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街边,百无聊赖的,叶飘给风褚宁家打了电话。响一两声,挂断,再打,再挂断。这样的恶作剧,幼稚又低级。她其实知道,在午后,他家里是没人的,这只是种疏散思念的绝望方式。
不可避免的,或者说早就预感的,她和风褚宁的爱情,灰飞烟灭。
如果说还有什么不完整,那就是他们之间还没一个像样点的告别仪式,讲些无关痛痒唏嘘的话,像席慕蓉说的那样,好好的分开,好好的挥手再见。
他忙,她也忙。这段忙碌的时间延长了爱情的死缓,增加了叶飘记录的属于她和风褚宁的日子,即使如此,也还是太短太短了。

在重播与挂断之间,电话之中突然传出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你好。”
这个声音礼貌而陌生,有着成年男子特别的磁性,是风明仕。
“……”
叶飘没有答话,她没想到会有人应答,而且面对风明仕,她总是有点惊慌,自从她和风褚宁的事情爆发以后,与风明仕的交谈就显得客套尴尬了。
“是Beruna吧,”风明仕仿佛察觉了电话另外一端的心情,他用他那好听的低沉的男中音,冷淡而又残忍的结束了这段他并不欢迎的电话,“褚宁不在家,他陪楚云出去了。”
叶飘马上按了挂断键。
她的心猛跳了几下,又无奈的慢慢平复了。风明仕的做法让她愤怒,伤心,旋即迷茫。她想起几年前风褚宁在树下对她说起父亲时骄傲的神情,风明仕教给自己儿子,人在做,天在看。而如今,他却毫不怜悯的做出这样的事,像落井下石一样,怕不怕良心谴责?
她不禁抬起头,望向天空,她真想知道,地上发生了这么多事,在那里究竟看不看得见。

可是叶飘没能看见天空,一只琥珀色的酒瓶挡住了她的眼睛。她缓缓的该变了下巴的角度,雷已庭便占据了她的整个视野。
“一起喝一杯吧!”
雷已庭没等叶飘回答,就拉起了她。
他还是那么的蛮横,手劲很大,拽得她生疼。在雷已庭粗野的拉扯中,叶飘却感受到了久违了的她熟悉的生活气味。
是的,她差点忘了,这个世界唯一能让她自由的地方,就是雷已庭的阁楼。尽管,她已经厌恶自由而渴望落脚。

“你呀,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叶飘喝了不少,口齿不清的说,“是不是眼睛颜色不一样,所以能看到很多别人看不到的?”
“我看到什么了?”雷已庭坐在地板上,灰色的眼睛蒙上了烟雾。
“The End!”叶飘踉跄的爬到他眼前,“告诉你,我和风褚宁,完了!”
她打了个“over”的手势,使劲的挥了挥,摇摇晃晃的跌坐到了地上,咯咯的笑了起来。
“起来。”雷已庭狠命的拉起了她。“站起来!”
“哦,你也要赶我走了?”叶飘扶住他的肩膀说,“好吧,好吧。我这就走!我以为你会留下我呢。”
叶飘走向门口,雷已庭却一把抓住了她。
“别走。”
“你看我就说吧!”叶飘得意的走了回来,“你不会让我走的,哈?”
“叶飘,你听我说完,然后随便你。”
“哦,说!”叶飘把自己扔在了床上。
“我,爱,你。”
雷已庭一字一句的说,他没看叶飘,这不是他习惯的表达方式,因此为这样“肉麻”的话而满面通红。
叶飘笑眯眯的眼睛慢慢睁开了,醉酒的神情在她脸上瞬时消失,她盯着天花板上色彩斑斓各式各样的音乐海报,轻声说:“爱?你知道什么是爱么?”
“不知道。”雷已庭很诚实,没有一点山盟海誓和甜言蜜语,也没有其他的修饰,简单直白。
“那你这么做是为什么?不知道什么是爱,却说爱我?”
“你的问题太难为我了。从小到大我只亲身经历过一段爱情——如果说我妈妈的故事算是爱的话——因此在我看来,爱就是幼稚的出逃、放纵的性、不负责任的怀孕、背叛、离弃、贫困、让健康的人只想死去的一种可怕的情感。”
雷已庭走了过来,坐在床边,背身冲着叶飘说:
“这样的定义你不能满意吧?我也不能满意。我遇见了你,而我的感觉和我以前所认为的不一样。我不知道爱是什么,也不很明白自己为什么爱,怎么样爱。如果像你们那样,我可能做不来。但是,我现在只想和你在一起,待一晚,一小时,一分钟都可以。这样,可以说我爱你吗?”

