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兹报以一个微笑:“你不认为,如果他们知道这是真实情况,就不会那么欣然地建议谋杀了吗?”

“哦,一定是这样的。”陶德杭特先生露齿而笑,带着一丝恶意。他轻轻啜饮了一口葡萄酒,“你知道,我会出此下策,只不过因为我清楚,如果我不假装这是个假设的话,就根本无法得到如此富有见地的答案。”

“是的,的确如此。当你要他介绍我们认识的时候,他就没有任何的怀疑?”

“为什么要怀疑呢?我告诉他我对您的作品仰慕已久,所以想与您共享一餐,进行一次愉快的交谈。结果是您非常友好地邀请了我。”

“嗯,”佛兹说,“最令我迷惑的是,在这件事上,你为什么想要得到我的建议。这本应是件需要你自己操心的事。为什么要我来承担这种责任,要向你提出这么疯狂的建议?”

陶德杭特先生的身体微微前倾,他的脑袋突出在瘦骨嶙岣的肩膀上,让他看上去像一只龟。

“我说过,”他热切地说,“因为我知道你不怕承担责任。所有人都怕承担责任,像我就是。而且我相信,任何有点疯狂的事情,就像你所说的一样,都会吸引你。”

佛兹爆发出一阵笑声,把旁边的侍者吓了一跳。

“天哪,我想你说得没错。”

“第三,”陶德杭特先生继续严肃地说,“在我认识的人中,你是少数几个做过有益于这个世界的事情的人。”

“哦,胡说八道。”佛兹反驳,“有许许多多人在以一种安静的方式做善事,没有任何感谢或者赞誉。如果你看到他们的行为会感到惊讶的。”

“或许我会,”陶德杭特先生干巴巴地说,“无论如何,我从区特威克先生那里听说,你在战后为中立联盟所做的一切,比如压制中产阶级,等等。而且你做得得心应手,近来保险条例能够在议会通过,如区特威克先生所说的那样,主要是拜你所赐。所以,对于处在我这个立场的人来说,你明显就是一个询问意见的合适人选,你能够告诉我怎样为大众谋福祉。”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我们有几十个人为这个行动计划努力,为失业者争取更好的待遇,谢天谢地,有这么多人无私奉献,虽然不知道他们还能坚持多久。不过,对于你的处境,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的建议是什么……”

“是什么?”陶德杭特先生热切地问。

“放弃你的计划,然后尽可能地享受生活,把希特勒什么的都忘掉。”

有那么一会儿,陶德杭特先生看上去有些失望,他的头像乌龟一样往龟壳里缩了一点点。但是,又马上伸出来。

“不错,我明白,这是你的忠告。那么请你告诉我,如果在我这种处境之下,你会怎么做?”

“哈,”佛兹说,“这是个复杂的问题,如果你不介意,我不想说出来。毕竟,这是我们初次见面,我们以前不认识,对吧,我确信你就像区特威克先生对我所提到的那样,但是在事情发生之前,我实在不想让自己成为帮凶。”

陶德杭特先生叹了一口气:“好吧,我能理解你的想法,而且我的想法也有点太过异想天开。感谢你能够听我说这些。”

“别客气,跟你聊天很有趣,来吃点奶酪吧,这里的绿色切达奶酪非常不错。”

“不了,谢谢,恐怕这些奶酪不合我的口味。”

“真的?这太遗憾了,顺便问问,你对板球感兴趣吗?上周三我去了罗兹……”

“太巧了。那时我也在,一个华丽的结束,不是吗?这提醒了我,我们两个好像曾经同场竞技……”

“这样吗?”

“是呀,在战时,我曾代表病人队去温彻斯特比赛,那年你是对方守门员。”

“破车队?真的吗?我对那场比赛记忆深刻,那你肯定认识迪克·沃波顿。

“事实上我们很熟,那年我们还一起去了谢尔布恩。”

“哦,你曾去过谢尔布恩?我有一位表弟住在那里。”

“真的吗?住在哪里?”

