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有一天你忽然感到后悔了,你怎么办? ”
“除非你欺负我。”
“天啊,我? ……欺负你?!……”他叫了起来。
“你可永远别欺负我呵! ”她用双臂揽住了他的脖子。
他凝视着妻,暗暗替她感到惋惜:糊里糊涂地爱上了自己这么一个人,而且
爱得那么深那么痴情,那么天真又那么幸福。他心中产生了一种羞愧,好像一个
大人靠着大人的狡猾,做了一件对不起一个好孩子的事一样。他担心有一天这个
好孩子变得聪明了,这个大人可就无法拯救自己了。
从那一天始,妻认真地作起他的音乐指导教师来。在小河边,在白桦林中,
在山顶上,每天清晨,都留下他们碰碎露珠的脚印,都出现他们双双的身影……
6
有一类年轻女性,在她们作了妻子之后,她们的心灵和性情,依然如天真纯
良的少女一般,她们是造物主播向人间的稀奇而宝贵的种子。世界因为她们的存
在,而保持清丽的诗意;生活因为她们的存在,而奏出动听的谐音;男人因为她
们的存在,而确信活着是美好的。她们本能地向人类证明,女人存在的意义,不
是为世界助长雄风,而是向生活注入柔情。
连队所有的男知青都羡慕地甚至是嫉妒地说:“刘大文这小子真比一位国王
还幸福! ”
而刘大文则不无自豪地回答他们:“王冠和我的妻子比起来算什么! ”
他们是全连知青中的第一对夫妻。直至大返城开始,仍然是第一对夫妻。连
里的其他几对有情人儿,对他们既充满了羡慕,又下不了决心像他们一样结婚。
某些小伙子私下问刘大文:“大文,你坦白告诉我们,到底是恋爱幸福,还
是结婚幸福? ”
他非常严肃地思考了一番之后,很自信地回答他们:“幸福是一种感觉,是
别人无法体验到的。恋人和醉汉是同一类人。而结婚呢,好比你潜到了爱河神秘
的水底! 男人女人要结婚,是因为他们彼此爱到了恨不得让自己变成爱人身体一
部分的地步! 你们都还不想结婚,证明你们都还没有爱到我们这份儿上,继续爱
吧! ”
幸福和寻欢作乐是同父异母的两姊妹。人性与好女人生出了幸福;人性与坏
女人生出了寻欢作乐。幸福的男人与一个好女人结为伴侣便会感到终生幸福;不
幸的男人与一百个坏女人厮混也总归还是不幸。北大荒没有寻欢作乐的场所和条
件,刘大文和他的爱妻沐浴在很清苦又很清丽的幸福之中。如果有谁以为他们整
天都可以无忧无虑地手携着手,互相依偎着逗留在小河边,漫步在白桦林,伫立
在山顶上,那就大错而特错了。他们要在冬季里每隔几天就上山砍一次柴,然后
将木柴用小爬犁从几十里外的大山深处拖回家中。他们每年秋季都要抹一遍房子,
扒一次炕洞。他们春季夏季还要精心侍弄自留地,保证自己有足够吃一冬的萝卜、
土豆和白菜。还有其他许许多多没结婚的知识青年们不必操心的事。在北大荒要
维持一个小家庭的正常生活,可绝不像给表上弦那么简单那么容易。也许正因为
生活是清苦的,他们才尽心尽意地培育着他们的幸福,如同在瓦盆沙土中培育一
株娇贵的小花。
有一个星期天,他和妻又上山砍柴,天黑了才回到家里。刚吃过晚饭,他便
疲劳得一头躺倒睡去了。第二天早晨,不是妻轻轻推他,他还醒不过来。他睁开
眼睛,见妻已穿好了衣服,斜坐在炕沿上,瞅着他,戏谑地说:“未来的大歌唱
家,今天想旷课呀? ”
他翻了个身,嘟哝道:“还没睡够呢,今天算了吧! ”又闭上眼睛,要继续
睡。
“那可不行,起来,起来,大懒孩子! ”妻不停地推他。
