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康安见状,却面露厌恶,冷冰冰道:“和大人贵为大学士,我受不得你的大礼。久闻贵府富丽堂皇,我实在是高攀不起,拜访一事,改日再谈。”说罢当着众多官员,正眼都不看和珅,拂袖而去。和珅当众热脸碰到冷屁股,在百官面前受了羞辱,只好把苦水往肚子里吞。原来福康安军功卓著,根本看不起毫无功劳的和珅,即便如此,和珅虽然内心愤恨,还是拿福康安一点办法没有。

此时百官都知道福康安与和珅不和,而且不惧公然与和珅为敌。陆中丞之事在京城传开,福康安自然多有耳闻。陆中丞拜会福康安,说了和珅种种盘剥百官、纵容贪腐,福康安勃然大怒。

福康安将陆中丞事件禀告皇上,并且上奏说:请改变崇文门收税过高的状况。如今官员俸禄微薄,大老远来到京城,还要受到盘剥,和珅这样严苛,长此以往,将会败坏官场风气。

乾隆将此奏按下,并不苛责和珅,因为崇文门收税新规是乾隆同意的。和珅做事细密,早前就跟皇上说过,自己为内务府竭尽全力,势必会引起其他官员不满,必然有人在皇上面前挑拨是非,因此乾隆对于福康安的告奏早有所备。这次福康安的上奏,对和珅并无损失,但是和珅心里却记下了福康安的这笔账:当朝大员中,也就福康安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得罪和珅,若不给福康安一个下马威,只怕当和珅是软柿子了。

于是,和珅开始在心中密谋,等待这样的一个机会。若干年后,一个让福康安有所忌讳的机会终于来了,此为后话,暂且不表。

既得乾隆的支持,在崇文门关税上,和珅绞尽脑汁,一分一厘都力争。原来按照税务规定,所有商贩携带的箕筐、鞋袜、米面、布匹、瓜果蔬菜等可以免税进城,可是到了和珅手上,这些物品还是能收一厘就收一厘。除了日常收税,犯罪的王公大臣被抄家,抄没来的财产也都由崇文门税关代替内廷变卖,这项买卖不仅肥了税关上的官员,而且经手的人都可以大发其财。

关税监督本来一年一换,但和珅上任之后,收入急剧增加,乾隆觉得此职离不开他了,因此连任。

第十四章 毙秀女惇妃惹圣怒 过税关骄帅结仇怨

和琳也已经在朝廷入职,为满洲文生员笔帖式,日常工作是翻译满、汉奏章,记录档案文书,抄写文书,校注公文等等琐碎之事。笔帖式是最小的芝麻官,做到最高才六品。饶是如此,和家也一片喜庆,毕竟兄弟俩都进入朝廷,这是一件大事。

明保趁此机会,送来厚礼,与兄弟交好。和珅因得英廉点拨,不可得罪小人,更不可得罪知根知底的小人,也乐得顺水推舟,与舅舅冰释前嫌。当然,他知道这个舅舅来认外甥,不是亲情驱使,而是利益驱使,将来麻烦的地方多了去了。对付此人,自己须得外宽内严,讲究规矩。

开了明保这个口子,其他的亲朋好友都知道好日子到了,不管原来对和珅如何,都蜂拥而来,齐齐巴结。好在和珅已习惯了家门络绎不绝的景象。

和珅为和琳的入职,设宴款待宾客,同时也为和琳打开了关系之门。夜里宴毕,兄弟俩正要在书房倾谈一番,却听见仆人来报:老夫人正在哭闹。

和珅皱了皱眉头,对和琳道:“哎,又来了,你去看看?”和琳道:“哥,还是一起去,每次她有什么事,你总是支使我去,她对此耿耿于怀,老觉得你轻慢了她,又把气撒在我头上。”

幼年时,伍弥氏对兄弟不上心,甚至冷眼相对,不顾兄弟前程,差点将兄弟赶出家门,这一点在和珅心中留下芥蒂。为官成家后,总是对伍弥氏亲近不起来,有什么事,需要和母亲沟通的,尽可能派和琳解决。和琳倒是豁达无怨,但伍弥氏知道这个家是和珅当家,感觉到和珅的小心眼,心中不忿,时不时发作一番。