很多人——由于被误导或是无知,总是断言在公立学校的经历对于一个人有百害而无一利。至少以陶德杭特先生为例,这样说可是大错特错。经过十分钟这样追忆往昔的闲聊,陶德杭特先生重新将谈话拉回主题。

“现在,诚实地说,佛兹先生,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这次,他得到了答案。

佛兹受到了公立学校这个话题的鼓舞,于是他又搔了搔他的大脑袋,给出了如下的见解:

“好吧,只要你答应我不要被我的想法所影响。如果我面临你这样的处境,就会寻找那种家伙,他拖累周围的人,成为大家的负担,无论是那种恶意还是无知的敲诈勒索者,或是那种眼看儿孙饿死也不会接济他们一个子儿的一毛不拔的老吝啬鬼,还有……就像我所说的,这些事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我的天,这可真奇怪。”陶德杭特先生震惊地叫了出来,“他们在前几天的晚餐上也说过同样的话。”

“这样呀,”佛兹露齿而笑,“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不过,一想到他的客人已经被医生判处了死刑,他就收起了笑容。

对于他们热烈讨论的利他性的谋杀这一话题,佛兹并没有当真。这就是他铸成大错的原因。

因为陶德杭特先生可当真了。佛兹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所以,他的建议,较其他友人的建议,对陶德杭特先生产生了更大的影响——就像是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会对陌生人更为信任是一个道理。无论如何,陶德杭特先生现在已经决定放弃政治暗杀,如果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得知这个消息,想必会大大松一口气。

然而他仍旧是个天降大任的男人。现在亟待解决的问题就是——找到那个应该被料理的对象。

而到底该怎样着手,陶德杭特先生目前还不愿多去考虑。因为他脑中那些恐怖的细节会让他却步。或者也许他小心谨慎的本能让他不去接近与谋杀有关的那些赤裸裸的真实的不愉快。到目前为止,陶德杭特先生都是以一种学院式的思维来考虑这件事,把整件事想成一个个单词的组合,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另一方面,他备受鼓舞得到了一个结论,那就是——他正一步步完成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这样的现实使他感到非常满足。

也许他的目的是非常学术性的,但陶德杭特先生对于一件事是非常清楚的——他需要一个牺牲品。

虽然有些不情愿,陶德杭特先生还是打起精神去寻找,为了照顾到他的动脉瘤,他走得异常小心。

但是,即便人有足够的勇气去犯下一桩有益的谋杀,合适的牺牲品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寻得。你没法跑到你朋友那里去,告诉他们:

“嘿,伙计们,你们能不能帮我找个活该被杀的人,我准备替天行道。”

即使真有人这么做了,其结果肯定也是他的朋友们无法为他的替天行道提供便利。毕竟,让人必除之而后快的人在人口中的比重肯定很小,而进行过进一步遴选之后,其结果令人吃惊:没有。

因此,调查必须非常的严密。陶德杭特先生个人认为,敲诈者是符合各项要求的上佳人选。不过这里又出现了困难,因为敲诈者总是来去飘忽,不像现在的大多数人一样想着大出风头。而假如你去问你的朋友,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他们是不是正在为敲诈所苦,他们一定会大为光火。

陶德杭特先生曾经一度以为自己已经觅到了一位勒索者的线索,不过这位女士似乎只对一位特定的受害者抱有敌意。而且最后的证据还留在代诉人办公室,而她则受到代诉人办公室的庇护,所以,陶德杭特认为自己最好不要强行干预。

到了月末,陶德杭特先生开始变得忧心忡忡,以至于有很多次都在饭后忘记吃消化药。他已经完全准备好要去犯下一桩谋杀案了,然而这个难以言说的需要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再过不久,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等着死亡降临了,没有办法完成他的谋杀。这令他烦恼不已。

在这个进退两难的困境中,陶德杭特先生反复思考了好几小时,最终,他决定晚上邀请区特威克先生前来小叙,暗中刺探他的看法。

“即便是在七月,”陶德杭特先生殷勤地提醒,“偶尔看到生火也很不错的。”

“哦,当然了,”区特威克先生赞同道,把他胖乎乎的短腿凑近燃烧的火焰,“夜里还是有点冷飕飕的。”

他们就陶德杭特先生上周五写过评论的那本书进行了一番讨论,随后又探讨了西班牙的政治局势,陶德杭特先生开始狡猾地把对话引向正题。

“我认为我们上个月晚餐时进行的讨论非常有趣。”他以一种不在意的语气说道。

“哦,没错,有趣极了。你是说果树授粉对吗?”

陶德杭特先生皱了一下眉,“不是,后面一点。是关于谋杀。”

“哦,我知道了。没错,当然啦。”

“你属于一个研究犯罪的圈子,对不对?”