雷已庭的影子覆盖了阁楼小窗中唯一的一点阳光,和叶飘重叠在了一起。
他亲吻她的时候,叶飘闭上了眼睛。
她什么都看不到了,就像那蓝色的天一样……

第四十二章 我不是你的那支烟

叶飘醒来的一霎那,突然搞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
昏暗的房间,赤裸的身体,浓重的酒味,破旧的小毯子,吸着烟的雷已庭……
她渐渐明白发生了什么。
昨晚,在这个地方,她失了童贞。

“别抽烟。”叶飘坐起来。
还有点疼,她皱了皱眉。
雷已庭看了她一眼,目光温柔,却继续吞烟吐雾。
“拿给我一支。”叶飘伸出手,“与其让你来害我的肺,不如我自己来。”
雷已庭把烟扔在地上,狠狠的踩灭了。
“麻烦转过身去。”叶飘没理会他的恼怒,“我要穿衣服。”
“你到底什么意思!”雷已庭怒吼,床单上的那一点红让他不知所措了。这不是他第一次做爱,但却是第一次在做爱之后,想为怀里的女孩做些什么。他因为叶飘躺在自己身边而感到幸福,然而,叶飘显然并不这么想。她一点都不需要他做什么,这种无所谓的态度让他受不了。
“没什么意思。”叶飘竟然毫不在乎的退下了胸前的毯子,有些放纵到底的样子,“我该回家了。”
雷已庭忙转过了脸,暗暗的骂了几句。
“我们做爱了!”他大声喊。
“嗯。”
“你他妈的还是处女呢!总该说点什么吧!”
“说什么啊,你也没问我。”
“你爱不爱我!”雷已庭转过身,他抓住正要起身的叶飘说,“至少这个得告诉我吧!”
“你说,我会爱一个即使我说了一万次,仍然都不会把烟扔掉的人吗?”叶飘看着他冷冷的说。
“可是……你知不知道,我不喜欢被管束,不喜欢别人参与我的生活,而在你面前,我从来没抽过第二支!从来没有!”
雷已庭有些绝望的呐喊,这绝望之中,爱情和自由他都丧失了。
叶飘同样绝望了,被她忽略掉的画面一一展现,在她厌恶的烟草中,雷已庭偷偷保留了自己的自尊与不羁,也偷偷表露了对她宽容和爱意。

“为什么会吸第一支烟呢?如果不是每次都一定把那支烟吸完,我也许早就爱上你了……”
叶飘推开了他的手说:
“你对我的爱之差了那么一点点,而我,需要的恰恰就是那一点。我不是你的那支烟,在你心里,我都没能比过它。”
叶飘径自走向了门口,雷已庭在她身后不由自主的唤了她一声,叶飘停下来,没回头。
她轻轻地说:“别叫我了,你不会为我停留的。如果我说,雷已庭陪我吧,哪儿也不要去,就这么陪我过一辈子吧。你能做到吗?不能,永远不能。你喜欢自由,我渴望安定;你鄙视丰富的情感,我信赖心中的直觉;你孤独,我喧闹;你能做到不吸第二支烟,我却连第一根都接受不了……雷已庭,所以我不能留下来,即使爱你也不能留下来。”
雷已庭呆立在原地,一动未动,过了很久,他才慢慢踱向了窗边,寂寥的街上早就没了叶飘的踪影,然而,他就像对着她说话一样,悲伤的自言自语:
“你怎么肯定,我就一定做不到呢?”

