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机会,此时何由得知?”
“驳得有理。”胡宗宪夷然不以为意地笑着说,“我再请教,此人投了过去,既然自张一军,一般地要来骚扰流窜,少不得会与官军相遇;倘或刀枪无眼,阵斩了他,岂不全盘落空?”“三老爷抓到要害了!”罗龙文答说,“这件事有两个做法,一个做法是,到了那时候,我拿他的踪迹先通知官军,彼此手下留情。这个做法很笨,很不妥当,除非是三老爷一直在这里。”
“这要看朝廷的意思,谁也保不定。”
“所以还是第二个做法好。这个做法,说起来很简单:”自己当心,不要吃官军的误伤。‘“
这话等于没有说。但从另一方面看,却表露了罗龙文一种很坚决的态度,就是那个要投过去策反的人,到底姓甚名谁?是何身分?他是决不会说奇的。
那就只有旁敲侧击去探问了,“小华,”胡宗宪说,“我相信你,却不知道他是不是可以相信?”
“三老爷肯相信我,就不妨相信他。”
“他若是负了你呢?”
“决不会负我。”
“这就谈不下去了!”胡宗宪激他,“你要我寄以腹心,而你自己颇有许多忌讳,这不是不太公平吗?”
这几句话责备很重,然而亦唯有这样责备,才会使罗龙文帖服,“三老爷这话,说得我无以为解。”罗龙文想了一会,很郑重地提出折衷,亦就是交换条件,“这样,三老爷,你老先通前彻后想一想,这件事决定做不做?不做,不必说,如果决定做,我拿这个人的来龙去脉,细细说与三老爷听。”
这就是要胡宗宪拿出魄力来的时候了!想了又想,总觉得机不可失,终于断然地答了一个字:“做!”
“是。”罗龙文点点头,“三老爷言出必行,我信得过。现在,我实说了吧;此人— ”
此人的来龙去脉,谈到大白天亮,尚未谈完,决定留到晚上再谈。因为这天还有许多大事要办,实在不能不休息了。
送客出门,胡宗宪回到卧室,重帷深垂;仆从相戒,不得惊扰,而他始终不能入梦,辗转翻侧,所想的只是罗龙文所谈的那个人。
胡宗宪所拟,由赵文华具衔,致送张经的那通牒报,早就发交亲信差官了。不过赵文华亲自秘密叮嘱,要在第二天午前送到嘉兴,亲报总督行辕,不准迟,更不准早。
差官依言而行,算好马启脚程,赶着在午炮将鸣之前,到达嘉兴总督行辕。滚鞍下马,直奔大门,手中高持紫泥封印的大封套,高声喊道:“紧接军报!”
守卫的小校,识得他的身分,赶紧上前招呼:“辛苦、辛苦!请坐了吃杯便茶。”
“多谢!公事要紧。”差官说道:“赵大人关照,要亲投总督大人,拜烦通报。”
于是转报中军,带领来人,直到“签押房”,张经听得谍报,先就皱起了眉,不知赵文华又要找什么麻烦?无可奈何地吩咐传见。
赵文华所派的专差,行完了礼,呈上公文,拆开一看,张经倏然动容,掩卷问道:“你是什么时候从松江动身的?”
“今天一早。”
“赵大人怎么说?”
这专差很机警,知道赵文华所嘱咐送达公文的时机,大有关系,不足为外人道,所以临时编了几句话:“赵大人当面吩咐,这是极紧要的公文,务必尽力赶到嘉兴,越快越好!”
“一早动身,此刻赶到,难为你了。”张经扬脸喊道:“来啊!拿10两银子,犒赏赵大人的专差。”
“喳!”门外的中军,大声答应。
“我派人领你去吃饭。吃完饭,辛苦你,仍旧赶回松江。”
张经沉吟着,不知是写信回复赵文华,还是就托来人带口信回去。
见他无话,专差便行个礼,致谢兼告辞:“谢大人的赏!小人遵谕,今天赶回松江。”
“好!”张经决定托他带口信:“你回去上复赵大人,说我知道了,多谢赵大人关怀,感激得很。”
专差将他的话,在心中默诵了一遍,都记住了,方始答一声:“是!”再停一会,见张经再无别话,方始倒退数步,出屋随中军而去。
张经不敢轻忽,凝神盘算了好一会,传下命令:“请卢将军马上就来!”
