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秋宫内的布置几乎没变,因段贵妃喜爱养花,廊下专有花架,四季花卉不断。如今正是山茶盛开的时节,因薄云遮日,天气不冷不热,段贵妃特命人将山茶摆出来透气,亲自修建花枝。
她的身周围着数位宫人伺候,而在数步开外的西墙底下,有两数腊梅盛开。
腊梅旁边,站着乐安公主和一位少女。
乐安公主还是如常的宫装打扮,哪怕是这深冬时节,也打扮得颇鲜艳,像是逆着冬日寒冬盛放的山茶,娇俏可爱。
那位少女虽面生,眉眼轮廓却让谢珩觉得熟悉。
她身量跟乐安公主差不多高,青丝挽髻,苗条纤秀,披着一袭杏红斗篷,正扶着腊梅花枝,由乐安公主拿着小银剪来剪。
谢珩扫了一眼,也不知她是哪家贵女入宫,未再留意,只看向许久未见的妹妹。
宫人见他和端拱帝驾临,齐声问候,乐安公主闻言瞧过来,脸上乍现喜色。
“皇兄!”她欢欣招呼,随即拉着那少女的手,齐往这边过来。
端拱帝脸上总算露了几分笑意,瞧乐安公主手持银剪,便道:“又在祸害那腊梅?”
“表姐喜欢腊梅,前儿剪的那一枝插瓶后摆在我那儿,今日特地跟贵妃娘娘来讨,也剪些给表姐插瓶。”乐安公主虽是同端拱帝说话,目光却早已黏在谢珩身上了,“皇兄可算回来了,看这样子,这阵子铁定没好生休息。说了要给我带好东西回来,带了吗?”
她从前在淮南时柔弱沉默,如今到了京城,被端拱帝捧着,性子倒是明朗许多。
谢珩唇角动了动,道:“在战青那里,明日过来挑。”
“好!”乐安公主笑意更盛。
方才那少女自从被拉过来,便保持笑意,此刻等他兄妹二人说罢,才抽空行礼,“拜见皇上。拜见太子殿下。”声音不疾不徐,颇为柔和。
端拱帝就势道:“这是你舅舅的小女儿,阿昭。”
谢珩恍然。
难怪方才瞧着眉眼熟悉,原来她是舅舅的女儿,此刻一瞧,果真跟母妃有几分相似,只是谢珩记忆中的母妃已是貌美王妃,这少女年纪不必英娥大多少,尚未全然长开。
时隔数年,再见到跟母妃相关的人,谢珩心绪微微触动。
他颔首,叫了声表妹。
见面已毕,段贵妃便招呼众人入内,说话间,不免提到舅父和几位表妹的事。
谢珩的外祖父姓贺,出身小户人家,靠着读书科举出身,在工部谋了个差事,因没有家底,又不借工事贪污克扣,凭着那点俸禄,日子过得不贫不富。不过因靠着读书翻身尝到甜头,他对儿女的教导便格外用心,两个儿子自幼苦读,女儿便也整日钻在书房,修出一身书香气。
因她生得美貌,机缘巧合下与当时的惠王相识,虽经挫折,却成眷侣。
贺家也因此受到照拂,虽不说鸡犬升天,父子仕途却平顺了许多。
直至后来惠王妃身故,谢珩的外祖父平生最疼爱女儿,彼时又是疾病缠身,乍闻噩耗,吐了几口血,虽请了太医调理,却没撑几天就去了。
再往后惠王夺嫡失败,为他出力甚多的内兄贺清被永安帝报复迫害,接连贬官数次,最终死在瘴疠之地,妻儿老母亦多受害。
彼时端拱帝初至淮南,被盯得格外紧,自身尚且难保,在外能插手的有限。而贺清被永安帝死盯着追打,不止被迫改了名,连妻儿都未能保住,除了幼子被端拱帝暗中救下,可算是家破人亡。