和珅有时候也在内心问自己:为什么能容下别人,却不能容下继母,幼年之事久久不能释怀?答案是他发觉这是自己天生的东西,敏感、记仇,特别是年少的怨恨,挥之不去。即便有英廉时不时提醒,自己的理智居然很难战胜这些天生的情绪。

和珅见被和琳点出心结,无奈,只好跟和琳一起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伍弥氏在房中抹着眼泪,见兄弟俩来了,变成号啕大哭,道:“谁说我有两个儿子,可是当官了没有一个认我。亏得我当年辛辛苦苦把他们拉扯大,可是谁知道呢,我的命好苦呀…”

和琳上前道:“额娘,您这是怎么啦,今儿是好日子,我们又怎么让您不舒服了?”

伍弥氏窥见和珅呆立着,并不准备介入安慰自己,越发觉得委屈,道:“怎么不舒服?你看你哥,到跟前了还不跟我招呼。”

和珅上前一步,淡淡道:“额娘,有什么话您就说,这么哭起来让下人见了多不好。”

伍弥氏道:“有什么不好的,你这么不孝,还怕人瞅见?我准备明儿去见皇上,跟他说你是不孝之子,不能让你当那么大的官。”

这话虽然是吓唬,却也让和珅吃了一惊,不孝乃是大罪,要是传出去,随时可能成为别人的口实。

和珅露出委屈的神色,道:“孩儿实在不明白,哪一点是不孝之举呢?”

“今天是你们俩都为官欢庆的日子,这种时候你们居然不拜谢我,还当我是拉扯你们长大的额娘么?”伍弥氏振振有词,她十分渴望自己的功劳被认可。

兄弟俩这才知道原委,和珅抚慰道:“今天客人往来,确实是忘了这个礼节,不如现在拜谢,也可见我们兄弟之心。”

说罢,拉着和琳下跪磕头。伍弥氏受宠若惊,道:“你们可是真心的?”

和珅道:“此心上天可鉴!”和琳道:“孩儿对额娘从来都是一片诚心!”

伍弥氏的脸转瞬破绽为笑,还挂着泪珠,道:“这才算我的好儿子,不白养你们了,起来起来。”

兄弟俩摆平了伍弥氏,回到书房,和珅犹自闷闷不乐。和琳劝慰道:“哥哥不必忧心,额娘就是这样,哄哄她就好了。”

和珅道:“哎,我哪里是为她忧心。乃是因为皇上这一段闷闷不乐,你说皇上不开心,我怎么能乐起来呢?”

“哦。”见说到皇上的事儿,和琳倒是好奇了,道,“皇上如何不乐?”

“皇太后崩逝,对皇上打击很大,太后在世时,母子之情,其乐融融,我在一旁观看,常常想起生母,心中酸楚。皇上是重情的人,一直缓不过来。”和珅叹道,他确实把皇上的烦恼当成自己的烦恼,“若能为皇上解闷,让他转忧为喜,那是最好不过了。”

“绞尽脑汁讨皇上高兴,这是我们最重要的事么?”和琳反问道。

“那可不是,祖父说过,没有什么比这更有效了,纵是你立功又能怎样,还不是让皇上对你另眼相看?”和珅反过来训诫道。

“可是,我们当初设想的是,以文武之道,为朝廷立功,可不是只为了哄皇上开心的。”和琳犹记得兄弟相谈未来之夜。

“那是年少不更事想当然的想法,我们兄弟必须有所作为,这一点无可争议,但方法上未必如我们所愿——你看,我现在升的官,得到的荣耀,哪一样是去边疆厮杀争取来的?我如今只有这条捷径,也会一直走到底!”