其实,叶飘远没有表现出来的决绝。
在雷已庭铿锵有力的表白中,她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是动摇的。她曾经以为深爱着风褚宁,就不会被其他的任何人吸引。爱情不就应该是这样子吗?简单,直接,纯粹,绝对,忠诚,永恒,同心同德……
可是她错了,在雷已庭灰色瞳孔的注视下,不可否认的,她已经爱上他了。虽然爱的不如风褚宁那样的铭心刻骨,那样的难以抗衡,但也是爱的。否则该怎么解释呢?用高超美妙的文字形容,把他归结为另一类的情感?喜欢?欣赏?
那肯定不是,她不能欺骗自己,能找到的唯一答案就是爱情,她爱雷已庭。
回忆起她曾经和雷已庭接触的种种,叶飘也分不清那种奇怪的感觉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了。敷在脸上的桔子冰块的温柔?从风褚宁身边拉走她的坚定?午夜钟声响起时的初吻?守候在她家门前的执拗?醉酒的缠绵?
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可能从她不敢正视那双眼睛开始,爱情就悄然发生了。而且,这和她认同的爱情不一样,不简单,不直接,不纯粹,不绝对,不忠诚,不永恒,更不同心同德……

爱情不是童话故事里的神圣法则,并不能解决人间的疾苦和痴男怨女的纠缠。就像人活着必须要有空气一样,爱情也需要存活条件,而无论是风褚宁,还是雷已庭,叶飘和他们的爱情都没有能活下去的条件。
不是不后悔,是没有后悔的余地。
第四十三章 心之深浅

叶启温和蒋淑惠的战争犹在继续,叶飘回家的时候,叶启温刚巧从卧室里气恼的走了出来。身后传来的蒋淑惠的哭喊声在宽敞的屋子里格外清晰:“叶启温!你别走,咱们今天把话说清楚了!也不算我为难你!”
这样的声音让父女间的碰面尴尬到了极点。
“回……回来啦?”叶启温托了托眼睛说。
“离婚吧!”叶飘冷冷地说,“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既然她接受不了你,你也忍受不了她,干吗非要捆在一起呢?”
叶启温静静的看着叶飘,他走到她身边,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臂弯里说:“如果没什么事,陪爸爸出去散散步,好吗?”
叶飘望着叶启温疲惫却慈爱的眼睛,默默点了点头。

“你妈妈年轻的时候是他们团里最漂亮的琴师。”走在院子里,叶启温说。
“比廖绸珍漂亮?”叶飘问的唐突却直接。
“嗯,比廖绸珍漂亮。”叶启温笑着说,“在我心里,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是你妈妈,第二漂亮的,是你。”
叶飘低下了头,她觉得自己刚刚太苛刻了,而现在,她想好好听爸爸说一说。
“我第一次见你妈妈,是去看他们的演出,我记得特清楚,那天她是第五个节目,二胡独奏。她穿了一件孔雀绿的旗袍,上面用金线绣了两朵牡丹花,那样子,真是美极了!”
叶启温说得很动情,眼睛里闪着光,好像倒映着蒋淑惠年轻时的影子。
“说实话,我当时都没仔细听曲子,她一上台我就懵了,心想,怎么还有这样的女子啊!后来他们团长带我们去后台慰问演员,和你妈握手时,我特激动,说:‘蒋同志,你拉得《赛马》实在太精彩啦!’,旁边的同志哄堂大笑,你妈低着头也笑了。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你王叔叔忍不住捅捅我说:‘人家拉的是《二泉映月》,你不会这都没听出来吧?魂飞哪儿去了!’这我才恍然大悟,闹了个大红脸!”
叶飘“咯咯”的笑了起来,她想父亲这样文质彬彬博学多才的的人,当时可不知是如何的窘了。
“后来不用我说,所有人都看出我对你妈的意思了,他们团长做媒,我们就正式谈了恋爱,没过多久,就结婚了。那时候,我一月工资才39.5元,你妈也才28元。我们双方家里还都有老人,日子过的很紧,可你妈从不抱怨什么,特别能吃苦。怀你的时候,我被派到西安学习,你爷爷又得心脏病住院了,家里家外全靠她一个人,有一次她自己挺着肚子去换煤气罐,被人撞了一下,差点出了人命,可这些都是邻居告诉我的,她一个字都没跟我提过……要出国来,就是那会下的决心。我想,一定要让你妈过上好日子!”
叶启温停顿了一会,轻叹口气,接着说:
“我爱你们,十分十分的爱。可是,你妈妈和你,好像都不这么认为。”
“可是爸爸,那……那廖绸珍呢?你和她之间的,不是爱吗?和妈妈比起来,你们不是更谈得来么?”
仿佛脱离了父女间的桎梏和责难,叶飘以平静的态度询问叶启温说。
“飘飘,你认为的爱,是什么呢?”叶启温反问。
“至少……是忠于自己内心的。”叶飘想了想说。
“你说得对,但你想没想过,人的心是多变的,也许今天喜欢你的头发,明日又会迷恋他的眼神,谁又说头发和眼神不能产生爱呢?爱总是由各式各样原因产生的,只不过,爱了之后却不可以那么各式各样。如果没有责任、理解、包容、坚持,和很多很多你认为与爱情无关的东西,那么爱情只是一种卑劣自私的人的情欲而已。”
“爱来自心之深浅,每个人都有自己刻骨铭心的很爱,和终其一生的最爱。有些爱,失去比得到更好;有些人,离开比守候更幸福。因为,在不能相互碰触的距离,你们才能看得见最美好的彼此,才能珍藏某个永远不想忘记的感觉,才能各自微笑着好好生活下去。”