倒是内弟贺宁因资质有限,夺嫡的事中参与甚少,虽受牵连被流放,到底保住了性命。
后来因流放之地有人恶意欺压,贺宁不知使的什么法子远逃出去,连端拱帝都没探到消息。直至端拱帝登基,待朝堂初定,明察暗访,才在南边极偏僻闭塞的村落中找到他一家人。
贺宁藏于深山,不知外间日月变换,得知帝位已易了人,才敢跟随入京。
贺宁膝下一儿两女,倒都保全无恙,长女年已二十,虽受贺宁言传身教识文断字,却已因年龄渐长,嫁与当地人,夫妻感情和睦,未再回京。儿子和幼女贺昭尚未婚配,随同贺宁夫妇归京,官复原职,得蒙恩遇。
因贺昭跟少女时的惠王妃长得颇像,端拱帝格外疼爱,想着乐安公主无人陪伴,特地将她养在宫中,日夜与公主同行同宿,恩宠非常。贺昭长在民风淳朴之地,长得娇憨美貌,性情和气,跟乐安公主也合得来,相处十分融洽。
只是她毕竟经历有限,今日头回见着谢珩,有些怯生害羞,微笑着坐在乐安公主身侧,甚少说话。
父子两人在仪秋宫坐到傍晚,才起身离开。
——宋敬玄和徐昂归来,端拱帝政事上鞠躬尽瘁,尚有事处理,未再陪着用饭。
…
傍晚的宫廊被斜阳映照,虽无花树草木,朱墙琉璃相映,别添瑰丽。
端拱帝心中琢磨事情,走至岔路口,才道:“太子妃的事,朕不紧逼。但既然傅伽罗不肯回来,你先前那些荒唐念头,更该收起。一国储君,该学会审时度势,哪怕不愿联姻,也该挑个合适的人入主东宫。”他脑海中浮现起贺昭的影子来,却知道儿子的脾气,未立刻提,只道:“似傅伽罗那般出身,朕绝不允许。”
“可儿臣只想娶傅伽罗。”谢珩声音平静,与从前的怒色争执迥异。
端拱帝嗤笑,“朕便明白说了。莫说傅伽罗不愿回来,即便她此刻就在跟前,你母妃和兄长的神位已进了宗祠,傅家的人没资格进去。”
——更没资格沾谢珩的福泽,令其子嗣染指皇权!
谢珩偏过头,盯着红墙不语,挺拔的身影比端拱帝高了半个头,固执倔强。
“你也该为父皇想想。”端拱帝叹气。
“父皇为何不能为儿臣想?”谢珩看向他,墨玉般的眸子里如蒙一层寒气,“还是说,父皇希望我跟在淮南时一般,摒弃其他,只专心筹谋拼命,做所谓太子该做的事?”
那时的他…
端拱帝不自觉地皱眉。
彼时的谢珩冷厉得像是刚淬过的锋刃,性情沉闷阴郁,别说父子不亲近,哪怕是作为妹妹的英娥都对他心存畏惧。那样的阴霾,一生中经历过一次就够,他嘴上虽不说,但比起淮南时的阴冷,他还是更怀念幼时顽劣明朗的儿子,鲜活又张扬。
那样的谢珩,除了傅伽罗,未必没有旁人能帮他寻回。
端拱帝不语,谢珩却已拱手,大步离去。
冬日寒风吹动他的玄色衣袍,漫长宫廊中,内监退避在侧行礼,唯有他背影沉郁。
*
次日乐安公主带着贺昭去东宫时,谢珩早已带着杜鸿嘉出去了,只剩战青留守,搬出几箱子的东西,挨个给乐安公主瞧,或说起来处,或演其用法,或教其去除,直至后晌,乐安公主才心满意足地叫人抬着箱子走了。
临近年底,又要封赏功臣又要惩治罪人,事情反倒更多更忙。
谢珩白日在外奔忙,晚间回到昭文殿的内室,对着匣中玉佩信笺和那盈盈欲飞的彩画风筝,辗转翻覆。实在难以成眠,便起身铺纸研墨,给伽罗写信。
其实也没多少可写。
