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他们信不过陌生人,所以不会选他们不认识的人。这就是说,只能从我们当中选出一个。而雷米吉乌斯是副院长助理,是这里最高级的修士。”
“但是并没有规定说我们必须选最高级的修士,”菲利普辩解说,“可以从管事人中另找一个。可以是你嘛。”
卡思伯特点点头。“已经问过我了。我拒绝了。”
“为什么呢?”
“我老啦,菲利普。我现在管的这摊事就会把我累垮的,只不过我已经驾轻就熟,可以自然地做事罢了。再多的责任就受不了啦。我当然没有那种精力来接管一个松松垮垮的修道院加以改革。到最后我不会比雷米吉乌斯强到哪儿去的。”
菲利普还是无法相信。“还有别人嘛——司铎、巡察、见习修士导师……”
“见习修士导师年纪老了,比我还累。客房长是个贪吃的酒鬼。而司铎和巡察宣誓要选雷米吉乌斯。为什么?我不清楚,不过我可以推测。我猜想雷米吉乌斯已经答应提拔司铎担任副院长助理,把巡察提成司铎,作为他们支持他的报答。”
菲利普颓然坐到他当做座位的面粉口袋上。
“你是说雷米吉乌斯已经独占选举了?”
卡思伯特没有立即回答。他站起身,走到贮藏室的另一头,他在那儿摆了一排东西:一个盛满活鳗鱼的木缸,一个贮清水的水桶,一个存了三分之一盐水的木桶。“来帮我一把,”他说。他取出一把刀,从木缸里挑出一条鳗鱼,在石头地面上摔它的头,然后用刀剖开它。他把还在无力地扭动的鳗鱼递给菲利普。“在清水桶里洗一洗,然后扔到盐水桶里,”他说,“这玩意儿在四旬斋期间可以压制我们的胃口。”
菲利普仔仔细细地在水桶里漂洗半死的鳗鱼,然后把它扔到盐水桶里。
卡思伯特一边剖开另一条鳗鱼一边说:“还有一种可能:另有一个候选人,他将是一名出色的推行改革的副院长,而他的地位虽然低于那位副院长助理,但要和司铎和司务相同。”
菲利普把第二条鳗鱼浸进清水中。“谁?”
“你。”
“我!”菲利普大吃一惊,把鳗鱼掉在了地上。理论上他确实相当于大修道院的管事人,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和司铎等等平起平坐,因为他们都比他年长得多。“我太年轻——”
“想想看嘛,”卡思伯特说,“你已经在修道院里过了半辈子了。你在二十一岁就当了司务,你已在一个小修道院当了四五年院长了——而且你把那里改革了。谁都清楚,上帝之手落在了你头上。”
菲利普抓回了那条溜掉的鳗鱼,把它扔进了盐水桶。“上帝之手落在我们大家的头上,”他不偏不倚地说。他被卡思伯特的建议惊得有点不知所措了。他想有一个精力充沛的新副院长来管理王桥,但他从没想过自己去担任那职务。“说实在的,我当副院长会比雷米吉乌斯强,”他若有所思地说。
卡思伯特看上去很满意。“如果你出了岔子,菲利普,那也是无心的。”
菲利普并没想过自己无心出岔子。“你的意思是什么?”
“你看不到小人之心。我们多数人都有小人之心。比如说,整个修道院都在议论纷纷,说你是一个候选人,说你来这里是为了拉选票。”
菲利普气恼了。“他们这么说有什么凭据?”
“设想一下一个疑神疑鬼的脑袋会怎么看你的表现的吧。詹姆斯副院长刚死几天你就来了,好像这儿有人给你及时通风报信了。”
“可是他们怎么会想象我策划了这件事?”