卢将军就是卢镗。他奉命指挥永顺、保靖土兵,亲自在指定的防区无锡、常熟一带,周历各营,部署慰问,觉得这两支土兵,慓悍善战,纪律很好,而且乐于合群,并没有排斥不同系统队伍的积习,很可以抽调一部分,分发到各地,与友军混合编组,发生示范的作用,将坏的带成好的。
永保两土司彭翼南、彭荩臣起初不肯,怕自己的弟兄到了别处,势孤力单,为遭人歧视而吃亏。无奈卢镗认为这是整饬狼土兵纪律的极好办法,再三好言相商,两彭虽不通情,也只好答应。但有一个条件,须张经完全同意,而且充分支持,方可照办。
卢镗有把握,张经必会同意他的建议,因而欣然许诺,趁机提了一个相对的条件:请两彭在永顺、保靖土兵中,各挑一千人,开拔到嘉兴暂驻,以便与张经商定混合编组的细节以后,随即可以将这两千人分发到各地。
编组的细节尚未商定,来了赵文华的这么一道“飞咨”。
张经心想:恰好有此两千人可用,真是天助成功。
看罢赵文华的公事,卢镗很沉着地问:“大人意下如何?”
“赵某人诡诈百出,处处与我为难,实在是个妄人。你看呢,”张经问道:“这个谍报,是真是假?”
卢镗想了一下答道:“胡汝贞不是妄人。这个谍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张经深深点头,“我亦是这么想!”他说,“你比我看得透彻,胡汝贞虽是趋炎附势的小人,不过做事不妄,既然是他得来的谍报,应该可信。如今该商量歼敌之计了。”
“要信就信到底。”卢镗说道:“本文既说:”大致取道青浦、松江间‘,不妨就从这条路上迎击。“
“好!此刻不容我们从容筹划,就这么办!现成的两千人,我另再多调10##,都归你指挥。偏劳了,请吧!”
张经下达命令,向来简单明了,卢镗知道他的个性,不必白花功夫跟他多说,当即领了军令,回去与两彭商议进兵。谈到一半,总督衙门送来一纸公文,墨犹未干,拆开一看,是张经的亲笔,将他的护卫亲兵,拨了10##人交卢镗运用。
“两位地形不熟,只好我带队在前面走。请两位善为接应。”
“是!”两彭齐声答应。彭翼南又说:“这是效命朝廷第一仗,亦与永保兵士气有关,一定要旗开得胜。”
听此一说,卢镗深感欣慰,随即带着张经的10##亲兵,连他自己的两百“家丁”,领头先走,由嘉兴向东,往青浦、松江之间搜索敌踪。
前队走到日落时分,抵达嘉兴之东的第一大镇,叫做魏塘,两年之牵,升镇为县,名叫嘉善,而且修建了城池。卢镗下令暂驻城外,等候侦察敌情的谍探有了报告,再定行止。
起更时分,谍探到了,跑得满头大汗,喘不成声,但兴奋之情,溢于词色。卢镗知道有好消息来了,和颜悦色地说:“不要慌,不要慌,慢慢来!先拿水给他喝。”
那谍探将一壶冷茶,喝得干干净净,抹一抹嘴唇,舒服地喘了两口气,大声说道:“报告将军,倭寇跟海盗,在石湖荡死了上千,是今天中午的事。”
“喔,怎么死了上千?是,”卢镗问道:“当然是遭遇了伏兵,是哪里派的伏兵?”
“不是遭遇了伏兵,是中毒死的。”
“中毒?”
“是!”谍探答说,“今天午前到了石湖荡,照例大抢大杀,抢到了一船绍兴酒,都高兴得了不得。哪知一喝下去,不到半个时辰,都喊肚子疼,喝得多的,七窍流血,做了醉鬼,倭寇死得比海盗多。”
“有这样的事!”卢镗不暇细问何人下的毒,只问:“此刻呢?未死的倭寇海盗,可曾退去?”
“还没有。不过看样子,今天晚上会开溜。”
“喔,”卢镗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那谍探很细心,有条不紊地说出三点理由:第一、中毒而死的有几百人,而中毒较轻,动弹不得,需要急救的更多,所以一时走不了。
其次,倭寇海盗窜到哪里,抢到哪里,除了随身可带的金珠首饰以外,有古董、有字画、有皮货,体积不大,分量不重,但积少成多,亦颇可观。在撤退之牵,先要将这批值钱的东西运走。
最后,倭寇海盗吃了这么一个亏,当然要报复,此刻正在石湖荡大肆搜索,未逃的百姓,被害的很多。
至于可能在这晚上开溜的道理,不必再问,亦可意料得到,官军得到谍报,当然会派兵进剿,株守原地,白鞍挨打,岂不太傻?
