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下下策。”王万钟连连摇头,”一之为甚,岂可再乎?我现在担心的是,余子中取具四邻切结,证明他从未用过男工,那一来’姓叶的’从何而来,就必得追究了。案外生案,迁延不决,犹在其次;我怕余子中以’捏造伪证,故入人罪’,派他的亲人’京控’。都察院遇到这种案子,一定据实上奏;当今皇上,最重纪纲刑名,特派钦差大臣到陕西来查办,那就连抚台都’吃不了,兜着走’了。”
一听如此严重,蔡德山也楞住了,好半晌叹口气说:”唐大老爷,这个书呆子,真正害人不浅!”
“书生偾事,类皆如此,如今也不必去埋怨他了。”王万钟凝神静思了一会说:”这一案仍旧要从追究奸情上着手,才是正本清源之计。余子中撒谎这部分,要找到证据,问得他无话可说,案子才能扳回来。”
“是!”
“辛苦你明天就赶回去,你要郑四查两件事,第一,荷姑跟余子中认识,是起于当初有人指点她去找余子中告状,指点的人是谁?第二,长二姑的银柜已经开过了,首饰箱有没有开过?如果荷姑偷了东西托余子中去销售,买的人是谁?最好也能查出来。”
“如果余子中真有东西出手,查是不难的。但就算查到了,余子中说是家传的首饰,并非荷姑托他卖的,那也枉然。”
“你的话不错,不过不要紧,我会把长二姑放出去,她到家一查,开明失单,告荷姑’监守自盗’,不就可以把余子中扯出来吗?”
“能这样,当然最好。可是,”蔡德山发出疑问:”长二姑能开释吗?”
“能!”王万钟极有把握地答说:”其实,我现在就可以放长二姑:不过,我虽有权,道理上应该先回明臬司,征求同意,比较妥当。”
“是!”蔡德山问:”王大老爷打算甚么时候放她?”
“当然越快越好,快则明天,晚则后天。”
“既然这样,差人打算等她放出来以后,好好儿跟她谈一谈再回凤翔。”
王万钟略为考虑了一下说:”好!你送长二姑回凤翔。等我明天见了臬司,事情就可以定局了。”
衣锦归娶—十六
那知王万钟尚未去见臬司,臬司赵伯文已遣人来送请柬,当天晚上约他小酌;请柬以外,另有一份”知单”,列明宾客名衔,一共四位:”西安府瑞大人;长安县孙大老爷;委员王大老爷;本衙门周师大人。”这”周师大人”便是臬司衙门的首席刑幕周琅;清朝的幕宾,虽由本官私人延聘,与朝廷无关,但宾主的地位平等,称谓视本官而定,只多加一个”师”字,臬司称大人,所以周琅亦被尊称为师大人,但在口头上,无论尊卑,皆称之为”老夫子”。
“赵大人请的客都在这单子上面了?”王万钟问。
“是。”
“应该先知会西安府瑞大人。”
“上头交代,王大老爷是主客,要先来知会。”
王万钟知道了,此会是谈”谋杀亲夫”案;便提笔在自己的名衔下,写上”敬陪”二字,开发了一两银子的赏钱。
“喔,”来人突然想起,”上头交代,请王大老爷穿便衣好了。”
于是王万钟只在长袍上套一件”卧龙袋”,准时赴约,席面设在赵伯文的签押房外屋,酒过两巡,由闲谈转入正题,”凤翔县唐大全来文,李家的那桩疑案,已经破了。”他说,”破案经过,想来诸公已有所闻?”
“是啊!”瑞福接口,”恭喜大人!此案一破,大人高升,指日可待。”
“不,不!”赵伯文连连摇手:”我不敢居功。不过这一来,本省大吏都可以松一口气了。”接着,他又蹙起了眉说:”不过,能不能善始善终,犹在未定之天。”
“怎么?”瑞福愕然相问:”大人此话怎讲?”
“老夫子,”赵伯文看着周琅说:”请你谈一谈,如今的难处何在?”