叶飘怔怔的看着父亲,他冲着她微笑,表情慈爱、纯净、坚定、明媚。
就像曾经那个一样慈爱、纯净、坚定、明媚的少年。
沧桑的和青涩的两个笑容叠加在一起,在那一瞬间,叶飘感觉自己的心被释放了。
其实后来叶飘一直想不出父亲的这些话到底是早准备好说给她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但无论怎样,这些语句所起的作用彻底改变了他们近乎破灭的生活,当然,那是很多年后,时间加以验证的。

“所以,爸爸,你不会离开我们,对吗?”叶飘问他。
“嗯,不会离开。”叶启温坚定的回答。
“所以,爱,应该让人幸福而不是痛苦,对吗?”叶飘接着问。
“嗯,是幸福。”
“所以,我们的心,总会有点疼呢,对吗?”叶飘按住自己的胸口笑着说。
“嗯,恐怕……会有点疼。”叶启温也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第四十四章 两张纸条

那晚散步回家,蒋淑惠已经平静了下来,她做了几个像模像样的菜,吃饭的时候,叶启温和叶飘特意说起了些以前的事,蒋淑惠竟然还笑了笑。
一味的痴缠并不能解决问题,生活需要隐忍,如果不想同归于尽,总是要为自己也为别人留下一条生路。

几天后,叶启温宣布了他的新计划——搬家。
“Jeanes教授一直劝说我过去,UBC也已经正式向我发出了邀请,我想这主意挺好。温哥华是个不错的地方,你们应该会喜欢的。”
蒋淑惠沉思了一会,默默点了点头,她显然是欣喜的,面色都有些泛红。
而叶飘却苍白了下来,虽然她有过朦胧的意识,但是,远行的时刻好像还是快了些。
叶启温走到她身后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掌心传来的温暖让她稍稍安心,叶飘没等他开口就说:“好吧,我一直想去温哥华呢!多伦多,我呆腻了。”
叶飘安慰般的冲父亲笑了笑,转身走出了客厅。
背向父母,她脸上的微笑慢慢消失,步幅也快了很多。
为了好好的活下去,即使心疼,也必须忘记。
叶飘明白,离开就是忘记的最好办法。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叶飘找出了张信纸,她曾经买过一打,各种颜色和款式,有着漂亮的印花底纹,眼前这个鹅黄色的,恰巧是箱底最后一张。其他的那些,已经随着消逝的时间和爱情化为文字,全部转到了风褚宁那里。
下笔之前叶飘犹豫了一下,最后把它一撕两半,分别写上了不同的文字。

“去那个看得见海的房子找我。你不来,我不走。”
“不指望你能看懂我的心,但我希望有一天你能看懂这几个字:雷已庭,我爱过你。”

