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便知她经历的事情多,一定已经猜出了什么,但有这么个能干的老人家出面帮忙,自然是极好的,便先拿了两双绣好的鞋面做谢媒礼,待吃了饭果然便先走了,留下丁寡妇与阿虎他们商量。
等到丁寡妇下午回来时,云娘见她老人家身上又带了酒气,便知中午吃了酒席。还不待问,丁寡妇就得意告诉她,“亲事说成了!荼蘼家里很愿意,也不在意阿虎是不是除了奴籍,反说一直跟着汤巡检也好,倒不怕没饭吃。”
又道:“其余的事也都商量妥当了,荼蘼家里只要六两银子聘礼,阿虎马上答应了,先说给二两的陪嫁,我帮着说了情,最后答应给四两。今天吃的就是定亲酒,阿虎在盛水楼请的,成亲的日子也选好了,就是下个月十二。”
这些年盛泽镇日益富裕,聘礼也一天天地涨了来,六两银子算是少的,荼蘼家又返回去四两,再置写首饰衣服,剩不了什么,恐怕还要搭些,可见也真急着要嫁女。
一个愿意娶,一个愿意嫁,这件喜事总算完满了。
云娘当晚便带着荼蘼上街将先前那许下的银钗买了,却正挑了钗头是荼蘼花样式的,亮闪闪的,荼蘼喜欢得一路捧在手里看,又一直笑到家里,喜滋滋地道:“娘子,我就要嫁出去了!”
荼蘼虽是要嫁到巡检司里,但这些日子也并没有回自家住着,毕竟每日还要帮巡检司里做三餐。
好在盛泽镇向来规矩不严,未婚夫妻见面并没有什么,只是云娘却盯得紧,每日晚上再不许荼蘼出门,看着她在家里缝嫁衣。
她自己也急着将送汤巡检的礼品买了,一次将话说清,就再无来往。只是又逛了两三日,还是没有一丝头绪。这日逛到了老街的尽头,到了卜家文房四宝店门口,突然想起荼蘼曾说过汤巡检房里有好多书,又摆着笔墨纸砚之类的,便进了门细细地看。
盛泽镇上读书人并不多,这两年虽有几家肯让孩子进学堂,但是比起织锦做生意的却依旧少得多了,是以只有这一家做读书人生意的铺子,亦不甚红火,只卜老板一人招呼生意,连个伙计也没雇。
先前云娘有时会替三弟买些纸笔之物,卜老板便认得她,见了便笑道:“杜娘子来了,我们店新进了上好湖笔,一盒十支,才要一两银子;还有宣纸,每刀也只要半两,杜老娘子是老主顾了,若是多拿,价还能再让些。”
云娘见他叫自己杜娘子,便点头一笑,盛泽镇里若是认得自己的,便都知道自己和离了,连称呼也改了,倒也让自己听了心里妥帖。一样样看了看便笑道:“今天我倒想看看别的。”说着便向里面走去,最里面架子上的东西才是最好最贵的。
卜老板一见更加热情了,“我们店里的东西最齐全,与府城也不差什么,你看这端砚,研墨一点也不滞,发墨快,研出的墨汁特别细滑,还有这徽墨,拈来轻,嗅来馨,磨来清,正与这端砚配着一起用…”
云娘先前哪有时间出来逛,就是来了也只是买了东西就走,还第一次听卜老板讲这么多,觉得颇有趣味。一时都看了,还是没决定下来。又随着他在店里转了一圈,见店门前另一面的架子上摆了许多书,都是靛青色的封面,书脊上写着字,心里一动,便问:“有红娘的书吗?”