“不瞒你说,我也是在外听一些风言风语,说你只会讨好皇上,也不知道你这种做法对不对,所以也觉得疑惑。”和琳诚恳道。

“不在其位,不谋其职,那些说我的人,如果也有我这样的机会,也会这样做。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取悦皇上没有过错——你入仕之后自然能慢慢体察,所有的路与当初设想的并不会吻合,人需要机变,不可能按照书生意气过一辈子的。你如今虽是小吏,但只要尽心尽职,将来一定有机会的!”

“哥哥说的是,我对如今的处境很满意了,一定能尽职的。”

和珅又说了些为官处世之道,和琳频频点头。言毕,和珅又到自己的书房,叫刘全把账本拿来,今天的各种收礼的账目,要自己查对统计。

夫人冯霁雯亲自端了人参汤过来,给和珅滋补,道:“这些账目,可以等明天再看,你这么辛苦,身子怎么受得了?”

和珅接过参汤,饮了一口,拍了拍脑门,道:“每天不对完账目,我都睡不着。累是累一点,但对完了睡得踏实。”

冯霁雯道:“每天入账越来越多,你又要对账,又要早朝,哪里能忙得过来,得找个人帮你才行。”

和珅道:“哪有信得过的。刘全是信得过,可是斗大的字认不得三五个,更别提算账了。”

“这么大的家,你一个人事无巨细撑起来,我是心疼得紧呀。”冯霁雯道。

“没账算的日子才心慌呢,我乐意操持家业,累一点值得。”和珅微笑着,叫夫人先去休息。有家有业有官,和珅心里踏实,每日里忙个不停。

却说这一日,乾隆刚刚批阅完奏章,突然太监来报:惇妃的侍女锦云暴毙,请皇上处置。乾隆听了,心中一跳:莫不是又被惇妃处罚致死?赶紧乘舆上翊坤宫,见宫女锦云在床上,已经没了气息。皇宫的宫女并非私人所有,而是从民间选秀的秀女,待到期满,是要送还给人家的。现在出了人命,不管惇妃还是太监,都不敢私做主张。

宫女暴毙,总是不祥之兆,乾隆沉着脸,问惇妃道:“怎么回事,好好的人儿怎么说没就没了?”

惇妃本是一脸冷傲,此刻带了些惶恐,倒是更有些别样的魅力,支吾道:“锦云昨儿犯了错,贵根小小惩罚她一下,今儿不知道怎么就不明不白死了。”

乾隆盯了太监贵根一眼,贵根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下磕头道:“皇上饶命,不关奴才的事,奴才只是奉命行事。”

乾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好,那你就如实说来,朕看看到底是谁的错。”

贵根看了一眼惇妃,可能在判断自己的小命是皇上说了算,还是惇妃说了算,权衡了片刻,战战兢兢道:“昨儿锦云给惇妃娘娘进茶,粗心大意了,将热茶倒在娘娘的裙子上,把娘娘给烫坏了。照理说,侍女做事如此马虎,惩罚也是应该的,惇妃便让奴才打她一顿,以示惩罚。奴才不敢不从命,锦云哀叫连连,嘴里叫饶命,奴才也只等惇妃喊停,可偏偏惇妃将头转到别处去,又捂上耳朵不理,我这一停下来,惇妃就喊着继续,我也不能不听。后来哭叫声都没了,血把裙子都浸透了,我跟惇妃说不能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这不,抬回房间过一个晚上,就没气了,这可是我们都未曾预料到的呀。奴才真的是左右为难,皇上您饶了我这条小命吧。”

乾隆瞥了惇妃一眼,道:“贵根说的可是实情?”