不过,卢镗此时还不能作任何决定,只命左右拿特大号的“银牌”奖赏谍探;同时要求他即刻返回石湖荡,并且另派一名得力小校,随之同行,一个坐探,一个供奔走,将敌军的动态,特别是交通要道,诸如桥下、隘路等处,有没有伏兵,打听明白,急驰回报。
遣走了谍探,卢镗即刻派人,分头通知两彭,即刻到大帐议事。在等候之中,默考虑,首先要解答的疑问是:究竟何人在绍兴酒中下的毒,这批毒酒是不是专为对付倭寇海盗的陷阱?想来想去,总觉得起民百姓不会也不能作此惊人之举,必是赵文华,而更可能是胡宗宪的奇计。
如果这个猜测不错,可又有疑问来了:第一、既有下毒之举,当然有进兵的后续行动,以期扩大战果。第二、既有这样的计划,何以不通知张经,协同一致,克竟全功。
后一个疑问,卢镗很快地自我获得了解答。他到浙西虽还不久,但从张经以及他人口中,已听到了许多赵文华如何拔扈妒功的唬,那就可想而知,若有这条奇计,必定秘不示人。
所不可解的是,赵文华所能动用的队伍虽然不多,但倭寇海盗,经此行击,战力大损,惧他何来?何以不捡个现成的便宜?
疑团莫释,而两彭已连袂到达。卢镗匆匆说明谍报内容。然后征询他们的意见:“是即刻出兵,还是打听确实、谋定后动?”
有此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的大好良机,两彭兴奋万分。
“兵贵神速!”彭荩臣跃然而起,擦一擦掌说:“请将军发令,马上就走!”
“万一扑个空呢?”
“扑空又怕什么?中了毒的人,走不快的,我们连夜追下去!”
一句话提醒了卢镗,“说得是!”他起身说道:“请两位回营,即刻开拔。多备火把,索性堂堂正正进攻。”
这是因时因地而制宜的措施,因为永保士兵对江南的地形不熟,必须有火照明,同时,这一来也易于发现伏兵,而且在形势上亦有先声夺人之妙。
二更未到,全军皆已出动,卢镗居中领先,永保土兵,左右夹辅,三路劲卒,齐头并进,只见田野之间,火把联缀,恰如三条夭矫的火龙,蜿蜒向东,一个更次不到,已经抵达介乎石湖荡与嘉兴之间的风泾镇了。
风泾又称枫泾,一名白中市,是个驿站。行军之际,谍探多以驿站为联络地点。因此,一到这里,卢镗一面下令暂时休息,一面派人到驿站去联络,得到的报告是:“谍探一个不在,驿丞马上过来伺候。”
这至多不过一盏茶、一顿饭的功夫,谁知由二更三点等到三更一点方见驿丞赶到,即令卢镗性情宽和,亦禁不住发怒,因而就没有好颜色给他看了。
“贵官尊姓大名?”
驿丞还未听出语气不妙,只觉得这位将军,不是平常粗鲁的武夫,因而很尊敬地答道:“不敢!卑职姓马,单名一个骏字。”
“马骏!看这个名字,倒是注定了要当铺丞的。你姓马,管的是驿马,又说马上就来,怎的到这时候才到?”卢镗突然疾言厉色地质问:“你说,你是有意延误军机,还是藐视本帅?”
马驿丞吓得脸色大变,扯高了嗓子,先喊一声:“冤枉!”然后开口分辩,“一奉将令,马上赶来,既不敢延误军机,更不敢藐视将军。将军这话,屈煞了卑职!”
“还说马上赶来!你的马是什么马?比牛还慢。”
听这一说,马驿丞从额头上撂下一把汗,甩落在地,“将军,我的马是两条腿。”他拍拍自己的大腿,又看看身上,“将军看我,衣服上汗都湿透了。”
“怎么?”卢镗愕然,“你是跑路来的!那么多驿马,怎不牵一脾气?”
“有驿马,莫非我不会骑?回将军的话,十七匹驿马,都让钦差赵大人牵走了。”
卢镗越发诧异,急急问道:“这是为什么?”