“他们并不知道——但他们相信你比他们聪明。”卡思伯特又剖起鳗鱼,“再看看你今天的表现。你走来就吩咐马夫清理粪尿。然后你又处理了重大弥撒时的胡闹。你和年轻的威廉·博威斯谈话,要把他调到另一处修道院,而人人都晓得,调动一个修士是副院长才有的权力。你拿了一块热石头给桥上的保罗兄弟送去,这隐含着对雷米吉乌斯的批评。你还把美味的乳酪送给厨房,我们每个人饭后都分到了一小份——虽说没人讲过乳酪来自何处,但我们谁也不会弄错,那种味道的乳酪只能来自林中的圣约翰修道院。”
菲利普十分困窘地想道,他的一系列行动竟然受到如此曲解。“这类事谁都可以做出来的。”
“任何高级修士都可能会做出一件事。可没人能做出所有这些事。你走进来就担起了责任!你已经开始改革这里了。而且,不用说,雷米吉乌斯的亲信们已经加以反击了。这就是司铎安德鲁在回廊里训斥你的原因。”
“原来如此!我原不明白他干吗火气那么大。”菲利普一边洗鳗鱼一边想着,“现在我明白了,我想巡察不让我吃午饭也是出于同一原因。”
“一点不错。让你在众人面前出丑。但我觉得两件事都造成了适得其反的效果,两次责备你都不公平,但你却有风度地接受了。事实上你让自己看起来相当圣洁。”
“我不是为了达到这种效果才那样做的。”
“连圣徒也会遭人误解的。第九时祈祷的钟声响了。你还是把这鳗鱼留给我吧。祈祷之后是学习时间,允许在回廊里讨论。好多兄弟想和你谈谈呢。”
“别急!”菲利普连忙说,“只是因为人们猜测我想当副院长,并不等于说我就要竞选。”他被竞选的前景吓住了,而且他一点也不确定是否想抛弃他管理良好的林中小修道院,去担当棘手的王桥修道院的职务。“我需要考虑的时间,”他恳求说。
“我知道,”卡思伯特直起腰来,直视着菲利普的眼睛,“在你考虑的时候,请记住这一点:过分骄傲是常见的罪,但一个人过分谦虚也同样会轻易地妨碍上帝的旨意。”
菲利普点点头。“我会记着的。谢谢你。”
他离开贮藏室,急步赶向回廊。他汇合其他修士,列队进入教堂时,脑海里搅作一团。他意识到他为成为王桥副院长的前景无比激动。他对修道院管理不善已经憋了几年气了,如今他有了机会亲手来理顺这一切。突然间他对自己能否办成没把握了。这可不是看出来什么该做,再下达命令要求怎么样做的问题。人们需要说服,财产需要管理,财源需要寻找。这工作是为聪明的头脑准备的。这责任可是够重大的。
如同以往一样,教堂使他平静了下来。经过上午的那场哄闹,修士们都安静和正经了。他听着那熟悉的祈祷文,嘴里按多年的习惯低声应和着,他觉得又能清醒地思考了。
我想当王桥的副院长吗?他自问,立即有了答案:是的!对这座倾圮的教堂负起责来,将其修葺一新,让其中充满上百名修士的歌声和上千名敬神者的声音,说一声吾主——单为这一点,他就想要这个职位。然后,还有修道院的财产,需要重新管理令其复苏,成为生财和生产之道。他想看见一群小男孩在回廊的角落里学习读书写字。他想要客房里充满光明和温暖,吸引贵族和主教们来访,临行前把贵重的礼物捐赠给修道院。他想要在旁边专门建一座图书馆,存满智慧与美好的书籍。对,他想当王桥的副院长。
还有别的原因吗?他问。当我把自己描绘成副院长,为了上帝的荣光作这些改进时,我心中有没有什么骄傲呢?
噢,有的。
在这阴冷神圣的教堂的气氛中,他无法欺骗自己。他的目标是为上帝增光,但菲利普的光荣也使他高兴。他喜欢发号施令,别人唯命是从。他看到自己做决定,主持正义,提出忠告和鼓励,发布惩罚和宽宥的指令,一切都以他的看法为准。他想象着人们说:“是圭内斯的菲利普改革了这地方。在他接管以前一直混乱不堪,可是瞧瞧现在这样子!”