惇妃带着哭声垂泪点头道:“…嗯,可是我只是想小小惩罚她一下,并不想要她命的。”

乾隆摇摇头,心中叹息: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又是她骄横生事,自己对她过于宠爱了。现在捅出这么大娄子,不惩戒是说不过去了。

惇妃是满洲正白旗汪氏,父亲做过都统。她于乾隆二十八年进入后宫,年方十八岁,当时乾隆已经五十四岁,整整比汪氏大了三十六岁,连皇子永璜都比她大十七岁。惇妃长相秀媚,修长的瓜子脸气质不凡,一双眼睛盈盈流波,甚是勾人。初入宫,就引得乾隆注意,封她为永常在。后宫嫔妃以皇后地位最高,其次是皇贵妃一人,贵妃二人,妃四人,嫔六人,其后是贵人、常在、答应。刚刚入宫,就已是常在,已是幸运儿。更幸运的是,不久乾隆就临幸了她,在同时入宫的少女中,实属少见。有的秀女从入宫到出宫,连皇上的手都碰不着一次。六年后,乾隆封她为永贵人。又过了三年,封为惇嫔,再过三年,乾隆三十九年,汪氏怀孕,乾隆更是惊喜异常,封其为惇妃。在宫女之中,赫然脱颖而出,自然一路春风得意,恃宠而骄。

乾隆四十年正月初三,新年的喜庆之中,惇妃修成正果,在翊坤宫生下一个女儿。乾隆老来得女,欣喜异常,视为珍宝。乾隆共有十七个儿子、十个女儿,皇子有十个都夭折了,两个过继给皇室宗亲,只剩下五个皇子;女儿当中,有五个不及册封,就夭折了,其他均已下嫁,现在出生的公主,排行第十,称为十公主。十公主的出生,对于已经六十五岁高龄的乾隆,意义非凡。一者,此时宫中已经多年没有添丁,乾隆自然喜上眉梢。二者乾隆年纪大了,颇有些孤单,其他公主嫁的嫁,死的死,没有一个能陪在他身边,皇子们更是惧怕乾隆威严,不能谈心的,现在来了一个小宝贝逗弄,还真能减轻孤寂。三者乾隆一直不服老,追求长生养寿之术,能如此高龄播下龙种而有收成,正是对乾隆养生之术的证明,怎不令他心花怒放!

不得不提一句,十公主出生半年之后,和珅的儿子也出生,两人同龄。

乾隆把所有温情都倾注在这最后一个公主身上,只要有十公主在旁边嬉戏打闹,他就能暂抛烦恼,沉浸在童趣之中,甚至觉得自己年轻许多。不仅是乾隆,八十多岁的老太后也十分喜欢这个小孙女,整日唤到身边,怕有什么闪失。皇上与太后这么宠爱,宫女太监们自然也把十公主捧在手心。

母以女贵,生了十公主之后,惇妃在宫中地位陡然上升,仗着皇上的宠幸,脾气越来越大,不把他人放在眼里,经常会因为一点小事就打骂太监、宫女,伺候在她身边的人无不战战兢兢。乾隆也有耳闻,但只是宠着她,也不说什么。如今弄出这么大的事,可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了事的。

按照当朝律法,打死宫女是大罪。以惇妃而论,要把惇妃的名号废去,十公主从此不能见着亲娘的面。

乾隆盯着惇妃道:“锦云是伺候你的宫女,也是你命人打死的,这一点你是抵赖不了的吧。”

惇妃心知打死宫女的惩罚,也意识到自己是混不过去了,怕丢了名分,忙哭啼着哀求道:“皇上,奴家是无意的,看在生养十公主的辛劳的分上,不要革去奴家的名号,其他怎么惩罚都心甘情愿。”

乾隆正色道:“我若轻饶你,如何依法治国,天下人如何能听我旨意。”

惇妃力争道:“奴家生下十公主,确实是有功劳的,皇上不能因过忘功,奴家受罚心甘情愿,只是恳请叫一大臣秉公处置。”

惇妃因为怕乾隆一怒之下,下令废了自己的名号,金口难改,不留余地。如让一个近臣来出主意,必能考虑情感因素,也许自己能逃过一劫。

乾隆沉吟道:“好吧,我叫和珅来,让你心服口服。”

当下宣和珅进殿。和珅一路上听太监说道,对事件已是心中有数。又见皇上连家事都一下子就想到自己,不免有受宠若惊之感,但一想到这是个难题,不知道皇上叫自己,是要给惇妃留一条后路呢,还是以法处置,让惇妃心服口服,因此喜忧参半,一路进殿。好在自己如今临机应变能力不错,察言观色已是家常便饭,心中又多了几分笃定。

乾隆间和珅到来,道:“和爱卿,当朝的律法你是烂熟于胸,惇妃之罪,你帮我说个章程,既让惇妃心服,也能让天下百姓心服。”

和珅看惇妃一脸泪水,楚楚动人,心想,皇上原本是对惇妃是宠爱有加,即便有罪,也是离不开她的,她绝对不能得罪。但看乾隆一脸怒色,又似乎是决心严惩,以告诫宫中上下不可乱来,如何能裁决圣意?

