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住所,新的车钥匙,新的身份。”他摊一摊手,忽然笑了起来:“他们总是那么有办法。”
我靠在他怀里,看向远方:“为什么他们不肯放过你?”
他回答:“因为他们在我身上付出过太多精力与金钱,拯救我,以及栽培我,然而我并没有为他们赚到足够的钱。”
“也就是说,假如有足够的钱给他们,你就可以自由?”
“可以这么说,但那需要很多钱,很多很多。”他拍拍我的肩膀道:“好了,睡一会儿吧。”
也许是因为心境大不相同,回去所花的时间比想象中短很多倍,仿佛刚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就已经抵达。飞机下沉时遇到气流,机身猛烈地震动起来,我握紧正恩的手对他说:“假如飞机此刻爆炸多好。”
他笑着说:“我愿意为你而死,但是蔻丹,我不要跟你一起死,你一定要比我活得长久才行,要很幸福地生活下去。”
我们相拥,我的生命里再也没有比那更悲情的时刻。
但飞机平稳降落,从机场出来时我看到来找正恩的那个男人,他站在一辆黑色轿车前静静等候,看到我,略微惊异,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替我们打开车门。
“我要先去报道,”正恩指着司机说:“他叫蓝四,他会带你去新的住处。”
“蓝?”我问。
“对,我手下的人都姓蓝。”他微笑着说。
“也许我会成为某黑社会头目的蓝夫人。”我笑了起来,此刻还有这样的幽默感,可见其实并不太害怕。正恩也笑,蓝四从车镜里看着我们,始终面无表情。他像那些电影里的保镖,十分强壮,穿黑衣,只差一副墨镜。
车在某一间夜总会门口停了下来,现在是黎明,整条街上都没有人,我看着正恩跑到门口敲了敲门,门打开,里面黑暗一片。他没有丝毫回头地走进去,门再关上。
车继续向前。
隔两年不见,这座城市已经不是原先的模样,经济发展迅速,远处可以看到一幢正在建设中的高楼,尖尖的顶,看起来很宏伟。我指着那幢建筑问蓝四:“那是哪里?”
“碧水街。”他回答。
呵,我曾经的家。
我一直盯着那个方向看,直到车拐弯,那尖顶被其他楼层挡住,再也看不见。我转过头,静静地注视着前方。
因为我只能看向前方,不能回头。
所谓新的住处是市区的某幢普通大厦里的房子,并不是新房子,里面有人居住过的痕迹,烟灰缸旁边有一些粉末状的东西和几张锡纸,地上还有一些血迹。我盯着这些细节看,蓝四看着我,似乎想要说什么。我问他:“你稍后有没有事?”
“我要补充睡眠。”他歪一歪头道:“就在旁边那一间。”
我点头说:“我要打扫房间,可能会有一些吵。”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会睡得很熟。”他说,然后进了另一个房间。我知道,像他们这样的人永远不能安稳地沉睡,微微的声响都会惊醒,因为心里有鬼。
我从厨房里找到工具,将所有的用过的东西都丢掉,在楼下的超市买了新的餐具及床上用品,之后用一把刷子狠狠地刷地上的血渍,那大概是很久之前留下来的,已经变成黑褐色。血的主人现在在哪里?是否还活着?我轻声问自己。
但答案丝毫不重要,因为有一些人永远生活在我们看不见的角落里,他们生,他们死,他们爱,他们恨,他们哭泣,他们欢笑,他们别离。
只是他们与我无关。所有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正恩在中午时分回来,那时蓝四已经醒来,我炖了一锅鸡汤,三个人坐在小桌子前默默地吃东西,都不说话。电视上播放着娱乐新闻,是关于歌手李明子新唱片的新闻发布会,她更加成熟了一些,依然是白衣,头发全部梳到后面去,露出明亮的眼睛和细眉。有记者问她什么时候结婚,她轻轻回答:“我是不婚主义者。”
画面切到廖德伟身上,他的表情似有不甘。
这时正恩换了频道,站起身对蓝四说:“蓝四,过来。”
他们一起走到阳台上轻声交谈,我收拾碗筷去厨房,一边轻声哼着歌,并不在意他们谈论的话题。稍后蓝四出门,我和正恩在房间里休息,他看起来有一些疲倦,毕竟很久都没有做过事,需要适应期。我躺在他的旁边翻看新买的杂志,他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蔻丹。”他叫我的名字。
我翻身去吻他,他说:“我从来没想过我们会像现在这样好。”
“也许以后会更好,”我安慰他:“别担心,你不会有事的,我也不会。”
“但我想给你正常人的生活。”
“正常人?”我假装惊讶地望着他问:“你是要我出去打工吗?天呐,我什么都不会!”