“杜娘子是问的是《西厢记》吧?”卜老板说着从架子上拿下来一本书,递了过来,最上面果然是个西字,又道:“这些都是新书。”
云娘摸了摸那个西字,忽听卜老板道:“杜娘子,你先慢慢看。”原来又有客人到了。
云娘一抬眼,原来却是汤巡检,正向小店走来,还向她一笑。
云娘的心便扑通一跳,赶紧拿手在上面一按止住了,从那日陈大花来了自己想通后,她已经不再躲着汤巡检了,见了面也只如常地招呼,现在也赶紧还了一礼。他们只能是邻居,就按邻居的礼数好好地相处就行了。
只是退回到店里,云娘装做看书,却悄悄瞧着汤巡检,倒不是看他的人,而是看他选什么。毕竟要给他送礼,便照他喜欢的样子再买些就成了,心里又庆幸,今天果然来对了地方。
平日汤巡检从不在街上走动,没想到他原来是逛这家店的。
不料汤巡检也正拿眼看她,一时间两双眼睛对上了,吓得云娘赶紧转了回去,顺手打开那本《西厢记》挡在脸上,然后从书下面看汤巡检。
汤巡检到了店里却不去看文房四宝,也不去看那些书,甚至也不向里面走,而只在店最外面的大木箱子里捡了样东西随意地看。
云娘却知道那大木箱子的,前两年她陪三弟买书,三郎就在大木箱子里捡了几本书,只有平日里一两成的价格,据说是大户人家不要的旧书,听卜老板说他有个在京城做门房的亲戚,大户人家不要的东西扔出来,连箱子一同送船上运过来才不到一两银子。
也不知汤巡检为什么也要到这里面来挑书,明明架子上有很多干净漂亮的新书,那才更适合他这样的人物看。
云娘心里怀疑,却一直拿眼觑着,见汤巡检从箱子里拎出来一个卷轴,打开是一副画儿,她从一侧看不大清,只恍惚看到有花有鸟的,倒很好看。
这边卜老板便赶紧道:“这是京城里名家画的,十两银子。”
云娘便生气了,她也曾在这箱子里买过一张画呢,回去铰了鞋样子,才给十个钱,卜老板真敢拿着这旧东西骗人!
盛泽镇里的生意人就是这样的,顶喜欢欺负外乡人和不懂行的人。绸缎的价一般不容易离谱是因为牙行太多,只要货比三家就好了。但是这文房四宝只卜家独一份,就从没有个准准的价。先前三弟自己来买纸笔,就贵得很,后来云娘便自己来,讲了几回价才觉得差不离。
现在汤巡检来了,卜老板便更黑了,别看他平日常在大家面前说顶佩服汤巡检的为人,可真是骗起钱来就谁也顾不上,又一个劲儿地夸着那画怎么好,要十两银子已经是看在汤巡检的面子上便宜了。
若是骗别人,云娘可以不管,但是骗到了汤巡检,她便不会让的。
他们至少是邻居,总不能看着邻居被骗吧。
虽然这个理由她自己也觉得不大可信,因为陈大花也是邻居,但若被骗了她一定不会管。
可是,云娘也还有一个理由,陈大花那样精明的人,就是自己被骗了,她也不会被骗呢!
云娘这样想着,就见汤巡检只听卜老板口若悬河地讲着,一句也不言语,看了几眼放下了又拿起一张,卜老板又笑道:“这张也一样,都是一个价。”
云娘看着汤巡检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却拿手指在画上轻轻掸了掸,将那上面的浮灰掸了下去。
汤巡检那样一个平日里穿着极干净的人,竟肯为这幅画掸灰,云娘就明白他看上这画要买,只怕他上当,又不好直说坏人家生意,见卜老板正在他们二人间,面对着汤巡检,正将这画吹得天花乱坠,便轻轻咳了一声。
第42章 买画
汤巡检听了咳嗽果然抬起头来,云娘便向他眨了眨眼,用手指着那画摇了摇头。汤巡检果然便明白过来了,却不动声色,依旧放下,又将其余的画都看了一回才转身走了。
卜老板见生意不成,只得转了回来,却见云娘正拿了店里最好的一对儿徽墨颠过来倒过去的看,又来回敲着,听那清脆的声音,便道:“杜娘子,你可真是识货的人哪!我们满店里只这一对儿墨是上好的,先前张举人定了要送座师的,后来他那座师犯了事,便没送出去,又拿回我这里寄卖,一百两银子平出,我一文不赚的!”
这对儿徽墨的事云娘听卜老板说过一回的,只是那时他还说是一百二十两银子,自己也曾问过三弟,才知道原来好墨竟真能卖很贵很贵的价,差不多跟金子一样。
眼下这两块墨便跟石头般的,硬邦邦沉甸甸的,上面用金粉写着几个字,相互敲击一下,竟有金石之声。
卜老板便又道:“你知道吗?这墨是在松烟之中又加了珍珠、玉屑、龙脑和生漆,足足要捣十万杵才能成呢。”
云娘凑到鼻子处一闻,果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清香,闻着便觉得头脑清醒,心中更是喜欢,便道:“我只有五十两银子,若是能拿,就拿着了。”
卜老板拍胸叫起屈来,“杜娘子,我们小店哪里有那样大的利?这是寄卖的,我一两银子也不赚给你八十两好了。”
“五十两就五十两,再多没有了。”
“最少七十五两!”
“就五十两!”
