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他忘了,原来没有,那些记忆在脑海中最隐秘的角落里根深蒂固地埋藏着。
藤条抽在小腿的痛,难以下咽的药的苦涩,早随岁月一并消失。
不再提起,却永远不会忘记。
而面前这个青涩幼稚的小尼姑,怎么会是她?
她已经离世多年了啊……
阿一把药端到他嘴边,小心翼翼的,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心理准备他会随时发飙泼碗翻脸,谁知他难得地沉默着就着她的手一口一口喝完了药。
“你、你要漱漱口吗?药,很苦……”他越是平静她越怕他秋后算帐,战战兢兢的一副坐等山雨欲来的表情,他淡然地扫她一眼,让她又想起他成亲那夜一身喜服却冷酷嗜血的模样,只听得他说道:
“你见过杀人不眨眼的小屁孩吗?”说罢向里侧卧再不看阿一一眼。
阿一怔了一下,猛然才想起刚才和晚霞对他的非议,他竟然都听到了?!惨了这回,自己和这个人的梁子怕是结大了……于是连忙把掉在地上的被子捡起来盖到他身上,轻手轻脚的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你今天运气很好,要是平时你恐怕已死了不下十次……也罢,这十八姬你便好好当,也省的我另外找人替补。”
阿一听得双眉倒竖,你令堂的,替补?她被强迫的好不好?!居然还只是替补!
但她怕死,终于只能腹诽,用尽无声的手段。
[卷一:兰陵情魅 第十八章]
黄昏后才刚刚审完一桩偷牛案,做笔录的阿惟手都软了,眼看着衙役离开了公堂,她也不管那么多整个人蔫倒在长案上,一脸的颓败模样。
“听说十八姬很受宠。”顾桓丢出一句自以为能振奋某人精神的话。不料阿惟只是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就再无声息,此时顾桓应该潇洒的走人然后坐等阿惟眼巴巴的跑来死乞无赖地缠着他问到底。
可是她没有。
阿惟今天没精打采的,连阿一的事都不关注了。
不正常。
“兰陵侯身体抱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连这个月月底长公主的生辰都无法赶去建业了。坊间有传说是兰陵侯盛宠十八姬,终于在过竹轩的床 上摄了风寒,高烧不止,兰陵几大药堂的掌柜都说这分明就是精气外泄过度肾经滋养不足造成的。本官特地让人到城中的天水坊购得几坛固本培元壮阳大补酒,你随我去一趟兰陵侯府。”
“去侯府做什么?”
“送礼,叙旧,自然要顺便打秋风,不然太对不起这两坛酒了。兰陵侯府的厨子做的白玉葱熏鸡是兰陵一绝。”
“我不去。”阿惟眼圈微红,“本姑娘今日没胃口!”要不是她,阿一怎么会久久挣扎于水深火热的侯府中不得解脱?要不是顾桓处处为难,她早就带阿一离开了,自从她发现过竹轩空空如也后,就明白阿一彻底地沦陷到景渊的魔掌之中了。
“一两银子。”他果断开价,然后默念:一、二、三……
“我去!”阿惟跳起来,摊开手掌:“先给订金!”
顾桓的脸瞬间有如冰山孤耸,“若看轻本官的诚信和人品,你大可以卷包袱离开。
诚信?人品?不如您老干脆说一锭银子十两,你找不开碎银子给我?!
阿惟撇撇嘴,决定无视这个好许诺装情义的父母官。
“文安”
“公子,你找我?”小书童应声而至。
“吩咐厨房今夜衙门不开饭了,本官要到兰陵侯府上作客。”他脸上浮起歉疚的笑容,“你到紫英大街的面摊子去吃面吧,二黑子他娘做的面全兰陵出名的便宜。”
阿惟面前出现了那个头发乱糟糟身上衣服一股味道双手指甲缝都滚了黑边的粗鲁女人,煮面随便弄熟就给客人上桌,随便批评一句就要拿刀剁人手指的凶女人,不由得打了个冷颤,然而她的银子,又不好乱花……于是她咬咬牙,追了出去对着顾桓的背影喊:
“等等我,去就去!记住你欠我一两银子。”
顾桓抬脚踏上舆轿坐好,青衣童子稳稳的舆轿抬起就往兰陵侯府走去,文安一把拉住阿惟往她怀里塞了两坛酒。阿惟一看,不由失笑,这顾桓真够抠门的,两坛酒?这个“坛子”竟然是“微型”的,巴掌大小,两坛酒还不够喝几口呢!