朝堂上的事纷繁错杂,谢珩也不愿拿它去烦伽罗,东宫住着一群男人,也乏善可陈。满心思念倒是真的,每每提笔时,却又写不出来——这些年习惯了将心事深藏,每常对着伽罗时,情意浓处,美人在怀,娇颜浅笑,许多话自然流露。此刻对着苍白信笺,反不知如何落笔。
于是寄出去的信写得简略,只好期盼伽罗回音。
回信倒写得很有意思。
伽罗居于白鹿馆,平常也可四处去逛。李凤麟的夫人姜氏待人和善,看得出谢珩对伽罗的不同,更是着意照料,陪着伽罗将雍城内外有意思的去处踏遍,或是古寺宝刹,或是奇景胜处,或是珠市金坊,隔三差五地就去。
这些事伽罗都写在信里,漂亮的蝇头小楷落在松花信笺上,比谢珩那宣纸有意思多了。
谢珩便靠着回信度日,不觉过了除夕年节,至初七时,终于有傅良绍确切的消息传来,说戎楼已探过西胡王之意,有意结盟。
谢珩闻之大喜,当即禀报给端拱帝。
端拱帝再召近臣商议,最终由新任鸿胪寺卿同礼部官员结成使团前往,由黄彦博亲自护送。使团顺利抵达西胡,得西胡王召见,因西胡近些年休养生息,也不欲被北凉威胁侵扰,事关重大,见端拱帝诚心,便由戎楼自请亲访大夏京城,细谈缔盟之事。西胡王允准,亦遣使团相随,不待消息传开,迅速前往大夏。
至三月初,戎楼抵达洛州。
第80章
洛州春.色正浓, 柳绕长堤, 莺飞檐下。
自戎楼抵达大夏国境后, 谢珩为免生出意外,除了遣将领带人迎接护送, 暗处亦安插人手随行,确保无虞。是以戎楼的行程,在数天之前,已传到了伽罗耳中。
对于这位外祖父, 伽罗满怀好奇。
戎楼抵达的当日,李凤麟亲自将一行人接入白鹿馆中安置。外邦国相自需礼遇, 安排在了谢珩曾住过的紫荆阁,随行的西胡使团则安排在紫荆阁抱厦及四周数处阁楼。此外便是端拱帝遣往西胡的使臣, 鸿胪寺卿和礼部侍郎带随行的人住在一处, 傅良绍虽说功劳不小,到底没了官位,加之有伽罗在此,便安排在伽罗所在的剑南台, 离西胡使团不远。
李凤麟引着戎楼走向紫荆阁时,伽罗正站在屋前观望。
——为免泄露消息, 她并未跟旁人提过跟戎楼的关系, 只拿好奇做借口。
游廊之间人影绰绰,李凤麟身侧那人身量颇高, 穿着鸦青色的长衫,朗目高鼻, 蓄着两寸长的胡子,头上戴一顶帽子,饰以朱红宝石。通身上下,除了那顶帽子,再没半点能够彰显身份的饰物,然浑身沉稳气度,依旧令人心生敬重。
他走得不慢,步伐却格外端方,仿佛闲庭信步,边走边同李凤麟交谈。
将近剑南台时,戎楼的目光便往这边瞧过来,李凤麟亦往这边看了一眼,随后,一行人便往这边绕过来。
春日阳光和暖,白鹿馆里迎春连翘开到尾声,紫荆却正热闹。
朱漆屋檐下,十五岁的少女正当妙龄,春衫单薄,眉目如画。她的身侧,则是穿秋香色团花衣裳的谭氏,她的神情十分平和,夹杂了银丝的头发规规矩矩盘起,兴许是身子不适,艳阳之下却戴着暖帽,虽质地单薄,却将额头护着,正中间镶嵌绿宝石。她单手拄着拐杖,迎风而立,腕间唯有老银镯子,花纹繁复细密。
戎楼当然认得那镯子,心里叹息一声。
