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章递到端拱帝案头时,也迅以其辞章精妙在同僚间传开,其间声泪俱下的悔痛态度,令人感叹。
这招以退为进,着实阴损得很。
次日朝会时,端拱帝一提起此事,便有得徐公望授意的朝臣进言求情。
徐公望居于相位数年,虽弄权贪贿,到底也做过几件好事。且他是太上皇留下的相爷,虽有教子无方之过,到底没有直戳要害的铁证。加之徐家盘踞朝堂,树大根深,跟徐家利益牵系的门生遍及朝堂,其中还有数人握着军权,端拱帝也不想操之过急。
战败后国力尚且贫弱,朝堂并不安稳,要除了徐公望这糟老头并不难,难的是如何稳稳当当的夺回权力,还能叫朝堂归心臣服,不起内乱。
端拱帝本就没指望趁这一次机会便将徐公望彻底打翻在地,遂在许多朝臣的求情下,罚俸为戒,依旧留了徐公望的左相之位。
但徐公望的威名地位,却就此一落千丈。
朝堂上的事,姜瞻顺理成章的接手了许多,趁着查案牵扯出徐家同谋的机会,换上些新提拔的官员。
京城内外,百姓亦将徐家骂得狗血淋头。
那座屹立数年的相府,也终于在中秋后突然降临的寒雨中,露出凄凉景象。
*
那些事伽罗只是耳闻,并不曾留心。
她此刻正躲在南熏殿内,跟谭氏剥栗子吃。
窗外雨声淅沥,南熏殿的侍女嬷嬷都被打去歇息,满院清寂。岚姑知道祖孙俩有话要说,自寻了薄毯,坐在廊下的躺椅中盖着,半是眯眼养神,半是临门放风。
谭氏将那甘甜软糯的栗子嚼完,终于喝茶润喉,开始讲故事。
真实的故事。
数百年的阿耆国,繁富昌盛,商旅络绎,跟娘亲和鸾台寺方丈说过的,并无不同。
直到阿耆亡国的时候。
据外祖母说,阿耆国在信奉佛教的同时,也崇拜巫祝之术。在阿耆灭国前六年,曾有巫祝占卜,说阿耆国运将衰,依托玉山而生的珠宝金银,将悉数归入他人之手。阿耆王闻之惊愕,焦虑了两月之后,决定在王城之外另建宫殿,贮藏财富——倘若有一日真的失了玉山,他还能东山再起。
他的打算并未跟旁人提及,只是寻了个由头,派亲信四处选址,最终在东边遥遥相望的玉龙峰相中了地势。随后,阿耆王征用百姓大兴土木,在玉山西边大肆修建宫殿,却暗中调动军队,在玉龙峰修建了一座隐秘的地宫。
地宫完工之日,所有参与修建的工匠悉数被杀,而后军队被调走,往别处修建宫殿。
在他大兴土木的举措下,那座地宫鲜有人知,随后两年另建了数处华丽宫殿后,就连当初修建地宫的军士们,也不再留意那里。
随后,阿耆王派遣亲信卫队,乔装为行脚商旅,将王城中的财富,偷偷专往地宫。
再往后,没等财富搬尽,外寇突然入侵。阿耆百姓早已在盘剥下苦不堪言,军队又疏于训练,战力不足,外寇半月之内攻城略地,迅包围王城。
彼时的阿耆王却已病重,哪怕想逃出去另谋东山再起,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惊闻王城被破时,阿耆王正被抬往马车,欲图逃走。却终醒悟人难胜天,咳出满口鲜血,弥留之际,因儿子都在外浴血奋战,只好将珍藏的锦囊遗物交给唯一的女儿,派最忠心耿正的将士护送她逃出王城。
这一逃,国亡家破,江山易主。
那位阿耆王——据外祖母隐晦猜测——想必有些脑疾,当时听信巫祝之言,不思厉兵秣马,让国力强盛,却费尽心思的将珠宝藏入地宫,图谋东山再起那样虚无缥缈的事,为此不惜大兴土木转移视线,令百姓受苦受难。
