却说身在江西的海成听闻王锡侯的案子如此重大,暗暗惭愧,心中自感不妙:这么重大的问题,自己只是建议革去王锡侯举人,有失察之过。为了补过,慌忙把王锡侯的《王氏通谱》《国朝试帖》《国朝诗观》等拿回去,与幕僚仔细研究,想挑出更大的问题,弥补过失,最后勉强发现:王锡侯在《王氏通谱》中,写他是周朝皇帝后裔,周灵王是他的祖先,居心叵测。海成连忙上了一道奏章,将新发现的王锡侯的罪状一一陈列,恳请皇上恕他不察之罪。

乾隆之所以对此案大动干戈,是有原因的。经过康熙、雍正两朝的折腾,文人已如惊弓之鸟,不敢再有出格的言论,因而有问题的书籍,早已搜刮殆尽,各省再搜集禁书已无大作为。但乾隆并不这么认为,他认为查办禁书之所以进展缓慢、收效甚微,是由于各省督抚漫不经心、不当回事,没有全力查办。王锡侯案发之前,乾隆就憋了一肚子气,想搞出一件大案来,杀鸡儆猴。同时提醒各省督抚,查办不力,敷衍了事,是有严重后果的。

和珅早已察觉乾隆的心事,觉得时机已到,马上上奏乾隆:“王锡侯身为举子,所作所为,罪有应得。只是江西巡抚海成,身为朝廷命官,受皇上嘱托,居然对《字贯》有如此悖逆的地方视而不见,这分明有意袒护逆党,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这样的官员,如果还继续在朝廷做官,天长日久,其他官员仿效,必将损害大清朝廷的尊严。”

和珅这么一挑拨,把乾隆对各省督抚的积怨挑了出来,迁怒于海成,点头道:“正是,海成办事如此不力,若不惩戒,难以服众。把海成革去官职,押送京城。两江总督高晋,作为海成的上司,也有失察之罪!”

消息传来,海成惊得跌倒,自己只不过想借文字狱升官,获得皇上信任,没想到弄巧成拙,摊上这么大的事。这时他才深深体会到和珅的能量:这小子能一飞冲天,绝对不是一时受宠,乃是有着老谋深算的城府。自己打出一拳,就被他还以一刀,这才后悔当初,嘴那么贱,谁不惹偏去惹和珅。可是,官场之险恶,没法给你第二次机会,悔之晚矣!

海成被押解到京城,在刑部受审。刑部申诉海成之罪,海成辩称:“收缴的禁书海量,我自己并未一一看过,关于《字贯》的处理意见,是根据幕僚的看法得出结论,实在不是懈怠不力。”

刑部官员也觉得海成比窦娥还冤,一个月前还是搜查禁书的功臣,转眼就被禁书打成罪人,便把海成的辩护上呈皇上。乾隆看后,余怒未消,给军机大臣谕旨:“海成既然办理王锡侯一案,竟然没有看过原书,仅仅凭着几个平庸的幕僚,就上报给朝廷,岂不是太草率了?《字贯》一书中,大逆不道的内容就在第十页,开卷可见,海成视若无睹,岂不是有眼无珠?若是看到之后不以为然、漠然视之,哪里还有尊君敬上之心,对于乱臣贼子,一点警惕都没有!”

和珅知道,此次若不把海成置之死地,让他翻过身来,便是自己潜在的威胁。于是,他悄悄到刑部,对官员们通风:“此案皇上已经动了大怒,一定要按照皇上的意思,从重判决。最好能够判得稍微过一些,然后让皇上有改判的余地,以显皇上仁慈!”

刑部官员知道这个案件是和珅搞大的,自然不敢得罪他,而且案件确实是皇上交代下来的,不敢怠慢,在审理之后,拟定判决:“江西巡抚海成,有意庇护,无视朝纲,拟斩监候。另有涉案的两江总督高晋,难逃失察之罪,降一级留任。其他的江西藩台等官员,昏聩不察,罪责难逃,革职为民,永不录用!”

