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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左望着车窗外,在浅浅的秋天里,淋漓的冷汗挂在他的鼻尖上,冷冷的潮湿,正沿着他的掌心蔓延着坠向他的胳膊他的腋窝他的心脏。

下车时,左左觉得他已虚脱了,像年迈的老人,蹒跚着下车,又蹒跚着走向老楼,在老楼的院子外,他努力地扇动着鼻子,然后,他就嗅到了一股炙烤皮肉的气息,和他身上的气味一模一样的在空气中弥漫。

他胆战心惊地上了院子里的台阶,这时,会有谁们等在院子里呢?

恍惚间,他就觉得腕上冰冷了,是坚硬的金属物质的冷,圈在他的腕上。

他扶着台阶旁的低矮院墙一步步上去,然后,他就听见了儿子的笑声,像银铃一样,在浅秋的院子里回荡,这声音几乎让他热泪盈眶。

他奔到院子里,一把抱起儿子,死死地抱在胸前,全然不顾儿子被他的突兀举止吓得哇哇大哭。

这时,阿姨有点得意地说伊先生,太太又把我请回来了。

左左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说,是我让太太请你回来的,对了,太太呢?

阿姨说太太一大早就出去了,还没回来呢。

左左喔了一声,把儿子递给阿姨,然后,又迟疑着问:阿姨,你不觉得院子里有股奇怪的味道?

阿姨扇动了几下鼻子,摇了摇头,左左笑了笑,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有点羞涩地说:阿姨,那你闻一下,我身上是不是有股奇怪的味道?

阿姨靠近了嗅了嗅他的衬衣,摇摇头说:你们年轻人爱干净,鼻子灵,我闻不到。那个傍晚,左左问遍了老楼的每一个房客,问他们有没有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他们都茫然地摇了摇头,告诉他老楼的味道如旧。

可,左左怎么闻都觉得自己身上都潜藏着一股焚尸的味道,他站在水龙下,死命地搓洗着皮肤,将皮肤都擦得通红了像要破了,可是,他一嗅,那股味道依旧是在,像是从血液里分泌出来的一样,任他怎么擦洗都是徒劳,而且,无论他换上哪件衣服,那衣服上都弥漫着一股强烈的尸气。

他将所有的衣服都换了一个遍。

然后颓丧地坐在地板上。

再然后,他对阿姨说:你帮我照看一下孩子。

说完,就走了,他跑到商场,买了很多的香水和印度香,回到老楼后,他将每个房间都点上熏香,在所有的衣服上喷男用香水。

熏香和香水味弥合在一起,在老楼缭绕,异香袭人,居住在老楼的每一个人脸上都出现了如梦似幻的神情,左左站在客厅中央,感觉自己在不由自主地旋转,脸上带着陶醉的微笑,他终于可以不再闻烧烤尸体的味道了。

正在给儿子喂饭的阿姨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他就有些怪异地问:阿姨你不觉得这香味很迷人么,站在这香气里,人好象能飘起来。

阿姨尴尬地笑了一下,把一勺蛋羹塞进儿子嘴里:乖宝宝,快吃,吃完咱们出去透口气。

3

儿子睡了,阿姨回家了,左左坐在沙发上,月光撒满了栀子叶子,班驳离陆地发着幽幽的寒光,好象无数双眼睛,随着风的来临不时轻蔑地扫他一眼。

悠悠回来时,已是午夜了,她看也不看他,也不换鞋,走到他对面的沙发坐下了,双目空洞地说:我找不到张良了,他不接我电话。

左左说:不是所有男人都勇于承担男欢女爱之后的责任的。

他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人!悠悠把两道寒冷的目光掷向他:他可能有什么苦衷,暂时又不能告诉我。

你可以去他老家找一下。

我打电话了,他们竟然叫我巧云。悠悠咬牙切齿。

你报案了吗?左左漫不经心说。

我凭什么报案?我为什么要报案?我不过是今天没找到他而已,说着,她就低下头去,捂着脸,呜呜地哭了,她是那样的惶恐,到了风声鹤唳的程度,连个不祥的念头,都不敢生出来的,惟恐它成了真。

左左就说:那,你等几天再说吧。

两个人,面对面对着,中间,隔着一张巨大的茶几,他们的目光,在黑夜里,向着不同的方向,听着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地从心间踏过去,末了,悠悠忽然道:你很幸灾乐祸是不是?