他笑了起来,然后翻身将我压在身底。我们望着彼此,紧紧拥抱。
我们三个人一直住在这幢房子里,正恩同从前一样早出晚归,有时候甚至不归。大部分时候家里只有我与蓝四两个人,他唯一的任务就是保护我,常常站在一边看着我看书、听音乐、看电视。也有时候我们聊天,我问他:“你怎么会加入那个圈子的?”
他说:“我在孤儿院长大,一直没有人收留我,所以十三岁时被赶了出来,流落街头。”
“后来呢?”
“梅雨季节时我生病,高烧不止,正恩带我去医院。”
我点点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蓝四是那种看起来凶,但本质并不坏的人。看得出来他很尊敬我,一直刻意与我保持距离,但碰到某些体力活时他会主动帮忙,除了每个星期四,他都不离开我半步。而星期四是特例,因为他要去看他喜欢的女孩。
他把照片拿给我看,那是一个很清秀的女孩,头发凌乱,牙齿断了半颗。他说:“我们一起在孤儿院长大,她一直对我很好。有时候我同别人打架,她会为我爆炸伤口。后来她被好心人收养了,现在生活得很好,但我忍不住去看她。”
“她也喜欢你吗?”我问。
“不,她不知道我在看着她。她在一所重点中学读书,成绩很好,也很受男生欢迎。”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神里有笑意。
和正恩当时的做法一样,我明白他不光明正大走出来的原因,因为他的身份不见天日。长期生活在阴暗里的人容易产生心理问题,暴戾、嫉妒、仇恨社会。我忍不住对他说:“千万不要做伤害她的事情,不管她是否接受你。”
“不会的。”他憨厚地说。
忽然我想起什么,问他:“你多大?”
“十九岁。”
真看不出来,他看上去至少二十五,也许是因为太过强壮的缘故。
“什么时候学会开车?”
“你们离开之前不久,”他说:“也是正恩教会我,他的车技非常好,是所有人里速度最快的。”
我点点头,放下心来,不是他。
不是他跟踪周永恒的车子,酿成那场车祸。
抽空我也去看了子甄,还是那间律师事务所,他的办公室更大了一些,装修很气派。我进去时他正在接电话,看到我的一瞬间眼睛睁得很大,然后对电话里的人说:“我稍后再打给你。”
他挂上电话,不可置信地走到我面前来,我对他笑,他几乎尖叫起来:“蔻丹!”
我们紧紧拥抱。
“怎么突然回来?”他拉着我坐下问我。
“呃,正恩他…”我看向他的眼睛,相信他已经明白,他压低了声音问:“他们找他?”
我点点头。
“太危险了,”子甄说:“至少你不应该跟着一起来。”
“那么我能去哪里呢?”我说:“我不想离开他。”
子甄静静地看着我,我笑一下问他:“佳旺还好吗?”
“嗯,我们去年结婚,她现在在大学里做教授。”
“真好。陈姨呢?”
“已经去世了,中风。”他低声说:“我爸同别人下棋,她独自在家,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
我黯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人敲门进来说:“张先生要见您。”
“让他稍等一下。”子甄从桌子上拿起便签道:“蔻丹,告诉我你的地址和号码,我有空了去找你。”
“不用了,”我摆摆手,站起来朝外走,他叫住我问:“为什么?”