“七十两,”卜老板摊手道:“也就是因为杜娘子是老主顾,才能这个价拿,又因为我们盛泽镇文风不盛,这样好的墨没有人识得。”
云娘思忖一下,“也就算了,我真没有这许多银子。”放下墨便要走。
“杜娘子,杜娘子,”卜老板赶紧拦住,“这墨压在我手里已经两年多了,若是杜娘子的弟弟买去送礼绝对是上佳的,我宁肯什么也不赚也不想留着了,就再让十两银子。”
云娘便拿出身上的荷包,从里面倒出一两多的散碎银子,还有几十个铜钱道:“再就只有这些了。”
卜老板唉声叹气,那墨张举人打了半折只要五十两银子寄放在他这里,结果两年多才赚了一两银子,实在划不来,但总归是生意,又怕再放着没有人买,终于还是答应了,重新装回盒子里包上。
云娘便又道:“顺手把那箱子里的那几张画都给我包上,我回家糊墙。”
“哎呀!杜娘子,你可听我刚向汤巡检要十两银子一张?这可是京城名画师的画啊!”
云娘嗤地笑了,“新年画才二十个钱一张,你这旧画就敢要十两银子?”
“那怎么一样?这是名家画的。”
“你别跟我说什么名家不名家的,若是真名画家,怎么不挂在架子上好好摆着?”云娘摆手道:“汤巡检为什么不买,他早看明白了。你这些说辞只好骗骗不懂的人,在我面前还是别说那些,赶紧给我包了家去糊墙。”
卜老板并不甘心,便道:“杜娘子,这画果真好,你只摸摸这纸就知道了。”
云娘上前摸了摸,觉得纸果然很厚,原来这些画是裱在一层纸上的,突然又发现那画轴上装裱的却是上好的云锦,只是有些年头,很是陈旧了,看着便不起眼,更是明白这画一定要买下来。数了数共六幅,便蹙眉道:“也罢,糊墙也能结实些,等跟我去取那五十两时再我多借一百钱给你吧。”
卜老板便应了,将东西一总包了给云娘。
云娘接了东西,带着他去了苏娘子的绣庄,将先前说好的五十两分红银子取了,再向苏娘子借了一百钱,一并给了卜老板,银货两讫。
云娘抱着这一堆回了家,先将墨先放在一旁,却立即拿干净的棉布将六张画抹干净,铺在桌子上细看,所有的画纸张装裱都一样,上面亦都是花鸟,但是每幅又各不相同。
六幅画都很好看,云娘尤其喜欢其中的一幅,一枝带着花和果的海棠斜着伸入画中,又有两只小鸟儿在树枝上下飞,树枝青翠,花儿娇艳,果儿低垂,鸟儿似乎就要从画里跳出来向她喳喳叫一般。她记得汤巡检弹灰的就是这一幅。
云娘便决定将这幅画连同那墨一同送给汤巡检做礼品,剩下的五幅就留下自己挂在墙上看,也算是留下念想吧,如果自己看画的时候,汤巡检也在看,谁也不会知道,岂不是很好?
眼下,就先在自己房里挂几天,每日先看着,等荼蘼成亲后,自己便送到巡检司里。
所以这些日子,云娘也不做针线了,每日只看那画,荼蘼见她看得十分入迷,便奇怪地问:“这画有什么好的?还不如年画热闹好看呢。”
“这画儿可比年画耐看得多,”云娘也说不上自己只是喜欢这画儿还是因为将来要将它送给汤巡检,将来再也看不到了,竟然只觉得看不够,突然想到,“我把这花这鸟都描下来,将来绣在衣服上不是很好吗?”
说做就做,云娘平日也喜欢看画,又顶会描新花样,现在找了炭笔,一点点地描出来,一气画了好多张,终觉得描的花样与真的差太远,便又找了一块素锦,用各色的钱将画慢慢绣出来。将来就是将这画送走了,她也还会留下这绣件。
一时间,云娘竟忙碌起来,她亦喜欢这忙碌,就不必再想太多的事,只专心看着画配线绣着,什么也不必想。
这一天傍晚从丁家回来,就见郑家公婆站在自己门前,云娘十分不想与他们相见,便欲转身离开,却早被守在那里的郑公郑婆看到,“云娘,是我们来看你了。”
云娘无奈,却也只得回转,到了门前略蹲了蹲身,道:“我还好,劳你们挂记,只是天色也渐渐晚了,还是请回吧。”
郑公郑婆面面相觑,便都失望道:“这才过了半年,竟然像生人一般的了,云娘你都不让我们进去喝一杯茶吗?”
