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层防护之下,他倒没添多少新伤,只是铁甲沉重,拼死力战,颇为疲累。
右手腕的伤瞧着骇人,其实不算重,让他忧心的是左臂。
那条手臂被重箭射中过,虽未能穿破里面的金丝软衣,劲弩铁箭携带的力道撞过来时,也令他半边手臂发麻。乃至后来追着宋敬玄,虽咬牙竭力拉满了弓,那条手臂却颤抖不止,险些令他射箭失去准头。
此刻,左臂似乎真的是废了。
屋里陈设简单,他在内间榻上坐稳,伽罗已脚步匆匆的抱着药箱近来,先帮他把右手腕的血迹擦干净,继而按着谢珩的吩咐洒上药粉,细心包住。
旋即,抬眸向谢珩道:“还有别的伤处吗?左臂的伤还未痊愈,是不是崩裂了?”
“嗯。”谢珩瞧着伽罗,忽然道:“这回是真的不能动了。”
伽罗颔首,将谢珩中衣解开,缓声道:“我帮殿下上药。”
“里面还有金丝软甲。”谢珩任由她帮忙,低声道:“须将上半身都脱去。”
伽罗手势微顿。
虽说已帮谢珩包扎了许多回,但每回都是解开衣领,脱下半幅肩膀的衣裳即可。
这回…她犹豫了下,道:“人手奇缺,总不能丢着殿下不管。无妨。”
谢珩却忽然抬起右臂,将她的手包裹住。
“伽罗。”他神色肃然,瞧着伽罗双眸,缓声道:“那晚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伽罗微怔,“什么?”
“愿不愿意跟我回京城。”谢珩握紧她的手,掌心微微发烫,“父皇盛怒之下,我不敢拍胸脯说不会有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但我会竭力护着你,还有你父亲、你外祖母。父皇性情偏执,仇恨未必能轻易化解,但我敢保证,我会竭力不让你受半点委屈。后面的路或许很艰难,我会将你护在身后,你是否愿意——与我同行?”
屋内片刻安静,伽罗跪坐在他身旁,被他的手握着,温厚有力。
她将谢珩瞧着,勾唇微笑,“殿下会保护我,我也会极力自保。”
“所以?”
“愿意。”伽罗脸上浮起可疑的微红,另一只手轻轻搭在谢珩的手背,温软坚定。
不管前路艰难或是平坦,都是她的选择,心意已定,再无犹疑。
为你,以身试险。为你,披荆斩棘。
笑意从谢珩眼底涌出,渐渐炽盛,如同盛夏浓烈的骄阳,将常年积埋眼底的阴郁冰冷霎时融化。从昭文殿里的退让隐忍、犹豫不决,到后来的试探、欢喜,及至重阳之后的震怒、失望,千里追袭的忐忑、煎熬,万般情绪、舍命追逐,终于有了意义。
谢珩盯着她,缓缓道:“伽罗,我真高兴。”
“这辈子都没有过的高兴。”
他凑过来,在伽罗唇上啄了啄,目光交织,满心欢喜。
伽罗笑生双靥,娇美无双。因情势所需,她今日打扮得很简单,满头青丝拿玉冠束在头顶,身上是一袭茶色劲装,骑马奔逃、掩护藏身都方便,别无累赘。比起中秋那晚的盛装丽服,此刻的装扮着实清淡素净,然而秀眉之下那双眼睛神采焕然,如同盛了满湖荡漾的水波,衬着嫩肤红唇,漆黑发丝,含羞带笑时,眼角眉梢风情万端。
谢珩抵着她额头,几乎沉溺在她的顾盼眼波。
还是伽罗惦记他的伤处,含笑退开,将他中衣除去,碰到左臂大片的暗红血渍时,心中颤抖不止。
那金丝软甲织得紧密结实,她小心翼翼的解开,将上半身的软甲除去,而后解开最内层里衣。
壮硕紧实的脊背入目,伽罗咬了咬唇,看到背后一道两寸长的伤痕,似是陈年伤疤,至今留着深深印记。
她不由轻轻碰了碰,低声道:“殿下以前也曾受重伤吗?”