我抬头看着他,其实心里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像小时候一样,彼此没有秘密,所有的烦恼、所有的不快,都可以告诉他。但现在不能够了,因为我们早已疏远。我说:“子甄,我们现在在对立面,也许将来正恩会成为你的被告。”
他怔在那里。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看看你就好。子甄,我要走了,再见。”我低下头匆忙走出去,电梯门关上的一刻眼泪流了出来,我用手捂住嘴巴,空前地怀念小时候,这些年的光阴到哪里去了?是什么非要把我们分开?
旁边的人以为我遇到困难,于是递上名片说:“小姐,假如你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可以来找我。”
“你可以让这个世界变得安宁吗?”我问他,他愣了愣,我已经飞快地走出去。
外面持续阴天,大片的积雨云遮住了太阳,我心情低沉,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一阵一阵涌到喉咙里。蓝四问我:“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
他开车回家,路上我视线模糊,胸口如压着千斤石一般喘不过气。终于我忍不住吐了起来,蓝四将车停在路边看着我问:“晕车?”
我从来不晕车。
我盯着路边的一根电线杆看,忽然间明白过来,于是抬起头对蓝四说:“送我去医院。”
妇科的人比我想象中还要多,我拿着号码坐下来,对面一排女人都看着我。她们有的只有十几岁,有的已进入中年,大家的目光里既有紧张也有迷茫,身为女人,充满矛盾。痛苦是喜悦,诞生也是扼杀,爱情带来快乐的同时也静悄悄地筹备着痛苦。
我深呼吸,静静等待。
一个小时后化验结果出来,医生将化验单放在我面前说:“你怀孕了。”
果然不出所料,我不由自主的把手放在腹部。
“是留下还是打掉?”她问我。
“留下,”我几乎没有半点犹豫,看着她说:“我会按时来检查。”
她点点头,低头在我的病历上写着什么,之后我去抓药,离开。蓝四在外面等我,看到我时问:“怎么样?”
我冲他点点头,他明白过来。
“暂时不要告诉他。”我说。
他似乎有疑问,但最终说:“好。”
要到这个时候我才能明白母亲当初生下我的原因,如果注定要和爱的人分离,那么生命能够延续也是好的。把爱从一个人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就像某种坚持一般。
但这件事绝对不能够告诉正恩,至少不是现在。我曾经跟他聊起过孩子的话题,他并不同意我们做这件事,因为他是不自由的。他责任感极强,如果一件事没有充分的把握,他宁可不去做。事实上他也一直很小心,这一次一定是个意外。究竟怎样发生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生命是自由的,无论一个人的家庭怎样,都不会影响他自己的命运。子甄就是一个例子,蓝四也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但他还是活了下来。
我绝对不能放弃这个孩子。
所以当下最需要解决的是怎么让正恩走出来。
我开始戒烟戒酒,并且按时睡觉起床,正恩很快发现这些问题,于是问我:“怎么了?”
“我要改行做良家妇女。”我说。
他笑了起来,并没有太往心里去。这一次他回来后变得更加忙碌,据蓝四所说他已经有了很大的势力,所以工作量也格外的多。我有些意外,问:“为什么?他才入行不到几年。”
“但是他很聪明,而且很有手段。”蓝四回答。
我转过头,要尽快将让他退出才行,否则他会沉迷进去。做好事与坏事最大的共同点是,做多了都会成为习惯,而习惯会成为自然。
平时我按时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孩子很健康,我看到B超图,只是一个小小的点,但慢慢它会长大,直至降临人间。我忍不住把手放在肚子上,不知道是否因为心理作用,觉得其中有一个生命正在形成,很缓慢地从一颗细胞变成肉体,渐渐成熟,生出眼睛、嘴巴。而不久的将来它会成为一个具体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会不会跟我有一点像?会不会像正恩?
不管怎么样它都是我的孩子,我和正恩的。
到第二个月时肚子已经轻微地凸起,而且我也一直在逃避与正恩的亲密。他开始有所怀疑,晚上吃饭时一直盯着我看,然后说:“你有事瞒着我。”
蓝四抬了抬眼,装做什么也没有听到,继续吃东西。
“为什么这么说?”我尽量自然地微笑。
“直觉。”他回答。
“男人也相信直觉吗?”