“是这样的。我们有些相当杰出的成员,”区特威克先生用一种骄傲的语气说,“我们的会长是罗杰·谢林汉姆,你知道的。”

“哦,是的。”陶德杭特先生以一种更加不经意的语气说,“那么,在你们的讨论中,你一定能听说一些该被除掉的人喽?”

“该被除掉的人?”

“是呀,你还记得吧,上个月的晚餐时,我们大伙都在讨论什么样的人该被谋杀。我猜想你们会遇到不少这样的例子。”

“这可没有,”区特威克先生以一种迷惑的语气说,“我不觉得我们真的知道什么人应该被谋杀。”

“不过毫无疑问,你们认识一些勒索者。”

“不,我可不能这样说。”

“甚至连毒贩或者皮条客之类的都不认识?”陶德杭特先生有点野蛮地说。

“哦,没有,我们完全不认识那类人。我们只是讨论谋杀,仅此而已。”

“你是说,你们只是讨论既成的谋杀?”

“是的,当然啦。”区特威克先生吃惊地望着他。

“我明白啦!”陶德杭特先生咕哝着,感到非常失望。他沮丧地望着火焰。

区特威克先生在他的椅子上挪来挪去。他对主人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失望完全无法理解,遂也摆出了一副懊丧模样。

陶德杭特先生再一次想起了曾经一直念念不忘的希特勒,这是他概念中认识的最该被谋杀的人选。或者当然还有墨索里尼,想想那些衣索比亚人……想想那些犹太人……是的,这将是一项壮举。在他死之后,有人也许会为他立一尊雕像。这样很不错啊。但是更大的可能性是,就像马赛的那次暗杀一样,他很可能还没得手,就已经被纳粹的铁蹄践踏致死了。不,这绝对不是个好主意。

他转脸面向客人。

“你知道有什么人该被谋杀吗?”陶德杭特先生愤恨地问道。

“呃——嗯——不,”区特威克先生不得不道歉,“我很抱歉,我真的不知道。”他不知道主人对于一个潜在的被害者为何这样锲而不舍,但他又不好意思开口问。

陶德杭特先生愁容满面地看着他。他觉得邀请区特威克先生是个错误,这家伙尽装孙子,一问三不知。

不过同时,他也觉得自己不如就放弃这个念头算了,现在还不迟。陶德杭特先生可从没想过要在日报上登广告,充当一位善心杀手,公开提供谋杀服务。不过他估计这不可行,没人会敢来找他要求此项服务的。他发现自己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感到无比失望。

不过有句古话怎么说得来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周二晚上,自从陶德杭特先生在区特威克先生面前毫无斩获之后,他便几乎打算放弃这个计划了。然而就在第二天,《伦敦评论》的文学编辑费瑞斯,在极端偶然的情况下,为他指出了一条明路。陶德杭特先生一直都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潜在受害人目标,但他没想到,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就在他附近。

算陶德杭特先生运气好。在去费瑞斯的办公室挑选评论书籍之前,他拐到另一条走廊上,想去拜访个老朋友,他是《伦敦评论》的主笔之一。陶德杭特先生会在《伦敦评论》开专栏,就与这位先生不无关系,但是到了门口,陶德杭特先生才发现他不在这里,而门上挂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顺便问一句,”他们正在费瑞斯先生正对舰队街的大办公室里,陶德杭特先生把他的旧软尼帽放在一叠报纸的合订本上,“欧吉维亚先生病休了吗?他没在办公室。”

费瑞斯先生从一堆复印本上抬起头来,手里还握着一支蓝色钢笔。“病了?不,他没有,他最近离职了。”

“离职?”陶德杭特先生带着一丝迷惑重复道。

“炒鱿鱼!实话实说,可怜的老欧吉维亚被炒了鱿鱼,昨天他们给了他一张支票,付了六个月的薪水,然后通知他卷铺盖走人。”

“欧吉维亚被炒鱿鱼了?”陶德杭特先生大为震惊。欧吉维亚的大脑袋中装满了幽默与智慧,还有他精辟的文笔,陶德杭特先生一直以为他应该是《伦敦评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的天,我一直以为他在这里拿的是铁饭碗。”

“这真是太可耻了。”一向出言谨慎的费瑞斯先生此时带着一种不寻常的热切,“就这样把他一脚踢开。”

“为什么?”一位坐在窗边的小说评论员,一边翻弄着桌上一堆新出的小说,一边问道。

“哦,这些该死的潜规则。你是不会理解的,小伙子。”