“大人,如果我是你,我会找两个大坛子往里面装水,然后封好送过去,至少面子上好看些。”她收拾好一脸的疲态,笑眯眯地开始了对他的唇枪舌剑。
他狭长的眼眸向后一瞟,不紧不慢地说:
“你又焉知我这两小坛里装的不是水?”
阿惟当堂石化,然后片片碎裂。
“大人,莫非兰陵侯为人平和客气,只重情义不重礼轻与否?”礼轻情义重,千里送清水,你就不怕景渊小气记恨?
“谁说本官礼轻?”顾桓道,“你懂什么?浓缩的才是精华,兰陵侯要补的,不就是那一点精华?”
阿惟的脸顿时涨红如血,讷讷不敢言语。
第二轮,完败。
兰陵侯府门前灯火喧闹如同白昼,阿惟见到城东的张员外和城南的李员外都在满脸堆笑地和侯府总管沈默喧在说着什么,张员外身后站着两个亭亭玉立大冷天都穿得极为单薄的美艳女子,而李员外身后的挑夫正挑着一坛大得吓死人的酒,少说也有百来斤,上面贴着红底金漆的纸条,上书五字:十全大补酒。
阿惟低眉看看自己掌中的那两坛“精华”,不由得心虚地站到顾桓身后。
沈默喧一见顾桓便上前行礼招呼,那张李两位员外也来打哈哈,顾桓目光落在张员外身后的两美身上,他一袭青衫身长玉立,温文带笑如春水漫溢,羞得美人红了双颊,他对张员外说:
“莫非,这就是张员外新收的两名干女儿?”
“正是正是,来,鑫鑫,淼淼,快来见过县丞顾大人。”
两美声音娇柔得快要滴出水来了,阿惟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只听得顾桓笑道:
“张员外可是要把她们送与兰陵侯?”
“在下确有此美意,小女也对侯爷仰慕已久,只是沈先生他……”张员外看着沈默喧,面有难色。沈默喧道:
“侯爷现在宠爱十八姬人所共知,而且声言不再纳十九姬。再送员外的女儿进府,只怕侯爷会大发雷霆,员外美意,我代王爷心领了。”
“那在下的酒……”李员外涎着脸说:“这是用了千年蝎子、毒蛇、蜘蛛、蜈蚣等数种毒物和人参雪莲等名贵药材浸泡五十年的大补酒,还望侯爷笑纳。”
沈默喧皱着眉说:“大夫说了,侯爷体虚不宜进补。”
李员外和张员外同时灰了脸。
顾桓笑眯眯地问张员外:“你说你两个女儿对侯爷仰慕已久,可是真心话?”张员外连忙大点其头,顾桓又对沈默喧说:“侯府不要姬妾,不知道要不要丫鬟?”
“只缺一个种花丫头,一个洗衣房丫头。”
“那不就刚好。张员外终于得偿所愿了不是?”顾桓看着张员外脸色转青而那两美脸色发白银牙紧咬,而他脸上笑意不改,沈默喧微笑着道:
“这样也好,张员外盛情难却,来人,把两位姑娘领进府去。顾大人,侯爷知道你要来,早吩咐在下在此相迎,请。”说着便引顾桓和阿惟入侯府,李员外急得拉住顾桓的袖子说:
“大人,张员外的心意都送到了,在下的心意”
顾桓摇头,“员外的心意还不够细致,你看本官这两坛”他指指阿惟手中的袖珍酒坛子,“也是用蝎子、毒蛇、蜘蛛蜈蚣等炼制而成的,但只酿成了这世间罕有的极为珍贵的两小坛,你知道为何?”
“为何?”李员外急急地问。
顾桓附在他耳边说:“自然是选精华去糟粕,王爷缺什么就专门补什么,那些毒虫,本官只取其要害啊!”