我会干好的,他想。上帝赋予我管理财产的头脑和领导别人的能力。作为圭内斯修道院的司务和林中圣约翰修道院的院长,我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我管理一个地方时,修士们是高兴的。在我的修道院里,老人没有生冻疮,年轻人没有因无所事事而灰心。我关心大家。
另一方面,圭内斯和林中圣约翰比起王桥大修道院要好办。圭内斯一向管理得很好。林中小修道院在他接管时问题不少,但那里很小,而且易于控制。王桥的改革是个终身的挑战。仅仅找出根源何在就得花上好几个星期——一共有多少土地,都在什么地方,上边都种的什么,到底是森林、是牧场还是麦田。把分散的产业控制好,把毛病找出来并加以克服,把各个部分连缀成繁荣的整体,将是若干年的工作。菲利普在林中小修道院无非是让十来个年轻人在地里好好工作,在教堂里庄严地祈祷。
是啊,他承认,我的动机不纯,我的能力值得怀疑。也许我应该拒绝接受。至少我应该确保避免骄傲之罪。可是卡思伯特是怎么说的?“但一个人过分谦虚也同样会轻易地妨碍上帝的旨意。”
上帝想要什么呢?他最后这样问自己。他想要雷米吉乌斯吗?雷米吉乌斯的能力不如我,而他的动机恐怕并不更纯。还有别的候选人吗?目前还没有。在上帝揭示第三种可能性之前,我们应该假定要在我和雷米吉乌斯之间决定取舍。显然,雷米吉乌斯会按照詹姆斯副院长生病期间他的那套办法管理修道院,也就是说,他终日闲散,熟视无睹,而且会听任这种衰退继续下去。而我呢?我充满自豪,但我的天才还未经证实——但我要努力改革这座修道院,如果上帝给我力量,我会成功的。
那好吧,祈祷快结束时他这样对上帝说:好吧,我准备接受提名,而且我准备全力以赴在选举中获胜;而如果你不想要我,出于某种你决定不向我揭示的原因,那么,你就以你所能的任何方式制止我吧。


虽然菲利普已经在修道院中度过了二十二个春秋,但他一直在长寿的院长手下,因此他从来不知选举是怎么回事。在修道院生活中,这是一件独特的事,因为兄弟们在投票时不必服从——突然之间他们全都平等了。
如果传说属实的话,从前修士本来是处处平等的。一群男人决定离开肉欲的世界,在旷野建起一座圣殿,以便他们在其中过敬奉上帝和自我克制的生活;他们占据一块荒地,清理树木,排掉积水,耕种土地并共同建起教堂。那时候,他们确实如兄弟一般。院长,如其本意所示,不过是平等者中的第一人,大家宣誓遵守圣本笃的戒律,而无须服从修道院的负责人。但如今,从那种原始的民主中遗留下来的只剩下院长的选举一项了。
有些修士对于自己的这一权力觉得不自在。他们想让人指点怎么选举,或者还建议由高级修士组成一个委员会来决定算了。另一些人却滥用这一特权,一时忘乎所以,或者还要求对他们的支持回报以好处。而大多数人则一心思虑着如何做出正确的抉择。
那天下午在回廊里,菲利普和多数人谈了话,有的个别谈,有的集体谈,他对他们直言相告,说他想做这件工作,他觉得能比雷米吉乌斯做得出色,尽管他年龄不大。他回答了他们的问题,大多是关于饮食的份额的。每次谈话结束,他都要说:“如果我们大家都能认真思考,虔诚地做出决定,上帝一定会祝福我们的选举结果的。”这话说得很谨慎,但他是相信的。
第二天早晨,当菲利普和米利乌斯吃着粗面包和小啤酒当早点,厨子们正在烧火时,那位司厨对他说:“我们正在取胜。”
菲利普咬了一口又粗又黑的面包,喝了一口啤酒来泡软它。米利乌斯是个头脑敏锐、性格奔放的年轻人,是卡思伯特的被保护人和菲利普的崇拜者。他有一头又黑又直的头发和一张五官端正的小脸盘。他和卡思伯特一样,乐于用具体的方式为上帝服务,而耽误了大部分祈祷活动。菲利普对他的乐观估计表示怀疑。“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他不相信地问。