“是— ”马驿丞想了想说:“这话犯不知真假,我是道听途说;赵大人要赶着去拦石湖荡的倭寇海盗— 也不知拦倭寇海盗,还是拦他们掳了去的贼赃,要赶在他们前面,所以征用了驿马。”
卢镗恍然大悟,赵文华所能动用的队伍,是派出去担任这样的任务。那也好!他心里有了计较,随即又问:“石湖荡那面怎么样?”
“不十分清楚。只知道黄昏时分,已经集合在一起,准备开路了。到此刻,不见他们往西来,大概是向东退了去了。”
“好,你请回吧!辛苦你了。”卢镗随即传令,“马上开拔,加紧往东赶。”
赵文华的动向,已经明了,他的目的是仿佛“趁火打劫”,不像堂堂正正官军的派头。然而也难怪他,兵力有限,不敢与倭寇海盗正面对敌,只好出此拾小便宜的下策,无论如何总比贪生怕死、按兵不动要好些。
仔细想一想,却又与自己这方面的攻势有很大的影响。这影响又可以分做两方面来看,往好处想,赵文华以轻骑出松江向西拦袭,两相配合,可收夹击之功。朝坏处看,西门迎头一拦,正好将倭寇海盗逼了回来,自己这方面的压力就加重了。倘或阵脚不稳,一下子冲垮,直扑嘉兴,轻取空城,那一来罪过就大了。
卢镗久经战阵,用兵以稳为主,未算胜,先算败,找了两彭来,细细告知情况,然后切切叮嘱:“务必请关照贵部兄弟,敌人可能被迫反扑!果然遇到这样的情形,切不可贪功轻进,能不让敌人闯过去,便是大功一件。”
“如果是这样,火把就不能用了!”彭翼南说,“敌暗我明,会吃大亏。”
“说得是!”卢镗倒费踌躇了,“没有火把又不行。弟兄们若是迷途失散,人生路不熟,更为麻烦。”
“我倒有个计较,不知可有用?”
彭荩臣说了他的计策,卢镗鼓掌称妙,决定照计而行。将近石湖荡时,四更已过;残月在天,星光熹微,走了半夜路的狼土兵,都有些困倦了。
突然间,听得塘路上马蹄声疾。塘路筑得很讲究,一色青石板所砌,马蹄敲打在上面,清脆异常。在田野间带队当先的卢镗,立刻勒住了马,派一名马弁上了塘路,迎接来人— 他已经料到,来人必是侦察军情的谍探。
果然,谍探带来令人兴奋,也令人担心的消息,赵文华派兵在石湖荡东面设伏,拦截敌人的辎重。等倭寇海盗的大队赶来援救时,埋伏在土阜背后,竹林深处的官兵,用强弓硬弩封锁去路。倭寇海盗不愿硬冲,已经回窜了。
刚刚报告完毕,隐隐听得人声杂沓。卢镗和左右都侧耳静听,那谍探更是行家,辨一辨风向,是东南吹向西北,所处恰在下风,随即跳下马来,伏地贴耳,听不片刻,一跃而起,奔到卢镗马前,大声嚷道:“来了!人数还不少。”
“果然来了!”发觉中军停顿,赶了来探问消息的彭翼南,高声接口,“荩臣那一计,用得着了!”
“对!照计而行,即速准备。”
于是左中右三军,都将排面拉开,调集弓箭手压阵,严守以待。卢镗和两彭并都重申前令,不听号炮,不准擅自行动!
因此,官军都是两眼不眨地直视前方,永保土兵则在紧张之外,还充满了好奇,因巍他们是第一次得以见识倭寇。但见面正如暗夜涛生,黑色的波浪,似浮似沉,似有似无;转眼之间,已涌到视界之内,白布裹头,褐衣蔽体,上身仿佛不动,而一双短腿,移动如飞,手中高擎的倭刀,时或闪出白亮的光芒,那凌厉无前的悍气,着实不可轻视。
两彭分领左右翼,马上凝视,丝毫不敢怠慢。他们曾听多少与倭寇对敌过的老兵谈起,倭寇不出声便发不出劲,因而沉着以待,在马上齐举手臂,手心向下,示意抑勒;眼看距离越来越近,不由得心意浮动,不约而同地向中顾视,想看一看中军是不是该发令攻击了?