左左用气声笑了一下,懒懒地起了身,去卧室了。

他躺在床上,听见客厅里的悠悠,嘤嘤地哭了,他见过悠悠无数次落泪,却从未闻过她的哭声,她哭得是那样的绝望,他的心就揪了起来,他多么想跳起来将她揽在怀里安慰,并告诉他会比张良更爱她更疼她,一直一直地这样下去,亲爱的你不哭了好吗?

黑暗中,他伸出手指,揩了揩泪。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悠悠一大早就出门去了,很晚很晚才披着两肩的月华回来,一脸的失魂落魄,有时,她也会和左左聊张良的去向,她态度安静,容颜坦荡,像两个平素交往不错的街坊,在探讨一件值得他们关注的事情。

左左就建议她去报案,悠悠苦笑着说报过了,可,也只能报失踪而已,报与不报的结果没什么不同。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因为时常与悠悠探讨张良的失踪以及去向问题,他们之间,竟建立起了一种类似于友谊的东西,他推心置腹地帮她分析张良失踪的原因,并积极地帮她出主意。

还有一次,他怂恿她去电视台做一档讲述节目,要深情一些,或许,张良正在看电视或是他身边的人正在看电视,那时,她的讲述将会感动他或是感动他身边的人,然后呢,有人电话电视台或是她,一切问题都就顺理成章地解决了。

或许是急病乱投医,悠悠竟动了心,让他陪着去,到了电视台门口时,左左忽然拉了拉她的手:介绍时,你不要说我是你丈夫。

她茫然地问:为什么呢?

左左沧桑地笑了一下:我不想被整座城的人都看低我。

悠悠先是愣了一会,突然地,就抱着他的腰,放声地哭了:算了,你带我回家吧,我怎么向电视台介绍我的身份?说我是他的情人?在我决定要嫁给他时他失踪了?

那天的阳光很好,街上,到处都是徐徐缓行的人,左左牵着哭得肝肠寸断的悠悠往家走,悠悠不顾别人的白眼以及猜测的眼神,只是一边走一边放声地大哭,左左知道,哭过这一场之后,悠悠就会放弃了对张良的寻找。

有时,人对某件事物的态度一旦到了某种极端,就是离放弃不远了。

左左的心,像一捧碎碎的沙子,痒痒地疼着,微微地荡漾着。

回家之后,悠悠对正在和儿子玩的阿姨说:阿姨,你明天不要来了。

阿姨纳闷地看着悠悠,又求救似地看看左左,左左埋了头,他想要的、风平浪静的生活即将到来了,他为什么要拒绝?

阿姨忿忿剥开了儿子攥着她手指的小手:算了算了,你们这一家神经质我算是见识了。

悠悠也没恼,打开手包,拿出几张钞票递给她,并说了谢谢。

阿姨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院子,并狠狠地踹了院门一脚。

4

从那天后,悠悠再也不曾提过张良这个名字,她娴静地抱着儿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或是教儿子哑哑学语,面对这祥和的一幕,左左偶尔会想起张良,总是在刹那间产生了很不真实的感觉,拥有这个名字的男人真的存在过么?

想着想着,自己就恍惚了。

儿子已经能够架在学步车里到处乱跑了,他咿呀的笑声,就是悠悠全部的快乐,偶尔,她也会用婴儿车推着儿子上街,去老街头上的音像店里租影碟,左左下班回来,常常看见儿子架着学步车仰望着栀子笑着咿呀做语,而悠悠全神贯注地盯着影碟画面,她的脸上,有新旧不一的泪痕。

她那么喜欢看好莱坞的文艺片,那些经典的画面,那些经典的爱情,一次次弄得她泪流满面。

每每这时,左左就会悄悄地去了厨房,慢慢地洗着菜,很快,悠悠就会进来,她一声不响地从他手里夺过洗到一半的菜,说:你累了一天了,去休息吧。

左左坐在沙发上,听着厨房里响起的哧哧的炒菜声,还有咿呀欢笑的儿子,就觉得,承受再多罪恶的煎熬,也是值了,这时,他就会望着窗台上的两株栀子,缓缓浮上了一片烂漫的胜利表情。

悠悠已睡回了床上,常常平静地看着他来吻他来求欢,她想这个男人真是贱啊,从开始明知道她爱着别人他还要爱她,到了后来知道她爱上别人了他依旧爱她,他怎么会这样呢?