周琅对全案十分清楚,因为全省刑幕,上下联络,声气相通,臬司首席刑幕,地位最高,州县刑幕即令不是亲自教出来的学生,亦每每执弟子之礼,凡有重大刑案,必有私函详细报告;或者事先请示处理方针,这样,由县而府、而道、而省,毫无扞格,可说在初审即已定谳,名之为”一条鞭”。
周琅亦是由凤翔县刑幕的信中,获知详情;从容说道:”唐大人前半段办得很漂亮;后半段失之于轻率,他忘记了涉嫌要犯是有名的刀笔,更不该忘记了破案不免使诈,如今有了难言之隐,竟问不下去了——”
接着,便细细谈了如何指使一溜烟”盗枕”,以及冒充余子中的佣工,套问荷姑的经过。他的口才很好,娓娓言来,引人入胜;瑞福与孙复都听得出神了。
“酒凉了,换一换!”等换了热酒来,赵伯文举杯敬王万钟:”王大哥,这后半龉戏,要看你了。”
“不敢,不敢!”王万钟喝干了酒说:”我得听大人的意思,是不是派卑职去。”
“当然,请你负全责。”赵伯文说:”你打算如何办法,有甚么地方要协力,尽管请讲;此案关系重大,非办得漂漂亮亮,不会让部里驳下来不可。”
“是。”王万钟看着周琅说:”老夫子,我想请教,如今能不能先拿李朱氏交保释放?”
“能!怎么不能?”周琅答说:”《大清律》卷三十七,明定条例:’妇女除实犯死罪,应收禁者,另设女监羁禁外,其非实犯死罪者,承审官拘提录供,即交亲属保领,听候发落,不得一概羁禁。’如今李夏氏经已亲口供认下毒,李朱氏即’非实犯死罪’,自然应该交保释放。”
“那就是了。”王万钟说道:”我打算先撇开余子中,由李朱氏那里开始,重起炉灶,自查赃入手,要教余子中无法遁形卸责;然后再追奸情,只要奸情属实,不怕余子中不招。老夫子看如何?”
“原该如此。”
“两位呢?”赵伯文问瑞福跟孙复:”意下如何?”
“老夫子都认为原该如此,还有甚么话说?”
“王兄,”孙复接着瑞福的话说:”我只拜托你一件事,千万安抚余子中,不能让他京控;否则朝廷派钦差来查办,我就惨了。”
“对、对!”作为首府的瑞福急忙附和,”千万压住那条’赤练蛇’!”
当晚定议,第二天一早收到臬司的”札子”,饬令王万钟移驻凤翔县承审全案。于是王万钟找了蔡德山来,让他跟胡成去接头,办妥保结,将长二姑放了出去,同时当堂指定蔡德山押解长二姑回凤翔,交付凤翔县衙门,请加管束。
“那末,”蔡德山问说:”王大老爷那天起驾呢?”
“早去没有用。我要等你跟凤翔县把两件案子办得有个结果再动身。”
这两件案子,便是荷姑曾否”监守自盗”,以及她跟余子中到底是何关系?而两案中有一案查明了,他才有着手处。
“差人明白了,一到凤翔,会同郑四加紧去办,有了结果,连夜来通知。”
“好!我静候好音。不过,”王万钟用很郑重的语气嘱咐:”一定朝正途去办,千万不能再做说不出口的事了。”
“是,我会格外交代郑四。”蔡德山这样回答,表示他并没有错。
当然,他对郑四的交代,语气不会这样率直,只要求郑四凡有措置,一定事先要跟他商量,郑四满口答应。
回凤翔以后,长二姑第一件事,便是派胡成从荷姑那里,将钥匙要了回来;顺便领回春宝——荷姑从招认下毒以后,便已收入女监,春宝无随同入监之理,又没有亲属可以责付,只好跟着官媒住,呼来喝去,打骂俱全;春宝被作践得不成人形,一见长二姑,跪倒在地,呜咽不止。
“别哭,别哭!”长二姑问:”我是甚么人,你知道不知道?”
春宝是荷姑从西安回凤翔以后,才买的一个丫头,彼此都未见过,不过,胡成已经告诉她了,所以春宝答说:”是大娘。”
“不错。”长二姑问:”你今年几岁?”