“是兄长被刺的那回。”谢珩声音微哑,“我也险些丧命。”
谢珅被刺的事伽罗当然记得,那还是高家外祖父和淮南官员的手笔。当时她还不懂其中错综情势,此刻回想彼时高家外祖父的恶意,回想谢珩这些年所受的苦楚,回想他在仇恨之下的煎熬和胸怀,眼底那股热意再度涌了上来。
斯人已逝,当初的惠王妃、谢珅都不可能复生。
而活着的人,譬如谢珩、譬如端拱帝、譬如乐安公主,身上心间,却都留有深深伤痕。如同这道伤疤,怕是终身都难痊愈,每每触及,都能翻起前尘旧事。背负着那些旧事,伽罗无法想象,当时谢珩答应救她的父亲、在端拱帝跟前为高家表哥说情时,是怎样的心情。
那恐怕不是单凭着开阔胸襟就能做到。
伽罗心疼又后悔,指尖抚过伤疤,有温热的泪珠滚落,掉在谢珩背上,缓缓滚落。
她心绪翻滚,缓缓从背后抱住谢珩,喉头热涌,声音哽咽。
“以前的事,是傅家和高家愧对殿下,愧对皇上和公主。”她紧贴在谢珩肩头,低声道:“他们做过的事,我很歉疚。”泪珠断线似的掉落,她紧紧抱着谢珩,低低哽咽。那是祖父和外祖父犯下的罪孽,当时的她甚至还是高家一员。
谢珩失去母妃的时候,失去兄长的时候,忍受高家表兄的故意欺辱的时候,她在做什么呢?
她什么都没法做。
彼时为谢珩帮忙的那些小心思,在此刻看来,不值一提。就像对方被炙热的烙铁烫得血肉模糊,而她只能凑上去,递一块糖抚慰一样,无济于事。她没能阻止,更无力挽回,此刻想来,便如钝刀划过,令人心痛。
…
滚烫的泪落在胸膛,滑入小腹。
谢珩身子微微僵硬,片刻后才抬起右手握住她。
“那些事与你无关。”他眸色深沉,声音都是沙哑的。
“可我还是觉得歉疚。”伽罗柔声,“信王已然身故,皇上跟前就只有殿下了。死者不能复生,祖父和外祖父的罪孽我更难以代偿,不想殿下再跟至亲起龃龉。回到京城,殿下若碰到事情,跟皇上耐心商议,好不好?”
“好,答应你。”谢珩哑声,将她手指扣在掌心,低声道:“母妃若见了你,必定喜欢。”
“文惠皇后当年仁慈和善,我也听说过。”
谢珩颔首,没再作声。
前事旧怨,他已咀嚼过无数遍,那回同伽罗去鸾台寺时,甚至还特意跟方丈讨教过。
过去的事、失去的人,永远无法挽回,他比谁都清楚。
所以珍重眼前心爱的人,便尤为重要。
谢珩回身,眼底波澜翻滚,将伽罗眼泪擦净,哑声道:“你再哭,就没法疗伤了。”
伽罗吸吸鼻子,有些赧然。
自从娘亲去世后,她就很少再哭了,先前重压之下憋着股气,连眼泪都吝惜,不肯任其流下。今日激战对敌,情绪大起大落,这般趴在谢珩身上哭泣,确实是少有的事。
伽罗缓缓将另外半边衣裳脱下,左臂伤口处的里衣被金丝软甲紧紧压在肉上,经血染透,瞧着格外怕人。她定了定神,不敢有半点颤抖,褪下衣衫,瞧着血肉模糊的伤口时,却还是忍不住一声低呼。
原本已经结痂的伤口全然撕裂,甚至比原有伤口扯开了一寸不止,下方三指处有极重的淤青,像是重击所致。
唯一庆幸的是,伤口虽撕裂严重,毕竟没有毒物,不似前次般深紫吓人。
伽罗心惊胆战,小心翼翼的沾走血迹,看到谢珩浑身绷着,眉头紧皱。
她的额头先见了汗,按着谢珩的吩咐擦干净伤口,抹了药膏。谢珩自用右手将左臂揉搓了一通,里头筋骨因铁箭钝击而负伤,又被他强力拉弓,揉搓时疼痛难忍。他对这些伤有些了解,知道药膏效浅,一声不吭地咬牙揉毕时,额头缀满了豆大的汗珠。
伽罗给他擦尽汗珠,又将伤处层层包住,才松了口气。
床榻被血染透,已然没法用了。
谢珩先经鏖战,后又剧痛,此刻眉目间尽是疲累。
因观内客舍不分男女,都只摆放简陋的床榻桌椅,伽罗想了想,便带着谢珩到她屋中,暂睡片刻。待谢珩沉沉睡去时,又赶往山腰,去向那位被战青夸上天的神医讨教,说谢珩伤口崩裂,当如何调理。
神医刚救下重伤的士兵,听了此事,没好气的道:“既有那等神勇,忍着就好了!”