这位小说评论员,年纪比文学编辑还大了三个月,咧开嘴和气地笑起来。“对不起,老板。”他以为费瑞斯不喜欢人家这样叫他,“哎哟,又来了一个休·桑斯特,还有个玛格丽特·阿伦拜。这周会相当不错,我猜。”他充满希望地补充说,“如果我把我对弗兰克·皮尔彻德的真实想法写出来,你会把它印出来吗?不,我想不会。好吧,我会乖乖做只温驯的猫。”

“嘿,”陶德杭特先生打断他,“告诉我欧吉维亚为什么会被解雇。”

“内部整顿,我的孩子,”费瑞斯苦涩地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不。”陶德杭特先生说。

“就我目前的理解,这就意味着开掉那些有胆量的人,然后留下那些溜须拍马的小人,这对一份报纸来说可是件大好事,对不?”费瑞斯真诚地为《伦敦评论》感到骄傲,而这份报纸也以踏实、老派、高贵、诚实和礼貌著称,即使在它被通用印刷集团收购,开始被这个不称职的所有者掌控以后,他也竭尽全力维持这份报纸的风格。

“那现在欧吉维亚做什么?”

“天知道,而且他还有太太和孩子要养活。”

“我猜,”陶德杭特先生开始担忧了,“他再找份工作应该不太困难吧。”

“他能找到吗?我怀疑。老欧吉维亚,他已经不再年轻了,而且被通用印刷集团解雇也会产生不良影响。顺便说一句,你要记住这点,小伙子。”费瑞斯对小说评论员说。

“如果你再多发我一点薪水,我会写得让你挑不出刺来。”小说评论员反击道。

“给你发再多薪水有什么用?你永远也写不出我想要的文章。”

“如果你是指,为你们的大广告商,每周写一篇虚伪矫饰、浮夸俗丽的引言,不,那种东西我可写不来。”他一脸厌恶地说,“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可不是那种评论员。”

“我也告诉你,小伙子,你这是自毁前程,你会发现,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子。”

评论员不满地发出一阵粗鲁的噪声,又把注意力转回手边的小说。关于评论员应该专为文学读者写文章,还是应该考虑到广告商的利益,这一直是个争论不休的话题。在这种争论中,两个人都敌意地夸张了另一方的地位。

陶德杭特先生打开非小说类书柜的大门,但里面的东西却丝毫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他属于那类不幸的种群,会毫无理性地对别人的不幸和困难产生责任感,欧吉维亚现在的困难和将来会面临的困境已经让他开始感到忧虑了,陶德杭特先生觉得自己应该为他做些什么。

“是阿姆斯特朗解雇了欧吉维亚?”他转过身问费瑞斯。阿姆斯特朗是通用印刷集团的一个新的运营编辑。

费瑞斯又在手握蓝笔奋笔疾书,他抬起头耐心地说:“阿姆斯特朗?哦,不,到目前为止,他还没对这件事说什么。”

“那么是菲利克斯本爵士?”菲利克斯本爵士是集团法人。

“不……那是……哦,我想我不应该谈论这个,不过这真是个肮脏的勾当。”

“你有没有可能是下一个,费瑞斯?”小说评论员问,“我是说,如果我们能有个文学主编,允许我直言那些烂书实在糟透了,哪怕一个月只有一次也好。”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可没有干涉你,不是吗?”

“对,你仅仅是把我最好的词句都删掉了嘛。”小说评论员慢慢踱过整个房间,来到编辑身后,看着编辑正在删改的拷贝,发出一声绝望、被刺痛的哀号,“老天,你没删掉那段吧?不过,我的老天,这是为什么?那又不是出言莽撞,那只不过是说……”

“听着,陶德杭特,柏雷是这样写的:这本书充斥着空洞的词句,犹如成团堆积的凝同奶油,如果这是费金先生的第一本书还有情可原,因为这只说明他认为没有必要在使用一种工具之前了解其用法,然而这已经是他的第六次尝试了,在此之前,他起码应该学好英语语法。但是,这已经是他的第六本小说了,至于在冗长的赘言底下,是否还隐藏着什么深意,这我可看不出来。费金先生那种滔滔不绝、毫无意义增长句子的能力,固然赢得我不少同事的赞誉,这让他的早期作品颇受好评,但或许这次他们应该解释他是如何写出这本书来的。抑或,这是个只有出版费金先生著作的人才知道的秘密?柏雷居然还敢说,这并不是出言莽撞。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陶德杭特先生露出不以为然甚至略带内疚的微笑说道:

“或许这样说是有点太坦率了。”

“简直太露骨了嘛。”费瑞斯大加附和,并在这段令人不快的文字上,大笔一挥,打上两个大叉叉。

这名饱含激情的评论员愤怒地跺着脚来回踱步,说:

“我真看错你了,该死,陶德杭特,你应该支持我的。当然坦率,干吗不能仗义执言?也该有人出来批评一下费金了吧?这家伙被捧上天了,简直荒谬。他根本没写出什么好作品,该死的家伙,简直可以说是烂透了!他之所以得到这些令人作呕的赞美,是因为有些评论者根本懒得花费心思看他的文章,所以认为空洞的表扬应该比批评更容易;另外一些评论者则真的认为这种无法无天的长句子,是某种天才的表征,面对精练简洁的文字,这种评论者就是无动于衷。也可能,他们知道大众喜欢钱花得有所价值,但他们误解了大众的喜好,认为冗长就代表了价值。该死,这种幻影到该幻灭的时候了,不是吗?”

“你说得很对,小伙子,”费瑞斯回道,面对评论员爆发出感情,他显得相当镇静,“不过,杀鸡焉用牛刀,毕竟,用屠刀戳泡泡可真没意思。如果我让这篇文字见诸报端,隔天上午就会收到十几封来自老淑女们的信,她们指责我们如此攻击费金先生辛苦写出的书,实在有失公平;况且他人畜无伤,难道我不能找一名没有私心的评论员来写吗?”

“我可没有任何私心!”评论家口沫横飞地怒吼。

“我知道,”费瑞斯安抚道,“但她们不知道呀。”

陶德杭特先生随意从书架上挑了一本书,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当他离开时,他还听到后头柏雷先生激昂的讲演:

“很好,我不干了。这些可恶的老女人,我才不在乎她们。你要是不让我按照自己想法写文章,我就辞职。”

陶德杭特先生知道此事并不必放在心上,在每个星期三下午,要是柏雷先生凑巧看到他文稿被删改的情形,总是威胁要辞职;如果没看到,他就会忘记自己写过什么,然后保持一颗愉快的心。无论如何,只要费瑞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跟他说明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无法找到另一个符合《伦敦评论》水准的评论家,柏雷先生的情绪一定会软化下来,并同意再多留一星期。这样的情节总是周而复始地发生。

当一名文学编辑最重要的是老练。而第二与第三重要的,还是老练。

陶德杭特先生异常狡猾地暗中开始行动。

他希望多收集一些关于欧吉维亚被革职的信息,虽然费瑞斯不愿告诉他,但陶德杭特先生知道从哪儿可以打听到一些小道消息,于是也走向助理编辑的办公室。莱斯里·威尔逊是个交友甚广的年轻人,有他自己的一番文学抱负。他和音乐编辑分享一间办公室,但是后者却很少出现。陶德杭特先生邀请他去楼顶餐厅喝茶,威尔逊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请。除了费瑞斯和编辑主任外,令年轻的成尔逊深感敬重的人为数不多,然而陶德杭特先生细腻拘谨的举止与学究式缜密的思维,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这样一位年轻有为的青年面前,陶德杭特先生也略感惶恐,要是陶德杭特先生知道对方对自己怀有好感,准会大吃一惊。两人搭电梯上楼,陶德杭特先生骨瘦如柴的身躯靠在一张硬邦邦的椅子上,然后沉稳地向女服务生点了中国茶,并往茶壶中加了很多匙茶叶。威尔逊毫不掩饰自己喜欢享受美食茶点这一爱好,这点和陶德杭特先生的饮食观恰好相同。接下来,他们用八分钟讨论书籍。在讨论结束之前,他把话题引到了欧吉维亚,看到威尔逊激烈的反应,他感到非常高兴。

“真是丢人现眼!”年轻的威尔逊愤慨激昂地说道。

“是啊,为什么会突然解雇他呢?”陶德杭特先生小心翼翼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把糖罐送到客人的面前。这个时候吃下午茶还早,餐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我一直觉得他是写文章的一把好手。”

“他的确很能干,算是我们数一数二的主笔了。不过他被解雇跟才能一点关系也没有。”

“天哪,那到底有什么猫腻?”

“哦,还不都是钩心斗角嘛。欧吉维亚被解雇,是因为他不肯向费雪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