有关此案的谕旨,除了寄发往两江地区,即江西、江苏、安徽三省之外,也发其他各省督抚,让他们从中吸取教训,把海成、高晋当成前车之鉴。

乾隆从气头上下来,经过慎重考虑之后,发布圣旨,认为对王锡侯凌迟过于严厉,改判为斩立决,他的十五岁以上子孙一共七人,从宽改成斩监候,秋后处决,比原来可多活半年。其他人全部发配黑龙江,与披甲人为奴。王锡侯被抄家时,他的全部家产,只不过是锅碗瓢盆、自家养的小猪和母鸡,加上其他积蓄,总共值六十两银子。可怜一个清贫士人,因学问获罪,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落个如此下场,可悲可叹!

几个月后,海成被从宽处理,逃过一死,但却也没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此案之后,官员们为了避免步海成、高晋后辙,收缴禁书运动又如火如荼地展开。江苏省率先刊刻《违障书目》一书,上面全是本省已经出现过的禁书,分发给各州县,命令逐一清查,凡是家中有单上所列的禁书,立即查办。安徽省紧随其后,下发《禁书书目》,其他各省纷纷效仿。所查禁书运往京城,遣大臣审阅,开列出书目,呈交皇帝批准,再集中销毁。血淋淋的事实,让人不敢有任何异见,士子钳口,思想上万马齐喑。

而此事更让朝中大臣知道,和珅不是一个皇帝身边的软柿子,谁也别想再小看他。那些明摆着等待和珅落马的人,再也不敢轻举妄动,轻易得罪和珅。

第十二章 瞒父丧安明受凌迟 遭弹劾和珅陷险境

就在和珅拔了海成这颗眼中钉的时候,一场危机也正向和珅逼近。

危机的肇始,就是被和珅保举的安明。此人与和珅一样,对钱财极为看重,正当他恢复司务原职,准备重操旧业,大肆发财时,怎奈时运不佳,碰上了一件不得不断了财路的事,使得他焦心不已。

安明的老家传来消息,父亲病故!这对安明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所谓的霹雳,并非说安明对父亲感情很深,父丧子痛;而是有这么个利害关系:按照清制,官员若有双亲去世,必须停职,回家守孝三年,除非皇上召回这种特殊情况,否则只能等三年期满后重新分派职务。

安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大量钱财,官复原职,若回家服丧三年,不但之前的努力打了水漂,三年之中颗粒无收,三年后想要重新得到这个肥缺,估计还得从头开始求人。总之,父亲的死对于他的仕途财路是重大打击。若是别的官员,此事不必考虑,孝道是人子的本分,二话不说必须回去。但安明财迷心窍,权衡良久,想了一个对策,秘不发丧!

这要冒很大的风险,依照清律,隐瞒不报,不回家守孝,是大不孝,罪至杀头的。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种事怎么瞒得住,京城中同乡、门生那么多,安明丧父的消息很快偷偷流传开来,整个户部的人都在传。但是大家不愿意招惹是非,也没有公开说出来,只是私下流传,只有和珅不知道。

却说原来被安明顶替了司务而升职的主事,其实是明升暗降,官职大了但不是油水部门,换谁心里都不舒服,对安明也是怀恨在心。现在得知安明有一件杀头的罪,自然不肯放过,偷偷地报告给一个喜欢挑别人毛病的御史。御史不动声色,查明了情况,得知安明的后台是和珅,也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直接告诉皇上,于是将此事报告给太傅朱珪。

太傅朱珪是当时的儒学大师,为人正直,此时被任命为上书房行走,教永琰读书。朱珪得知消息,十分气愤,想告奏皇上,转念一想,此事牵连安明与和珅,安明可以制服,和珅与皇上如此亲近,没有把握不可妄动。海成一案后,人人都知道和珅的厉害,若弹劾不成,被他反打一耙,那是要置人于死地的。朱珪想自己权位不够重,人微言轻,怕皇上不够重视,这样和珅就有反扑的机会,左思右想,想到了一个人,吏部尚书永贵。

朱珪秘密造访永贵府上,在厅中屏退左右,告知安明迷恋官位不愿守制。永贵听罢大怒,拍案道:“大清以仁孝定天下,岂能容这等小人在朝为官!”

