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且不论真假,总之,小老板要与阿文分手。
「阿文说,那是今天傍晚的事。」
在两人常去幽会的池之端茶屋的包厢。
(我和妳就走到这里。)
男子冷淡地转身背对她。
——为什么我得遭受这样的对待?
之前你不是口口声声说爱我吗?不是说你心中只有我一人吗?爱愈浓,恨愈深,阿文霎时怒血沸腾。
「然后,妳做了什么?」
男子逼问女儿,当场瘫坐在地。
「妳怎么报复小老板?」
阿文回答,原以为会流更多血,其实没有。
白发男的脸色,变得和昏倒送进「黑白之间」时一样。他的话声沙哑,颤抖的手悬在空中。
「当时是霜月,茶屋的包厢里备有火盆。」
火盆中附有火筷。
——我一把握住火筷,刺进小老板的后颈。
冷不防被扎实刺中的花心汉,直挺挺倒地。不知该说是阿文发挥遭遇火灾时的蛮力,还是愤怒的力量,火筷牢牢插在小老板后颈上,想拔也拔不出。
「于是,阿文逃离现场。」
阿文不敢直接回家。另一方面,她想确认小老板是不是真的死亡,又不敢返回茶屋,只好在街上四处徘徊打发时间,最后才回到父亲所在的家中。
——爹,我觉得头昏眼花。
松一口气后,阿文发现自己精神和体力都耗尽,吐出这句话,随即晕厥。
「我抱住阿文,注意到她和服的袖口沾染着血渍。」白发男重重喘息着,眸中的泪水已干,双手不再颤抖。
「那件案子的凶手,始终没找着。」
玩弄阿文的小老板确实死了,但死因成谜。
「阿文躲过官府的追查。」
「那种茶屋常有躲避世俗耳目的男女出入,店家不会逐一打探客人的身分。只要付了钱,店家便不会多加干涉。况且,那个小老板……」见男子欲言又止,阿近接过话:
「常带女人光顾。虽然在茶屋遭逢意外令人同情,但对于他的死亡并不惊讶……」白发男缓缓颔首,「算是阿文走运。」但阿文动手杀人,终究是犯了罪。
「从那天起,末吉天天哭个不停。」
一见阿文就哭。末吉看得出阿文双手染血。
这里存在着罪恶。罪恶化成人形,有了生命,潜息其中。看得到,我看得到。末吉害怕得号啕大哭。
原本末吉只是个不讨喜的沉默孩童,但在得知他哭泣理由的阿文眼中,形同向她问罪究责的狱卒。
「当然,阿文不可能默默任末吉哭泣。」
她一下向末吉威胁咆哮,一下逗他开心,用尽各种方法,全部徒劳无功。最后她明白,不出现在末吉面前是唯一的选择,只得躲起来。
「不像纪文先生的豪宅22,我们家只是一般民房,同住一个屋檐下。不可能完全避不见面,所以末吉一天总会哭上几回。」我十分烦恼——男子说。
「面对不知缘由的老女侍,我实在无地自容。」短短几天就教人吃不消。十天下来,简直折腾得不成人形。
「我冒出自暴自弃的念头,想着干脆明天就把末吉送出去,让他远离女儿身边。找不到养父母也无所谓,随便扔在某处,或放进河里冲走吧。奇怪的是……」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这是最适合阿文的惩罚——白发男说。
「乖乖接受惩罚,今后认真当个好人吧。不能总是放纵欲望,妳的任性到此为止。」或许连我也变得不太正常——白发男继续道。
「可能我也被末吉的哭声附身了。」
此举引来下一桩惨事。
「小老板死后,经过半个月,某天我外出返家,发现邻居全聚在屋里,喧闹不已。」男子不知发生什么情况,十分恐慌,以为是阿文死了。
「该不会是受不了末吉的哭声,懊悔犯下的罪行,上吊或投井自尽?」不,阿文平安无恙。死的是末吉。
「听说是从楼梯摔落。」
老女侍抱着冰冷的末吉哭泣。末吉圆睁的双眸中,仍残留泪光。两颊泪痕未干,显然不久前他仍在哭泣。活着时一直在哭泣。
在哭泣中死去。
他的头扭成奇怪的角度,大概是摔落时撞到牙齿,嘴角微微渗血。
「我忍不住以目光寻找女儿。」
阿文低头望着父亲,摆出能面23般的表情。她站在末吉摔落的楼梯上方。