当年别去,转眼已是三十年的时光。他后来探得她的消息,追问南风的下落、伽罗的处境,往来的信件已装满檀香盒,却始终未见过面,谁知再见面,当初明艳照人、聪慧果敢的族长已露出颤巍巍的老态,他也成了年过五旬的老头。
容貌虽易,气度却沉淀下来,那双眼睛里没了当时的明亮波光,望之却令人心安。
戎楼缓步上前,不待李凤麟开口引荐,双手交叠在胸前,躬身行礼。
谭氏微笑了笑,将拐杖递给伽罗,亦端庄回礼。
待谭氏直起身,戎楼才缓缓站直,瞧着谭氏,露出个颇温和的笑意。
李凤麟微愕,却没开口打搅。
旁边伽罗早已得了谭氏指点,双手交叠,深深行礼。戎楼只点了点头,伸手将她扶起,这才向李凤麟拱手道:“使团的事,有劳刺史大人费心。”
“国相阁下客气。”李凤麟拱手一笑,因见戎楼待谭氏客气,便颔首致意,旋即带使团众人前往紫荆阁安置,留下傅良绍在此。
待一切妥了,李凤麟才吩咐身边长史照料,他先回衙署去。
…
剑南台中,谭氏将戎楼亲迎入内,也未关门扇,请他和傅良绍入座,由伽罗亲自沏茶捧过去。
茶是李凤麟夫人送的,香清色雅,少女裙衫曳地,纤手奉茶,笑意盈盈。
戎楼接过,道:“对着那些信,想象过伽罗的样貌,也叫良绍画过像,谁知道见了面,比我想得还漂亮——比你年轻的时候,也好看许多。”他看向谭氏,见她笑着点头,续道:“南风也是这模样?”
“南风在这个年纪,长得不及伽罗高挑。不过眉眼很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谭氏招手,示意伽罗在她旁边坐下,叹了口气,“那年我刚接到你的消息时,伽罗也才六岁,南风曾说要去西胡见你,终究…不过他那儿有南风的画像。”她看向傅良绍。
傅良绍坐在戎楼身侧,闻言道:“还在丹州的住处,不知是否还完好。到了京城,画几幅给您看。”
戎楼颔首,瞧着伽罗,满面欣慰。
他直坐到傍晚时分,因李凤麟设宴来请,才带着傅良绍去了。至宴后归来,伽罗已回屋歇着,烛光昏暗,唯有谭氏那间屋门敞开,明烛高照。
戎楼自知其意,走过去轻扣门扇。
里头谭氏已听见动静走过来,请他入内。
白日里因有众官和傅良绍、伽罗在场,戎楼和谭氏皆是平和之态,加之戎楼初见伽罗心里高兴,整个后晌气氛都颇融洽,曾是至亲夫妻的两人也似全无瓜葛,不曾提及半点旧日之事。
此刻灯下相对,隔着几十年的光阴,戎楼瞧着谭氏,神情颇复杂。
当年各自的经历,虽未细说,从信件在只言片语中,大约能推测出轮廓。
关上门窗,沏一壶茶,戎楼才缓缓开口,“这回陪着伽罗到京城,倘若事成,还回西胡吗?”
“不回了,”谭氏一笑,“南风不在,伽罗身边没个可靠的人,我怎么舍得下。咱们那位皇上行事如何,你或许也有耳闻,单凭伽罗,怕是防不住他。”
“这条路很艰难。即便如今有那位太子执意求娶,有我撑腰,端拱皇帝会碍着诸多考虑同意,却绝不会是出自本心。但将来呢?等他国中强盛,无需再借西胡之力,即便两国依旧交好,对于伽罗,他仍旧不喜。”戎楼觑着她,“伽罗心意已决?”
谭氏颔首。
“那么将来,她如何打算?端拱皇帝这皇位来得艰难,必定看得比性命还重。纵然淮南的事他不追究,傅家呢?让傅家的血脉记入宗谱,承袭他妻儿性命换来的皇位,你觉得,他会愿意?”