朱珪一看永贵的态度,觉得有戏,便推心置腹道:“我本想亲自禀告皇上,但觉得人微言轻,怕皇上不够重视。和珅是个厉害角色,若给他喘息机会,倒打一耙,只怕功败垂成。”

永贵办事雷厉风行,深知朱珪的意思,道:“这事你就不用管了,若悉属实,我来禀报皇上,这种罪,定让安明掉脑袋,让和珅彻底下台。”

这正是朱珪要达到的效果。上文已经提过,吏部尚书永贵曾经常年在外征战,屡有军功,与军机首席大臣阿桂齐名,深得乾隆信任。朱珪与永贵性情投缘,交情很好,而永贵对和珅是极为不齿的。此事由永贵上奏,最为合适。

“不过和珅乃圆滑之辈,又得皇上宠信,大人若要一招致命,要有充分准备,不能让他有喘息之机。”朱珪提醒道。

永贵打过仗,一方面豪放果断,另一方面却心思精细,道:“这事我自然清楚,弹劾之前,我必定弄清实据,叫他没有话说。”

永贵立即派人去安明的家乡打探,确定安明的父亲确实不久前去世,情况属实,于是定下弹劾和珅的决心。此外,他若能了解到和珅的其他罪证,可以做辅,以便一击致命。

永贵刚刚任吏部尚书,留在京城的时间不长,为了进一步了解和珅的情况,他想起儿子伊江阿在国史馆任职,跟和珅必然有接触,便问伊江阿:“我久不在京城,这次回来,发现和珅这个人晋升很快,你对他是如何评价的?”

和珅在国史馆任副馆长后,伊江阿去拜访讨好,被和珅接纳,此后常常一起饮酒长谈、称兄道弟,虽然和珅并不确定伊江阿是否真心,但表面还是很亲密,毕竟伊江阿是权贵子弟。而永贵长期在外,是极少同伊江阿交流的,此刻听见父亲突然问这个问题,伊江阿不知其用意,如实道:“和珅是我的上司,他年轻有为,见识周密细致,办事得力。好几次皇上给他的差事,他都办得很漂亮,皇上十分信任他,日后他必为朝廷栋梁。”

永贵不知道伊江阿同和珅交好,听了这样的反馈意见,内心不悦,怒道:“你小子太没见识。老夫虽然之前常年驻守边关,不在朝中,却也对和珅的为人有所耳闻。这种人就是靠着巴结奉承、欺下瞒上才平步青云的,哪是什么栋梁之才。有人父亲死了,隐瞒不报,和珅居然蓄意包庇,保举他升官,有这种不知廉耻之人吗!如今阿桂不在京城,我若不出面弹劾他,枉为朝臣!”

伊江阿大惊失色,父亲要与和珅作对,自己夹在中间,那不是两头不讨好吗?忙问:“父亲所言何事?我怎么没听说过?”

永贵不愿走漏风声,“哼”的一声道:“和珅这种无耻之徒,你反倒说他好话,真是好坏不分,以后要擦亮眼睛,别跟他有什么瓜葛。至于所言何事,明日早朝我上奏皇上你就知道了!”

伊江阿不敢再问,只得退下,心里寻思:父亲常年在外,不了解朝廷状况,和珅受到皇上青睐宠信,父亲未必能参倒他。这事一旦发生,和珅会认为自己与之交往,就是搜集情报,到时候连累自己,必然没有好果子吃。如此看来,自己现在不能当骑墙派。

权衡之下,伊江阿当机立断,连夜跑到和珅府中,跟门房说有要事求见。和珅正要入睡,听说伊江阿有急事要见,眼皮突突跳动,觉得不同寻常,忙请进书房。

伊江阿急切道:“家父明日要弹劾大人,大人可知?”