照卢镗的意思,非到短兵相接时,不愿下令;只是顾虑永保土兵,初会倭寇,不够沉着,因而决定只等对方开口呐喊时,便放号炮。主意刚刚打定,只见敌人脚步加快,同时似被激怒了的野兽一般,口发闷吼,便毫不迟疑地将马鞭使劲往下一甩。
发令的小校就在他身旁,线香燃着药线,一声号炮,冲天而起。正面持火把的士兵,蓄势已久。此时一起用足了劲,各找自己目标,将火把摔了出去,接着,箭出如雨,然后,在“呜嘟嘟,呜嘟嘟”愈吹愈急的笳角声中,三军如不羁之马似地冲了出去。
这一条火把阻敌之计,就是彭荩臣天外飞来的灵感。倭寇海盗原以为以暗攻明,先占了便宜。不想刚要冲出之际,形势突变,万点火焰,迎面飞到,一个个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脚,准备拿手中的刀去格阻火把。不想,箭比火快,脚未站定,身已倒地。
这先声夺人,突出不意的一支火把一支箭,便消折了倭寇海盗的锐气;斗志一失,那双腿便不待使唤,就向后转。而官军已如旋风般地卷到,尤其是永保土兵,左手持盾,右手挺矛,奋勇疾进,个个“杀人如草不闻声”,转眼之间,已打了一次仗——一次大胜仗。
倭寇海盗不知死了多少?余众四下溃散,往东逃去,卢镗怕永保土兵地形不熟,追下去会吃大亏,急急传令,鸣金收兵。
于是锣声镗镗,三军收足,各归队伍。卢镗十分满意,连拱手,向两彭致贺称谢。
“恭喜,恭喜!这一仗打得太好了!”他满面含笑地说,“荩臣兄胸有丘壑,更了不起,我应该格外道谢。”
“将军夸奖,不敢当。”彭荩臣答说,“这一仗得力在和衷共济,彼此信任得过。永保兵能够不辱朝廷期望,都由将军成全,感激之至。”
彼此推许尊重,卢镗和两彭于对方都深感满意,亦都深具信心,必能驱倭下海,肃清东南。
平时石湖荡的百姓已经得到消息。本来为避倭寇海盗的蹂躏,百姓都已四散逃开,荒庙古冢,密林深涧,都是暂时托足,躲避凶焰之地,一闻捷报,奔走相告,家家敞开大门,人人笑容满面。少不得有那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匆匆商议,延请官军进村,斗酒相劳,以表敬意。
于是卢镗与两彭命令士兵在村外暂驻,只带少数要办善后的军官进村,找座庙宇歇足,一面酬谢当地父老,一面发号施令。第一道命令是搜索附近的敌踪;第二道命令是清理战场;第三道命令是遣派一名干练的亲信,专程到嘉兴报捷,并请示今后的行止。
经此一翻处理,方能与代表全村来慰劳的父老们接谈。说过一阵子门面话,卢镗问道:“倭寇海盗所饮的毒酒,是哪里来的?”
这一问将那些父老们问得面面相视,无从置答;好一会方始有人开口:“怎么?卢将军会不知道?那不是巡按大人安排下的吗?”
“喔,是胡巡按!”
“我们先也不知道,只知道昨晚上来了几条漕船,船上装了不少绍兴酒,天旱水浅,船身太重,管船的一位老爷,说私货不能带了,不然误了漕米到北通州的期限,是充军的罪名。所以下令拿绍兴酒运上岸,暂时寄顿,漕帮的水手不服,大闹了一场。”
说话的老者,须眉庞然,一口气说到这里,歇下来喘气,卢镗急于要知下文,便催问着说:“是怎么闹起来的,闹些什么?”
“漕帮水手不肯搬酒上岸,管船的老爷一定要搬。先是讲情,不听;讲理,更不听。也没啥理好讲,管船老爷派人动手搬,这样就闹起来了。”
“闹得好厉害!”另一个人接着说,“一面要搬,一面不让搬,两面打了起来,跳板一抽,连人带酒,掉在河里。打得兴起,索性乱摔酒缸子,河里岸上,到处酒气扑鼻。”那人仿佛喉头有酒虫大爬,咽了口唾沫,不胜向往而遗憾地说:“真正好酒!道档地档的女儿红,可惜,糟蹋的糟蹋,抢走的抢走——”
“嗐!老兄,”又有个人忍不住拦他:“怎么好算糟蹋?若不是酒香扑鼻,三五里路以外都闻得见?怎么能引得倭寇海寇来送死?”
“原来如此!”卢镗爽然若失地自语:“胡汝贞竟有这么一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