他站起来看着我说:“蔻丹,我不希望我们有秘密。”
“也许是惊喜也说不一定,我暂时不想你知道是因为将来你知道了一定会得到更大的开心。”我说。
他仍然不太相信。
忽然一阵恶心,我强忍着站起来说:“我吃饱了。”然后迅速跑进卫生间里干呕起来,据医生说我的反应并不算很强烈,但正恩是个极其细心的人,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我心里想,他不久就会反应过来,一定会阻止我。
我坐在床上盯着窗外看,对面的大厦贴着永恒集团的巨幅广告。永恒,周永恒。如今他已经是这个城市最大的富豪之一,虽然这在意料之中。但我仍然忍不住怀念那些旧的时光,我们亲切地开玩笑,站在学校的走廊上聊天,他说他想赚很多很多钱,他做到了。
但是等等,周永恒…
猛地我想起什么,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个盒子来。那是母亲埋在树下的盒子,这些年我都随身带着,里面装着一些对我而言极其珍贵的物品,比如老唱片,比如那个碎了的魔方,比如正恩的发条文具,还有一张当年从名单上撕下来的纸。
那张纸上只有一个名字,名字的开头却是周。
没错,周永恒的家族也曾参与过走私,当时我不忍心他遭遇这样的事情,于是撕掉了有他家族名字的那一张,但现在这张纸完全可以派上用场。
我把这张名单折起来塞进口袋里,匆匆穿上外套叫蓝四一起出门。
路上他建议道:“不如早一点告诉他。”
“放心,快了。”我很兴奋。
车在永恒集团的大厦前停下来,我走进去对秘书说:“我找周永恒,告诉他我是王蔻丹。”
秘书诧异地看了看我,打了电话上去,然后她挂了电话对我说:“3号电梯,27楼。”
周永恒正在开会,我在他办公室耐心等他。不久后他出来,看到我立刻笑了起来:“蔻丹,好久不见,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
他没有太大变化,依然英俊如初,只是已不再有当年的纯净,深情里完全是商人的世故,我笑一笑,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抬起头看着他说:“我有重要的事情找你。”
他问:“什么事?”
“借钱。”我说。
他愣了愣,问:“多少?”
我在他桌子上用手指划出一个数字,他瞪大眼睛看着我问:“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赎身,帮蓝正恩。”我直言不讳。
他顿了许久,忽然大笑起来:“蔻丹,我一直以为你蛮聪明。为什么你会提出这么可耻的要求?你明知道我不可能答应你。”他走到窗台前拨开窗帘看了看,目光冰冷地说:“你坐的车子甚至是当年跟踪我的那一辆,我没有报仇反而要去救他?嘿,凭什么?”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他摆摆手道:“你走吧蔻丹,我不想再见到你。”
“你是商人,最擅长做生意,那么我们做一笔生意如何?”我维持微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展开,推到他面前去。
他看了看,猛地抬头问:“这是什么?”
“孙敬安留下的名单,其中一张。”
他睁大眼睛,问:“你从哪里得到这个?为什么当初公布的名单里没有我的家人?”
我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撕下一半留给他说:“你可以验证一下,这半张纸要搞垮你的事业不是难事,我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考虑,届时我会打你的电话。”
我站起来朝外走,他跑到我面前拦住我不可思议地问:“到底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轻轻说:“我别无选择,正恩是我孩子的父亲。”
他愣在那里,我推开门走出去。
假如他曾经真的当我是朋友,应该知道其实我并没有别的办法。假如他念及我们曾经的感情,也应该会帮我。但我没有时间恳求他,也没有时间等他软化,我只能以此威胁。
至于其他,早已物是人非。
上帝总是在关上门时打开另一道门,孙敬安留给我的也并不只有苦痛而已
到家时我才发现正恩并没有出门,他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喝酒,然后看着我与蓝四走进来,表情十分复杂。
“你去哪里了?”他问。
我不太习惯他这种语气,而且我也没有说话的力气,于是我走进房间。我听到他在外面摔杯子的声音,他问蓝四:“她去了哪里?”