和珅大惊失色,永贵要弹劾,必下重手,左手正拿起茶杯盖,一哆嗦,杯盖掉落,砸在地砖上,碎成几瓣,忙问:“为何弹劾我?”

伊江阿道:“据我言语探听,说是大人曾经保举一位官员,此人家中父亲去世,他却隐瞒不报,此人只怕要连累大人!”

和珅一听,马上想到安明。此人极为贪财,自己保举他时,也隐隐觉得不是安全手,但因送礼慷慨,人又机灵,心想不会出什么事,如今果然在品行上出了差错。和珅忙给伊江阿施礼,道:“上次京察,我确实曾经保举一位官员,当时看他办事利落,是个人才。至于是否死了父亲,我却不知,定是受了这个小人的蒙蔽。多谢贤弟今天来告知此事,否则我有性命之忧,贤弟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呀!”

伊江阿还礼道:“大人千万不要这么说,家父与大人为难,我本来过意不去,禀告大人也是应该的。我不便在此逗留,此事非同小可,大人速做准备,我就告辞了!”

和珅送走伊江阿,命令家人赶紧把安明招来。安明连夜过来,被和珅询问,只好说了实情。和珅听了大怒,训斥道:“你这是财迷心窍。父亲去世这样的大事,怎么能隐瞒得住别人?永贵明日就要参劾你,必然要问我不察保举之罪,你这回要连累死我了!”

安明惊慌不已,磕头流涕道:“是我一时糊涂,害了自己又害了大人,如今只有大人能救我了!”

既是实情,和珅面如死灰,自己在英廉提醒下,一直小心翼翼,不被人捉住把柄,没想到却被不成器的安明连累了。当下和珅长吁一口气,摇摇头,苦不堪言道:“永贵办事精细果断,此事他亲自参与,必然已经证据确凿,你这是死罪,这一个晚上想要弄到什么法子,实在有如登天。我叫你来只是确认一下,回去好好安排后事吧。永贵与我有恩怨,早就想搞我下台,这事必然要我连着受害,只怕我官职难保。你到刑部受审之时,说话有些分寸,不要连累别人就好,切记切记!”

和珅这么说,安明知道自己的性命已经是没有了,泪流满面道:“小人罪孽深重,自知难逃一死,到了牢里知道该怎么说,绝不会牵连大人半句。大人看在小人忠心耿耿的分上,只求对小人的家小留心关照一下,使他们不至于饿死街头。”

和珅此刻虽然对安明恨之入骨,但与之还是有利害关系的,便好言劝慰道:“你我相交一场,这个自然不必挂心。你就安心去,把家里都留给我吧!”

安明知道,家小的一点点希望只能系在和珅身上,便哀求道:“求管家跟我一趟,我把家中值钱的给运过来,家小的活路就全靠大人了。”

和珅怒道:“这时候谁还有心思想着钱财?你就是被财迷心窍害的。”

安明深知这是自己最后孝敬的意思,道:“若不把钱财运来,迟早充公,我这数年的心血也算是白费了。我一直对大人忠心耿耿,让我最后孝敬一次大人,以表心意,将来死也瞑目。此事不会麻烦大人,只要叫管家跟我交接就好。”

和珅道:“既如此,就依你的意思,你速速回去安排事宜吧。”

当夜,安明就把家里钱财秘密地运到和珅府中,并且安排了后事。

这一夜,和珅没有睡,书房里亮着灯,不许家人打扰,谁也不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刘全已知和珅大祸将临,只在窗外看和珅影影绰绰,一会儿走来走去,一会儿又坐在书桌上,一会儿以手挠头,一会儿以笔敲桌子。刘全心疼又忧虑,但已被告知不能打扰,也知道和珅正在想办法,自然不敢进去。主人不睡,他自然也不敢睡,又不知如何才能帮到,一夜也是无眠,内心嘀咕:好不容易熬到这几年飞黄腾达,难道要戛然而止?这世上浮沉盛衰的事自己见多了,见立时有由盛转衰迹象,难免心惊胆战。