「视线交会时,我马上猜出是怎么回事。」
阿文推落末吉。末吉一见阿文就哭,要让他不哭只有这个办法。
是我害的。是我错了。崩毁过的河堤,很容易再度崩毁。一旦犯下恶行,逃过制裁,便很容易再犯第二次。
「阿文的双眼,如同死鱼。」
阿近注视男子皱纹密布的脸,暗暗想着:怎么用相同的比喻?她盯着男子那不是岁月摧残,而是受恐惧折磨的苍老脸庞。
「不带半点生气的双眼,与死去的末吉一模一样。」接着,阿文只对父亲简短说一句。
——真是可怜。
「之后六年过去,阿文二十四岁。」
姻缘到来,阿文嫁为人妇。
白发男一脸疲惫,凝聚剩余的力气,继续倾诉。
「大小姐,难怪您会惊讶。没错,女儿连杀两人,我却依旧和她一同生活。若无其事地继续管理人的工作,像一般父亲对待女儿一样,希望阿文嫁个好人家。」阿近目光垂落膝盖,「原来我流露出那样的表情,真是失礼了。」确实很惊讶。话说回来,如果要隐瞒杀人罪,默默度日,也只能这么做。就像男子所说,只能佯装若无其事,照常吃饭、睡觉,随季节更迭度日,此外别无他法。
「若您决定保护独生女,也是合情合理。」
这句话似乎没传进男子耳中,他一心一意要讲完剩下的故事。
「我这么说,感觉是在替自己找借口,不过这六年来,阿文变得正经许多,从懒惰转为勤奋。她帮忙做家事,停止学习花稍的才艺,不再出外玩乐。外头甚至传闻,原本轻浮的阿文,彷佛换了个人。」男子重复类似的话,像是极力替阿文辩护,但阿近仍仔细聆听。
「阿文并非没心没肺。犯下的罪行、非隐瞒不可的秘密挥之不去,每天晚上她都做噩梦。」六年后的那桩婚事,她原本想拒绝。
「之前也曾有人上门提亲,但她都立刻回绝。约莫是当初遭到心仪的小老板背叛,她对男人心存恐惧。」白发男垂落双肩。
「我不禁同情起女儿。这六年来她洗心革面,脚踏实地过日子,应该能和普通人一样,拥有幸福了吧?我真是个肤浅的父亲,请您尽管嘲笑。」在父亲的劝说下,阿文终于点头答应,顺利谈成婚事。
「她嫁入市内的一户商家。」
男子的话卡在喉中,喉头上下游移。
「想必是天赐良缘。」
阿近忍不住暗自祈祷。一切到此为止就好,我不想再听后续,这种情形还是第一次遇到。嗯,这是天赐良缘。阿文获得幸福,故事结束,不是很好吗?
「谢谢。」
故事尚未完结,阿近只能继续聆听。
阿文成为小老板娘,与丈夫感情和睦,接连生儿育女。
蓦地,阿近想起一件事。他们和广告牌店主夫妇一样,儿女众多。脑海掠过这个念头,她急忙挥除。
「商家的媳妇二十四岁算是有点年纪,而男方也希望早日添丁,所以实在庆幸。」阿文接连怀孕,生下的全是女儿。对于希望有子继承家业的商家,着实苦恼。
「直到阿文三十岁那年,终于产下一名男婴。」之前生的女儿纷纷夭折,阿文与丈夫只有这个儿子。不用提,自然是举家欢欣。
「末吉。」
男子低喃着,阿近不禁一震。
「是您外孙的名字吗?」
不,男子摇头。不,不是。阿文的儿子不是这个名字。我外孙不是取这名字。
「大小姐,您相信人会有不祥的预感吗?」
阿近默默颔首,男子点点头。
「望着好不容易产下的男婴天真无邪的睡脸,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光是我,阿文也有同感,只是没说出口。」——爹,我好害怕。
「我也非常害怕。」
男子将管理人资格还给地主,告老退休,恰恰是那一年。是男孩诞生后不久的事。
「大小姐,坦白告诉您吧。」
我很想逃避,很想找地方躲起来。逃离那令内心震颤的可怕预感。逃离浮现在女儿眼中,那虽然微弱,但绝不会有错的恐惧。
「当时我觉得,日后如果再发生什么,我恐怕会发疯。于是我舍弃工作,迁居他处。」那名老女侍已过世。男子独自搬离江户府内,迁往四周民家稀少的乡间。
「您觉得有事会发生吗?」
阿近鼓起勇气问。有什么不祥预感在折磨您吗?