他围着被子坐了起来,打了一个大哈欠,忽而想到了一个长久以来想要对妻
提出的问题,便问:“你这么下功夫地指导我,是不是真希望我将来能成为一名
歌唱家呀? ”
妻回答:“要是有那一天,多好呀! ”
妻的话令他格外认真起来,又问:“要是永远不会有那一天呢? ”
妻回答:“我相信,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好运气迟早会向我们招手的! 你的
嗓子先天条件好极了,你才二十七岁,咱们还可以耐心地期待十年啊! 三十七岁
正是歌唱家的黄金时代! ”
他什么话都没有再问,什么话都没有再说,默默地穿好衣服,牵着妻的手走
出了家门。
那一天,他终于明白终于理解了,歌唱已成为他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维他命。
那一天,他暗暗下定决心,为了实现妻对他的希望,他要耐心地期待着好运气…
…
不久,妻怀孕了。
妻的腹部已经明显地鼓大了,每天早晨还要陪他走出家门去幽静处练声。为
了让妻能够多睡一会儿,他每天天不亮就悄悄爬起来,丝毫也不敢惊动妻子,无
声无息地独自走出家门。唯恐妻醒了会起来去寻找他,他将门从外面锁上。
妻是在团部医院里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的。
接产室并不隔音。他在外面听到了妻一阵阵痛苦的喊叫,他以为妻肯定活不
成了,几次发疯般地往接产室里冲,都被勇敢的护士像拦一头狂暴的野牛似的拦
住了。那一天他把女人生孩子这种事至少诅咒了一百遍。
他被允许走人产妇病房后,见妻脸色苍白,冷汗将头发湿得像刚洗过没擦干
似的。当着两个女护士的面,他心疼地捧住了妻的脸,说:“我真是害怕极了!
我以为你活不成了! ”
妻柔弱无力地双手轻轻推开他,娇嗔道:“还有脸说呢,是你把我害苦了! ”
两个护士吃吃地笑起来。
她们走人婴儿室,一人抱出一个哇哇哭叫不止的小东西给他看。
一个护士还揶揄地说:“快瞧瞧吧,你这当丈夫的值得自豪啊! 别人得千斤,
你得两千斤,‘过黄河超纲要’啊! ”
他将脑袋扭向了一边,不看。
他心中暗想:为了你们这两个小东西出世,你们的妈妈险些活不成了!
孩子的诞生,给他们的生活中增添了许多乐趣,也使他们为小家庭的生活更
操劳了。妻不得不自行解除了音乐指导教师的义务,担负起了一个年轻母亲的种
种职责。他也不得不从妻身上匀出一半的感情一半的爱,平均分配给两个一模一
样,连他和妻也很难辨别姐妹的女儿。
妻的话少了,笑少了,活泼少了,再也不唱歌了。偶尔一唱,唱的也是中国
或外国的摇篮曲。低低地唱,轻轻地哼。更多的时候,则是匆匆忙忙,急急切切
地做这做那。一个婴儿,足以使二对初做父母的年轻夫妻的生活颠倒。两个婴儿,
足以使他们的生活颠来倒去。双胞胎女儿并不像串联电路。一个渴,一个却饿;
一个酣睡,另一个啼哭。刚刚拍睡了啼哭的,酣睡的又醒了,哇哇发出某种讯号。
妻忙乱起来的时候,仿佛一位转动了十几个盘子的冒牌杂技演员,顾此失彼,手
眼不一。有时候他们什么事也干不成,一人怀里抱着一个女儿,并肩坐在炕沿上,
晃着身子低声合唱摇篮曲,合唱往往由于裤子被尿湿了才得以停止。
连队没有托儿所,妻不能出工干活了。四口之家,仅靠他一个人的三十七元
工资维持。妻的奶不足,两个孩子常饿得啼哭。而奶粉又是很难买到的。连队没
