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以后再也不出刑侦支队外勤了,”王九龄咬牙切齿道。
“……”网警委屈地说:“我也是。”
·
“走了走了!”晚上十二点半,地毯式搜索终于基本完成,王九龄一边扶墙挪动着酸麻腿,一边挥手驱赶自己麾下各部门可怜崽,有气无力吩咐:“检材都收好,分析结果等明儿回局里再说,半夜回家都小心!外面雨下这么大!哎,慢着,叫两个人开车先把网警送回家!”
步重华侧身站在窗台前,手机贴在耳边,少顷听见对面传来:“您好,您所拨打用户忙……”
没接。
“你还跟这儿干嘛呢,”王九龄从玄关探出个脑袋,阴森森说:“你答应超过十二点没完工就送我回家,还不赶紧走?”
“……”步重华摁断电话,显示着“吴雩”两个字屏幕熄灭下去,若无其事起身:“走吧。”
王九龄站在楼道口抽烟散气,步重华最后在每个屋里逡巡一圈,回到大门口蹲□□脱鞋套,但动作又慢慢顿住了。
人声脚步散去,刚刚还无处落脚一居室陡然冷清起来。黑暗中隐约显出室内家具矗立阴影,暴雨噼啪击打玻璃窗,留下一道道湿漉|漉水痕。
几道闪电一现即过,刹那间映亮了这屋里满地狼藉。
所有人都知道高宝康死有疑点,但没有人拿得出证据,证明这个凶手死于他杀。
几个小时以前,刘俐那间出租屋被第四次地毯式勘验过了,刁建发酒吧被查封之后扫了个遍,郜灵遇害那个泄洪洞周围方圆百米被警犬来回啃得连草都不剩一根……现在连高宝康家都被扫得精光,如果过两天检验结果出来后再没有异常,那他们还怎么办?
监控不是万能。天眼系统在建设,在发展,但不可能覆盖到人类社会行踪所至每个角落,每一厘米。
仿佛被某种力量驱使着,步重华梦游般起身,再度走向屋内。
——杀死郜灵后,高宝康有可能回过家吗?
——他跟踪了郜灵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内,黄雀有没有可能也正窥探着螳螂,以至于留下蛛丝马迹?
步重华从屋里每个角落走过,随着他脚步,杀人凶手生平一幕幕浮现在虚空中:
坐在方桌前吃外卖高宝康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目不转睛盯着游戏直播视频。他把手机放在纸巾盒上,向周围扫了一圈,随手抓了个东西撑在手机壳后,支撑着屏幕斜斜立起——
桌面杂乱无章,半空纸巾盒上有个圆滚滚东西,那是个干瘪了橘子。
坐在电脑前打游戏高宝康时而破口大骂,时而用力狂摁鼠标敲击键盘,激动时顾不得弹烟灰,老长烟蒂掉在桌沿周围地上,良久后不耐烦高宝康顺手把烟头往桌面上一摁——
外星人电脑左侧,桌面上油漆斑驳,被经年累月烫黑出了数个圆点。
床底下无数纸团,墙壁上点点污渍,墙角边空零食袋,垃圾桶里外卖小票……无一不在诉说着主人生前空虚重复日常。另一道时空中那无数个打游戏、看视频、抽烟骂人、陶醉自撸高宝康,在步重华眼前无声演绎着自己苍白无望短暂人生,事无巨细点点滴滴,旋即随着光影灰飞烟灭。
步重华打开衣橱,掀开被子,打开床头柜每一个抽屉。
高宝康在二手交易网站上买过一些女性内衣,至于那些劣质口红、粉扑、塑料梳子,以及姨妈红西瓜绿芒果黄等几瓶地摊指甲油,可能是他带三陪女回家时趁机留下。这些东西数量不多,都堆在床头柜最下面那个抽屉里,内衣带纠缠打结,因为长久没洗过而隐约发黑。中间那个抽屉塞着各种充电器和数据线,换下来电脑零件,以及报废了鼠标和一个键盘。最上面抽屉放着烟盒、耳塞、感冒药、指甲钳、纸抽盒、酒店打火机等等零碎,塞得非常满,步重华伸手掏了掏,也没发现任何异样东西。
他直起身,这时一道闪电映亮房间,抽屉那堆零碎中某个东西跃入视线——半瓶透明指甲油。
其实并不奇怪,高宝康还收集着好几瓶指甲油,赤橙黄绿什么颜色都有。
但那瞬间,一丝难以言喻狐疑却骤然擒住了步重华动作。
女性物品不是放在最下面那个抽屉吗?