她琢磨不透这个男人究竟有多大的承受能力,有时,望着他无限宽容的微笑,她的心,就会发毛。

她觉得他的笑就像一柄绵延的刀一根无形的绳,这一生,令她都无从挣脱。

有时,她会在深夜里醒来,总觉得客厅里有人在窃窃地私语,等她下去了,却发现一切都是那么寂静,只有月光落在栀子叶子上,静静地,静静无语。

这些,没有边际的,寂寞的夜,她就站在栀子的面前,静静地想,那些过往的岁月,它们一点点地生动起来了,然后,泪水就悄悄地弥漫了上来。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站在栀子面前,她的回忆竟是那么地清晰,一幕幕似在眼前,所以,每当她被无边的寂寞包围,她就站在哪里,看着栀子,她的心,就热闹了起来。

只有沉浸在回忆里时,她才是快乐的,她想,自己已老了,据说,只有老了的人才会在回忆时露出欣慰的微笑。

她这样恬淡无谓地张望着生活,甚至,不再去理发店打理头发,它们不再像水灵灵的海藻而是像一把枯草,蓬松在她的肩上,渐渐的,她像厌倦一件旧衣一样厌倦了自己。

这样的生活,左左心满意足,平静安好里有他最钟意的悠悠,一切就没什么不可以。

第十五章 失落也是一种幸福

1

左左平静的生活,是被巧云打破的。

下班时,她一把拉住走向车站的左左,用坚决而镇定的眼神笼罩了他:你跟我来。

一看是她,左左就笑了,随她站在一边说:你怎么来了?

巧云淡淡地笑了一下说:我以为你离婚了。

本来是要离的。

可后来,悠悠忽然找不到张良了,你们就没离,是吗?

左左点点头,觉得心里有种东西,正在缓缓地坚硬起来,他掩饰住内心的警惕,用散淡的微笑笼罩了巧云:姐姐,我们好久没有吃烧烤了。

巧云用充满了质疑的眼睛看着他,他们慢慢地走,遇到一家烧烤店,便进去坐了,左左兀自要了些烤肉,又叫了啤酒,然后,趴在冰凉的玻璃桌面上,像个顽皮少年一样抬着眼睛看巧云。

烧烤店里客人不多,他们的烤肉很快就上来了,左左拿起一支,用餐巾纸擦了擦钢扦头上的木炭,递给巧云,巧云打量了一下,嗅了嗅,突兀说:你身上散发着一种和烤肉一样的味道。

刚端起生啤杯子的左左,冷丁地就呆在了那里,冰凉的啤酒沿着歪了的杯子缓缓地流到腿上。

巧云看了看他的裤子,说:吃吧,难道悠悠没说过吗?一见到你我就闻到你身上有股烤肉味,我还以为你中午刚吃过烤肉呢。

左左愣愣地望着那一盘烤肉,猛然站起来,一头扎向卫生间,然后,他扶着卫生间的墙,拼命地呕吐,当他虚脱地从卫生间出来时,巧云已经走了,桌上,有一行用啤酒写的字:张良死了,是谁谋杀了他?

左左用手指把那行字慢慢地抹掉了,去结帐时,老板说,刚才的女士已经结过了,他跌跌撞撞地走在街上,城市是这样的大,每一条街道都四通八达,任他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虽然他行走在这座城市的腹中,却觉得自己离这座城市很远了,像一抹游魂,在漫无目的地游荡着,这让他的心下,无比凄凉。

回家时,悠悠已经睡了,他冷汗淋漓地站在栀子旁看了一会,然后奋力抱起来,分两次,扔在了街道旁的垃圾箱里。

然后,那一夜,他睡得特别香。

早晨醒来,却发现两棵栀子依然如故地站在窗台上迎风招展。

见他醒了,悠悠说:你把栀子搬出去扔掉的?