这是和珅入仕以来经历的最大危机。

次日,群臣上朝。永贵备好奏章,在朝房外等候,一眼瞥见队列里的和珅,低眉顺目,表情沮丧,脸上因疲惫而灰暗,似乎知道自己厄运来临。永贵心中不由疑道:以前看和珅总是一脸春风,莫非今日之事已被察觉?又想:即便被察觉,又能如何?自己对此事调查详尽,铁证重重,谅他知道了也是无计可施。

乾隆宣永贵进养心殿,永贵得令,进去之前看了一眼和珅,和珅也正抬头,眼巴巴地看着他,目光可怜,似乎是个等待怜悯的弱女子。在一瞬间永贵几乎心中一软,蓦然想到:此人虽为男子,但媚功了得,难怪皇上如此青睐,当要硬下心来,防他作祟。

永贵见乾隆在须弥座上,人虽有老态,但依旧有雄壮之气,心想,若能除掉皇上身边的奸佞小人,大清定能保持强盛。乾隆道:“你有何急事要奏?”

永贵神情肃穆,凝神静气,取出奏折跪下,朗声奏上一本:“御史及户部司员联名呈报,户部司务厅司务安明。此人大逆不道,父死匿而不报,留恋朝职,藏住消息而不回家守孝,望皇上明察治罪,以示朝廷。”

乾隆没有料到自己眼皮底下,还有这种事发生,倘若是真,简直是混乱伦理朝纪,天理难容,顿时圆睁了眼睛,眼里精光四射,怒道:“本朝官员居然还有如此大逆不道之人?安明隐瞒父死,此事你可查清楚了,是否属实?”

永贵道:“此事微臣已派人查清,铁证如山,方敢奏报皇上。御史朱珪也知道此事,皇上可宣他作证。”

乾隆宣朱珪进来,朱珪道:“皇上,此事户部上下都已知道,我可作证,永贵大人已经派人查清,确属实情!”

乾隆乃是孝顺之人,对此极为愤慨,道:“这种毫无廉耻之人,居然还能在朝就职,这是谁的责任?如今考核官员难道都是如此马虎?”

朱珪朝永贵使了个眼色,永贵会意,切入正题道:“启禀皇上,安明之所以胆敢如此放肆,乃是因为背后有人为其撑腰,请皇上明察!”

乾隆正色道:“哦,何人如此大胆?”

永贵道:“安明本来不堪大用,为降职司员,留为笔帖式。前次京察,户部侍郎、军机大臣和珅竟然仍保举此人为官,恢复司员,双方利害关系非同小可。此次安明胆敢隐瞒父丧,就是仗着和珅的关系,没人敢奈何他,户部虽然人人皆知,却不敢奏报,恐遭报复。”

乾隆最重的是孝道,听得跟和珅牵连,一怔,随即沉着脸道:“传和珅进来。”

太监尖声传话,和珅似乎早有准备,低头急步趋进,随即跪下。

乾隆不动声色道:“和珅,户部司员安明,可是你保举的?”

永贵等人目光齐刷刷看着和珅,知道和珅狡猾,绝不肯轻易承认,以他巧簧之舌,将此事抵赖个一干二净,也是有可能的。因此,只待和珅一狡辩,永贵等人便会举出铁证,决不让皇上生了袒护之心。

和珅痛悔道:“年初京察之时,奴才看安明颇为能干,当个笔帖式小用了,确实曾推举他为户部司员。”

永贵等人舒了一口气,没想到和珅会这么轻易承认,既然如此,以和珅的性格,束手就擒不太可能,势必会在安明隐瞒父丧这件事上做文章,看来不能掉以轻心。

乾隆道:“可是你举荐的这个人却大逆不道,隐瞒父丧,你可知晓?”