当下一边看着皇上,一边吞吞吐吐道:“打死宫女,按照刑律,须是废去名号,永不能享受嫔妃待遇…”边看惇妃,已成泪人,动人之状,无以复加,任何一个男人见了,无不想怀抱抚慰,哪里还忍心惩责。突然心中一念闪过:皇上的愤怒,只是此时此刻,若到了彼时彼刻,怒气消去,想疼她都来不及呢,自己在此刻,得为彼时的皇上着想才是。再说,皇上如果真想重惩他,自己发号施令,告诫天下,好事一桩,何必让自己来一趟呢!

当下有了主意,接着道:“但毕竟生了十公主,有功于皇室,且十公主日后还要惇妃陪伴,因此若是废了名号,不准陪伴十公主,于情于理都不相符。我看不如罚她银子,给死去的宫女作为殡葬费用,身边太监难逃其责,代惇妃受过?”

说罢,惇妃泪脸隐隐露出喜色,必定觉得自己的棋走对了,但是乾隆却脸色冷峻,道:“罚钱了事,这也太轻了,与刑律相去甚远,只怕让天下人说我护短。”

和珅刚才往轻里说,本来就是试探乾隆的态度,若乾隆不满意,便有进一步加重的余地,当下明白分寸,知道如果不动惇妃的名分,是说不过去的,便道:“奴才有一个想法,请皇上定夺,如果革去妃号,降封为嫔,既符合刑律,又能保全名分,奴才以为是权衡之法。”

乾隆点了点头,道:“这还差不多,否则宫里全乱套了!”

和珅舒了一口气。乾隆当下判决:惇妃降封惇嫔,罚一百两银子给宫女家人,身边侍从代她受过,革去顶戴,扣发钱粮。惇嫔为戴罪之身,不能抚养十公主。

降级,大概是最折中的处罚方式。惇嫔一时泪眼婆娑,朝和珅投来感激的目光。她怕的是严格按照刑律,被降为庶人,汪氏一家的荣耀将化为云烟。而降级,名分并没有消失,往后还有回旋的余地,怎不令她大松一口气。和珅触及她的眼神,浑身一激灵,心中荡漾,暗吞了一把口水,心道:此女身上有如魅如幻的魔力,难怪在后宫中能一路青云直上,乾隆终究还是会临幸她的。还好自己没有得罪她,否则只怕没有好果子吃的。

当下也朝惇嫔递了一个会意的眼神,又怕自己把持不住,忙把眼光移向别处。

入冬时分,刚下过雨,崇文门外的驿道上一片泥泞,道路两边的白杨树躯干湿漉漉的,寒风吹过,剩在枝头的枯叶便纷纷坠落。此时行人无多,一片肃杀。

突然,当值的差官见到一行车队向北疾驰而来。车队一共有十一辆,一辆轿车,十辆骡车。骡车一色栗壳漆打底,清油桐油挂面,大蘑菇头铁钉轮面,车厢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还用大铁钩钉钉着,加了封条,一看就知道是贵重之物。打头的轿车更是豪华,景泰蓝圆帽包头,绿呢车围,里头坐的肯定是贵重人物。好在车辕前插遮阳伞的槽口旁边,还有一面明黄镶边蓝色小旗,杆上写着一行字:钦命云贵总督太子太保李。