左左用鼻子恩了一声。

今天早晨,被邻居发现了又给搬回来了。

左左说:我越来越讨厌它们了。

留着吧,至少冬天还能开花,它们的香,比你的印度熏香和男用香水的混合味好多了。

左左迟疑了一下,抬起一只胳膊给她闻:我身上是有股烤肉味吗?

悠悠忽闪了一下鼻子,淡淡地说没有。

左左痛苦地说:为什么别人总说我身上有股烤肉味呢?说着,他就脱下了衣服,钻进卫生间,卫生间里就响起了哗啦哗啦的水声,他总是不停地清洗自己,不停地洗。

悠悠冷笑了一声,拾起他扔在地上的衣服说:神经质。

无论他洗得多么彻底,当他穿上衣服,他依旧能闻到那股浓郁的烤肉味,潜伏在他的皮肤深处,顺着毛孔一点点地往外蔓延。

左左觉得自己快要被洗死了。

那股烧烤味不仅令他觉得恐慌,更重要的,让他觉得肮脏,它的存在让他想到一层被炙烤化掉的死人油脂,均匀地涂抹在他的皮肤上,不知哪一天,他就要带着这种肮脏的气味死去。

2

每天夜里,左左的手机就会收到一条信息,是巧云发的,她说:张良死了,是谁杀死了他?

日日如此,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句话,不动声色,威力无限。

每当左左收到这条短信,他的心,就惊得跳了起来,开始,他还是看短信的,看完马上就删除,后来,就干脆不看了,来了信息,直接删除。

夜里,他总是睡着睡着就醒了,冷丁地坐起来,直直地看着前方说:巧云姐姐…

偶尔,悠悠也会醒来,她的目光穿越了黑暗打在他的脸上,是一片讥讽的笑意。

左左给巧云打过电话,巧云一听是他的声音,便什么也不说,把电话扣掉了,他就去她店里,远远地看她,她不是在给顾客剪发就是在发呆,看见他,也不声响,要么,直直地看着他,要么,转了头,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看得非常专注,仿佛根本不曾看到他站在门的一壁。

他进去,走到她面前,柔柔地叫她:姐姐。

巧云的眼皮动了两下,眼睛就湿了,也不看他,继续看电视,或是嗑瓜子,她的嘴唇,时不时失控地哆嗦两下。

左左握住了她的手:姐姐,我一直把你当我亲人。

巧云的泪就掉下来,她继续嗑瓜子,好半天才说:你也会让我变成死人,是吗?

左左的头埋在她膝上,哭了,他是那样的悲痛,肩一抽一抽地动着,大颗的眼泪泅湿了巧云的裤子,她摸了摸他消瘦的肩,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爱张良,但是,你知道他曾对我多好吗?

回家路上,他想,会不会让她变成死人呢?

他的心,像刀剜一样地疼,他想起了巧云送他离开时说的那句话: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女人的直觉往往是毫不讲道理地准确无误。

3

沉默的冬天里,有几场雪覆盖了整座城市,窗台上的栀子花开得那样茂盛,将整栋老楼整条老街都染香了,左左徐徐走在溢满栀子花香的街上,想起了那些支离破碎的过去,他想起了他的父亲和他的母亲,他是那样地看低过他们,他们令他是那样的恐惧,他不想循序渐进地踏上他们的老路,而他,终究有没有步上父母的老路呢?自己也恍惚了。

他走的的雪地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孔,深深的,飘起一丝热气,很快就湮灭在凛冽的风里。

他回到家里,看见他的悠悠正围着一条美丽的披肩看影碟,她已将长长的,橘色海藻一样的长发剪掉了,她不时拿起披肩的一角擦拭一下眼角,那些悲绝的爱情情节,总是弄湿她的眼睛。

左左看着她,突然觉得内心一片茫然,在这个美丽的女子的心里,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坐在她的身边,和她一起看影碟,他们的十一个月大的儿子已能独自跑来跑去了,他追着那辆遥控车,到处乱跑。