养心殿中顿时静得连喘息声都没有,注意力都在和珅身上。

和珅以头叩地,突然泪流满面,红着眼睛道:“皇上圣明,确有此事。安明丧父不报,欺瞒朝廷,诸多大臣都被蒙在鼓里,奴才也受了蒙蔽。这几天事情流传出来,昨日才传到奴才的耳朵里,奴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便写好奏折,一来弹劾安明,二来请皇上治奴才失察之罪。不想永贵恰好今日上奏,先奴才一步了。”

和珅说完,双手颤抖,呈上已经准备好的奏折。

乾隆本来剑拔弩张的表情此刻反倒松弛下来,接过和珅的奏折看了起来。

这一幕是永贵等人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这分明是以退为进,表面上是请罪,实际上是为自己开脱。永贵没想到和珅用了以柔克刚的招数,心中感到不妙,不等乾隆回答,急忙奏道:“皇上明鉴,安明父亲病故,秘不发丧,户部上下都知道这件事,和珅身为户部官员,岂能不知?这等不忠不孝之人,和珅居然保举他,分明是串通一气,有意包庇,我看不止是失察之罪!”

乾隆看和珅的奏折,确实是早已写好的,把安明隐瞒自己的细节写得清晰,言之切切,愧疚不已。见和珅这种知错的态度,乾隆的气稍稍松了一些。

乾隆道:“和珅,对于永贵的弹劾,你有何说法?”

和珅道:“奴才已经知罪。但奴才确实是受了安明的蒙蔽,正因为我保举过安明,所以他瞒我更深,否则我早就将他告之以法。奴才身为朝廷命官,绝不敢欺瞒朝廷,这一点请皇上明鉴。”

永贵觉得此时不和珅针锋相对,很有可能被他逃过一劫,慨然道:“皇上,和珅这是玩金蝉脱壳,如果安明没有他的庇护,哪敢如此胆大妄为?户部各级官员也因安明是和珅保举,而不敢揭发,我看和珅就是安明大逆的罪魁祸首。”

本来这事牵连到和珅,乾隆心里就不舒服,后见和珅认错,心里才放松,见和珅不是明知故犯,早已有心袒护。如今见永贵一心想把和珅扳倒,不悦道:“和珅确实是被蒙蔽,否则怎么会这么巧,你们同时参劾安明?如果存心包庇,和珅就不会亲自写奏折。和珅罪责难逃,朕看他是诚心认罪,就治他个失察,以观后效!”

永贵说和珅包庇,也只是推测,拿不出实据,皇上已经定调,众人不敢再有异议。

和珅低着头,一脸庄重,叩头道:“奴才知罪,谢皇上英明!”

他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暗暗地舒了一口气。昨晚一夜未睡,想着有什么法子逃过这一关。安明的父丧不报是板上钉钉的事;安明由自己保举,这事也是明摆着的,户部尚书和京察官员都可以作证。那么,这两条证据链放在一起,重则是包庇罪,与安明成为同案犯,死罪难逃;若要轻的话,把责任一股脑推到安明身上,自己也是受蒙蔽者,以失察论处。从安明的表现来看,他自知死罪难逃,要自己照顾家人,已经懂得把自己撇清,于是丢卒保车的计划应运而生:不如自己承认失察罪,以退为进。更重要的是,和珅明白乾隆的性格,以乾隆的心理,如果你在他面前表现出愧疚和服罪的样子,任由他处置,他指定会心生怜悯,反而容易脱罪;如果在他面前百般抵赖,激起他的怒火,那很有可能自取其亡。于是,连夜写下言辞诚恳、后悔不已的奏折,以换取皇上的怜悯心,果然奏效。

刑部马上提审安明,此罪重大,没有争议,安明凌迟处死,抄家,全部财产充公。和珅大事化小,只落了个失察之罪,降二级留任。这让和珅心中一颗石头彻底放下来,降二级并非什么大事,庆幸的是皇上并未对自己失去信任,宠爱不减。