却从未想过,即便藏了珍宝,没有百姓和军队,他该如何东山再起。
公主从那锦囊中翻出了地图,也猜到了那几年父王离奇举动背后的打算。
宝藏就藏在地宫中,凭着公主手里的地图,也能有开启之日。但她身边仅有几位将领保护,等他们历经辗转终于逃脱追杀时,两年时间过去。彼时,在战争后活下来,又顾念阿耆故国的百姓少之又少。
这些人里,有两人知道昔日内情,图谋那地图,被公主设计除去。
公主毕竟顾念父王遗愿,数年游历躲藏后,隐姓埋名,渐渐召集了怀念阿耆的遗民,自成部落,又以其手腕成为其中头领。
只是她不敢开启那座地宫——消息一旦泄露,便是杀身之祸,她无力抵抗。
部落游居故地,却不得不与外族通婚繁衍。
那位公主隐姓埋名,以族长的身份统辖部众,瞒着地图的事,渐渐靠近玉龙峰一带,却因玉龙峰周围群山早已落入楚国手中,只能在周围徘徊,流亡游居。临终前,她将地图藏入长命锁中,给了女儿。
女儿无力挽回颓势,虽统辖部落,终究未敢开启宝藏。
如此代代相传,母女交接,到了谭氏手中。
那个时候,部落与外族通婚生子,昔日阿耆的影子早已荡然无存,人数也不足百人,只依附在西胡翼下生存,近乎苟延残喘。关乎阿耆旧日宝藏的传说在西胡和北凉流传,却无人知道那些珍宝藏在何处,更无人知道那长命锁的存在。甚至就连部落的人,也只知她们是阿耆遗民,不知部落头领是阿耆公主遗脉。
而于谭氏,他还记着祖上的训诫,务必与本族通婚。
十六岁那年,谭氏遇到了丰神如玉的高探微,数月往来,情根深种。却终于碍于祖训,择族人成婚——哪怕她清楚的知道,所谓的族人,也未必残留多少阿耆血脉。
高探微愤怒离去,谭氏强吞下所有的苦楚。
所嫁的并非心上人,这无疑是件无比痛苦的事情,谭氏在诞下女儿后,眼瞧着部落已渐渐流散,愈觉得苦涩,渐生悔意。他的丈夫,名叫戎楼,也看出她的心思,在南风五岁的时候,黯然离去。
随后,谭氏抚养南风长大,至南风十六岁时,将情势言明。
三十多年中,她一步步看着部落离散,又深受婚事之苦,将长命锁交给南风后,也如此刻给伽罗讲故事般,将旧事告诉南风,而后坦白她的想法——
妄想以地宫的财富图谋阿耆复国,早已是不可能的事,在王城被破的那日,阿耆气数已尽。百余年来,她们以长命锁守着阿耆的地宫宝藏,也许只是等有朝一日,将它托付明主,如当年阿耆人所深信的,佛光普照、凤凰降世,造福众生。所以,必须与族人通婚的规矩,自她而始,彻底废止。
不管南风将来想嫁给谁,她都会竭力赞成。
那之后,谭氏孑然南下,终于在淮南再遇高探微。
彼时高探微丧妻已有数年,儿女绕膝,却无再娶之意。
重逢谭氏,昔日的阴差阳错皆成了过往,高探微纵然依旧不知当年谭氏别嫁他人的内情,却在十数年的分离后明白,若余生再不相守,那么他们,将终身错过。
两人的性情早与旧日不同,昔年的爱恋和意气被岁月沉淀,却愈绵长深厚。
高探微娶了谭氏续弦,叫子女恭敬礼待,却终究回到不到当年的亲密无间。
没过两年,谭氏接到南风的消息,得知她跟傅良绍相恋,却难成良缘。两人毕竟身份特殊,故未透露关系,只是记在名下。
再然后的事,伽罗都知道。

外头的雨势不知是何时弱下去,此刻唯余檐下点滴,隐微入耳。
烛台高照,满室明亮。