养奶牛,他每天都要跑到八里地外的另一个连队去买一次牛奶。他不能让房顶漏
雨了,墙壁透风了,炕洞堵了,柴不够烧了,自留地荒芜了,也不能不参加各种
会:大批判会,政治学习,团组织生活。在各种名目的联欢会上,唱歌仍然是他
义不容辞的事。
妻用默默的,无言的温情抚慰着他们艰难的小家庭。
也就是从那时起,他的性格变了。他不再是一个内向的人,他变得在妻面前
极爱说说笑笑嘻嘻哈哈了,耍贫嘴,出洋相,学着插科逗哏,并不出色地扮演一
个无忧无虑、快快活活的乐天派角色。
甚至往脸上抹了锅底灰,翻穿着皮袄,装作一只大狗熊,从地下跃到炕上,
从炕上扑到地下。为了什么? 为了从妻的脸上看到由衷的欢笑,看到从前那种少
女般的天真烂漫的光彩。
妻是曾被他逗得咯咯笑过,后来就任他怎么逗也不笑了。有一次就哭了。
“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啊! ……”妻泪眼汪汪地瞧着他,伤感地问。
“我……我是想逗你开心……”他讷讷地坦白自己的动机。
“可我……真不想看你变成这样……”
“那……我……再也不这样了……”
可是原先的性格已经复归不到他身上了。他从一个很内向的人变成了一个活
宝,却不能从一个活宝再变成一个内向的人了。
他感觉到他的生活需要耍贫嘴和出洋相,也如同生命需要维他命一样。在人
前,他愈来愈是一个活宝;只有在妻的面前,他才能够努力做到像原先的他,妻
所习惯了的他。有时候他甚至连自己也搞不明白了,究竟哪一个他才是真实的他
? 哪一个他才是伪装的他?
大返城期问,离开连队前,上海知青李凤林找到他,开诚布公地对他说:
“大文,跟你商量件事,我想……想向你要一个女儿……”
那时,他的两个女儿都已快三岁了,都长得非常美丽可爱,那白净的皮肤,
那修长的眉,那会说话的眼睛,那微微嘟起的嘴唇,都像她们的妈妈,没有一个
人见了这一对儿双胞胎姐妹不喜爱的。
他爱两个女儿,一点也不逊于爱妻子。
听了李凤林的话,他惊讶万分,连想都未想一下,就一口回绝:“不行,不
行! 你开的什么玩笑! 你要是非常喜爱女孩儿,将来让你老婆给你生一个不就得
了嘛! 要我的图什么呀! ”
“你不是有两个嘛! ”李凤林不放弃进一步争取的希望。
“我有两个,可他妈的这也不是二一添作五的事呀! ”他认为李凤林荒唐透
顶。
7
“你先别急,你听我讲……”李凤林似乎不达目的不肯罢休,耐心地说,
“我告诉你,我回上海后,可以继承十几万块的遗产。我们--家那幢小洋房,也
迟早会退还的。我向你发誓,你将哪个女儿给我了,我保证你那一个女儿从小到
大幸福得像一位小公主。你仍然是她的父亲,你随时随地都可以去看望她,她也
随时随地可以去看望你……我呢,我只不过,想做她的一个抚养人……”
他觉得对方简直是在大白天说梦话,他仿佛坠入五里雾中,完全被对方搅糊
涂了,懵头懵脑地问:“你小子又有洋房又有钱,返城后找个漂亮老婆,不就什
么都齐了嘛! 还是刚才那句话,喜爱女儿,叫你自己的老婆给你生嘛! 女人生男
人,不敢打保票,女人生女人,成功率在一半以上! ……”
李凤林却火了,凶狠地说:“我他妈的不想结婚! 你到底给不给我一个。”
他也火了:“不给! 你不想结婚,那你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 大白痴!