写好之后,叶飘把一张装在了信封里封好,另一张她折起来装在口袋中,走出家门。

Leaf长得越来越好了,它高大笔挺,枝繁叶茂,想把纸条绑在树枝上,必须要踮起脚尖才行。
叶飘伸手系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她甩甩酸涩的胳膊,无奈的笑了笑,看来连Leaf都已不耐烦,不愿再继续这样的游戏了。
“可以……让我转交吗?”
当叶飘再一次尝试失败的时候,雷楚云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
叶飘没回头,她能想象身后是怎样的一副容颜,那必定是美艳无双,眼神清澈的,只是可能太美艳又太清澈,所以从叶飘第一次见到她就不愿意面对了。无论年龄大小,面对比自己美好的人,面对自己不能得到的幸福,面对无力抗争的失败,都需要勇气。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他……嗯……可能会很久都看不到……你知道的,最近……大家都挺忙……”
雷楚云绞劲脑汁的想表达好自己的意思并且不触痛叶飘,可惜她不够巧舌,这段话说的干瘪,修饰又太多,令她自己都听不下去了。
“那就麻烦你了。”叶飘转过身,干脆打断了雷楚云蹩脚的措辞,把纸条递给了她。
“啊……”雷楚云有些惊讶。
“尽可能的快点好吗?我等不了多久。”叶飘一边走一边说。
“叶飘!”雷楚云喊住她说:“谢谢你。”
“谢什么?我谢你才对。”叶飘叹了口气说,“也只有你会做这样的事!”
“叶飘,你还记得吗?”雷楚云说,“小时候,你问我喜欢生活还是故事。你说你喜欢故事,所以你现在已经有了一段很棒的故事,可能是我一辈子都遇不到的故事。”
“是啊,你说你喜欢生活,所以你以后会过着很幸福的生活,可能是我一辈子都过不了的生活。”
叶飘微笑的看着她说,此刻雷楚云恬静美丽的样子深深的印在了她的脑海里,她想可能很久以前的那次谈话就提前宽恕了她们,而她们其实也早就做了不同的选择。
道别的时候,叶飘没和雷楚云说再见,关于雷楚云的所有感觉——妒忌的,感怀的,怨恨的,可怜的,崇敬的——叶飘都封存了起来。
叶飘越走越远,在她身后,雷楚云和那几株摇曳的糖槭一起,温柔的矗立在多伦多的蓝天下,一动不动。
叶飘知道,她们不会再见了。

晚上,雷楚云把那张鹅黄色的信纸交给了风褚宁。
“哥,这是叶飘给你的。”她说,“应该是很要紧的事,她挺着急。”
风褚宁慢慢展开了信纸,那久违的颜体字还是让他心疼了,他甚至能感受到在笔画之间微微的停顿和颤抖。有些东西不能弥补,爱的神圣与责任的沉重,不是任谁都可以权衡完美,往往只能用另外的爱与责任来成全。
“这些天,我要出去一趟。”风褚宁低下头说。
“会去很远么?”雷楚云问。
“嗯,挺远的。”风褚宁说。
“那……”雷楚云踌躇了一下,说:“会去很久么?”
“不会。”风褚宁说,他的语气坚定,沉重,却不再迟疑。

第四十五章 你只做错了一件事

风褚宁比叶飘晚了三天到大连。
他们的约会正巧赶上五一的长假,大连人很多,下飞机的那一刻,风褚宁看到了无数和自己一样黄皮肤黑头发的人,一张张相似的面孔从他身边匆匆走过,每一双低垂的眼睛都是漠然的,他们绕开他,然后东南西北四散而去。走在他们中间,他有些迷茫了。
风褚宁突然觉得,今天以后,他可能再也找不到叶飘了。
这样的感觉让他恐慌,他打了车,不停地叫司机快一些再快一些,一直到那个旅店的房间门口,他都是忐忑不安的,而当叶飘打开门,他再次看见她的时候,他才放下了心。
她还好,还在这里。