男子并未正面回答,接着说:「阿文生下的男婴,健康长大。只要逗他就会笑,还会发出『曼妈』、『噗噗』的声音。」男婴很快学会翻身,开始学爬,及扶着东西站立,也长出乳牙。既没生病更没受伤,平安长到两岁、三岁。
虽然成长顺利,孩子却都不说话。
不祥的预感果然成真,一切不仅仅是预兆。
「他会发出声音,耳朵也听得见。但这孩子——我的外孙,始终不说话。阿文的丈夫和公婆却都笑着安慰她,男孩一向较晚才会说话,不必在意。」但白发男和阿文心知肚明,这孩子不会说话。一直都不会说话。在时候到来前——究竟会是怎样的「时候」?
「这位客人!」
阿近大叫一声,连她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要大叫。不管阿近有何想法,白发男都不理会,只急着摆脱她的拦阻。男子身躯摇晃,下巴挺出,眼神游移。他提高音量,想盖过阿近的话声,却严重破音。
「大前天,也就是霜月的那一天,正是十七年前阿文刺死抛弃她的纸店小老板的那天!」那天早上男孩醒来,看着母亲。看着阿文。
霎时,他像着火般放声大哭,差点快喘不过气。只见他脸色胀红,痛苦地挥手蹬脚,放声号啕。
「阿文顿时发狂。」
听到孩子的哭声,阿文马上明白是谁,心碎成片片。
啊,果然不出所料,这不是我的孩子,是我的罪恶化成的凝块。
「周遭的人来不及阻止,阿文冲上楼梯,从二楼破窗而出。」阿文坠落地面,跌断颈骨,死时唇角流出一道血痕。
白发男说着,忍不住双手掩面。他继续道出故事的结局,声音从指缝流泻而出。
「接获通报后,不必追问详情,我也晓得阿文为何死亡。」小老板娘突然自尽,店里上下乱成一团,男子去带走停止哭泣,天真无邪地含着手指的三岁男童。
「我直接回家,关上全部的防雨板,大门架上顶门棍。」傍晚,阿文夫家的人前来,频频敲门叫唤男子与男童的名字。
「我屏气敛息,紧紧抱着孩子。」
不久,对方可能以为他不在,放弃离去,四周归于平静。
「接着,我和末吉迎面而坐。」
他不是末吉。刚刚不是说名字不同吗?
「这位客人,那孩子不是末吉,是您的外孙啊!」「大小姐,他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男子的话声平板,脸上没一丝血色,幽暗之物沉积在他眸底。
「末吉不哭不闹,也没露出害怕的神情。」
黑夜来访,夜幕渐深。这对祖孙待在黑暗中,待在连彼此的鼻头都看不到的黑暗中,相对无语。天真孩童的细微呼吸声,刺激着男子的耳朵。
失去女儿的五十五岁男子,与失去母亲的三岁男童,两人都没睡。
「我不时会觉得意识远去,感觉像死了。」
他感受不出时间的流逝,也分不出上下左右。在深不见底的幽暗中,与一个有着孩童的呼吸,却又不是孩童的东西,不断下沉……不久,淡淡的黎明晨光,从防雨板的缝隙透进屋内。
「我看着末吉,那孩子也望向我。他天真地伸直浑圆的小脚,含着手指,坐在我身旁。」清晨到来,我又要和这孩子顶着太阳度过一天吗?和这个孩子,这个披着人皮的可怕东西。
「或许这孩子是超越寻常人的存在。」
还要继续活下去吗?继续活下去,是对我的一种惩罚吗?男子思索着,那孩子突然从口中移开手指,注视着他,问道:
——老爷爷,你怕我吗?
那听起来不像人的声音。
「大小姐,我……」
男子放下双手,像要握住看不见的东西。
「听到这句话,我顿时失去理智。不,连我的心灵也丧失。我变成恶鬼,掐住那孩子的脖颈。」用力按紧,直到他断气为止。那孩子很快断气,手脚无力地垂落,皮肤失去温热。
「接下来的两天,一直到今天早上,我都待在他的尸体旁。」原以为我会就这么死去。只要静静待着,就会死去吧。这孩子会带我到另一个世界。
但我死不了。白发男重复着「我死不了」,彷佛要握住空气般指头弯曲,双手打颤,啜泣起来。
「所以,我来到这里。」
我一定要向人诉说这个故事。如实说出一切,让人相信我的话。
「三岛屋的大小姐。」
男子顶着一头凌乱的白发,呼唤道。阿近缩着身子,像遭对方的话声束缚,无法动弹。她暗想,光是经过两晚,男子竟变成老翁。短短两晚,就能让一个人变成这副模样……「您都听清楚了吗?」死后露出白色鱼肚浮在水面,逐渐腐烂的鲤鱼双眼注视着阿近,彷佛飘来一股腐臭。
八十助没说错。
「在下名叫甚兵卫,曾担任地主橘大人的管理人,退休后住在千駄谷的洞森。」男子突然颓倒,双手撑在榻榻米上。
「我亲手杀害外孙。我会乖乖束手就擒,劳烦您遣人通报官府,请他们派巡捕前来。」男子伏倒在地的同时,阿胜冲进「黑白之间」,抱住阿近。阿近扯开嗓门,高喊:来人!快来人啊!