“修道院里卡思伯特一边的所有人都支持你——总管、疗养所长、见习修士导师,我本人——因为我们都知道你是个出色的供应人,在目前的制度下,供应可是个大问题。大多数普通修士愿意投你的票也是出于同一原因,他们认为你会把修道院的财富经管得更好,那就保证了更舒适的生活和更好的食物。”
菲利普皱起了眉头。“我可不愿意把谁引入歧途。我的首要工作是修复教堂和做好祈祷。那要放在食物之先的。”
“是这样,而且他们明白这一点,”米利乌斯有点匆忙地说,“所以客房长和另外一两个人才仍要投雷米吉乌斯的票嘛——他们喜欢制度松懈,生活宁静。剩下的支持他的人都是他的亲信,他们在他负责的时候享有特权——司铎、巡察、司库等等这号人。领唱人是司铎的朋友,但我认为他可以被争取到我们这边来,尤其是如果你答应指定一个图书管理人。”
菲利普点点头。领唱人负责音乐,他觉得他不应该在他的所有职责之上再负责书籍。“不管怎样,这是个好主意,”菲利普说,“我们需要一个图书管理人收藏我们的书籍。”
米利乌斯从他的凳子上下来,开始磨一把厨刀。菲利普断定,他精力过剩,两手老是闲不住。“一共有四十四个修士有权投票,”米利乌斯说。本来有四十五个的,当然,一个已经死了,“我最好的估计是十八票属于我们,十票属于雷米吉乌斯,剩下十六票还决定不下来。我们得有二十三票才过半数。这就是说,你还得争取五个游离的过来。”
“照你这么说,这事似乎很容易,”菲利普说,“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说不准。兄弟们巴不得快点,但如果我们选得太早,主教也许会拒不认可我们的选择。但如果我们拖得太久,他能命令我们快选。他也有权指定一个候选人。目前,他甚至可能还没听说老副院长已经去世。”
“那么说,可能还得等一段时间。”
“是的。只要我们一有把握得到多数票,你就该回你的修道院去,等到一切结束之后再回来。”
菲利普被他这个建议搅糊涂了。“为什么呢?”
“亲密无间会导致轻视的。”米利乌斯热情地挥着磨好的刀,“如果我这话听着不够尊重,请你原谅,可是你刚刚已经问了。这会儿你名声在外,你是个遥远而又圣洁的人物,特别是在我们这些年轻修士的心目中,更是如此。你在那座小修道院创造了奇迹,改革之后能够自给自足了。你严格执行纪律,但你让你的修士们很满意。你是个天生的领导者,但你可以像最年轻的见习修士一样,低下头接受斥责。你熟读《圣经》,你做出了全国最好的乳酪。”
“你夸大其词。”
“算不上。”
“我无法想象人们会这样看我——不自然。”
“确实如此,”米利乌斯又稍稍耸了耸肩表示同意,“不过,一旦他们跟你熟了,这种看法就不会持续下去了。如果你待在这儿,你就会失去那种名声。他们会看到你剔牙、搔屁股,他们会听到你打鼾、放屁,他们会发现你发脾气或伤了自尊或者头疼时会是什么样子。我们不想要他们这样。让他们一天天盯着雷米吉乌斯笨手笨脚、错误不断,而你的形象在他们的脑海里则保持着光辉和完美。”
“我不喜欢这样,”菲利普困惑地说,“这里边有点欺骗的意味。”
“这没有一点不真诚的地方,”米利乌斯争辩说,“这是你如何认真为上帝——如果你是副院长——为修道院工作,而雷米吉乌斯管理得有多糟糕的真实反映。”
菲利普摇摇头。“我拒绝装扮成天使。好吧,我不待在这儿——我反正得回到森林中去。但我们对兄弟们得直来直去。我们要求他们选一个会犯错误、并不完美的人,他需要他们的协助和他们的祈祷。”
“告诉他们这个!”米利乌斯热情地说,“太棒了——他们会喜欢的。”
他实在难缠,菲利普想。他换了个话题。“你对那些游离的人——那些还没做决定的兄弟们有什么印象?”