叶飘的房间里有很多食物的包装袋,乱七八糟的堆在床上,风褚宁默默的帮她拾捡起来。
“都是这些天吃的,我怕万一出去吃饭的时候,你刚好来了,那我们就会像电视里那样,一个左边一个右边的错过了。”叶飘怔怔的望着他说,“可是你比我预计的还晚,今天早上就没的吃了,我很饿,可又不敢出去……就这么耗到中午,我最后还是决定去吃饭了,因为我突然想通,即使你来了,到最后我们还不是一样要各奔东西?”
风褚宁仍然沉默不言,可他的手指却微微颤抖起来。
“结果你猜怎么样?我下楼时才猛地想起来,这家旅店里有餐厅,我是可以点餐到房间的!哈哈,你说我傻不傻,非到把自己逼得无路可走,才开窍……”
风褚宁把垃圾扔到了一边,他一把拉起叶飘说:“走,我带你去吃饭。”
“我不去。”叶飘推开他说,“我已经不饿了,为什么每次都是我吃饱以后,你才要带我去吃饭呢?”
风褚宁颓然坐在床边,他现在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叶飘,对不起。”他轻轻地说。
“风褚宁,对不起。”叶飘也轻轻地说。
风褚宁哀伤的看着她,她却看向了窗外:“你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知道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吗?就是那天晚上,在这个房间的时候。那天我把你留了下来,却突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好像一直在疯狂的证明我们是相爱的,可是证明之后,我却忘了爱的命题。人生那么长,十年,二十年,几十年……相爱大概只是其中的一个步骤吧!而相爱应该怎么样呢?应该结成夫妇然后守护着彼此,过完一辈子。而我,竟然都没想过和你过一辈子!因为我亲耳听见,亲眼看见,你说你会负责任的喜欢雷楚云,你爱她爱到会和她过一辈子。那么,我又是为了什么爱呢?是不是在爱你之前,我也应该想想,能不能负责任的爱下去,可以到过一辈子的地步?我没有,所以,我被惩罚了。这样的结果就是现在的我们——不是我厌烦了你,也不是你厌烦了我,只是我们对爱都无能为力了,真的没有力气了,一点都没有剩下……我很奇怪,虽然我爱得很辛苦,但是,这样的辛苦,让我感到了幸福。”
“如果没有我,你的人生是不是就没有遗憾了?所以也同样要惩罚你,因为你只做了一件坏事,你爱上我了,却没要我。”

风褚宁闭上了眼睛,他不敢看这个女孩子了,他拼命抑止自己心中的痛苦,让它慢慢的晕开。所有的成长都要付出代价,他甚至可以听见身体中骨肉分离的声音,可是即便这样,他也必须承担,如果可以,他希望能把叶飘的那一份一同承担下来。
就像叶飘说的,他的生命里有遗憾,那个缺口已经无法填补,而他也不想填补。他终于明白他下飞机的时候为什么会那么紧张了,他其实是害怕叶飘会遗失在自己心里,慢慢的再也找不到。他绝对不要这样,他要在离开她之后,也默记于心,无论什么时候——变老也好,死掉也好——都可以微笑的告诉自己:
她还好,会永远在这里。

后来叶飘又喝了不少酒,趁着酒醉,她开始解风褚宁的衬衫,她喃喃的说,如果上次在大连他们发生点什么,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风褚宁悲伤的看着她的挣扎,而并没有推开她,他知道,他们是什么也做不了的,最开始是,最后也一定是。
叶飘慢慢的泄了气,她松开手,一步步的退到床边,直挺着倒了下去。那张没派上用场的双人床垫微微减缓了一点她倒下的疼痛,却没能减缓她与风褚宁的分离。
叶飘笑了笑,一切都结束了,因为……又差了那么一点点。

风褚宁的衬衫上有一颗扣子,比其他的大了一点,缝得格外结实,叶飘怎么也解不开……

第四十六章 去找她吧!

如果不是房东嚷着信箱塞得太满,雷已庭还不会看到叶飘的来信。
那已经是邮戳日期的两天之后了,他看不懂叶飘写了什么,直接跑去了她的家里,然而,隔壁的Grace大婶竟然告诉他,叶家已经搬走了。
没办法,他只好去求助雷楚云,雷楚云又找廖绸珍,才总算明白叶飘写了些什么。

“她就喜欢故弄玄虚!”雷已庭红着脸说,却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你看着,我总会找到她!”
雷楚云笑笑说:“温哥华那么大,你去哪儿找啊!”
“我也搬去温哥华呗!”雷已庭说。
“那多不自由。”雷楚云打趣他。
“现在不,以后可不一定!”雷已庭别过脸去。
“她应该不在温哥华。”雷楚云正色说。
“那她在哪?”雷已庭忙问。
“我想,可能在北京吧。”雷楚云说。
“北京?”雷已庭惊讶地说,“北京哪里?”
“她好像有个好朋友叫棉棉,去北京就一定会找她!”雷楚云想了想说。
“那个棉棉的确切地址有么?”雷已庭说。
“这我就不知道了。”雷楚云说,雷已庭翻翻眼睛,一副泄气的样子,雷楚云笑了笑,接着说:“你可以去问问已夕,她们总在一起,应该提到过。”
雷已庭竖了竖拇指,马上跑上了楼。