悠悠看的影碟是《秋日传奇》,左左也曾喜欢过的电影,那沧桑的,壮美的场面与凄婉的情节,悠悠哭得泣不成声,左左将她的肩揽在怀里,他是多么地想,如所有恩爱夫妻一样,揽着心爱的妻子看影碟陪着她落泪,这实在是一件美好到了无与仑比的事情。

哭泣的悠悠突然说了一句话,她睁着大大的泪眼说:每一次看这电影我就会想起陈年。

所有的美好,都如梦幻一样,在左左的心里,轰然倒塌,他怔怔地看着悠悠,冷从脚下一路升了上来,他是这样地热爱这个女子,为了守住她的爱,他一次次地罪恶滔天,得到的,却依旧是辜负。

他缓缓地站起来,进了书房,打开电脑,已经很久不做电脑动画,手都有些生疏了。

绝望就像这场雪覆盖了整座城市一样覆盖了他的心。

那层冰冷的镇压,让他绝望了。

他握着鼠标,看着图案在屏幕上疯狂地行走,忽然地,心里涌上了无边的慌乱,慌乱得让他不知所以然,不知该做什么才好,他扔下鼠标,抽了几根烟,他听见客厅里的悠悠嘟哝了几声,听声音,好象是嫌他抽烟太呛,她打开了客厅的窗户。

自从找不到张良后,悠悠便不抽烟了,而且很乖戾地不允许任何人在她面前抽烟,她说那是用二手烟荼毒她,若是有人敢在她儿子面前抽烟,她不仅是排斥,且是愤怒了,为此,她曾得罪了几位来家做客的朋友,事后,她向左左解释说: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了健康和儿子,我要保护这一切不受伤害。

左左苦笑了一下,掐灭了手里的烟,向客厅走去,暖气太足,外面的空气太凉,他担心儿子会被冷风吹感冒了,打算将窗子关上,当他抬眼看了一眼窗子的时候,他的嘴巴大大地就张开了。

他看到了一只鸟,像拳头那么大的鸟,穿越了窗子停在一株栀子花上,它望着左左,静静地笑,那笑是冷的,冷得杀心。

他看到了那只鸟的脸,不,那不是一张鸟的脸,分明,是陈年的脸,生在了鸟的身上,左左跌跌撞撞地奔向他正在栀子花下玩耍的儿子,大喊了一声悠悠…

然后,他听见了悠悠凄厉地尖叫了一声,那只鸟,振翅远去,随着它起飞的刹那,那盆栀子,轻飘飘地落了下来,无声地落在了他们儿子的头上,他们的儿子,无声地卧在了地板上。

缓缓流动的鲜红,将雪白的栀子花瓣染成了娇艳的红色。

他们的儿子,就这样没了,还没来得及说话,还没来得及叫他们一声爸爸妈妈。

望着儿子小小的坟墓,左左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一看儿子他心里就发慌,就会涌上了无边无际的疼,因为,这个孩子,将注定了是他的疼,他的出生,不是上帝赠于他们的幸福礼物,而是上帝用来惩罚他的疼,他总共11个月的生命,注定了只能是他的一段回忆,一段用来愧疚的记忆。

在这个世界上,从来就不存在有来无往的罪恶。

所以,上帝让悠悠为他生了儿子,儿子便是上帝塞给他的惩罚,将像一柄犀利的冷刃,一生,都横在他的心上,只要记忆活着,他的心,就要承受着它冰冷剔过的疼。

因为,他会想念他,而想念是唤不回逝去的生命的,那些想念就化做了罚,一生一世。

4

后来,悠悠总是问他:左左,你说,那只鸟,真是陈年派来的杀手?

左左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是的,若不然,一只拳头大小的鸟,怎会振翅之间,蹬落一只几十斤重的花盆?