伽罗微愕,恰逢战青经过,好声好气地向他道:“殿下也是形势所迫,还请先生担待些。”
神医叹了口气,道:“等殿下传召,我再去瞧吧。那伤就是疼痛,别的不碍事。”
伽罗这才稍稍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矮油,私定终身的小情人~
#闷骚太子的起居心情记#
过去的事、失去的人,永远无法挽回。
所以珍重眼前心爱的人,便尤为重要。
我会好好珍惜她。
第74章
大战过后, 直至傍晚时分, 上下事情才算是勉强打理清楚。
除了谢珩之外, 战青、杜鸿嘉、蒙钰等人也都负伤,好在没有大碍, 各自休养。黄彦博虽赶路疲累,却因纵马冲突时阻碍甚少,倒没受重伤,奉谢珩之命将战场清了, 带人在山脚安营扎寨。
柘林府的士兵死了近三百人,谢珩下令重金抚恤, 余下的各自负伤,安置在各处观里过夜。都尉韩林身先士卒, 从宋敬玄的第一波攻袭起, 便带了少数兵马守在要紧隘口,几波攻袭过去,负伤颇重。因他对宋敬玄深恨,即便身负重伤, 亦自发骑马追袭宋敬玄,却被对方暗箭所伤, 昏迷不醒。
韩伯岳守在他身旁不肯离去, 眼睁睁看着军医剪开满布血迹的衣裳,清理过狰狞伤口后敷药包扎, 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却强撑着不肯哭。
直到入夜时伽罗再去探望时, 才揪着伽罗衣襟,小声道:“傅姐姐,爹爹会醒来吧?”
“殿下请了天底下最好的郎中。”伽罗握住他小手,察觉他微微颤抖。
虽说在柘林府盘恒多日,伽罗这还是头一次见到韩林真面目。他的故事伽罗听谢珩提过,身手才敢都强悍过人,只因得罪了宋敬玄,被宋敬玄会同南衙联手压着,这些年守着柘林都尉的位子未能提拔半分,平常还被宋敬玄安插的人手架空,日子十分难熬。
这回谢珩在洛州谋事,最先盯上的也是韩林,派杜鸿嘉协助除了那些碍事之人,重掌兵权,今日铜墙铁壁般死守,骁勇之极。
而当年韩林之所以得罪宋敬玄,似乎还是跟韩伯岳那位逝世的娘亲有关。其中隐情谢珩未提起,伽罗只知道韩伯岳三岁时失了慈母,彼时宋敬玄初至洛州,因那件事,硬生生将原本欲提拔入京的韩林压在柘林,一晃就是四年。
韩伯岳在军营长大,受其父影响,颇有胆气,亦将其父视为天底下最骁勇的英雄。今日两军对垒时他还信心满满,此刻瞧着满身细纱,昏迷不醒的韩林,焉能不怕?