在雷已夕的房间里,Gerry正在和她一起玩杂志里的测试题。
“谁是你心中像天空的人?”Gerry问。
“当然是哥了。”雷已夕不加思索地说。
“怎么不是我啊!” Gerry大叫。
“你像石头!”雷已夕说。
“石头……我看看……石头也不错啊,如果是男性,那么就是你的好伴侣,坚韧,可以依靠!” Gerry笑着说。
“天空呢?天空是什么?”雷已夕问。
“是你敬爱的人。” Gerry有些黯然的说,“无论什么时候,总能给你力量和勇气。”
“吃什么醋啊!”雷已夕推了他一下说,“下一题,快问啊!”
Gerry笑了笑说:“谁是你心中像月亮的人?”
“叶飘。”雷已夕想了想,低声说。
“什……什么?” Gerry惊讶的说,自从她们决裂以后,雷已夕就几乎没再提过叶飘的名字。
“你烦不烦呀!拿来,我自己看!”雷已夕抢过了杂志,看了一眼,又扔给了Gerry,“什么破杂志!胡说八道!”
Gerry看了看,上面赫然写着:“如果是女性,那么就是你的好朋友。即使白天会消失不见,在晚上也一定会出现在你心里。”

这时,雷已庭跑了上来,没敲门更没问候,他直冲着雷已夕说:“叶飘有个朋友叫棉棉,你知道她住哪里么?”
“不知道。”雷已夕冷淡的说,“她的事我都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快告诉我!”雷已庭生气的大喊。
“说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把这儿拆了我也还是不知道!”雷已夕也喊了起来。
“得了得了!” Gerry忙拉住气急败坏的雷已庭说,“已夕,你就告诉他吧!”
“我就知道她小时候住在手帕斜街!”雷已夕不耐烦的说。
“谢了。”雷已庭转身就走。
“去找她吧!把她带走,越远越好,千万别再让我看见!”雷已夕在他身后说。

一天后,雷已庭在北京的一条小胡同里和棉棉见了面。
“你是棉棉吗?”雷已庭挡住了正要走出家门的棉棉。
“是……”棉棉上下打量他,惊奇地说:“是你啊!”
他们两人是第一次见面,但是却阴错阳差的一下子就找准了对方。
其实如果是另外的女孩在那会走到雷已庭的身旁,他也一样会这样问。找到手帕斜街已经很费周折,他本来是抱定了一户一户敲门寻访的决心。可是,当他看见这个穿红衣服的女孩时,他突然想,就是她也说不定。
棉棉一看见他灰色的眼珠,就马上知道了他是谁。虽然听叶飘说过很多次,但见到真人还是让她惊艳了。她没想到雷已庭这么的英俊,几乎符合了自己对一见钟情设立的所有条件。
“你找叶飘?”棉棉指指天空问。“自己来的?”
“对,她在吗?”雷已庭说。
“她啊……不在这。”棉棉说。
“那你知道她去哪了么?她是不是住在这里?她还回来吗?”雷已庭急切地问。
“嗯……”棉棉犹豫的摇了摇头。
雷已庭怔怔的看着她,可能是太过思念,也或许是另有所感,雷已庭甚至觉得棉棉和叶飘有些相似。她同样很苗条,眼睛妩媚,梳着高高的马尾巴,一口京腔,也喜欢一边说话一边比画着手指。
“那……好吧。”雷已庭不得不失望的告别,“谢谢你。”
“等一下!”棉棉仿佛下定决心,她从背包里翻出纸笔,匆匆写了几个字说:“她在大连!你去找人打听这个旅店,她就在那!”
“谢谢!”雷已庭接过纸条,情不自禁的拥抱了一下棉棉。

棉棉一直目送雷已庭离开小巷。她想叶飘如果知道肯定会责备她,可是她不考虑那么多了。当雷已庭用他那温柔而并非可怕的灰瞳凝视她的时候,转瞬之间,她好像有了些甜蜜的感觉。虽然这种感觉很不切实,虽然以后可能都不会见面,虽然做了件和自己不相干的事,但是,她很开心。
或许他会记得自己的,或许该再谈一次恋爱了。
棉棉笑了笑,也走了出去。
第四十七章 风不飘摇 云不飘摇

“Remember me when I am gone away,
Gone far away into the silent land;
When you can no more hold me by the hand,
Nor I half turn to go ,yet turning stay.