悠悠偎在他的臂上,像一只无助的小鸟,她终于忘记了对一个叫陈年的男人的爱,她终于可以与他一同,仇恨,那个叫陈年的男人。

他们从来没像现在这样齐心协力地针对某件事过。

他们把那两盆栀子搬到院子里,踩成一堆绿色的泥巴,然后,在院子的角落里,深深地挖了个坑,深埋了。

令人奇怪的是,次年春天,正在院子里种太阳花的悠悠突然尖叫了一声,她指着墙角里的两株正在蓬勃生长的栀子花株,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

左左站在那里看了一会,默默地转了身,从壁炉里拿出了两根弯曲的铜丝,他一声不响地蹲了下来,将铜丝绕在栀子的根部,一圈一圈地绕着,悠悠看得莫名其妙:你这是做什么?

左左抬眼问:你还想再看到它们么?

悠悠摇了摇头,然后,继续种太阳花去了。

又过了几天,左左看见那两株栀子蔫在了阳光下,再也无了生的迹象。

他从壁炉里拿出最后一根铜丝,拼命地想,用它来做什么呢?他想不出,最后,他拿着他到首饰加工店,要求他们将它打成一只手镯。

加工首饰的小姑娘吃吃地笑着,说她见过打金子的也见过打银子的,就是没见过打铜首饰的。

左左淡漠地看着她,将铜丝一圈圈地绕在指上:你到底是给我打还是不给我打?

女孩忍着笑,摇了摇头。

左左失望地走在街上,他的手里捏着一根沾染了他体温的铜丝,它正变得越来越柔软,他想,该用它来做些什么呢?

他觉得裤兜有点湿了,他的手又在流汗了,他的心里,正一点一点地被寒冷渗透,他的唇,忍不住地有点哆嗦了。

他拼命地想,这是为什么呢,明明他已不再为爱情伤神了。

忽然,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他猛然看到,自己已上了公交车,他看了一下公交车的指示牌,就明白了一切,可是,究竟是什么时候踏上去找巧云的公交车的呢?

他想不透。

车就到了,他跳下车。

他的心,伤感极了,是的,他是个有着致命秘密的人,而和他一起知晓这个秘密的人,只有巧云,她是那样契而不舍地给他发着令他胆战心惊的短信,偶尔,他曾回过几次信息,有两次是求她不要这样折磨他了,她回了一个信息,说:没有任何一种罪恶会被轻易忘却。还有一次,他在短信里否定了她的猜测,他说他可以体谅他对张良难以忘怀的爱,但是,张良的失踪真的和他没关系。巧云回的信息是两个字:哼哼…

看着那个两字后面的省略号时,左左的心,就崩溃了,它流着冷汗,往身体的深处蜷缩蜷缩不已…

左左埋着头往前走,他想,秘密实在是种可怕的东西,当你知道了一个人的秘密你就成了他的敌人,而这个浮躁的世界却在疯狂地以挖掘别人的秘密为娱乐。

他是个有秘密的人,但每一个怀疑他有秘密或是洞穿了他秘密的人,都将成为他的下一个秘密,他不能这样轻易地就让别人把秘密揭穿了,否则,他的悠悠怎么办呢?自从儿子死后,她变得那样羸弱,几乎连门都不出,总是站在客厅的窗子前,两手把着窗上的铁栏杆,静静地望着院门,看见下班回来的左左拾阶而上,她的眼里,就会有跳跃着幸福的光芒,她已变成一个心思干净而胆怯的孩子,心甘情愿地让大人锁在家里,因为,只有家里才是最安全的。

看着她望着自己露出舒适的甜笑时,左左的心,就会荡漾起一片春风过湖般的幸福涟漪,他会快步拾阶而上,打开家门,然后牵着他的悠悠来到夕照满地的院子,看看他们春天种下的太阳花,看看高大的玉兰树上有没有蝴蝶在飞翔…

现在,他的悠悠就像一个小小的婴儿,需要他的打理需要他的呵护,所以,他的秘密不能公开,哪怕只在一个人面前公开,人,是种多么危险的动物。

连柔弱的巧云都懂得将一句话化做隐形的武器,不动声色逼到他心上,这世界,还有谁能让他信得过?