伽罗瞧着心疼,将他领出去,哄着吃了些饭,往韩林那儿又瞧了片刻,直至韩伯岳撑不住,才同谭氏一道,哄着他睡下去。
次日起来匆匆前往韩林的屋舍,那位仍是昏迷。
据莫先生说,韩林凌晨时曾醒来过一次,喝了两口水,意识却不慎清醒。
今晨谢珩已同黄彦博一道来探视过,各自忧心,请莫先生务必将他救活。一场激战后死伤惨重,柘林府伤亡的军士名单昨晚已连夜列了出来,谢珩交于战青,飞马递回兵部,提早安排抚恤重赏事宜。
待晌午时,军士们重新列队,由谢珩带领,启程返回雍城。
柘林府重伤的将士就近回营休养,只是韩林病重,谢珩单独安排辆厚软舒适的马车,带回雍城,方便照料。
*
队伍缓缓回到雍城,已是当日傍晚。
宋敬玄率兵出征时,李凤麟忧心忡忡,听得小相岭战胜的消息传来,当即喜不自胜,虽没再折腾阖城官员,却带了两名副手,亲自骑马在城门口迎接。往来的百姓未受半点驱逐,出入如常,见这位父母官亲自迎候,颇为好奇,不自觉的驻足观看,只是毕竟惧怕官府威仪,躲得远远的。
临近腊月,天气已十分寒冷。
李凤麟一介文官,不似武将骁勇耐寒,却只穿了深红官服,姿态端正恭敬。身子在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那张方正的脸上却满是由衷的笑意,见得谢珩率军走近,忙翻身下马,快步过去,同副手跪地道贺道:“宋敬玄谋逆犯上、仗着权势作威作福,罪行罄竹难书。恭贺殿下剿平逆贼,捉获宋敬玄,微臣代洛州万千百姓,谢殿下大恩!”
他的声音高昂,顿挫有力,令周围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城门口不知何时聚了许多百姓远远围观,听李凤麟说昔日威风得意的宋敬玄被捉,顿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乱,惊讶欢喜皆有之。不知是谁眼尖,看到了囚车中瑟瑟关押的宋敬玄和徐昂,群情激愤,指指点点,旋即口口相传,深感太子英明恩德。
宋敬玄在洛州当了数年都督,不止贪权敛财,更是仗势欺人,别说平头百姓,就连当地官员也是敢怒不敢言,满肚子怨恨。徐昂比之更甚,洛州内外的数处宅邸金碧辉煌,强占民女,霸凌人.妻不说,府中那十几位妾侍更是仗势欺人,其兄弟子侄横行霸道的事,数不胜数。
而今那两人穿着单薄囚衣锁在囚车中,太子殿下亲自羁押,李凤麟亲口定论。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将摊贩上的青菜丢过去,怒骂宋敬玄。
谢珩立马回身,瞟了一眼,并未作声。
战青会意,朝押车的侍卫递个眼色,各自避开,也未阻拦。
越来越多的杂物砸向宋敬玄和徐昂,人群中有人颇富,被欺压许久后难得能出恶气,当即将近处数个摊贩的果蔬杂物买下,分给群情涌动的百姓,怒骂斥责,含恨打砸。
这般动静引得更多人驻足,纷纷打探传递,将宋敬玄和徐昂谋逆被捉的事迅速传开——先前宋敬玄大军过处所散播太子被韩林挟持,他奉命救驾的谣言不攻自破,人人皆道其居心险恶、以下犯上,罪有应得。