“一间律师事务所。”蓝四帮我撒谎。
我疲倦地躺在床上,内心充满怅然,生活就像一只凶恶的大手,总是将人一次又一次地推到悬崖边缘,一不小心就万劫不复。
正恩很久之后才走进来,从后面抱着我轻声说:“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脾气。”
我闭上眼睛握住他的手。
他继续说:“我已经很努力地在做事,想快一点赚到足够的钱,从此退出,我们回到那个小岛,过安静的生活,从此不再理会世事。”
我转过身钻进他的怀里,心里的悲伤像潮水一般蔓延。那种难过太沉重了,被某些不能控制的东西追逐着,压迫着,一刻也不能放松。
为什么命运要把我们放在这样的位置上?
一个星期后正恩说:“我要带蓝四出去办点事情,你一个人没有问题吧?”
“我会有什么问题?”我笑着说:“别担心我,瞧,我一直都很安全。”
他拥抱我,我对蓝四使了个眼色,蓝四会意,轻轻走出去。
“昨天我买了彩票,也许今天会中奖。”我对正恩说:“假如中奖了我们就离开这里好不好?”
“咦?你什么时候开始相信这种事情?”
“因为我觉得自己运气不错。”我踮起脚尖亲吻他,然后对他说:“我等你回来,然后,我们一起离开。”
“好。”他笑着说。
走出门的那一刻我忽然又叫住他问:“正恩,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很爱你?”
“嗯?”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说:“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对别人表达过自己的感情,现在我很想亲口说出来。蓝正恩,我很爱你,我们一定要在一起,快乐幸福地在一起,永不分开。”
他静静地注视我,目光潋滟,然后他笑了起来,轻声说:“记得我跟你说过吗?我有一个秘密,现在我告诉你,其实那个秘密是,我几乎每一天都梦到你。”
“呀!”我忍不住发出惊叹。
“有的时候是现实中的你,有时候是另外的你。有时候你对我很好,有时候却不理我。”他说:“每一次醒来后看到你在身边,觉得幸福大概就是这样的事情了。你想见的人,你爱的人,其实就在离你不远的地方,你伸出手,就可以触摸她。”
我们再次拥抱,他在我耳边呢喃:“我也爱你,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门轻轻地关上,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事情大概是在十点发生的,而那个时候我已经拿到了周永恒的支票,他同我计划中的一样,爽快地答应了这笔交易。我打车去他的公司,他边签支票边对我说:“蔻丹,以后我们都不会再见面了,我祝你幸福,但请别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这是最后一次。”我把支票收起来说:“不管怎样,谢谢你,真的。”
他送我到门口,我冲他摆了摆手,心情愉快地哼着歌。那一天的夜晚天空中央有一轮孤独的满月,银光四射,犹如一只眼睛,洞悉着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故事。
我想把那种快乐的心情延长一些,于是选择走路回家。街道很安静,人们安心睡眠,我打开门,耐心地等待着正恩回来。
八点、九点、十点…时针慢慢滑过每一个角落,那些快乐的、悲伤的、绝望的…所有一切都要结束了。
我一直轻轻抚摸自己的腹部,从此再也不会有任何难题困扰我与正恩,我们真正地自由了。我把支票拿起来仔细地看,那上面的数字很惊人,也很美。
终于有开门声传出来,我扑过去开门,蓝四站在外面,额头满是血,目光惊恐地看着我,嘴唇不停地发抖。
我怔住,手里的支票轻飘飘地掉到地上去。
蓝四好久才镇定下来,他对我说:“今天有一个赛车比赛,有人向正恩挑战,赌注非常的大。假如他胜利了就是全城最好的赛车手。事实上他也赢了,前面几局他都保持很好的优势,一直领先于别人。你不知道,他从来没有输过,每个人都知道他会获得最终的胜利。”
是的,我见过他开车,虽然我不太懂赛车,但也能看出来他有这方面的天赋。他的镇定,他的冷静,他的沉稳…他一直是顶尖的。