“十六。”
“那比小翠大,以后你们就是姊妹,和和气气,不准吵架。你虽不是由我手里进来的,不过,我也不会亏待你。小翠,你带她去洗洗脸,换一换衣服,换下来的衣服烧掉,去去晦气。”
由于长二姑的抚慰,以及稚气未脱的小翠”姊姊,姊姊”喊得极亲热,所以春宝便将荷姑收监之时,悄悄嘱咐她,”出去以后,别谈我的事”的话,都抛在脑后了。
“二娘在衙门里,有没有吃苦头?”长二姑问。
“怎么没有?十根指头都并不拢了。”春宝又说:”二娘吃刑罚的时候,昏了过去,抬到班房里,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救醒过来;本来当天晚上就要送女监的,一个白头发的老差人说:这一送进去,要不了两三天就会送命;这样子要紧的犯人,死在监牢里,连唐大老爷都吃罪不起,应该养个几天,养好了再送进去。就这样,又在班房里住了三天。”
“这三天,你都跟她在一起?”
“是啊!日日夜夜都是我看顾她。”
“那么,”长二姑问到藏之心中已久的一个疑团:”她明知道一吃饺子就会送命,怎么忍心去煮了来给相公吃?”
春宝一时无从作答,因为她对荷姑与李维清、长二姑之间的恩怨,不甚了解,思索了一会答说:”是第二天晚上,她精神好得多了;手上的肿也消了,又正好官媒婆回家陪汉子去了,多说说话,没有人管了,二娘告诉我好多事——”
这好多事中,就有一件是长二姑所急于知道的,据荷姑说,她那时在厨房里的心情,就像煮饺子那样,”三起三落”,浮沈不定,先是想说破真情,自我检举,但没有那个胆量;再是想悄悄溜走,去找余子中问计,却又怕抖露出奸情,只连累了人家,而于事无补;最后想到她自己也吃有毒的饺子,陪李维清一起死,七上八下,想了好久,终以贪生一念,下不了决心,就在这种蹉跎因循的一段辰光中,铸成了大错。
“二娘说:事情是我的错,不过,我最多只能占六分,还有四分是大娘跟相公的错,大娘不该仗她有钱,硬要把我压下去,她既无理,怨不得我无情;至于相公,他不该不念结发夫妻的情分,不过他也很老实说了:如今是没有办法,在人檐下过,不敢不低头,等他将来得意做了官,他自有办法,还我的名分,另外挣一副诰封给我,这种事从前有过,戏文里也唱过的。”
原来他是想唱一出”双官诰”!怪不得荷姑肯服低做小;可是,她莫非不曾想过,这是哄她的话?长二姑这样想着,便又问道:”你二娘可曾说过,砒霜是那里来的?”
“余二爷给她的。”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姓余的是那里弄来的砒霜,你二娘可曾告诉过你?”
“没有。”
“你二娘有没有谈过,她跟姓余的,是怎么认识的?”
“也没有。”
再问她一些甚么呢?长二姑突然想到,荷姑跟余子中的奸情,春宝近在咫尺,必有所见所闻;但所见所闻未必有所知。她将春宝打量了一会,看不出她是妇人还是闺女,不过春宝是童养媳,她是听胡成说过的;当下问道:”你跟你汉子圆过房没有?”
春宝红着脸点点头;停了一下又说:”那个畜牲像条蛮牛一样,不管有人没人,想起来就要,我不肯,他就打我;我婆婆看不过,跟我说:你爹娘都死了,我就放你一条生路,你也没有娘家可以回去,我打算把你卖掉,不过一定替你找一份好好的人家;卖多少钱我不在乎。那时正好二娘要买人,我婆婆看二娘人不错,家里事也不多,就写了契纸,卖了二十两银子,我婆婆还给了我一半做私房。”
“你婆婆倒是个好人,以后带来让我看看。”长二姑略停了一下转入正题:”那姓余的常常来?”
“大概三、四天来一趟。”
“每趟来,都住在这里?”
“不一定。”
“来了以后怎么样呢?”
“关在屋子里谈心。”春宝紧接着说:”每到这种时候,二娘就说,你看好大门,一步别离开,如果有人来找我,你说我出去了。”
“你倒没有到窗子外面偷偷儿望一下?他们到底在干甚么?”
“没有。”
“为甚么?”