这确实是个难题,谭氏即便从未跟伽罗提过,却也含着隐忧。
桌上摆着南边加急送来的新鲜桑葚,谭氏挑几枚送到戎楼跟前,缓缓道:“伽罗曾跟我说过一句话,应当就是她的心思。她说,如果不是铁板钉钉的绝路,如果有圆满的可能,为何不去尝试。哪怕最终未必能得偿所愿,争取过,经历过,也能无悔。譬如人皆有一死,终会归入黄土,我们所有人,却还是尽力往前走,期许美好的结果。”
戎楼一怔,“这是她说的?”
“是她说的。”谭氏颔首,“这孩子幼时承教于南风,后来又跟着我在小佛堂住了四年,会说出这样的话,连我也意外。但也可见,她确实不愿轻易舍弃太子。”
“既是如此——”戎楼沉吟片刻,道:“我们便依了她。”
他忽然笑了笑,仿佛自嘲,“其实你们性子很像,连南风也是。”
“很倔,是不是?”
“是讲道理的倔,所以让人没法阻拦。其实——”戎楼顿了顿,似是犹豫,将谭氏瞧了片刻,见她眉目慈和平静,仿佛月出天山,清荡坦然。他将桑葚送入口中,汁液甘甜,一如少年时她不经意间递给他的野果。
“其实当初离开时,我曾后悔娶你。”戎楼瞧着谭氏,看到她笑了笑,仿佛早有预料,“过了几年,又后悔当时不该离开。”
“如今呢?”
“不后悔娶你,也不后悔离开。”
火苗晃了晃,谭氏拿起银剪,去掉一小段烛芯。
“我也是。”她说。
“不后悔嫁给我,是为南风和伽罗。不后悔南下,是为他。”戎楼想起旧事,忽然笑了笑,“最初你给南风取名时,我只觉得好听,并没多想。后来进了王庭,翻阅许多书,就又想,为何不是取名北风。毕竟,他是南边的人。”
这话令谭氏失笑,“那时候还年轻,见笑了。”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那是高探微曾教过她的句子,当时碍于长命锁的祖训,违背心意嫁给戎楼,年轻气盛,又觉出宿命的悲苦,才会起那样的名字。而今回想,却是五味杂陈。
谭氏最终叹了口气,“这辈子,我愧对于你。”
“我心甘情愿。”
谭氏微愕,从戎楼温和的眼神中察觉出一丝光芒,经岁月沉淀之后,尚未泯灭消逝的余光。她却已承受不起。遂低头扫了扫膝头并不存在的灰尘,而后添茶。
戎楼却又道:“他如今还好?”
“流放到西南边,恐怕时日无多。”谭氏道。
“想救吗?”
“不必。”谭氏摇头,“早年他不听劝阻,对皇上无礼时,就已埋下因果。皇上在那样的困境里熬了过来,不提他的心机,志气终究令人佩服。如今因果循环,换他到了困境,能否撑下去,也看各人了。我也有心无力。”
“那么——等他离去,伽罗前路顺畅,你…还回西胡吗?”