原来是李侍尧。

却说当时正是清缅两国交战,清军不利。乾隆三十二年,将军明瑞兵分五路征战,由于孤军深入,粮草不继,次年二月兵败退回,明瑞也自尽身亡。乾隆十分震惊,派傅恒为经略,阿里衮、阿桂为副将军,舒赫德为参赞大臣,统兵征伐缅甸。这次傅恒率领满蒙兵一万三千人出征,虽然准备充分,但仗打得十分艰苦。缅甸境内尽是青蛇、蚊子、蠓虫、蝎子,乃至气候湿热瘴痢肆虐,使得清军死伤无数。缅甸军队也伤亡惨重,主动派人向清营递送文书,请求商谈休战罢兵。乾隆见缅甸已经认罪请和,便答应议和,经过一番谈判,双方终于达成撤兵协议,缅甸答应清朝提出的十年一贡的条件,战争宣告结束。

但清军班师回朝后,缅甸却一直没有履行进贡的许诺,乾隆十分恼怒,双方关系再度紧张。只因清军数次征讨不利,乾隆也不敢轻易出兵,权衡利弊,最好的办法是挑选重臣坐镇南疆,进可攻,退可守。几度挑选,乾隆看中了李侍尧。

李侍尧貌不出众,但精敏过人,虽没有读过多少书,但公文案牍却能过目不忘,陈奏事件无不切中事理,深得乾隆赏识。乾隆曾多次对臣下夸赞李侍尧,说他在督抚中最为出色,把他和军机大臣阿桂并称为当朝最能办事的人。乾隆四十二年,李侍尧出任云贵总督,成为大清西南的封疆大吏。

轿车中坐的,就是从云南回京的李侍尧。赶车的戈什哈一手扶着铜手闸,一手一鞭子甩向骡子,看着黑沉天空下的崇文门,叫道:“嘿,崇文门,大人,崇文门到了!”

李侍尧正在车上闭目冥想,要见皇上了,该汇报的事儿要依次想定,在京城要拜见和送礼的大员亲王也要想好次序。被戈什哈一叫,回过神来,精神一振,撩开红帷子,果然,眼前苍暗的天空下灰蒙蒙矗立着的,正是崇文门,高大灰暗的城墙横亘东西,被风沙侵蚀过的墙面东一块西一块地斑驳着。李侍尧叫道:“小马子,叫人知会一声崇文门关上,就说我奉旨见驾。派人去军机处禀告一声,看看西下涯子宅邸预备好没有。天色晚了,就在城外头打个尖,回去不用吃饭了。”

“喳。”小马子响亮地应了一声,扳动铜闸,车缓缓停下,他腾身跳下车,招呼跟上来的戈什哈,“老胡老吴,你们两个搀大人下车,到茶铺子那边休息。老爷,外面风大,您搓把脸再下车。”小马子说着伶俐地跑去了。

李侍尧从暖烘烘的轿车里出来,冰凉而若有若无的雨滴打在脸上,扑面的风把袍子撩了起来,浑身一个激灵,瞬间又觉得精神一振。用手抹了把脸,大步向城脚下的一排店铺走去,边走边叫道:“轮番过来吃饭!狗崽子们,累不累?”赶车的戈什哈共有三十来个,都已列队待命,听这一问,轰然大笑,叫道:“标下们不累!”有的叫道:“累是不累,就是一路不吃酒,嘴里淡出鸟来,请大人赏碗酒吃!”

李侍尧正走着,听了这话,停下脚步朗声道:“差使没有交割不能吃酒。等进了京里,我老宅埋的二十几坛老烧,刨出来让你们吃个够!”一个戈什哈低声埋怨:“都到皇城根了,大人还这么不放心。”却再也不敢闹酒吃了。

李侍尧进了蔡家老酒馆,老板老蔡见多识广,一看李侍尧的顶戴,就知道是哪路神仙,赶紧招呼坐下,叫道:“难怪我昨日做梦,祖爷告诉我明日有贵人来,要小心伺候。爷这边请,先用小店的招牌小菜和热酒暖暖身子。”又对两位戈什哈道:“两位军爷这边请,军爷不用酒,红焖鸡条子肉上满海碗,再加大馒头!”