李员外恍然大悟,松开了顾桓的衣袖怔在原地若有所思,猛然醒悟过来时顾桓已经进了侯府重门阖上,他跺着脚大声说:
“哎呀,顾大人,你还没告诉我怎样把蜘蛛的最精华的那部分取出来啊”
[卷一:兰陵情魅 第十九章]
李员外的惨叫声被隔绝在厚重的红门之外,阿惟摇摇头,把手中的“厚礼”交给一旁的小厮,阿惟眼中顾桓的身影是那样的潇洒倜傥,现在她才明白他笑傲春风的神色只需要花一句话,哦,有时候是一个词一个眼神就把人给整了。这两小坛“浓缩”的精华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作弄人的东西呢。
品雪轩很大,一进圆门后便是左右两道抄手游廊,中间一个清浅的碧水湖,湖上零星地缀着几朵睡莲叶子,湖中心是层层叠叠的小山,石缝间夹着些针叶小草,倒也别致。游廊尽头是道垂花门,过了垂花门便豁然开朗,正中一座两层的飞檐小楼,两边是朱窗雕花小门的厢房。西侧一片开阔的空地上全种满了梅树,花未开,褐色枝干上还残留着一两星雪痕。
沈默喧带着他们往两层小楼走去,阿惟被留在门外,顾桓则施施然地随沈默喧走了进去,她心里也好奇这公子渊究竟长的什么模样,教那么多姑娘发花痴,于是脚在门外身子却往门内探,然而一扇不识情趣的屏风硬生生地拦下了她的视线,只听见一个略带冷峭而沙哑的声音响起:
“莫非有人状告本侯府内藏尸?否则怎敢劳烦顾大人纡尊降贵莅临本侯府上?”
顾桓毫不在意地笑了两声,不客气地坐下,接过沈默喧递来的茶碗,道:“不敢不敢,侯爷盛宠十八姬兰陵人所共知;不过侯爷也真是风趣,陈年谷芝麻绿豆般的小事也记那么久,劳心劳力怪不得就这样被病困所扰,本官真是担心侯爷若是这样一病不起,何时建业那边来一纸皇令,要侯爷回建业定居养病,侯爷怕是得不偿失啊!”
“这么说,大人是好心前来提醒本侯的?”景渊咳了两声,身旁的丫鬟连忙递过茶杯,他喝了两口水清清嗓子,接着说:“大人多虑了,何时病,得什么病,能不能病好,这都不是自己说了算,不是吗?”
顾桓微微一笑,“道理是这样说没错,可是侯爷要知道,用同样的方法回避同样的事情连续三次,不是明智之举。昨日本官收到上面来的斥旨,说本官对侯爷身体关心不够,令本官及时在文书奏疏中反映侯爷病情,侯爷你看……”
沈默喧站在屏风之外,听着也微微皱眉。
“你想要什么?”景渊轻描淡写地问,却尽是冰冷讥诮的语气:“银子,女人,还是官位?”
“这些自是人人都爱,正常人都不会拒绝的。”顾桓笑了,“不过本官只是想请侯爷帮一个忙。”
“哦?”景渊看了一眼身旁的丫鬟,沈默喧和丫鬟便很懂眼色地退下,走到门外见到阿惟托着腮一脸郁闷地坐在石阶上,刚想让丫鬟带她去用点心,这时候品雪轩的院门处一个白色身影飞一般扑了过来,一把搂住阿惟。
沈默喧脸色微变,重重地咳了一声,提醒某人不该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与男子搂搂抱抱,而迟钝的某人懵然不知,抱住阿惟不放,激动得无与伦比地说道:
“阿惟,我好想你呢!”
那兴奋的声音直叫屋里躺卧在床的人不自觉的微抿薄唇。
顾桓从怀里取出一薄薄的小册子递给景渊,“侯爷不妨仔细看看此书册……”
景渊翻了几页,面色逐渐难看起来,“顾桓,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侯爷莫需知道,帮或不帮,只给顾桓一句话便可。”
“本侯可有得选择?”
“朝中有些人就是在等本官一纸公文送他们一个借口把侯爷纳回掌控之中,侯爷的忙,顾桓自是愿意相帮。至于下官的请求,也不过是为国为民之举。”
“你不好奇本侯为何不肯离开兰陵半步?”
“本官从不敢逾越过问侯爷私事,聪明人知道的越少越好,侯爷同意否?”
“阿惟你是怎么来的?”阿一拉着她的手仔仔细细地端详她,“你瘦了,是不是顾桓又不给饭给你吃?”
房内顾桓的笑容顿了顿,景渊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笑意,问:“不过是几笔数目较大的银子流向不明,查出来了又如何?”
顾桓正要开口,却只听得门外阿惟清脆的声音响起:
“他敢?!虽然他又抠门又阴损,不过那厨子哥哥对我可好了,经常留着好吃的点心饭菜给我。对了,阿一,你怎么又惹上那色胚兰陵侯了?他真的是因为那个、那个病倒的呀?”
听声音,这小厮该是个女子。
“那个?那个是哪个?”阿一一脸茫然,阿惟眨眨眼睛,低声道:
“就是那个脱、脱衣服啊,脱衣服有没有?他脱你的……”
阿一连忙大摇其头,“没有,是我脱他的衣服,你别误会。”
当下屋内屋外的人无不变色,沈默喧想捂住某人的嘴或是杀人灭口都已经来不及了,而阿惟还讶然问道:
“你脱他的?脱光了吗?”