伽罗将那长命锁捧在手里,凤凰莲纹,栩栩如生。那些陌生的巫祝文字像是遥远的大门,封锁着骇人的血腥和惊人的宝藏。她不知该如何评说那位奇思妙想的先祖,却在听到他劳民伤财,杀害建造地宫的所有工匠时,心惊胆战。
神智如常的人做不出那样的事,也不至于天真至此。
但事实就是如此,那位先祖癫狂、天真,又心思缜密、戒心过甚。阿耆王室中大半的财富,恐怕都藏在了那座地宫。而通往地宫的地图,就在她的手中——玉龙峰的名头伽罗没听过,但据外祖母所说,那里峰峦叠嶂,崇山峻岭间皆是迷障悬崖,若无地图开路,很难深入其中。即便到了地宫门口,不知其中机关设计,也只会葬身埋骨。
所以…
“我们要做的,就是给它寻个主人?”伽罗脑子里还乱得很。
“玉龙峰我虽未深入,却见过它脚下的群山,单凭千百人之力,恐怕难以深入,也保不住那些宝藏。唯有躬逢盛世,有明主坐镇朝堂,派军队过去,才能保它安然无恙。伽罗——”谭氏肃容,缓缓道:“那其中藏着的不止是金银珠宝,还有佛骨舍利,珍贵图籍。那些才是无价珍宝,若非落入明主手中,善加珍藏,怕会遭到损毁,招致灾厄。”
伽罗眉心微跳,半晌,才肃然道:“我明白了。”
“鹰佐既然知道此物,想必长命锁的事,终究是被他挖了出来。而太子殿下已然涉足此事,又被皇上问及,终需有个交代。若他能成明主,宝物托付给他也无妨,毕竟那些东西总得见天日。若他不是,咱们必须逃出东宫,隐匿行踪。他的品行,不止你要留意,我也会留意。”
伽罗咬唇,还未能咀嚼出其中分量,下意识的将长命锁递向谭氏。
谭氏却是一笑,“它是你的东西。外祖母可以帮你考量太子殿下,但不能替你做主。”
这话仿佛一座重山压在伽罗的肩头。
——如果长命锁背后只是些金银财富,也许她还能高兴些。但看外祖母的神情,这仿佛成了一件无比庄重的事情,让她对着这精致的长命锁,不敢轻率。
“百年机遇,自有缘法。”末了,谭氏瞧她眉头皱起,如此安慰。
伽罗坐在桌前,目光盯着那长命锁,心绪翻腾。
良久,忽然想起一事,“那我真正的外祖父呢?”
“他如今,成了西胡国相。”
伽罗愕然,睁大眼睛望着谭氏。
谭氏眼底却泛起慈和笑意,“当年的事,总归是我对不住他。不过他很想念你母亲,也颇惦记你。伽罗,你若是碰见难事,他必定会出手相助——倘若不愿留在这里,外祖母也会设法送你去西胡,由他照看。”
伽罗垂目不语。
这些事完全乎她先前的预料,一时半刻,难以接受。
*
伽罗整整花了两天的时间,才算是接受了谭氏所说的种种事实。
瞧着手中那枚长命锁,伽罗依旧觉得这些都不像真事,好在近来谢珩忙碌,可容她考虑透彻了,再决定往后的路怎么走。
中秋后雨势缠绵,晌午饭才过,又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先前炎热的天气也被连日的雨浇得凉透,满院花木皆受细雨润泽,令人神清气爽,搬个凳子坐在廊下听雨,思绪便会随雨声飘远。
外祖母上了年纪,此刻正在午歇。
伽罗坐在廊下,回想外祖母说过关乎戎楼外祖父的事,想着娘亲、想着父亲,忽然灵机一动,忙裹了披风在身上,出南熏殿,想去找岳华问些事情。
谁知才出门,就见不远处战青匆匆走来。
“傅姑娘——”他叫住伽罗,稍稍拱手为礼,道:“殿下请你去昭文殿。”
这个时候谢珩找她?