“他们保守,”米利乌斯毫不迟疑地说,“他们把雷米吉乌斯看做比较年长的人,不会作很多更动,一个可以判断的人,一个目前正在实际负责的人。”
菲利普点头表示同意。“而他们却忧心地看着我,犹如可能咬人的生狗。”
例行会议的钟声响了。米利乌斯咽下了他剩下的啤酒。“现在会对你进行某种攻击,菲利普。我没法预估会采取什么形式,但他们会试图把你贬低,说什么年轻啦,缺乏经验啦,有自己的一套啦,不可靠啦。你应该表现出平静、谨慎和明智,而由我和卡思伯特来为你辩护。”
菲利普开始觉得理解了。这是一种全新的思维方式——权衡他的每一个行动,并且估算别人会怎样解释和判断他的行动。他说话时,一种轻微的不赞成的腔调溜进了他的声腔:“通常,我只考虑上帝会怎样看待我的所作所为。”
“我知道,我知道,”米利乌斯不耐烦地说,“但是,要那些头脑比较简单的人不误解你的行为并非是罪过。”
菲利普皱起眉头。米利乌斯的利嘴伶牙真让人无可奈何。
他们离开厨房,走过食堂,来到回廊。菲利普忧心忡忡。攻击?是什么意思,一次进攻吗?他们会说他的谎话吗?他该做出什么反应?要是有人说他的谎话,他会生气的。为了表现冷静、克制以及诸如此类的种种,他要压下他的怒气吗?但如果他那样做,兄弟们会不会把谎话当真呢?他打算一如既往,他就是他,他这样决定了;或许稍稍多一点高雅和稳重。
例行会议的会议室是与回廊的东走道相连的一个小型圆建筑。里边的条凳都向着中央围成圈。屋里没有火,从厨房到这里,让人感到很冷。光线来自齐眼高的窗子,屋里除了团团坐着的修士外,没有什么可看的。
菲利普只是四下望了一眼。几乎全修道院的人都到齐了。他们的年龄从十七到七十岁不等;有高有矮,有黑有白;清一色地穿着粗纺的原色毛织长袍,脚下是皮便鞋。客房长坐在那里,他的圆肚皮和红鼻头暴露了他的恶习——菲利普想,如果他有过客人的话,他的恶习还是可以原谅的。还有那位总管,他曾强迫修士们在圣诞节和圣灵降临节更换衣袍和刮脸(同时还建议沐浴,但不强制)。最远处靠着墙的是年纪最大的一位兄弟,他是一个瘦削、慎思、镇定的人,头发仍然灰而不白;他虽很少开口但说话很起作用;若不是他那么不喜欢抛头露面,可能早就当上副院长了。还有西蒙兄弟,目光诡秘,两手不安,他不时忏悔不纯洁的罪行(米利乌斯悄悄在菲利普耳边说),简直像是他从忏悔而不是那罪行中得到了乐趣。还有威廉·博威斯,规规矩矩地坐着;保罗兄弟已经不大瘸了;白头卡思伯特,一副沉着的样子;小个子约翰,那个身材小巧的司库;以及巡察皮埃尔,那个昨天不让菲利普吃午饭的信口开河的人。菲利普四下张望时,他意识到他们都在看他,他窘迫地垂下了眼睛。
雷米吉乌斯由司铎安德鲁陪着走进来,他们坐在小个子约翰和皮埃尔中间。菲利普想,看来,他们并不打算装作不是一个团体。
会议开始时先读了一篇关于柱头修士西门的祷文,因为那天是那位圣徒的节日。他是个大半生在柱头上度过的隐士,他的自我克制能力是无疑的,但菲利普始终暗中怀疑他这种行为的真正价值。人们蜂拥前来看他,但他们究竟在精神上提升了,还是来看一种怪诞的行为呢?
祈祷之后,又诵读了圣本笃书的一章。正是由于每日一章的诵读,这种例会和开这种例会的小建筑物才有了这个名字。雷米吉乌斯站起身来诵读,当他拿着书稍停时,菲利普盯着看他的侧影,第一次通过对手的眼睛来观察他。雷米吉乌斯的言谈举止有一种生动活泼的意味,使他具备一种能胜任一切的神气,这和他的真实性格是大相径庭的。缜密的观察就揭示了表象之下真面目的线索:他那双相当引人注目的蓝眼睛焦虑地飞快转个不停,他那样子柔弱的嘴巴在说话之前会迟疑地动上两三下,而他的两只手反复地攥紧又松开,其实全身并没有移动。从他对下属的那种傲慢、无礼和专横态度来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上司啊。
菲利普想不出他为什么决定亲自来读那一章。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谦卑的第一表现是立即服从,’”雷米吉乌斯读道。他事先挑了第五章,是关于服从的,以提醒大家他是上级,他们是下属。这是一种恫吓的策略。雷米吉乌斯确实非常狡猾。“‘他们活着并非遵照他们自己的意愿,他们服从的也并非他们自己的欲望和乐趣;而是要遵从另一个人的命令和指导,住在修道院中,他们的欲望则由院长来统辖,”’他读道,“‘毫无疑问,如此方能贯彻吾主的箴言,我来此并非出于我愿,而是出于派我来此的上帝的意旨。’”雷米吉乌斯以预期的方式拉开了战线:在这一场争夺中,他要代表既定的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