但输的一方并不接受这个现实,他们怀恨在心,偷偷在正恩的车子上做了手脚。最后一场比赛刚开始一分钟不到,车子就爆炸了。
据说连尸体也找不到。
“我们已经在找那个凶手了…”蓝四有一点语无伦次地说:“我觉得他其实早有预感,我们去的路上他对我说,假如他出事了就让我送你回那个小岛…”
他比我还惊慌,那场面一定很可怕,我想象不出来。我只是静静地听他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站起来朝房间里走去,关上门。蓝四在外面担心地敲门,我轻轻说:“我静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他终于停了下来。
这个夜晚比死亡更寂静,一点声音都没有。我恍惚地走到床边,打开那只盒子,拿出那只发条机器人。苍蓝色的身体,两只圆圆的眼睛,方形的牙齿。它叫安德鲁,已经很旧很旧了,手臂的位置开始生锈。
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主人对我说:“姐姐,我真的相信你是仙女。”
而如今主人已经不在,只剩下我们两个。我把安德鲁放到面前,拧紧发条,看着它一步一步向我走来。那笨拙的步伐,僵硬的动作,手与脚并用,仿佛一个尚不知人间冷暖的天真儿童,朝着最美好的向往移动,嘎吱,嘎吱。
然而在距离我只有一只手掌那么近的时候,它徒然停住,目光空洞地望着我,嘴巴却依然笑着。
我突然伏到桌上低声哭泣起来。
他就是那个比花还要好看的人,睁开眼,世界都会瞬间明亮起来。笑一笑,如沐春风。
他就是那个与我一起向前走的人,路途遥远,我们互相扶持、安慰,坚定地走下去。
他就是那个让我分不清对与错的人,好与坏,真与假,悲伤与快乐,安宁与不安,所有的词语混叠在一起,拧成一股爱的力量。
他也是那个注定要离我远去的人。
第二天我把支票寄回给周永恒,订了机票准备回到小岛上。关于那件事报纸上只有一条简短的新闻,总共不到一百字。我把报纸丢到一边,转过身沉沉睡去。蓝四一直陪着我,他要亲自送我回去,看到我一切都没有问题才肯离开。而实际上我并没有太多问题,小岛上的房子还在,车子还在,而我尚还有一些积蓄,足够应付日常开销。
蓝四在三天后离开,他要赶回去替正恩做未完成的事,临走时他说:“已经找到那个凶手了。”
“他们会把他怎样?”
他做了个手势给我,我问:“他们好像很重视正恩。”
“是,他待人温和,很亲切,是最受欢迎的领袖。”蓝四无不怀念地低下头,过一会儿哑声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直尊敬他。”
我点点头,他是一个重情义的人,我很庆幸正恩有这样的一个手下,或者说,朋友。
他的朋友并不多,他一直都很孤独。
也许那些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觉得充实过,那些快乐的时刻,我们彼此相伴。
只是快乐的时候太短暂了,想起来似乎只有一秒钟。一秒。
蓝四离开,我站在门口望着他的身影渐渐走远。台风即将来临,云朵移动得飞快。视野所及之处均是各种各样的蓝色,天蓝,海蓝,深蓝,浅蓝,人们穿着蓝色的衣服,路边开着蓝色的小花。
天地这样辽阔,有一些什么却从此不见了。
我从此在岛上继续生活下去,每个月蓝四会打到我银行卡里一些钱,除此之外我们并没有任何联系。那时我已经行动不便,于是请了一位老妈子照顾我。她做事很细致,也不太爱说话。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生命中总是充满不爱说话的人,好像是一种宿命一般。
此年春天,我生下一个小女孩,漆黑的眼睛,小小的嘴巴,和正恩很像。刚出生时她甚至没有一只手掌大,皱巴巴的,看起来很可怜。后来她慢慢地大了一些,并不似其他婴儿一般爱哭,她常常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对世界充满好奇。
我给她取名叫做喜恩,她比别的小孩晚熟,一直学不会走路,却喜欢跟着电视机里的人学跳舞。她跳得糟糕极了,动不动就左脚踩到右脚摔倒,然后哇哇大哭。
我和老妈子看到这样的场面都会忍不住笑起来。
生命多么的有趣。