自中秋灯会后,谢珩便忙得脚不沾地,整日整夜的不见人影。
她心里正记挂这父亲的事,下意识觉得,谢珩百忙中召见,难道是有父亲的消息?
如此想着,心中迫切,伽罗稍,让岚姑跟外祖母说一声,便随战青匆匆离去。
战青腿长,放慢脚步有意等她,伽罗却心有牵挂,步履如飞,几乎小跑着到了昭文殿。
迎面是前后脚出来的韩荀和岳华,韩荀还是那副仿佛谁欠了他钱似的臭脸,岳华却稍露笑意,招呼道:“傅姑娘。”
“岳姐姐!”伽罗回以笑容,立在廊下,待战青通禀后,快步进屋。
迎面是谢珩魁伟的身影,他换了身鸦青色长衫,手中握着漆黑的铁扇,正在案前站着。依旧是冷峻的容貌,未因繁忙而憔悴,双眸深沉如旧,神情却颇放松,想必心绪甚佳。
“拜见殿下。”伽罗行礼,紧紧盯着谢珩,“不知殿下召我过来,是有何事?”
“随我出趟门。”谢珩瞧见她额头潮润,不由诧异,“跑过来的?”
伽罗没好意思说她以为是有父亲的消息,只笑了笑,“殿下有命,就尽快赶过来了。”说罢目光稍错,却忽然顿住了——谢珩侧后方的檀木书架上,整整齐齐摆了许多书籍,上头都坠了象牙签子,颇为贵重。
满目书籍中,那色彩斑斓的蝴蝶风筝显得格外惹眼突兀。
伽罗愕然。
她当然认得那风筝,上头的每一笔都是她画的。可它怎会堂而皇之的挂在谢珩书房?
她满腹狐疑,看向谢珩,那位唇角带了些许笑意,面上是坦荡的笑。
“怎么?”
“这风筝…”
“很好看。”谢珩回身瞧那风筝,“每天瞧瞧,有消乏解忧之效。”
“我是说——”伽罗有些艰难的开口,“殿下怎么把它挂在这里?”
太不相称了!充满童趣的风筝瞧着就是出自女儿家的手,放在储君端庄贵气的书房,看着格外别扭。这书房是谢珩处理日常事务所用,虽说外头的官员进不来,韩荀等东宫近臣却时常入内议事。他们瞧见这碍眼的风筝,会作何感想?
谢珩不答,只是瞧着她,深邃的眼中若有笑意。
“想不明白吗?”他说。
这句话出口,连同他的眼神、近来举止,齐齐撞进伽罗心里。
她当然想得明白,她怎么可能想不明白?
先前相处的种种,为外祖母的事闹出的别扭,朱雀街上肩背相贴的陪伴保护…他平白无故将她“送”他的东西摆在书房,心思昭然若揭。
伽罗抬头,对上谢珩灼灼的目光,意味深长。谢珩性情内敛,除了那身威压冷肃,甚少显露真实心意,从前找由头去南熏殿的时候,虽也会用奇怪的眼神瞧她,却总归会稍作掩饰,这回却半点都不收敛。
直勾勾的目光,满是灼热的温度。
伽罗心中猛跳,脸上蓦然觉得热起来。
谢珩却一本正经,“画得好看,挂在这里能时常看见,顺道感激你的盛情,想起你的好处,有何不好?况它既然送给了我,如何处置,自是我说了算。”因书房内没人,他牢牢瞧着伽罗,踱步走来,稍稍躬身,凑到伽罗跟前,细细打量她的眉眼。
明眸皓齿,怎么看都漂亮。
她的额头润润的出了层细汗,许是走得太疾,呼吸都不稳,稍稍喘息。嫩白的双颊透着淡淡的胭脂红色,在他的注目下,脸上愈来愈红,如耳畔艳丽欲滴的珊瑚珠。原本清亮镇定的眸中,夹杂几许慌乱,仿佛羞怯,又仿佛强作镇定,在他的逼视下节节溃退,却还妄想负隅顽抗。
她那么聪明灵透,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她此刻心里是怎么想的?