云娘却知道,正是自己向荼蘼说过不许郑家人再进门,荼蘼才将他们拦在外面的,现在她如何自食其言,便道:“我家里只有两个女子,不方便让外人进的。”
郑公郑婆便问:“我们也算得外人?”
云娘并不欲与老人家争执,却也不响,只不肯将门打开请他们进去。既然已经和离了,就不要再搅在一处。
郑公便道:“云娘,我们从一开始便不愿意你走的,现在更是后悔不该写了和离书。不如你与我们回去,我们与源儿媳妇分成两处过日子,楼房一分为二,那妆花机也给你用。”
郑婆也赶紧接道:“你一定知道,现在妆花织机根本买不到,不用说镇上,就是县里、府城里除了官织厂都找不出第二台了,你织了纱我们在一处度日,还是一家人,我们也只当你是亲女儿一样。”
云娘自离了郑家,从不再管郑家如何了。但是总有好事之人会将郑家的事情告诉她,毕竟她与*和离也算得上镇子上的一件大事了,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是以她便也听到*已经将采玉扶了正,成了郑家的儿媳。又听说先前他们在府城里苟且,用着郑家的绸钱,什么都不操心,日子自然好过。现在真正担起家事,柴米油盐样样不能少,*与采玉自不可能没有争吵,而郑公郑婆与新儿媳的矛盾就更大了。
云娘是见过采玉的,只从相貌言谈上就知道是个厉害的女子,且她的那个出身岂是会过日子的?先前自己那样能干,那样俭省,都没有得到郑公郑婆的赞许,现在的采玉要与他们融洽相处自然更难。
相处不过半年,郑公郑婆倒觉出自己的好了,想重新与自己一起过日子,要自己织锦奉养他们,可是自己有那样傻吗?
云娘便道:“我自有亲爹娘要俸养。”
郑公郑婆不意云娘竟有如此口才,只简单的一句话,便噎得他们无话可答,就垂下泪来,“云娘,你不知道那采玉有多厉害,家里的事她样样要管,且银钱又不让我们经手,也不知怎么调唆的源儿,将我们吃了好几年的燕窝都停了,她自己倒日日在屋子里偷吃。平日家里用度也大多了,金的银的,凭什么都不当一回事地糟蹋。”
“郑家的事,早与我无关了,大家各过各的日子罢了。”云娘又劝道:“两位老人家早些回吧,天已经黑了呢。”
恰这时荼蘼出门来看,见云娘已经回来,便道:“娘子,晚饭已经摆好,再不吃就冷了。”
荼蘼并不会说谎,她果然是从后厨过来的,身上还带着一股肉香气,郑公郑婆嗅了不禁道:“你们吃的倒好。”
“比在郑家时强多了!”荼蘼笑道:“我和娘子每天早上一人一颗酒酿蛋,小菜,每日都要换各色的粥,中午…”
云娘却挡住她,“荼蘼,说这些做什么,我们家去。”见郑公郑婆还不欲走,也不再等,进去将门关了。
第43章 说媒
荼蘼先前在郑家时与*见面极少,却整日被郑公郑婆责骂,是以她对*倒还罢了,只对郑公郑婆十分不满,便向云娘道:“娘子怎么不让我说,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们现在吃的就是好,穿的也好,睡的也好,日子过得就是好嘛!”
“他们毕竟是老人家,我们何苦与他们做口舌之争呢。”云娘说着,见荼蘼做了肉圆,便道:“这大热的天,你也省些事只做青菜便好了。”
“阿虎想吃。”
云娘便笑,“也罢,算我没说。”,盛了一个肉圆放到口中一品,也不禁问:“你的菜做得越发好了,怪不得在外面闻着就香得很。”
荼蘼最喜欢听这样的话,遂眉飞色舞地道:“这肉圆我费了整个下午的时间做的呢,就按娘子说的,先选了好肉,把筋都剔出去…”
正说着,就听后院有人喊荼蘼,荼蘼便急忙跑去了。
自然是阿虎,因云娘不许荼蘼再去巡检司,亦不让阿虎过自家的篱笆,所以两人便每天都要隔着篱笆说话。
云娘就听着两个人一长一短地说着,“你吃过了吗?”
“还没,巡检正吃着,我先来看看你。”
“那你先去吃饭吧。”
“不,我先陪你一会儿再回去。”
“…”
“那你吃了吗?”