“……”他迟疑片刻,拧亮床头灯挪近,再次伸手进去仔细翻了翻那堆乱七八糟杂碎。不多时他从抽屉最里面拐角里又翻出了好几瓶指甲油,全都是透明,但大多已经空了。
如果说大红指甲油尚带有强烈女性色彩,这几瓶透明指甲油又代表什么,为什么和平时最常用打火机纸抽盒放在一起?
突然间一个匪夷所思念头掠过步重华脑海。
高宝康不是在收集它们,他是在……在使用它们。
但一个男人,为什么要用到透明指甲油?
“步重华!”大门口传来王九龄怒吼,与瓢泼大雨声混杂在一起:“你人呢!拉稀去了吗!妈你再不出来天都要亮啦!”
步重华置若罔闻,紧紧盯着桌上那几个透明瓶子,无数疑点千头万绪,犹如亿万个闪亮光点在深海中沉浮,渐渐归寂于深长黑暗。
紧接着,深渊中骤然闪现出一道游丝般微光——
惊雷震裂苍穹,轰隆!
步重华霍然转身,一手伸进衣橱,将成排铁丝衣架重重一掀。窗外暴雨映出他毫无表情脸,但嘴唇却因极度紧张而死死抿紧,几秒钟后他摸到了自己想找东西,毫不留情从衣架上用力一抽——唰拉!
唰拉!
几条牛仔裤被甩在床上,步重华手指颤栗,逐一摸过裤腰内侧,随即在那瞬间心脏猛缩,一股强劲血液被疯狂挤向四肢百骸——
蹬蹬蹬脚步由远而近,王九龄气冲冲进屋:“你这又是魔怔上了吧,我求求你还不赶紧……”
“我找到证据了。”
“赶紧收拾收拾……你说什么?!”
步重华满眼血丝,踉跄半步,靠在墙上站住脚,从床头柜上抓起两瓶指甲油举到他面前,剧烈喘息着沙哑地笑了起来:“看到这是什么了吗?”
王九龄一呆。
“高宝康是个免疫系统失调症患者,具体表现为金属过敏,严重到必须用透明指甲油涂满所有接触人体金属制品,包括皮带头内侧,牛仔裤金属扣,甚至不直接接触皮肤外裤金属拉链。而李洪曦交代人骨头盔内部框架由银子制成,藏银主要成分不是银,是白铜,也就是最容易引发强烈金属过敏镍铜合金;高宝康只要戴上它,暴雨闷湿环境会加剧金属镍释放,迅速引发整个头部加面部瘙痒、肿胀和溃烂,严重时甚至会引发窒息,所以他基本不可能戴着头盔完成跟踪杀人再逃逸,他不具备杀死年小萍能力!”
王九龄是真正惊呆了,鸡皮疙瘩顺着脊背一层层爬上来,悚然不知如何言语。
“何星星看到骷髅杀手另有其人,五零二命案背后还藏着一名凶手。”步重华制住喘息,戴着勘察手套抓起透明指甲油装好,物证袋一封,疾步向外走去:“——立刻回分局给高宝康残余肢体做尸检,连夜出免疫系统失调证明报告。年小萍死不能合并结案,从明天开始分离卷宗,重启调查!”

☆、第50章 Chapter 50

翌日清晨, 云滇。
轮胎猝然摩擦地面, 在招待所门口戛然而止。两名训练有素年轻人从前排下车, 左右守在车门边, 双手背后站姿笔直,望向空荡荡旋转前门。
约定时间还没有到, 远处街道上隐约传来早高峰车流与人声。
许久,开车终于忍不住捣捣副驾小伙伴背,小声问:“哎,你紧张吗?”
“废话, 你摸我一背冷汗摸不出来?”副驾视线向四周飞快一瞟:“你呢?”
“……”开车压低声音说:“实不相瞒, 我为了这个机会跟他们抢着表现了一星期,今早激动得五点就醒了, 上车之前放了三次水,到现在还有点想上厕所……”
“你也太没用了吧!”
“你有用你别一个劲哆嗦!”
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我从选拔期就听说他事迹了。”足足过了半根烟工夫,开车终于轻轻唏嘘道:“单枪匹马,深入绝境, 十二年功成身退,一夜之间成为传奇, 据说还曾经被暗网爆出真实照片悬赏几百万……哎,你说英雄到底长什么样啊?”