“二姑叫我看紧大门,一步别离开,就是不叫我去偷看。再说,也用不着,他们在干甚么,不看也知道。”
能说这一番话,见得春宝不是个愚蠢无知的乡下女子;心里便想;用她比用小翠得力。因而开银柜、开首饰箱都不避她。
“蔡头,”胡成将一张失单交了给蔡德山,”少的首饰不多,只有五件,我家主母的意思,只报失窃,不谈监守自盗的话,你看行不行?”
“行。钥匙交给谁,从谁身上去追究,监守自盗自然就现出来了。”
“是,是。”胡成放低了声音问:”我家主母又说,这回承蔡头、郑头费心费力,冤枉得能洗刷,简直是救命之恩,一定要好好儿送一笔谢礼;这五件首饰在京里置办,总得三、五千银子,如果能追出原赃,请蔡头作主,跟郑头那面分一分。”
“我倒无所谓,郑头那面确是花了好大的气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得点谢礼,也是应该的。这件事再说吧!”
“一切请郑头费心。”胡成又掏出一张纸来,”这里还有一篇节略,是我家主母亲自动的笔,想请蔡头送给王大老爷,看看有用没用?”
“节略上写的甚么?”
“荷姑跟她的丫头春宝说的私话;有些情形都是外人不知道的。”
“那自然有用。”蔡德山沈吟了一会说:”王大老爷一再交代,凡事都要有凭有据,错不得一步;春宝说的话,要王大老爷亲自听了才算数。不知道春宝胆子够不够大?”
“蔡头,我不懂你问这话的意思。”
“很容易明白,胆子够大,不怕官,在堂上有甚么说甚么,那才好——”
“呃,我明白了。”胡成急忙说道:”这春宝是乡下女子,本来胆子很小,但从在班房里住了几天,见了世面,长了见识,就不像从前了。”
“那好!”蔡德山又说:”照规矩,报失窃要向凤翔县报,到’放告’那天,你另外进一张状子,我会关照郑头;以后有甚么事,也找郑头好了。你家的这件案子,暗中是两面合办,不过凤翔县到底是主,我们是客,要尊重主人家。你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
“好!你回去跟你家主母也说明白;这件案子现在办到要紧关头上,再错不得一步,请你告诉你家主母,对不相干的人,少谈这件案子。”
“是了。”
王万钟来得很风光,以委员的身分,是坐了西安府知府瑞福的蓝呢大轿来的。唐锡谦替他备了公馆,亲自出城迎接,礼数殷勤;这也不光是为了尊重省派委员,也是由于他的前程要靠王万钟帮忙。
公馆设在东湖的”苏公祠”;苏东坡当过凤翔府判官,在任时疏浚东湖,成了名胜之区;后人感念他的遗爱,设祠以祭。唐锡谦将王万钟迎入公馆,当晚设了一桌极丰盛的筵席款待,席间,当然要谈谈案中人物。
谈到余子中,唐锡谦特具戒心,提醒王万钟说:”此人千万要小心对付。苏东坡〈凤翔八观〉诗中,有两句话:’吾闻古秦俗、面诈背不汗’,余子中就是这么一种人。”
“多承指点。”王万钟笑道:”苏东坡治州郡,一向潇潇洒洒,谈笑间便料理了公事;如今来到苏公旧治之地,又住在他的祠堂里,不免有见贤思齐之想。”
听得这话,唐锡谦觉得有些格格不入,”王老大哥,”他直言忠告:”切莫掉以轻心!”
王万钟也发觉自己迹近失言,急忙答说:”酒后戏言,老兄莫认真。其实这一案,可说已经在你老兄手里破了;余子中虽是’面诈背不汗’的巨猾,但也并非无法可治,老兄请放心好了,此案关乎省中大吏的考成,我岂敢掉以轻心。”
这一说,唐锡谦方始释然,”请教王老大哥,”他问,”打算如何来治余子中?”
“这要细看全卷,再要跟治下的捕头谈过,才能决定办法。不过,我想在荷姑口中,还可以问出好些事来。”
“是。这荷姑颇有悔祸之心,不过,凌迟之罪,只怕是无可逃了。”
王万钟不以为然,但不愿跟唐锡谦发生争论,只说:”既有悔祸之心,或者能邀朝廷矜全,亦未可知。”
“怎末?你不打算判她凌迟?”