闲时我也出去散步,码头附近有一间店面正在出售,价格低廉,地理位置也不错。最近两年岛上的游客很多,也许可以拿来做生意。我研究了一下,把店面买了下来,请设计师来装修。我想开一间很小的咖啡馆,也卖酒和简餐,旅客们走累了可以留下来休息一会儿,接着继续上路。店名懒得去想,就叫“咖啡铺”。装修很简洁,除了桌椅没有其他。
小店渐渐有了名气,游客们一旦上岛都忍不住来参观,留下一些留言或者其他。我请来两个帮手帮忙,一男一女,年纪都非常的小,皮肤光洁,笑容纯净。
我总觉得他们长得十分像,好似兄妹。也许年轻人在我看来都有点像,大眼睛,浓眉毛,言谈举止之间都透着对未来的期待。
而我已经老了。
容易疲倦,容易怀旧,夜里失眠,哼着歌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有时候忍不住打开唱片机听音乐,一遍遍地听一首叫做《细说往事》的歌。
“蓝蓝的天,往事一缕轻烟飘过你的眼帘。沉默的眼,请回答我爱不爱我的从前。我的从前,有你陪伴的梦和一张疼爱的脸…”
喜恩从门外偷偷地看着我,两只眼睛亮晶晶。我向她招手:“进来,喜恩,我们来跳舞。”
她个子小小的,扎两只辫子,笨拙地抱着我的腿,我们一遍遍地旋转。
她一天天地长大,有一天从外面回来时认真地看着我问:“妈妈,为什么我没有爸爸?他们都有爸爸。”
我俯身抚摸她的脸颊,轻声说:“他走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哪里?”她继续问。
我抱着她指着窗外说:“穿过这些海,再越过一些山就到了。”
她茫然地看着那一片深蓝,好久后才说:“将来长大了我要去找他。”
我越来越像母亲,不爱说话,也不大出门,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坐在房间里听母亲的那些旧唱片,一首接一首,怀念曾经。命运仿若轮回,我与母亲的经历几乎没有区别,爱上一个不能回头的人,生养一个小孩以此纪念。来历不明的金钱,无法回首的过去。
但好在喜恩并不像我小时候,她很活泼,她和附近的小孩玩得很好,总是呼朋唤友来家里做客,一大群小孩子坐在地板上叽叽喳喳,玩具扔的满地都是。
喜恩正式上学的那一天我再次见到正恩,那是八月,天气非常非常的热。我送喜恩去学校回来的路上忽然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蔻丹,蔻丹。”
极其细小的声音,宛如玻璃碎片一般,轻盈而透明。我回过头,在凌乱的身影之中看到正恩,他依旧是十岁时的模样,穿绸缎的白衬衣,背带短裤,精致的面孔,细软的头发。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他更好看的小孩,那一双眼睛犹如晴朗的夜晚,瞳孔无比漆黑,布满碎钻样的星辰。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来,静静看着他。
“姐姐。”他轻轻叫我,声音小小的。
我将手伸过去抚摸他的脸,他的皮肤细嫩冰凉,仿佛稍微用力一些就会碎裂一般。他望着我问:“我已经死了吗?”
我点头:“是。”
“那我会消失么?”
“会的。”
“那么姐姐,你会记得我吗?”他凑近我,睁大湿润的眼睛凝视我。
我已经哽咽,好久后用力地点点头。他像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咯咯笑了起来。然后他退后几步,将两手背到身后,轻轻说:“姐姐,我还是喜欢你。”
边说着,他转身向远处跑去,身体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淡,人们从他的身体中穿过,来来去去,来来去去。他对我笑,眼睛眯成一条线,乌黑浓密的睫毛盖住瞳孔,嘴角扬成一个很好看的弧度。
然后他便不见了。
母亲说,有时候我们爱过一个人,便再也没有办法爱上其他人了。
我爱过正恩,然而从此,再也不能够再爱他了。
因为他已然不在。
然而我依然觉得我还能再见到正恩,某一天,或者我们都已经老了,在一个雨天,或者雪天,我们站在河的两岸彼此遥望,想中间不曾有过分离的时光。
也许那一天并不会太远。
我静静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