“不回了。我说过,不后悔。”
屋内颇安静,风过纱窗,索索作响。
戎楼将她觑着,欲言又止。
*
次日,两国使团齐往京城,于三月中旬抵达。
暮春的京城,比起伽罗去岁初至,已是截然不同的气象。官道两侧桑陌纵横,远山碧水在和暖春日下延绵,道旁酒旗迎风招展,郊野间尽是踏青的人。
去岁随同永安帝一道被掳的多是像傅家这般的近臣,经端拱帝父子一年打理,多已衰败或收敛锋芒。皇权更替之下,亦有许多新贵涌出,譬如炙手可热的姜家,譬如赵英等等。谢珩父子虽性情冷厉,为政却勤恳清明,新任的吏部尚书颇能识人,举荐不少有才之士,国子监及书院中收了些好学青年,这时节高门贵户、才子新秀踏春的兴致仍旧高涨,常能瞧见远处的帷帐香幕,天上纸鸢高飞。
伽罗与谭氏、岚姑同乘,掀帘望外,触目锦绣风光。
这一副渐趋升平的气象中,有不少是谢珩的功劳,伽罗念及此处,唇边笑意更深。
帝阙巍峨,禁卫森严,守城的将领亲自侯在门口,见得戎楼一行抵达,亲自迎送入内。
朱雀长街两侧热闹如旧,百姓虽不知这队人是何身份,瞧见其阵仗,也纷纷好奇驻足。
伽罗挑着帘角,看两旁商铺酒肆,阁楼绣户,目光随意扫过,忽然在一扇半掩的窗后,看到有张熟悉的脸晃过,旋即窗户阖闭,再无动静。
长姐傅姮?她躲在那里做什么?
伽罗狐疑,再瞧过去时,已不见半点异样。
她低低“咦”了一声,就听谭氏问道:“出了何事?”
“刚才我仿佛瞧见了长姐。”伽罗当时一扫而过,不甚确信,“她藏在阁楼上的窗户后面,瞧了一眼就关了窗扇。”
徐公望如今虽屈居右相之位,毕竟也是门生无数的相爷,傅姮去岁有孕,这会儿应当已出了月子,方才那人难道真是她?
这般想着,看向谭氏,见她只是笑了笑。
“西胡国相亲自来缔盟,即便百姓不知,徐公望不可能没得到消息。倘若那人当真是你姐姐,恐怕是徐家探到你父亲在使团的消息,趁着今日队伍要过朱雀长街,特地叫她来亲眼确认。可惜,你父亲今日不在队伍中。”
伽罗“哦”了声,脸上笑意微敛。
谭氏抚她肩膀,温声道:“放心,你父亲会有分寸。”
渐渐往前行,便是皇宫了。
队伍行进的速度明显慢了许多,因两侧有卫队列仪仗迎候,伽罗也没敢再掀侧帘,只规规矩矩坐在车内。直至马车停稳,她才掀帘,由随行的女侍卫扶着下车,跟在谭氏身后,随同西胡使团众人,缓步上前。
翘角飞檐的宫楼底下,谢珩穿着朱红织金的太子冠服,气度卓然,仪态端贵。他的身后是左相姜瞻及礼部尚书、鸿胪寺少卿等人,两侧亦有官员,显然是奉命亲自来迎,以示重视。
戎楼率众上前,两相见礼,而后在谢珩、姜瞻的左右陪同下,进了宫门。
遣往西胡的使团紧跟其后,谭氏和伽罗也按戎楼的安排,跟在西胡那位礼官身后入宫。
两侧卫队庄严,脚下金砖平整,伽罗混在人群中,只能看到谢珩的背影,挺拔而笔直。行过两侧巍峨庄重的宫殿,飞檐直冲碧霄,朱门错金钉铜,眼前便是皇帝举办大朝会、接见外邦要紧使臣的宣政殿。
九尺高台之上,宣政殿气势雄浑,令人肃然。
丹陛上汉白玉雕成的巨龙盘飞,两侧阶上铺设朱红厚毯,由礼官引路上前。
正殿内,端拱帝高坐龙椅之上,明黄龙袍覆身,居高临下。两侧则是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及公侯将相,因殿中宽敞庄重,两侧各设有矮案,临近端拱帝处还有空着的案几蒲团,是礼部为使团预留。
伽罗并未当即入内,只同谭氏跟在西胡几位小官身后,站在殿门外。
因戎楼事先已大略说过行程,时间并不算紧,是以今日端拱帝并未安排要事,只以使团远道而来,车马劳顿为由,在殿中设宴,礼遇同乐。
待戎楼对答罢,端拱帝便请众人入座,旋即命礼官请未入殿的西胡使团入内。
殿内诸位朝臣早已坐定,伽罗紧跟在官员身后,入殿叩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