“我也没吃,不过我一点也不饿…”
云娘便屈指算了一算,离十二也没几天了,还是赶紧到了的好。这一日日的,仿佛自己就是那个硬是搅散了织女和牛郎的恶毒王母娘娘一般。
但是,荼蘼毕竟是自己从她家里接了过来的,如果出了什么事,且不说荼蘼的父母会找自己,就算自己心里也过不去的,所以自己还是要盯住他们,直到平安顺利地成亲为止。
就在云娘的盼望中,阿虎和荼蘼的亲事终于办了。听说汤巡检又拿出十两银子帮他们丰丰富富地摆了喜酒。
盛泽镇的人一向对汤巡检的事感兴趣,阿虎和荼蘼的亲事人们倒不大理论,反极有兴趣地为汤巡检算帐,自他到盛泽镇,俸禄不过三十之两上下,现在随手就拿出十两,可见平日用度之少。
又有人算出汤巡检还要剩下十五六两银子,也是不知准还是不准。
但计算之人又言之凿凿,汤巡检除了到河上巡查以外,要么在家中读书,要么上山打猎,荼楼酒庄都难觅他的踪影,更不用提不正经之处了,是以花销几乎是零。
至于他到了盛泽镇后,万事不与人来往,官场上的应酬一概全免,就是吴江县县令夫人寿辰他都没有去送礼,当然镇这么多牙行、织坊,他更是不理不睬,人情往来,分文皆无,虽无进项,但亦无出项。
面对盛泽镇巡检这摊混水,他如此这般虽然特立独行,却是坐得最长的,当然也是坐得最稳的。
于是大家便都悄悄议论,再过两年,啊不,不到两年了,只一年零□□个月,巡检的任就满了,那时一定会高升了吧。
也不知新来的巡检会是什么样的?
平时奉公守法的自十分舍不得他走,就是先前为难过他的几家商行现在也宁愿他不走了,其实如果只按朝廷的律令交上税钱,并不为多,比各处打点也差不了多少,且省了许多心思。只有先前在盛春河上横行霸道的几伙子小人现在潦倒不已,才盼着汤巡检走,只是现在被他压得根本不敢露面。
但不管怎么样,有汤巡检在这一日,就没有人敢去挑战他的规矩。
这些纷纷扰扰的传言,云娘表面只做不在意,却一一听到了心里,也替汤巡检算了一笔帐。只是这帐却算的是他的花销:吃的是禄米、自打的猎物和自己里种的菜;穿的除了官服就是那两套从成衣铺子里拿的布衣、布鞋;平日里除了下河巡查,就是上山打猎,再就是在巡检司中读书,这日子过得实在太过简朴,简朴得令人心疼。
现在有荼蘼帮着做饭,他能吃得好些了,但是如果自己能帮他缝几件好衣裳,做几双鞋,该有多好。
但那是不能的!
云娘既然知道不能,便只埋头织锦,甚至原本说好了七月里回娘家住上几天,因为新织的花样要赶工,只在家里住了一天便回了。只是日日在丁家织锦,听着大家闲话,虽一言不发,心里的决断越发清晰。
画上的图已经绣得有些眉目了,虽然没完全绣成,但未成的部分云娘已经全部记在心里。昨日在木器店定的匣子已经得了,她又用厚实的提花锦在里面加了一层里子,画轴正好放在上面,然后再加上那盒好墨,今天刚好给汤巡检送去,自己也要把话说明白。
打定了主意,云娘便向丁寡妇说了一声早些出来,好将这事办了。
云娘一步步向家里走去,心里终究是难过的,脚步也沉重,平日一会儿就到了的路竟走了半晌。总算挨到了家门,见门并没有锁,知是荼蘼过来,她成亲就住在巡检司后院的一间屋内,平日也会时常过来,家里的钥匙也有。
荼蘼听了声音已经跑了出来,“娘子,快来看新织机。”
云娘被拉着到了先前荼蘼住的屋子,见窗前摆了一台崭新的妆花织机,不知是用什么木头做的,质地特别致密,木纹也格外漂亮,那一把大梭子几十把小梭子个个磨得细腻光滑,阳光照上去反出的光芒竟然闪得人睁不开眼,真是一台从没见过的好织机,比先前郑家的那架织机要好上不知多少!
纵使云娘满腹的愁绪,此时也散开大半,见织机旁又放着一包包的各色丝线、金线银线,竟十分齐全,竟然还有几种丝线的颜色是她从没见过的,应该是在府城买的,便不由自主地将线穿好,坐在织机前,轻快地织了一小段妆花纱,果然非常合手,才笑问:“孙老板不是说订不到吗?怎么织机就突然送了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