副驾沉思许久, 认真说:“英雄也是人, 肯定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
“你这不废话么, 谁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
“你才废话, 人家一个鼻子也肯定比你鼻子高, 两只眼睛也肯定比你眼睛大,人家光站那儿气势就顶你俩!”
“闭嘴,来了!来了!”
招待所大堂内突然出现隐约身影,两名年轻人蓦然站直,眼观鼻鼻观心,双手紧贴裤缝,身形挺拔如标枪,但视线余光却忍不住往前飘,连彼此呼吸都无声压抑着激动颤栗。
英雄应该长什么样呢?
身长七尺,浓眉大眼,仪表堂堂,不怒自威?
还是貌不惊人,沉默寡言,锐利严肃,渊渟岳峙?
——玻璃门被推开了。
一名身形削瘦男子低着头,在林科身后走下台阶,两个年轻人瞳孔不约而同迅速张大。
跟特情组一代代新人之间口耳相传到失真了描述不同,“那个人”很看上去并不大,相反还有一点年轻,戴一顶黑色棒球帽,口罩遮去了下半张脸;他身上穿着黑色短夹克和长裤,一件白T恤内搭,双手插在裤袋里,走起路来几乎不发声,但似乎有一点习惯性、不引人注意佝偻。
他全身上下唯一露出部位就是那双眼睛,但似乎也没有任何特殊地方,瞳孔乌黑沉静,波澜不惊,自然垂落向地面。
——传说中英雄没有任何特殊气质,既不锐利严肃,也没有不怒自威,站在那里气势不仅没有一个顶俩,相反可能连年轻人精神气一半都不到。他低头走路样子就像云滇街头一个普普通通赶去上班小白领,如果不是林炡突然抢先两步亲自伸手为他打开了车门话,在场四个人中,他看上去最像是那个负责开车。
实习生眼错不眨盯着他,在擦肩而过瞬间连呼吸都忘了。只见他低头钻进车里,林炡嘭一声关上车门,低声吩咐:“出发吧。”
实习生立刻反应过来:“是!”
两名年轻人迅速坐进前排,汽车缓缓发动,掉了个弯,向城郊监狱方向驶去。
天光透过带电铁丝网,静悄悄投在会见室内,勾勒出一道身着囚衣,死气沉沉身影。
哐当——
远处传来铁门几声砰响,死囚浑浊灰蓝色眼珠突然一动。少顷,脚步声顺着幽深走廊由远而近,紧接着门被推开了,一个黑衣黑裤年轻男子在几名看守带领下走进了阴暗会见室。
尽管这辈子从没见过面,但在目光相撞瞬间,亚瑟·霍奇森就确定了他是谁——
一阵强烈悚栗由心脏发起,就像电流滋啦爬过每一寸皮肤和骨骼,山呼海啸般情绪席卷了一切,甚至比死刑核准书下来那天都更强烈。他盯着那个年轻人,无法移开目光,甚至没注意到看守倒退着离开了房间,门咔哒一响,只剩他们两人在冰冷封闭空间里对视着彼此。
刺啦一声金属椅腿摩擦水泥地面声响,吴雩拉开椅子,坐在对面。
“听说你想见我?”
亚瑟·霍奇森死死盯着他,终于裂开嘴露出一个扭曲笑容,从充血到几乎麻痹嗓子里挤出一句话:
“……这里只有你跟我,门外是你们警察,我是个死人。”
“就这样你还不敢露出真面目吗,画、师?”
吴雩帽檐下乌黑眼睛盯着他,少顷一言不发地摘下棒球帽,解下口罩,轻轻丢在桌面上,平淡望着对面那张憔悴疯狂脸:
“现在你见到了。”
就在吴雩露出面容那瞬间,霍奇森猛然往前一挣,用力到连手铐都发出哗啦啦声。他视线仿佛化做某种冰冷毛刺,从吴雩五官和脸颊一一刷过去,足足过了半根烟工夫,才像是饥渴到极点人终于结束生命中最后一场饕餮盛宴似,囚衣下绷到极限身体一点点恢复常态,梦游般向后靠进椅背。
“我想见你已经很久了,”他嘶哑道。
霍奇森中文说得不错,可能因为这十年来也没什么可干,每天光对着墙练口语了。
“他们说过很多关于你事迹,令我曾经无数次想象会怎样和这些事迹主角见面,而传说中主人公又长着一张怎样脸。胖?瘦?老?年轻?春风得意正义凛然,还是沧桑麻木敏感冷淡?坐牢十年,三千多天,我起码有一半时间都在想象你样子,脑海中描摹出了无数张可能属于你面孔,甚至连你是女这种可能性都怀疑过了。”
“——但我却没想到你和我想象完全不一样,甚至没有半点相似。”
他伸长脖子,盯着吴雩眼睛,几乎是恶意地露出牙齿:
“因为我没想到你过得这么不好,这么……不好。”
吴雩没什么表情地坐在那里,半边清瘦侧脸隐没在昏暗中,语气疲惫而无动于衷:“但你却和我想象中过得一样惨。”
“哈哈哈——”霍奇森似乎感到很有趣,失声大笑起来。这笑声犹如穷途末路秃鹫般凄凉尖锐,半天他才好不容易止住,反问:“我这么惨,你就值得了?”