谢珩不疾不徐,命人扶起李凤麟,当众夸赞两句,才叫他上马同行。
待谢珩在黄彦博等猛将的拱卫下徐徐入城时,两侧百姓满腔仇恨均得倾泄,齐齐跪地叩首,口呼皇上万岁,太子圣明。
而囚车内宋敬玄和徐昂惨不忍睹,身上重伤被粗粗救治后不至于危及性命,经这番百姓泄愤,格外狼狈。
入城之后,城内消息亦迅速传开,道旁百姓见得这幅模样,直呼活该。
…
这般缓缓入城,到得白鹿馆外,夜幕已然降临。
李凤麟已然备了庆功宴席及犒赏军士之物,谢珩并未推辞,不止邀了随行众将和柘林府及黄彦博所调府兵的长史、司马等人,连同军伍中格外骁勇的士兵也一道邀请,于衙署旁的敞厅中欢庆,特令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宴至一半,他以臂伤作痛为由离席,留下黄彦博和李凤麟主持局面。
他在战青的陪同下走出很远,还能听到军士的欢喝声,甚至衙署之外,有百姓点燃烟花,为今日传遍全城的喜讯庆贺。
这般局面当然是谢珩盼望的,可心里却还是有无形的重石压着,令他难露笑意。
快步回到白鹿馆,重伤昏迷的韩林就安排在紫荆阁附近的剑南台里。
谢珩过去时,屋舍里灯火通明,稍作休整的侍卫已按着战青的安排往各处轮流值守。曹典、杜鸿嘉及蒙钰兄妹皆按照谢珩的安排,往厅中赴宴,此刻唯有刘铮带了两名侍卫,连同莫先生一道,守在韩林跟前。
门口侍卫躬身行礼,里头刘铮听得动静,亦起身相迎。
谢珩快步走进去,扫了眼仍旧昏睡不醒的韩林,随即看到床榻旁那个小小的身影,失群的孤雁般趴在床边。
韩伯岳满心都在韩林身上,听见刘铮等人问候的声音,才察觉动静,回身看到谢珩。
他脸蛋上还挂着一滴泪,却还是噌地站起身,如韩林教过的那样,恭恭敬敬地跪地行礼,道:“拜见太子殿下!”幼童的身影在刘铮等人的衬托下格外单薄,身份倔强却半分不减。
谢珩盯着他,上前伸手搀起,看到孩子眼底下的乌青。
这个年纪的孩童正是活蹦乱跳、人嫌狗憎的时候,韩伯岳比旁的孩子更强健些,原本不该有这幅样子。
谢珩皱眉,往韩林脸上瞧了瞧,方毅的脸上血色苍白,气息都颇微弱。
“莫先生。”他叫韩伯岳坐入椅中,回身问道:“能救吗?”
“老夫已竭尽全力。”莫先生纵有神医之称,却也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诸般手段用尽,却难以挽回韩林重伤之下的虚弱。
他不愿当着韩伯岳的面细说诸般伤情,便同谢珩拐入内室,将先前未及详细禀明的事说了,最末叹道:“我已问过军士,韩将军在小相岭上时就受伤极重,后来追击宋敬玄和他的副手,拼尽全力拉弓射箭,等射中了那位副手,他已是强弩之末,摔下马背。原本就有骨头断裂,那一摔之后刺入腑脏,怕是…回天乏术。”
谢珩眉目陡沉,“莫先生也没有办法吗?”
“若是旁的病症,老夫用尽本事,或许能有一线生机。但他脏腑已损,还请殿下恕罪。”
莫先生叹了口气,扫向外间,低声道:“那孩子早起就过来守着,寸步不离,若不是傅姑娘过来哄着,连晚饭也不吃。若能有办法,焉有不救之理?”