谢珩忽然觉得很有意思,凑得更近,嗅到伽罗身上极淡的月麟香,“怎么脸红了?”
娇嫩的肌肤近在唇边,令人想起端午那回亲吻的滋味。
有个疯狂的念头在叫嚣,他竭力克制,保持残余的理智。
“在想什么?”谢珩低声,瞧着伽罗的眼睛,“嗯?”
像是有人在心尖拨动琵琶,丝弦微动,便是泠泠之音。
像是有小木锤击在鼓面,怦然而动,荡出漪纹。
呼吸交织的姿势下,他低沉的声音落入耳中,竟叫人心头颤栗。
他目光锋锐深邃,灼灼盯着她,像是能直透人心。
伽罗蓦然感到一阵心虚,无力招架,被他的气息包围,脸红成了柿子。迅低垂目光逃避谢珩,却瞥见他的喉结。心跳不知为何漏了半拍,伽罗触到火炉一般,忙挪开目光。躲开目光,躲开喉结,还是躲不开旁的——
谢珩穿得不多,临近脖颈处领口半敞,往下是结实壮硕的胸膛,被衣衫模糊勾勒出外形。再往下则是精壮的腰,一只手负于背后,另一只手把玩铁扇,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那只手曾将她压在怀里,握着钢针,也曾将她护在胸膛前,杀出重围。
伽罗被他困住,目光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甚至脸上似有火烧,心跳愈来愈快。
心虚脸红什么呢?
伽罗说不明白,只是不敢再对视谢珩,后退了半步,“方才走得太疾,热。”
“外面下着雨,还觉得热?”他的声音依旧在耳畔逗留。
伽罗保持行礼的姿势,忽视了他的问话,心中想了无数遍木鱼佛珠,却还是难以寻回镇定,“不知殿下要去哪里?”
“去别苑住一晚,你也同行。”
伽罗愕然,直觉有诈,抬头看他,“我…能不去吗?”
“不能。”谢珩答得干脆。
——筹谋已久的事,哪能容她推脱。
第42章
谢珩的别苑在京郊, 出了朱雀门往西走, 半日的功夫能到。
因下雨的缘故, 除了战青带四名侍卫着便衣骑马随行,伽罗和谢珩都坐在马车中。太子出门皆有极庄重的依仗规制, 仆寺亦备有华贵的车马轿舆,谢珩却未知会仆寺,只选了辆不甚起眼的油壁车,门扇俱全, 却无半点装饰。
迥异于外饰的简薄,车内却铺陈得格外齐全, 两边放着松软的靠枕,靠着车壁立了小方桌, 底下有副抽屉, 里头蜜饯茶水俱全。
只是车厢内颇为逼仄,左右不过四尺宽,未设车座,只铺了薄毯, 可坐可卧。
谢珩肩宽腰瘦,身姿挺拔, 往当中盘膝坐着闭目养神, 便占了大半空间。
伽罗即便尽量缩在角落,离他也就咫尺距离。换在平常倒也罢了, 偏偏临行前谢珩来了那么一出,她心里突突直跳, 脸上热气未褪,又摸不准谢珩此行的目的,只能规规矩矩的在角落坐成一团。
外头雨声淅沥,断断续续的落在窗弦篷顶。
谢珩阖目不语,伽罗更不敢出声。
她眼观鼻鼻观心地坐了片刻,见谢珩没有睁眼的意思,才吁了口气,悄悄掀起侧帘,看外头雨洗柳丝,风动酒旗。
出了城门,路颇难行。