“脱光了唔”沈默喧这次终于能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捂住了某人的嘴,然而那三个字已经够有地裂山崩的了。景渊面色阴沉晦暗,牙缝里憋出几个字:
“顾大人的小厮是想要命还是要舌头?”
“侯爷放心,本官会让她把侯爷的这点小爱好埋在肚子里烂掉。请恕在下多嘴一句,”顾桓笑道:“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但侯爷翻新花样时不要忘记保重身体。”
景渊抿唇,隐隐有薄怒,这时忽然听得屋外阿惟叹了一句,道:“色胚总比断袖强,你不知道,我家那位大人就连”阿惟吐了吐舌头,很知机地吞掉那半句“连小孩都不放过”,拉过阿一的手笑眯眯地说:
“阿一请我吃饭好不好?某些人要长相没长相要人品没人品,不谈也罢。我饿了,好阿一,我想吃竹筒饭…….”
细细的脚步声走远,顾桓整张脸都黑了,脸色阴沉得有如山雨欲来,反而景渊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这小厮有点意思,可惜是女的,大人不感兴趣,不如把她送给本侯和十八姬作伴?“
顾桓也笑了,“真不好意思,侯爷有所不知,顾桓男女通吃!”
离开品雪轩,沈默喧带着顾桓到宜善居,顾桓黑着脸二话不说揪走了边吃边打包的阿惟,菊花酥银丝卷什么的安静地躺在白瓷碟上蓦然而哀伤地送走阿惟,她只能在半拖半走的状态下向阿一告辞,末了在阿一耳边用蚊子般的声音叮咛了一句:
“阿一,我需要银子,你想办法帮我筹一些,越多越好。“
阿一不免担心地目送他们离去。沈默喧站在阿一身边问道:
“这就是你常提起的那位朋友?”
“嗯。”
“你担心她被顾桓责骂?”
“他对她要么很凶要么很冷淡……”
沈默喧不由失笑,他伸手揉揉阿一的头发,“杞人忧天,难道你这样都看不出来其实顾桓比谁都在意那小厮?”
“这样就是在意?”阿一摇头,“沈大哥,我真是不懂,如果真是喜欢怎么偏生表现得冷淡?你对我也很好啊,怎么我一点都不觉得疏离淡漠?难道说,你不喜欢阿一?”
黑白分明的眸子像极了两丸浸在水银中的黑珍珠,一动不动地仰着清秀小脸望着沈默喧,沈默喧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解释,只是目光柔和地望着她轻声笑道:
“阿一再长大些,心里有了一个人的影子,就会知道了。”
阿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沈默喧拿过她攥在手里的雪帽给她戴上。
开始时只是觉得这小尼姑懵懵懂懂的闹了不少笑话,很是好玩,后来才发现她很单纯,性子又很倔,像块从未被打磨过的石子,不知人心险恶,渐渐有了护佑之意。
如果他的妹妹没在当年的瘟疫中死去,也该和阿一一样大了吧。
他和阿一都没留意,不远处的蔷薇花架后有双眼睛精光一闪而过。
[卷一:兰陵情魅 第二十章]
晚膳后又到了伺候景渊吃药的时间。
“侯爷,吃药了。”阿一从晚霞手里的托盘中拿过药碗递给景渊,景渊身子倚着床栏,锦被滑到半腰,白色中衣微敞,晚霞的视线触到那片白皙紧致的肌理时不由得双颊飞红,景渊目光沉了沉,道:
“你且下去罢。”
阿一没表情的脸上绽出一朵大大的笑花,“那你慢慢喝啊,要是太苦就让晚霞给你拿蜜饯。”说着转身便要走,竟也忘了行礼告退。
“你敢走,今晚便不要睡碧纱橱了。”景渊水汪汪的桃花眼眯了眯,“莫非刘夫人对你的调教还不够?连主子的眼色都不会看,又没耳力,你脑子长草的么?”