难道无论多么漂亮的女人都不能使你动心么? ……”
李凤林的脸倏然涨得紫红紫红,咬牙切齿地说:“你老婆就使我动过心! 她
没成为你老婆之前,我给她写过情书! ……”
他用尽全身之力扇了李凤林一个大嘴巴子。
李凤林看了他一眼,转身跌跌撞撞走了。
连里的卫生员赵晓刚走过来问他:“你为什么打他? ”
他怒不可遏地说:“这小子他妈的不是人! 他纠缠着向我要一个女儿,我不
给,他就说……他对我老婆动过心……”
赵晓刚望着李凤林的背影,低声说:“他够可怜的啊,这辈子算别想结婚了,
完了……”
“活该! ”
“是你把他害的。”
“我? ……”
“你还记得有一次盖房子的时候,你跟他扛一根大梁,你溜肩了,大梁那一
头砸了他一下,将他砸昏了么? ……”
他记得这件事,好像砸在李凤林小肚子上。
“过了几天,他就住院了。全连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因为什么病住院,只有我
知道。那一次是砸到了使一个人断子绝孙的地方,医学上叫作性神经坏死……”
他呆呆地发了半天愣,突然一把揪住赵晓刚的衣领,大声吼道:“你胡说!
……”
卫生员掰开他的手,整理了一下衣领,两眼盯着他说:“我要是李凤林,没
准儿早把你宰了! ”说罢,一转身走了。
他像个站在被告席上的罪大恶极的犯人似的,一动也不动地在那里站立了足
有五分钟。
李凤林竟没有把他宰了,在今天之前也从没有明显地对他表示过仇恨,反而
使他觉得自己简直无法理解那个眉清目秀的上海知青了。
性神经坏死……
这几个字像一条毒蛇紧紧盘绕住他的心,啮咬着他的心,并往他心内吐注毒
液。
我刘大文真是作了天大的孽啊! 我毁了好端端的一个人! ……
他感到有一把刀凉森森的刀刃压在他后脖梗上,猛一回头,身后却并没有人。
他怀着一种无名的惶恐往家里跑去。
两个女儿并排躺在炕上,都睡着。两只小手,牵在一起。两张小脸蛋都是那
么俊秀,那么可爱。
他站在炕沿前,犹犹豫豫地瞧着她们。
他终于下了决心,慢慢地轻轻抱起了一个女儿,转身就往外走。
妻端着洗衣盆从外面进来,奇怪地问:“孩子睡得好好的,你要往哪儿抱她
呀? ……”
“我……”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你尽没事找事,弄醒了,又得我哄! ”妻放下盆,从他怀中抱过孩子,又
慢慢地轻轻地放在炕上。
妻见他神色异常,又问一句:“你怎么了? ”
“没怎么。”
他不敢正视妻的眼睛。
他想哭。
他想用头撞墙。
他一转身又冲出了家门……
李凤林比他提前三天离开了连队。李凤林平素人缘不错,全体知青和许多老
职工依依不舍地送行,一直送出连队,送到公路上,望着他搭上一辆卡车从他们
的视野中消失……
知青中只有他没去送。
连妻也去送了。
妻回到家里问他:“你跟小李闹过什么别扭吗? ”
他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不去送? 让别人怎么猜想呢? ”妻第一次责备他。
他低声说:“我不是留在家里看孩子嘛! ”
“可你要有点打算送的样子,我就留在家里看孩子了! ”
“……”
“好几个人说,刘大文真不够意思! ”
“你他妈的住嘴吧! ”他第一次对妻子以那么粗暴的态度说话。
妻怔怔地瞧着他,眼中顿时充满了泪水。她噙着泪走到厨房去,抽泣起来。
他内疚地跟到厨房,将妻搂在怀中,说:“别生我的气,你不知我心中有多
么难过……”
妻止住抽泣,轻声问:“因为小李的走? ”
他没回答。
“听人讲,小李是知青中如今最幸运的一个,返城后不但可以继承十几万遗
产,还会有一幢带花园的小洋房,真的? ”
他仍没回答,只是将妻搂得很紧很紧。
妻偎在他怀里,又像开玩笑又像很认真地悄声说:“你不是在嫉妒人家吧? ”
他摇摇头,低声回答:“我们是多么幸福啊! ”
妻听了他的话,便微微闭上眼睛,将脸温顺地贴在他胸前,用双唇衔弄他衣
服上的一颗纽扣。
他抚摸着妻的头发。
一滴眼泪缓缓从他眼中溢出,顺着他的面颊滚落下来,藏进了妻的头发中。
他和妻就那样站立了许久。
终于,他开口问道:“小李给你写过情书吗? ”
妻睁开了眼睛,仰起脸注视着他:“你为什么哭了?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
“他亲口告诉我的。”
“可是我……我连看也没看就还给他了呀! ”
“你当时看一看就……好了,也许你以后将会过上人人羡慕的生活……”同
时他心中暗想,那自己肯定就不会跟李凤林合扛一根大梁,自己也就不会犯下那
罪孽的过失……
“再不许你说这样的话。”妻推开了他,生气地说,“你要是再说这样的话,
我就不爱你了! ”
当他们一家四口乘上那辆“返城知青专列”后,妻一路是多么兴奋啊!