永贵和朱珪愤恨不已,觉得和珅如一只泥鳅,不好对付。此次公开弹劾,也让朱珪与和珅的斗争延续下去,鹿死谁手,难见分晓。

第十三章 查反诗借机再邀宠 掌税关整治奸猾吏

乾隆四十二年正月初八,这一天是顺星日,即诸星下界的日子,乾隆在圆明园准备元宵会。今年的元宵会准备得这么早,是因为乾隆想让皇太后早几天看到。八十六岁的皇太后近来身体不适,乾隆往长春仙馆探望,和珅更是百倍尽心相陪。和珅自幼失去生母,对于乾隆的孝顺,自然是心领神会。乾隆对母亲,有无限的依恋和孝顺,更是写了不少母子相聚共庆的诗。

和珅尽心尽力地为筹办元宵会忙碌,想着乾隆的孝顺,又想起自己的早年丧母,不仅悲从心来,眼角涌出热泪。乾隆见了,奇道:“和爱卿何事伤悲?”和珅抹了泪痕道:“不是伤悲,是为皇上开心,皇上能如此孝顺太后,是太后的福气,也是皇上的福气。奴才想起自己三岁丧母,无福孝顺母亲,心有所感,几滴眼泪就出来了,望皇上恕罪。”乾隆笑道:“这是人之常情,便是太后,我也不是事事都能遂她心愿的。”和珅忙问道:“这可奇了,皇上为一国之君,还有什么事不能办到呢?”乾隆笑道:“等见了,你就知道了。”

和珅陪同乾隆来到长春仙馆,接太后到清晖阁观灯。太后上舆,和珅亲自与侍卫们抬起凤舆。乾隆道:“和爱卿,让侍卫们抬舆就可以了。”和珅道:“太后身体金贵,其他人抬我不放心,皇上不必担心,奴才还年轻,吃得消!”和珅指挥侍卫们,调整步伐,使得凤舆平稳而行。到了清晖阁,和珅扶着太后下舆,坐在软榻之上。王公大臣、蒙古等国使臣已经到来就座,一同观看盛会。乾隆见太后今晚精神不错,大为高兴,于是写诗记之:

家宴观灯例节前,清晖阁里列长筵。

申祺介寿哪崇信,宝炬瑶擏总斗妍。

五世曾元胥绕侍,高年母子益相怜。

扶掖软榻平升座,步履虽康养合然。

观灯完毕,太后兴致颇高,问乾隆道:“我那金发塔什么时候给我做了呀?”乾隆笑道:“不急,我正叫小的们在筹备,所需黄金得备足了。”太后道:“哎,你可不要敷衍我,我这一大把年纪,可得让我见得着。”乾隆笑道:“您就不必挂心上,我自有安排,您只让宫女们把落发收集好就是。”

原来太后信佛,每日将梳头落下的头发,让宫女收集起来,要用黄金做成一个金发塔来保存。这是太后的心愿,也是乾隆的一种孝道,只不过太后见金发塔还没做成,时常念叨。

和珅在旁边听得仔细,心想:原来太后的心愿是做金发塔。

待到送太后回去,和珅问道:“皇上,既然太后的心愿是做金发塔,是何原因至今尚未完成?”

乾隆道:“现在内务府的财力,你也不是不知道。宫女太监们的月饷,现在都节俭了,制作金发塔的黄金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我何尝不想早点了却她的心愿!”

乾隆喜好排场,特别大手大脚,四次下江南,加上各种盛会,内务府财政一直是拮据状态。太后或者皇后想办点大事,乾隆都要敷衍许久。谁也没想到这么个风光的皇帝,也有叫穷的时候。

和珅一向替皇上考虑,他刚刚接手内务府,也知道内务府财政不是十分宽裕,却没有想到皇上也有这种抹不开的尴尬事儿。和珅沉吟道:“内务府的收入,我看崇文门关税这一块,每年没有什么大进账,这不应该呀。南来的客商百姓,都要进这里的,每日都有进账,税收不小呀,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大头变小头呢,奴才改日得打听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