刘夫人?阿一打了个冷颤,想起一连三天那脸色冰寒如雪的女人是如何恶劣恶毒地罚她头顶书手拿水盆在长条板凳上行走的,她的手臂膝盖都摔得大片青紫。幸好她不会认字写字,否则听说还要她背什么《女诫》《妇德》之类的书。她不敢惹恼景渊,回头走到床前坐下,拿过药碗一脸挫败无力地勺药递到他嘴边,说:
“侯爷息怒,侯爷聪明过人,双目如炬,心细如发,连阿一脑子长了草也知道,阿一佩服……阿一就笨得看不出侯爷的脑子长草……”
景渊一口药到了喉间苦涩难当,又听得她这冷淡讽刺的话语,眼中不由得薄怒翻腾,冷冷的剜了她一眼,如果她不是这兰陵侯府中惟一不会对他发花痴的女子,他早就把她扔到黑市去卖掉了,哪里容得她如此放肆!
晚霞此时很知机地退下,阿一被他的目光刺得缩了缩,以为他嫌苦,于是说道:
“一点一点喝药当然苦了,一口气喝完便不觉得苦,你要不要试试看?”
景渊半信半疑地看她一眼,她眸光明澈嘴角浮起一个坚定的微笑,仿佛是鼓励,放下汤匙把碗送到他嘴边。景渊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微微出神,当下怔怔然地张口忍住苦涩几大口药吞了下去,温热的药烫进肠胃,好像搅得脏腑都翻腾起来,一时间又苦又浓的气息涌上喉间,他脸色突变,一把推开阿一,喉间一阵响动竟是忍不住把药连着胆汁全数呕吐出来,溅得她一身衣裙都是。
阿一始料不及,也顾不得避开,一手抚上景渊的背一下一下地拍着,他又吐了两次,阿一有些慌了,他虚弱地伏在她肩上,她一迭声地问:
“侯、侯爷,你还好吗?是不是很难受?都是我不好,我这就去叫景大夫过来,你……”
“自然……是你不好,怎么会有……你这样恶劣的小尼姑,明摆着,恶意报复……”喘着气,他又是一阵恶心,下巴搁在她的肩上,仿佛把整个人的重量都置于其上,热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畔,手臂无力地围拢着她纤弱的腰身,处于一种脱力的状态。
他贴得那样紧,阿一的心狂跳了两下,双手举起不知该往哪儿放。
房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诡异,还有些暧昧。
“吐了你一身,为什么不避开?”良久,他问。
“不知道,刚才那瞬间的事,根本没去多想。”阿一的手还是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眼神飘得有点远,“以前在无月庵,阿云的身子比较弱,一吃糯米丸子就很容易积食,她吐到师父一身师父都没有避开,师父说如果那时候避开了,阿云会有种被嫌弃的伤心难受的。如果刚才我避开了,你不会难过吗?”
“本侯从不为任何人任何事难过。”他推开她,为着掩饰些什么目光变得冷然如蒙霜雪,躺回床上侧身而卧背对着她。
“我重新去煎一碗药来。”想起师父和阿云,阿一的心情很是低落,甚至很恼恨眼前这病恹恹的人。
两勺药,一颗蜜饯杏哺,就这样断断续续景渊喝完了药。
不知道景渊是有心还是无意,他这一病便是三个月,好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年关将至了。整个侯府张灯结彩,在北苑搭起了偌大的戏棚子,沈默喧忙着发例银采办年货布置侯府还要接待络绎不绝的送礼拜候的人,而那十几位女眷纷纷购置绸缎首饰,这个今天喊裁缝上门,那个明天带着丫鬟浩浩荡荡地扫遍兰陵城中的脂粉铺,阿一只觉得整个侯府似乎都要沸腾起来了。
她在品雪轩景渊的卧房外间的碧纱橱住了三个月,伺候她的丫鬟只有晚霞一个,晚霞从昨天起就撺掇这阿一也到外面走走看看,阿一本来今天要找沈默喧,可是见到沈默喧忙得脱不开身来,她又很识趣地折回来,一个人坐在梅林里的石凳上发呆。
今晨的梅花开了,竟都是白梅,洁白细腻,然而梅蕊却是淡黄色的,在那高洁中平添一抹娇艳。阿一不懂赏梅,但是很喜欢梅林里的那种暗香,她摘下一根枯去的老枝,抖落枝上残雪,蹲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沈默喧最近教她的几个字。写着写着,又想起那个喜怒不定的对她冷淡疏离的人,梅枝一动便画出了一张略显瘦削的脸,浓淡相宜的剑眉,直挺如孤峰的鼻梁,还有冷淡薄情的唇,然而那双眼睛她画不出来。
生气时,水汪汪的桃花眼薄雾升腾,渐渐凝霜;发怒时寸寸寒冰碎裂顷刻间怒焰滔天;淡漠时,又似倾盆大雨一瞬倾轧火势,只余失去了温度的灰烬……而他唯独没有用温柔的眼神看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