Remember me when no more day by day
You tell me of our future that plann'd:
Only remember me ;you understand
It will be late to counsel then or pray.

Yet if you should forget me for a while
And afterwards remember,do not grieve:

For it darkness and corruption leave
A vestige of the thoughts that once I had,
Better by far you should forget and smile
Than that you should remember and be sad. ”

(译:当我离去时,去到那遥远的静谧的土地,请记住我;
那时你再不能牵住我的手,而我也再不能欲去还留.
当你再也不能日复一日向我诉说着对未来的想望,请记住我;
只要你还记得我,你会明白的到那时再相劝或祈祷已然太迟.

但如果你将我遗忘,而后又忆起,也不必忧伤;
因为那黑暗和腐朽之乡,倘若能留下些许我对过去的思绪,
我宁愿你能把我微笑地忘记,也远远胜似你将我悲伤地记起.)

这是风褚宁留给叶飘的最后一张纸条——Christina Rossetti的诗《Remember me》。
叶飘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见到了它,而风褚宁,已经不见踪影。
虽然当初他们约定写着优美的汉字开始,但是在最后,他却用英文做了终结。可能是中文太精妙,所以他才选择含混的英文。就像这首含混的诗,名字叫做“Remember me”,其实却意味着“Forget me”。
叶飘走到窗边,外面的海很美,她慢慢的把那张纸条撕成碎片,一点点的撕,把关于他和他的所有从心里撕去。直到纸片变成不能分辨的碎屑,她才把它轻扬了出去。
叶飘迷起眼睛,晨光折射出七彩的芒,照耀着纷飞的纸沫,随风而逝……

5月8日的大连国际机场格外喧嚣。
叶飘听身旁的旅客说,昨晚有架从北京来的飞机在海上失事了,全机100多人,好象没人生还。
“那边可能有已经确定的罹难者名单。”一个旅客说。
“屏幕上么?”另一个人说。
“是吧!太惨啦。”
两人一片唏嘘。
叶飘默默的闭上了眼睛,早上的痛苦好像不那么强烈了。原来好好的活着,就挺好的。
她轻轻的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在叶飘背后,穿来了一阵阵的悲泣,远处闪烁的屏幕上,慢慢滚动出了雷已庭的名字……

飞机起飞时有一点沉重的感觉,叶飘的心被狠狠压了一下,随后又放空了它。
这样剧烈的压迫抽干了叶飘心中余留下的最后情感。当年少、爱、友情、自由、誓言、背叛、梦想都一去不返的时候,她突然发现,在她心里,还剩下一些东西没有消失。
那就是她积累多年的,深深的,哀伤。
于是,在飞机越过那片幽深的海域时,莫名其妙的,叶飘哭了。
仿佛从模糊的海底升腾起了强烈悲痛,这种悲痛飞跃几千英尺,径直刺中了叶飘的心脏。
眼泪汹涌而出,她毫无防备,撕心裂肺。
还是走了,还是离开了,还是独自飘荡在无边无垠的天空,还是从生命中消失了……

“会和雷楚云结婚吗?”
“嗯。”
“会专心的幸福吗?”
“嗯。”
“会不再想念我吗?”
“嗯。”
“会在临死的时候记起我的名字吗?”
“嗯。”
“会希望下辈子还遇见我吗?”
“嗯。”
……

后来,叶飘再没见过这个故事里的任何一个人。
和所有20多岁的女孩子一样,她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吃饭,睡觉,毕业,工作,逛街,和朋友聚会……
但是,当她仰望着蔚蓝天空的时候,当糖槭变红变黄的时候,当微风吹过云彩的时候,她总会停下来一会。
她的心也会一同的停下来。
那个曾经装满青春的苦痛的地方,如今仍然存在。只不过,它不再是伤痕累累不能碰触的。
风褚宁坚定的背影,雷楚云美丽的微笑,雷已庭不羁的瞳孔,雷已夕划定的圆圈……都好好的被她储存着,不着任何色彩的,安静的永远储存着。
这是为成长留下的空间,是爱情的封印,是生活的沉淀,是人生的影子。
叶飘相信,每一个人心里都会最终留下一个这样的地方,无论悲伤还是喜悦,无论得到还是失去,无论以前还是未来。
在那里, 风不飘摇,云不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