阿岛和八十助踩着慌乱的脚步赶到。伴随着阿岛的惊叫,那幅白老鼠在棋盘上嬉戏的挂轴,如颤抖般微微摇晃。
18 十二地支里的子,属生肖里的鼠。
19 大黑天是日本七福神之一,曾差点遭素盏呜尊烧死,多亏老鼠相救,从此老鼠成为其使者。
20 宽二.七公尺,深三.六公尺的小房子。泛指狭小的屋子。
21 位于巷弄里的长屋称做「里长屋」。相对的,位于大路上的长屋称做「表长屋」。
22 纪国屋文左卫门的简称。他是江户中期的富商,以买卖木材致富,但晚年落魄。
23 日本能剧中,演员戴的面具。
细雪飘降之日的怪谈

「初雪至,到江户,谋饭吃。」
每当小寒将至,附近农村的人们便会到江户工作。割完稻,进入农闲期后,他们四处寻求冬天的工作机会,以贴补家用。
逢此时节,位于神田三岛町的提袋店三岛屋,会雇用一名冬季的帮佣。她有个罕见的名字,叫做阿鲬。她和丈夫源吉从位于常陆与下野边界的山村来到江户。源吉担任替货船上下货的苦力,阿鲬则住在三岛屋的工房,一面帮佣,一面学习缝制提袋。
「阿近,从今年起,阿鲬的女儿也会跟她一起来。」三岛屋老板娘阿民这么一提,阿近应道:
「哎呀,母女俩感情真好,一起来店里工作。」阿近是三岛屋店主伊兵卫的侄女,老家是川崎驿站的旅馆「丸千」。去年夏天起,她到三岛屋学习礼仪,如今已完全融入江户的风土民情,成为人们口中的「神秘的三岛屋西施」。之所以冠上「神秘」二字,而不单以「三岛屋西施」称呼,是因阿近不喜欢在店里露面,只做内勤。尽管如此,这个芳龄十七、拥有闭月羞花之貌的佳人,名声依然不胫而走。
阿民叹口气,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既然这样,阿近,百物语的搜集要不要暂停一阵子?那原本就是妳叔叔个人的癖好,如果不喜欢,妳随时都能不做。」阿近来到三岛屋不久,便开始搜集百物语,也就是各式怪谈。不同于一般的百物语会,他们一次只邀请一名说故事者上门,聆听者只有阿近一人,作风与众不同。
阿民说这是伊兵卫的个人癖好,但伊兵卫如此安排,全是为了阿近。阿民应该十分明白,重提此事的原因,可能是先前那名说故事者的内容过于沉重,听完还得将对方送交官府。
的确,从那之后,阿近郁郁寡欢,迟迟无法迎接下一名说故事者。连她自己都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
去年冬天,阿近第一次与来帮佣的阿鲬见面。阿鲬身材厚实,似乎不管再怎么忙碌也不成问题。这位大婶的女儿阿荣,应该一样勤奋认真。跟她一起学针线,或许自己会变得开朗,到时又能继续聆听奇异百物语。
「婶婶,只要情况能有些改变就行了。」
阿近再度微笑道。她口中的「情况改变」,在不久后,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发生。
阿荣是个好女孩。在山村里长大的孩子突然来到江户,不习惯与人相处、听不惯江户的用语,无可厚非。不过,阿荣承袭母亲的勤奋,眼神沉稳。从她身上看得出山村里的生活多么严峻,尤其是满布裂痕的红通通双颊,三岛屋的人更是大为吃惊。
每到寒冬时节,童工新太的柔嫩脸颊便会干裂,连周遭大人看了都不忍,想好好怜惜。但阿荣的裂痕似乎是长年累积,不论是深度或宽度,都远远超过新太。尽管如此,她一点都不以为苦,实在教人心疼。
「阿荣这孩子,总说什么太浪费,一直不敢吃白饭。」女侍阿岛解释阿荣在工房里的情况。
「在他们老家,恐怕一年只能看见一次白米。」另一名女侍,即阿近担任百物语聆听者时,在隔壁房间担任守护者的阿胜,也十分喜欢阿荣。