对面谢珩依旧没半点动静,她原本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下,随着马车晃动和断断续续的雨声,靠在角落里睡了过去。背后的软枕被挤到旁边,这般雨天最宜睡觉,伽罗睡得沉,浑然不觉身体斜倾,倒向谢珩那侧。
有了东西靠着,脖颈微微酸痛稍缓,伽罗睡得更为香甜,肆无忌惮的靠过去。
谢珩依旧阖目沉默,神情却在伽罗枕在他肩头的那一瞬稍稍紧绷。
片刻后,察觉伽罗没有缩回去,他才缓缓睁眼。
将近半个时辰的强行阖目,眼皮有些酸痛。
谢珩眨了眨眼,侧头便看到伽罗头顶墨缎般的头发,珠钗垂落在他的肩头。
他保持身体岿然不动,探头看向伽罗睡颜。少女睡得很沉,浓长挺翘的睫毛安安静静的盖着眼睑,像是上好的墨色羽扇。车厢内稍稍昏暗,她额头光洁如玉,脸颊细嫩柔腻,胭脂般的双唇微嘟,似在咕哝不满,忽而又轻展眉头,不知是梦到了什么趣事。
只是这般侧头靠着他,毕竟睡得不舒服,时间久了,脖颈会酸痛。
谢珩拿手掌托着她蓁首,往角落挪了挪,将双腿并拢,垫了个软枕在上面。旋即小心翼翼的扶着伽罗腰肢后背,令她枕在软枕上。
这点好意显然取悦了梦中的伽罗,她在软枕上蹭了蹭,睡得更加惬意。
谢珩没了顾忌,瞧着她的眉目,肆无忌惮。
只是虽有软枕隔着,马车颠簸摇晃时,伽罗会随之微晃,落在腿上的分量忽轻忽重。
身体的感官陡然敏锐起来,那软枕如同一团火焰,猛烈炙烤。
谢珩这才意识到危险之处,怕身体的反应被她察觉,却又贪恋,只能竭力克制。
手指在她脸侧徘徊,想要摩挲,却怕惊醒香梦,于是只拿目光描摹,将她眉眼深深刻在心间。路途漫长,却似乎走得极快,谢珩瞧着美人,仿佛只是无比煎熬地神游了一回,再掀帘望外,别苑竟然已在眼前。

雨不知是何时停的,晚霞绚烂,缀在天边。
战青在外拱手回禀,谢珩却挑起侧帘,命他噤声。
战青识趣的闭嘴,带人敲门安排。
谢珩深深呼吸了两回,才拍拍伽罗肩膀,“到了。”
伽罗香梦正酣,没半点反应。
谢珩犹豫了下,强忍着身体的僵硬煎熬,伸臂将她抱起,才屈起腿欲图起身,怀里的伽罗却忽然醒了。她睡眼尚且惺忪,却立时察觉了这过于亲密的姿势,懵然看向头顶,对上谢珩的目光。
她仿佛从谢珩眼中看到一丝尴尬,却不明白他尴尬什么。
尴尬的不该是她吗?睡着睡着便僭越冒犯。
看谢珩那紧绷着的脸,怕是生气了。
伽罗脑子尚未清醒,却触到火炭般起身,旋即跪在旁边,“睡得太沉,失礼处还请殿下恕罪。没碍着殿下吧?”
“没有。”谢珩眸色深沉,神情不冷不热,与先前在昭文殿时的样子判若两人。他答得极快,见伽罗微诧,旋即补充道:“口水糊了我的衣裳,只好拿软枕垫着。到地儿还得拉你起来。”
伽罗脸上一红,继续认罪,“是我失礼了,请殿下恕罪。”
“下车。”谢珩倒没再提,重新坐回去,暗暗抖了抖僵硬的双腿。
伽罗依命出了车厢。
时近傍晚,西边斜阳颤巍巍的挂在山头,红透了半边天。秋雨洗过的天地格外清新,郊野凉爽的风立时灌入领中,带着凉意。她慌忙拽紧了披风,将脖子缩进披风里,却因这凉风的侵袭,令头脑清醒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