片刻就上菜了。两个戈什哈狼吞虎咽,李侍尧边吃边和掌柜的聊天,只听得外边脚步响动,知道是小马子回来了。小马子进门,后面带了个脸上皱纹像刀削般的中年人,料是崇文门关上管事的。李侍尧眼睛一抬,声音不大但语气很沉问道:“怎么去这么久,关上没人?”

小马子冻得吸溜鼻子,赔笑道:“今儿天下雨,眼见要过冬至,早早就封关了。标下跟留守的书办说了半天,他们才去叫管关的刘三爷来。三爷,你当面回我们老爷的话。”

李侍尧瞅了一眼这刘三爷,便已看出市井出身,有些阅历,能见人说话。而刘三爷也在观察李侍尧:这位名震天下的总督不是一个威猛高大的男人,而是一个精瘦汉子,要是脱下那身帽服,混在人群中绝对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不过他一说话,眼露精光,气场慑人,这才看出非同寻常。

“你就是关上总监刘三爷?”李侍尧含笑问道。

“小的给总督大人请安。回爷的话,小的叫刘全,京城人都叫我刘三。”刘全打个千儿,口里毕恭毕敬。虽然崇文门关上进出的官儿千千万万,但遇见这位名声遐迩的总督大人,不能掉以轻心。

李侍尧缓声道:“虽然是过节,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节气,关防朝廷有制度,内务府也有规矩,怎么都撂下差使,这么早回家搞乐子,这不像话呀!”

刘全见李侍尧不像是进关的,更像是来巡查的大员,便收敛笑容道:“这关上差使没人敢怠慢。爷知道这关上都是内务府旗下人,各人都有主子,主子家过节得回府请安,这是历来定的规矩。小人也不是回自己家,方才马爷也是到和府叫我来着。”

李侍尧见刘全把没理说得浑身是理,知道嘴巴不好对付,懒得折腾,便沉下脸道:“你来了就成,立刻开关放行,我要赶快进城。”

话音未落,刘全打千儿回道:“大人要进城没说的,不过车子上的货要验关缴税,留下他们看货,明儿卯时开关,小的亲自把货送到府上。”李侍尧听了,脸色一沉道:“这不是私货,是皇上的贡品,还有给太后的东西,验什么,收哪门子税?开关!”

“放货进城小的不敢。无论是贡品还是私物,只要带财物进城的,一律收税,这是奉旨的事。”刘全居然不买账。

“这些贡品是给宫内皇上的,你小子敢征皇上的税,吃了豹子胆?”

“小的放肆。这是历来关上的规矩,过往的官员,就是王爷,也得验关缴税,皇上就是这么定的。”刘全低下头,一副认理不认人的执拗。

李侍尧脸色铁青,鬓角刀疤连着筋绷紧,眉头疙瘩压了下来,眼里闪着凶光,若这是在战场上,一声“杀”字早已出口。可惜的是,现在他面对的是一个皇上手下的奴才,只好强忍着,咬牙道:“我要是不让你验货呢?”

“小的在这里混饭吃,只懂得按照规矩办事。”刘全眼角余光看李侍尧的样子,身上颤抖了一下,随即怯声道,“今儿眼见天黑了,又下雨,大人不妨在城外歇一宿,容我回去禀告和老爷,大人明儿和他们说清白,只一句话的事。”

李侍尧身边的戈什哈却忍不住了,叫嚣道:“大帅,别理这王八蛋,我们自己弄开城门楼子走路。”

“把他绑了,什么犊子也敢跟我们大帅斗嘴!”

“大帅我把他阉了,看他还敢不敢验!”

一时间吵吵嚷嚷,只怕房客都出来看热闹。李侍尧一摆手,止住了戈什哈们的叫嚷,道:“这里是京城,不是云南,给我退回去,听我的令。”又转身对刘全道:“他们是跟我打出来的丘八,说话口无遮拦,你别见怪。”

刘全缓和一口气道:“小的只做事,最没脾气,大人不用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