“……”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整整十年了,却没机会问出口。”他眨了眨那双灰败蓝眼瞳,诡秘地看着吴雩:
“你是怎么逃出来?”
“……”
吴雩还是一言不发,但霍奇森并不在意他冷淡,悠悠把自己蜷缩在铁椅狭小空间里:“直到现在我都记得被抓那天发生事,前后来龙去脉,还有每一个细节。”
深网交易从北美一带开始流行之后,东南亚老派毒贩也纷纷开始尝试用网络技术来扩展销路,其中包括当时中缅边境最大制毒商之一,塞耶。
塞耶是个传统缅甸毒枭,主要做是天然及半合成类毒品,拥有自己私人武装和罂粟种植园,“雇佣”了大批当地村民为他生产鸦片。当他作为金三角第一个吃螃蟹老派毒枭,向鲨鱼发出了愿意合作信号之后,亚瑟·霍奇森作为鲨鱼安全主管和得力干将,被派到中缅边境良吉山,与塞耶签订从‘马里亚纳海沟’走货条约,并为他们提供安全密钥和通贩线路。
这场交易之所以选择在良吉山进行是有原因,这座山一端在缅甸境内,另一端在中国境内,不论惊动哪国警方,直接从另一边下山就可以逃之夭夭,完美地理条件堪称天|衣无缝。但出乎所有人意料是,交易程序开始运行不到半小时,突然从山下传来消息,中缅两国边防竟然同时发动联合围剿,直接封死了所有下山路线,并开始使用重火力往毒枭大本营强攻上来。
亚瑟·霍奇森曾经跟FBI斗智斗勇,跟国际刑警你追我逃,这种事情见得很多,立刻就意识到交易中出了内奸,甚至可能渗进了警方卧底——卧底这种如影随形生物跟他们是老熟人了,理由无它,概因双方都是顶级亡命徒。即便是霍奇森这样敢跟墨西哥政府叫板、敢跟加拿大警察枪战主,一旦与同样敢亡命卧底狭路相逢,也只能迅速终止交易,大骂一声晦气。
所幸,霍奇森乘坐那架直升机还停在山顶没走,只要坐上飞机他就能安全离开包围圈。于是他立刻动身前往山顶,为了表示歉意塞耶还特地派了一支缅甸雇佣兵沿途护送他,一路有惊无险地抵达了直升机边;谁知直升机还没来得及升空,一支埋伏已久边防武警神兵天降,当场全歼缅甸雇佣兵,把措手不及霍奇森生擒了。
“随后我被押送下山,关在中国境内,辗转几座监狱和看守所,从此再没有出过牢房半步,直到今天。”
霍奇森猛然眯起眼睛,深吸一口气,这个动作让他表情变得非常戏剧化,仿佛在无人舞台上对空气讲述一出荒诞剧:
“我能想通中缅边防为什么会在顷刻间联手——因为塞耶做了几十年毒品交易,是边境心腹大患,两个国家都想尽早抓住他;我也能想通自己为什么会被抓——因为那名神秘卧底不仅提前摸清了交易细节,还摸清了我直升机方位,为武警设伏提供了宝贵时机。”
“但我想不通是,在直升机快起飞那一刻,我明明听到无线电里传来缅甸雇佣兵吼声:‘东家已经抓住了条子卧底,人在红山刑房,快要打死了’——”
周遭空气一凝,像弓弦无声无息绷到顶。
“臭名昭著‘红山刑房’在哪里我是知道,就算警察长了翅膀也来不及去救。而那句话我也听得十分清楚,不存在任何听错可能。”
霍奇森顿了顿,浑浊眼珠一轮,仿佛终于发现了舞台下唯一观众。
死囚猝然向前倾身,咧开嘴直勾勾看向吴雩:
“那么问题来了,快要被打死卧底是怎么逃出生天呢?”