谢珩垂目,眉头紧紧皱在一处,半晌,道了声“先生辛苦”,同至外间。
韩伯岳已经回到了韩林榻旁,一双眼睛巴巴地望着谢珩,想问父亲伤情,却又不敢。
谢珩坐至榻旁,瞧会儿韩林,又瞧会儿韩伯岳,最终沉默起身。
*
次日韩林依旧昏睡不醒,中间咳了几回血,浓稠乌黑,脸色苍白。
韩伯岳连夜守在旁边,谁劝都不肯走,韩林那稍有动静,便凑过去细看。然而伤情恶化,令人失望,莫先生能解百毒,能治诸般外伤,却无法破开膛腹,将刺在脏腑的碎骨取出。韩伯岳瞧着榻上越来越虚弱憔悴的父亲,隐约明白这重伤背后的含义。
原本皮猴般没片刻安静的孩子,这一晚却死握着拳头不吭一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悄悄的埋头在韩林锦被上,无声抹去。
后来终究没忍耐住,趴在韩林身边,握着韩林的手,口中溢出破碎的哭泣声。
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落在韩林手背。
床榻上昏睡的人似有察觉,手指动了动,却还是了无生气。
韩伯岳哭得越发凶了,一声声强压伤心恐惧的“爹爹”哭出来,令素来刚硬的刘铮都红了眼眶。然而韩伯岳倔强,死守在榻旁不肯挪动,刘铮只能陪坐在旁边,束手无策。
至黎明时,床榻上的韩林仿佛回光返照,勉力睁开眼睛。
刘铮当即命侍卫按照谢珩的吩咐,去紫荆阁扣门,不过片刻,和衣而睡的谢珩便起身赶过来,带着深冬早晨的冷冽清寒。
莫先生昨晚撑不住眯了两个时辰,此刻也已赶到榻前。
韩林躺在榻上,目光涣散,早已不是初见时精光奕奕、龙精虎猛的汉子。连日昏睡,伤情渐重,他几乎连米汤都没喝几口,此刻眼窝深陷,脸色灰败,眉头紧皱,显然是疼痛已极。
谢珩越众上前,坐在榻旁的矮凳上,叫了声“韩将军”。
韩林喉结动了动,握着韩伯岳的小手,胳膊挪了挪。
谢珩会意,伸手将韩伯岳握住,肃然道:“将军放心,我必定好生照顾伯岳!”
“谢…”韩林提气张口,随同话语出口的,却是血迹。
韩伯岳强忍着呜咽,五根手指不自觉地握紧,将谢珩牢牢扣住。
韩林唇角微动,像是在笑,断续道:“听…话…”
韩伯岳呜呜地应着,抬起袖子擦泪,两只眼睛通红,只呜咽道:“爹爹,你快好起来。伯岳听话,再也不顽皮捣蛋,惹爹爹生气!呜…”
“男子…汉…”韩林说得甚是艰难,素来刚毅的脸上,稍露温柔,旋即又道:“姑…姑…”
“伯岳会听姑姑的话!”韩伯岳忙不迭的点头,“爹爹你快好起来。”
韩林扯了扯嘴角,望着韩伯岳,眼中有泪珠滑下,缓缓渗入枕中。
“宋…”他又勉力想说,喉头却被污血堵着,发不出声音。
莫先生忙上前帮忙,谢珩端坐榻旁,沉声道:“宋敬玄和他的爪牙,必定依律法严惩,韩将军昔日的仇,我必定会报!伯岳在我身旁,你尽可放心。”
他一字一句,都说得格外坚决。
在来洛州之前,谢珩就选中了韩林,不止为附近地势和韩林的性情,还为韩林对宋敬玄的仇恨——
当年宋敬玄初至洛州时,韩林已是柘林府都尉,为方便照顾家人,将妻子和三岁的孩子、连同十二岁的幼妹都安置在雍城。
谁知随宋敬玄赴任的那位司马色胆包天、行径恶劣,瞧着韩夫人容貌娇艳,竟在酒后命人将韩夫人劫来,欲图用强。韩夫人出身书香门第,不会半点拳脚功夫,被司马逼在屋中,誓死不从,争执中拿铜壶砸伤司马,司马大怒,酒醉之下,也抢了铜壶砸她,欲令她放弃抵抗。然而韩夫人质弱,被他砸伤,没过片刻便一命呜呼。
韩林得知此事,震怒欲狂,去找那司马讨还人命时,被宋敬玄仗势压住。
为堵口舌议论,宋敬玄另寻了许多娇娘给韩林,都被韩林拒之门外。
从雍城、洛州到京城,韩林试了许多法子,要为亡妻讨还公道,却都被宋敬玄死死压着。韩林怕旧事重演,将妹妹送到舅家养着,这几年中,只留儿子在身旁,亲自教导抚养。
这回韩林拼死相助谢珩,不止是为公道大义,也是想为亡妻报仇,手刃仇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