“不,不!这不是我做得了主的。”王万钟又问:”如果能不判凌迟,老兄有甚么意见?”
“我没有意见,是我的子民,我亦应该矜全。”
“蔼然仁者之言!”王万钟见他不表示反对,颇感欣慰,亦就不吝恭维恭维他了。
也就因为这番对话,宾主尽欢而散。等第二天一早起身,听差来报:”蔡德山天刚亮就来伺候了。”
“喔!”王万钟说:”你去问他,吃了早饭没有,只怕还没有,你叫厨子多预备点,我跟他一起吃。”
这是在王万钟格外假以词色,蔡德山也就格外起劲了,将胡成送来的”节略”交王万钟看过以后,建议先传春宝来细问。
“这倒不必。”王万钟答说:”唐大老爷说,荷姑很有悔意,甚么话她都会老实说;请你先通知郑四,明天上午我提荷姑来问。”
“在那里问?”
“就在这里设公案。”王万钟说:”我不想占用人家凤翔县的正堂。”
“可是,百姓都已经传开了,只怕听审的人不少,苏公祠地方太小,不便弹压。”
“那就改在明天晚上好了。”王万钟又加了一句:”千万别声张。”
“是。”
“明天晚上我只问细节。如今追赃成了细节,顶要紧的是问出荷姑跟余子中第一次见面,引见的人,到底是谁,这是个极要紧的证人。”
第二天傍晚,一乘小轿悄悄抬到苏公祠,内中坐的是上了手铐的荷姑。公堂是早已布置好了的,在苏公祠的享堂上,将神龛用一道布幔遮一遮,幔前摆设公案,有四名凤翔县派来的值堂衙役伺候,另有一张小桌,是为录供的刑房书办预备的。郑四及蔡德山,则在廊上待命,顺便防止闲人随意闯了进来。
荷姑一到便被带到堂上,王万钟亦随即升座。天色将暮,但摆在门口的两盏官衔大灯笼,并未点燃;只有公案上的一盏明角风灯照明;这是王万钟特意关照的,怕的是灯火通明,会招引晚归的东湖游客来看热闹。
“把李夏氏的手铐开掉。”
这个恤囚的温谕,让荷姑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些;趁开手铐的衙役遮挡在前之际,将王万钟好好打量了一番,看他是极和善的面貌,不由得浮起了一线希望。
“李夏氏,在你移入女监以前,在班房养伤的时候,跟你的丫头春宝,谈过好些心腹话,你自己还记得吗?”
“谈得很多,一时记不周全了。”
“有人替你记下来了。”王万钟关照刑书:”你把存案的’节略’念给她听;先告诉她节略的来历。”
“这个节略,是你的丫头春宝,把你跟她讲的话,告诉了你家大娘的笔录。你仔细听好了。”
刑书念得很清楚,荷姑全神贯注地听着,有一两处地方要插嘴,让刑书用手势拦住了;念完,王万钟问道:”你是这样跟你的丫头说的吗?”
“也差不多。不过有一句话,她没有告诉大娘。”
“一句甚么话?”
“小妇人说,早知会有这天,我应该把砒霜留一点下来自己用,免得’穿大红袍’。”
这正就是荷姑时刻在念的一桩心事。这几年拿获教匪首恶,凌迟处死”穿大红袍升天”的事例,不一而足;谋杀亲夫、凌迟之罪,阛阓皆知,荷姑一想起听人所说,凌迟名为”鱼鳞剐”,浑身用渔网捆紧,将凸出的肌肉,用牛耳尖刀,一片片像鱼鳞似地割下来,成了一个血人时,顿觉灵魂出窍,整夜不能合眼。而她因王万钟面目和善而浮起的一线希望,也就是冀望能不穿这件”大红袍”。
“此外还有甚么话?”
“总还有些话,想不起了。”
“想不起来,自然是没有大关系的话。如果春宝的话没有说错,等于是你的口供,这一点,你要明白。”
“是。小妇人明白。”
“我再问你,是谁给你出主意,说打官司可以找余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