「她工作认真,问话都会回答,相当不错。」阿胜夸赞道,「大小姐,如果要和阿荣一起学针线,您可得好好努力,别输给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腊月到来前,光要学会这些杂役,她就忙不过来了。」「那就是从年后开始?」无论如何,店里要一直忙碌到年底。在过年期间学习新技艺,倒是挺合适,阿近充满期待。
此时,一名客人上门。对方来访时,坚称自己不算客人。的确,世人遇到他,不是戒慎恐惧地接待,就是表面恭敬相迎,暗中皱眉。
「最近愈来愈忙,所以趁空来拜会。大伙一切安好吧?」男子一脸笑咪咪,鼻旁一颗大黑痣特别显眼。三岛屋的人都称呼他「黑痣老大」,一般人称呼他「红半缠半吉」,是一名捕快。眼前年约四旬,个头矮小的男子,露出亲切和善的微笑,但阿近深知,若是奉官府之命办差,他马上会变成辛辣的山椒,目光转为犀利。托这名捕快的福,先前三岛屋才免于遭受强盗洗劫。
「见大小姐气色不错,我就安心了。」
前一个说故事者送交官府时,也是劳烦这名捕快。之后,他一直很替阿近担心。
「让您操心了……非常感谢您的帮忙。」
「没什么,职责所在。」
黑痣老大侧身坐向冬阳照射的缘廊,微微举起手。
「对了,今天我是来邀大小姐出去排忧解闷的。」「排忧解闷?」「是的。当然,不光是您一个人,如果三岛屋的老板和老板娘方便,也可一起来。」「不晓得是去哪里?」阿近打一开始就想推辞,故意客气反问。
「去参加您最拿手的怪谈物语会。」半吉开心地回答。
这倒是出人意表。
「在这种时节参加怪谈物语会?」
话一出口,阿近不禁笑了。她没道理这样说别人。三岛屋的奇异百物语,从去年秋天曼珠沙华绽放的季节起,只要能配合说故事者,不管是节分、晦日,还是薮入24,一概不挑时间,延续至今。
「抱歉,原以为热中此道的只有我们三岛屋。」「这世界可是非常大的。」半吉也以笑脸回应,「这是一年一次,在腊月举办的怪谈物语会。身为主办人的那位老爷说,是岁末的心灵大扫除。」「心灵大扫除……」「讲完怪谈,心灵便得以平静。」身心皆得到净化。
「这句话很妙吧?」
不,不仅仅是一句妙语,而且深深打动阿近的心。
在诉说怪谈、聆听怪谈的过程中,有个静静蛰伏于日常生活,悄悄在心底深处蠢动的东西,会突然喧闹不已。通过怪谈,有时会心情沉重,但另一方面,又会像得到净化般,有种从大梦中觉醒的畅快感。
主办人称为「心灵大扫除」,看来,他举办怪谈物语会不仅仅是感到有趣。
「那是持续多年的物语会吗?」
「听说已迈入第十五个年头。」
那可是历史悠久。黑痣老大望着一脸钦佩的阿近,悄声道:
「担任主办人的老爷,是一位大通,身分是札差。」阿近困惑得频频眨眼,「老大,不好意思,我不是江户人,所以……」半吉暗叫糟糕,哈哈大笑。「抱歉,您是哪里不懂?」「我知道札差是向侍奉主君的武士收购奉禄米的生意,顺便兼营金钱借贷,倒不如说,主要是靠此一方法营利。」「嗯,没错、没错。不妨直接说他们是放高利贷。」「那么,大通所指为何?」「浅草藏前的札差,目前约莫有一百零八人,其中最有财力的一群人,就是大通。」意指在各种玩乐、游艺上挥金如土,当然包括逛妓院,是一群视挥霍散财为一种美德的人。
「虽说侠客札差乃江户之华,但他们重门面,出手阔绰,有舆论批评他们标新立异、惹人嫌弃。但主办的老爷是货真价实的通人,不同于一般的标新立异之辈。他爱好俳谐25,精通书画,是个文人。若非如此,这怪谈物语会也无法一办就是十五年。」藉此心灵大扫除。
「每次都是等一切安排妥当,才邀请聆听故事的客人前去。说故事者早已决定,大小姐只需空手参加,放松心情聆听。那位老爷有他的立场,不会邀请不入流的人,还请放心。」最多聚集二十人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