“——十年前,中缅边境线,‘红山刑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可以告诉我吗,‘画师’?”
仿佛一层无形帷幕被唰然拉开,灰色天光被切割得支离破碎。铁桌化作刑具,铁椅化作镣铐,四面封闭墙壁凸显出条条砖缝,缝隙中凝固着天长日久**血迹和碎肉,裹挟着铺天盖地血腥当头砸来。
啪——一鞭抽碎血肉,血沫四溅泼洒。
啪——一鞭抽碎骨骼,裂响直刺脑髓。
“解千山……这名字八成是假……”
“……大哥这条子要不行了,我看要么就拿他当肉盾下山……”
“给这条子打一针!一定要撬开他嘴!”
……
喧杂人声,七嘴八舌,仿佛四面八方无从躲避毒箭。吴雩仿佛被强行摁在黑沉沉海水中,眼耳口鼻被堵塞住了,肺部呛出一丝丝滚烫血气;就在那铺天盖地喧杂声中,他仿佛又听见了那个阴沉、苍老而尖锐声音对人吩咐:
“……去,去外面把阿银妹叫来。……”
吴雩闭上眼睛,数息后睁开,平平淡淡地问:“你想知道什么,只是我曾经被打得有多惨?”
霍奇森死死瞪着他,仿佛想透过这名卧底眼珠,穿透他脑子,挖出最深处最不为人知东西来。
“如果这能让你临死前稍微解恨一点,可以。”吴雩说,“我不仅能详细把每一个细节、每一分痛苦都告诉你,我还能往夸张了说十倍,甚至百倍。我能告诉你一个骇人听闻又恐怖到极点故事,比方说他们把我全身二百来根骨头一根一根打断掰碎了,或烧了一锅水要活活煮死我,把我肉酱端出去喂快饿死狗;但不论情节有多离奇血腥,都不影响我们今天发生现实:就是我坐在这里,而你要死了。”
他斜签坐在靠背椅里,上身微微向后,双手自然交叠着垂落在大腿上,那是个无所谓似状态。
“你叫我来,不过是出于临死前最后一点怀疑,想亲眼见证那个抓住了你‘画师’是个真人,不是警方编造出来加以神化传说。现在你看到了?我就是个普普通通小人物,上着班,领一份工资,既没有英雄情怀,也没有通天本事。我去卧底是因为年轻冲动,能活着回来则纯粹靠运气。”
霍奇森眼珠像是被线牵住了,眼睁睁盯着吴雩站起身,顺手把椅子推回了原处,然后站在那冲他笑了笑:
“你想见我是因为好奇,我来见你也只是因为好奇。现在见完了,你我都了结了一个执念,你可以好好上路了。”
吴雩礼貌地一点头,双手插在裤兜里,转身向外走去。
“等……等等!”
手铐脚镣同时哗啦震响,霍奇森拼尽全力一挣,几乎要从铁椅里站起来:“你以为我死了就结束了是吗?!你们警察费了那么多年那么多精力,也只能暂时让一个个深网电商平台暂停运营,实际又能给我们造成什么损失?!‘马里纳亚海沟’仅仅换了个入口服务器就能再次上线!死了我一个还有千千万万个暗网程序员!”
“他们说你卧底了十二年,十二年对吧?”霍奇森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像钉子一般刺向吴雩后背:“十二年不见天日,你就以为能永远逃脱鲨鱼追捕吗?!你以为鲨鱼会放过你吗?!所谓运气还能用多久,够不够撑到马里亚纳海沟下一次东山再起?!”
吴雩回头望着他,淡淡道:“那就东山再起吧,跟我有什么关系?”
霍奇森瞪着他目光就像瞪一个怪物:“跟你没关系?被打成死狗一样不是你?活成这人不人鬼不鬼模样不是你?我现在眼睁睁看见这条可怜虫不是你?!”
“……”
“鲨鱼能把缅甸鸦片卖到墨西哥,把远东芬太尼卖到加拿大,把美国枪支子弹运到中东阿富汗,把暗网服务器架设在国际刑警眼皮子底下!匿名电商一年创造产值高达几十亿,洗钱超过上百亿,我们缔造了什么?我们缔造了一个自由主义与财富膨胀王国!你以为自己是屠龙成功英雄吗?!你是个可怜笑话!!”
哗啦脚镣尖锐刺耳,霍奇森起身带动铁椅,发出震耳欲聋刺响,几乎要扑到吴雩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