他必须动手了,否则,早晚有一天,巧云会用那句话,将他杀死的。

他踢踢打打地走到了巧云店子前,居然锁着门,黄昏都还没来得及到呢。

左左举手敲门,静静地等,里面没人应,那个黄昏,无边的忧伤和无奈,将他打倒了,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迷失在时光隧道里的失忆者,他艰难地回忆着那些与巧云在一起的静谧而美好的时光,大朵大朵的眼泪,就慢慢泅开在眼里了,他下意识地伸了伸手,像要挡住那些扑面而来的记忆,可是,他什么也挡不住,那些记忆,反而像被拦截了一下的洪水,越过堤坝之后,伴随着泪水,更是汹涌澎湃地扑面而来了。

他敲敲等等,巧云一直没有出来给他开门,后来,烤肉店的老板娘过来告诉他,巧云搬走很久了。

左左问:她去哪里了?

老板娘耸耸滚圆的肩说:不知道,她只说离开这座城市再也不回来了。

左左说了谢谢,心中忽然无限轻松,他有些欣喜若狂地奔跑在街道,一不小心撞到了一个收废品的人身上,左左把他载满废纸空瓶子的自行车撞倒了,一干杂物,扑楞楞散了一地,左左帮他扶起车子,连声说对不起,收废品的人很没脾气地收拢落在地上的东西,左左也去帮他拾,却被他挡住了:你们城里人干净,这些东西太脏。

左左就愣了,他蹲在收废品的人面前,认真地问:大叔,你真的觉得我很干净吗?

收废品的人有点莫名地看着他,左左的目光很虔诚,像教徒在等待上帝的肯定,于是,收废品的人放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说;兄弟,你是我见过的最干净的男人。

左左连声说谢谢谢谢,然后,坐在台阶上,哭了。

他哭了,这显然很出乎收废品人的意料,他像要尽快躲开一个醉鬼一样,飞快地收拢他的东西,可是,有几只塑料桶怎么也放不稳,它们总是放上去又落下来,落在马路上,空洞地响着,左左看了一会,追过去,默默地帮他捡起再一次落到马路上的塑料桶,然后从口袋里拿出那根铜丝,将它们穿在一起,绑在单车后座上,再然后,他拍了拍再也不会落下来的塑料桶们说:好了,你走吧。

他坐在满街的月色里,擎着手机,想:应该对巧云说些什么呢?说些什么才能让她收起那柄隐形的刀子呢?


【作品简介】
你不知道危险将在哪一刻降临,你不知道伤心将在哪一刻到达…

对于青春年少的左左,爱情于他,有着宗教般的圣洁,而优美的悠悠,就是承载他爱情信仰的俗世载体,这份爱,像魔鬼的诅咒,一点点蚕食了他人生中的阳光,虚无飘渺的幻象,像驱之不散的梦寐,在他的夜晚里纠缠。为了成为悠悠心中独一无二的爱,他不得不像清道夫一样,把出现在她生命中的男人,剔除干净…

那些失踪了的男人们,去了哪里?

阳台上的花盆里,栀子花凛洌地笑着,在每一个疲惫的夜,左左都能听见他们的笑声,淅沥的,在老楼的空气中荡漾…

那三根散发着美丽金属光泽的铜丝,其中两根成全了他的爱情,然而他的恐惧,像一匹挣扎的兽,在铜丝上摇摇欲坠。那最后一根铜丝,他将送给谁?

阴郁的城市少年左左爱上了房客悠悠,虽然左左的爱痴迷而固执,另有所爱的悠悠却不为所动。几番挣扎后,左左用铜丝谋杀了悠悠死心塌地爱着的已婚男子陈年,在终于娶到悠悠之后,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得到爱情,悠悠怀着对陈年的追忆情怀,爱上了另一个相貌酷似他的男子——张良,令左左杀心再起。他用两根铜丝成功地谋杀了两个情敌,并在家中的大壁炉中焚烧了他们的尸体,把骨灰装在花盆里,栽上了两株栀子花,经年里,这两株栀子散发着奇异的香气,老楼里,整日戾气四起,迷离而怪异,左左曾几次试图把栀子扔掉,但,它们却像有灵魂附身一样,直到悲剧发生,左左不满周岁的儿子在窗下玩耍,一只拳大的、似乎长着陈年的脸孔的鸟儿,从栀子花上振翅而起,巨大的花盆应声而落,砸死了左左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