“我不是对你说过吗? 好运气迟早会向我们招手的! 返城了,你可以到省歌
舞团去了! ”
8
“他们要我,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如今他们可能早就把我这个人忘掉了。”
“你要对自己有充分的信心,你要让他们重新赏识你。”
而他一路都在想的,却是一家四口回到城市后住哪儿。
妹妹和妹夫到火车站去接的他们。
家中只有一大一小两问住屋。大的十二米,小的七米。父亲母亲住小屋,妹
妹妹夫结婚还不到一个月,住大屋。妹妹妹夫将新房让给了他们住,各自搬到工
厂集体宿舍去了。妹妹的工厂在市内,妹夫的工厂在市郊。自从搬到各自的工厂
去后,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机会同时在家中相聚过一次。妹妹休息星期日,妹夫休
息星期六;妹夫上夜班,妹妹上白班。
就在昨天,也就是今天这么晚的时候,他从夜市场踯躅地往家中走,经过一
条被年轻人称作“爱情之巷”的街道。那条小街道,两旁都是工厂的高墙,只有
三根电线杆子,竖在街头、街尾、街中。三根电线杆子上都没有灯。在这寒冷的
漫长的冬季寻找不到谈情说爱场所的情侣们,就把那条小街道当成了他们的“伊
甸园”。他们穿着厚实的棉衣互相拥抱,戴着手套彼此爱抚,脉脉含情地借着冬
季清冽的月光注视对方眉睫挂霜的眼睛,用冰冷的嘴唇去亲吻对方冰冷的嘴唇。
任凭飘落的雪花将他们渐渐变成一对对一双双雪塑……电业局的工人们不止一次
为这条小街的三根电线杆子安装过街灯,但第二天夜晚到来后,这条小街依然是
黑暗的。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这条小街上,竞从未发生过什么非常事件。连
流氓歹徒们也不到这里来滋扰。因为他们如果在此寻衅,这里的每一个小伙子都
会变成勇猛的斗士,无需呼吁,就会立刻结成同仇敌忾的阵营。
昨天晚上比今天晚上还寒冷。
有一对情侣手臂从身后互相搂着,像对儿幽灵似的拐出那条小街,缓缓地走
在他前面,距离他只有三步远,一边走一边喁喁私语。
男的说:“我真想你。”
女的说:“我也想你。”
男的又说:“哪天给你哥哥和你嫂子买两张电影票,让他们一块儿去看场电
影不行吗? ”
女的忧愁地说:“可他们肯定会不去的。哥哥嫂子都在待业,又有两个孩子,
哪有心思去看电影啊! ”
男的沮丧而苦闷地长长叹息了一声,又抱着一线希望说:“要不下个星期六
你请一天假到我们工厂去行不行? 我们工厂大仓库旁有间小破房,没有人到那里
去……”
从他们的话语中,从他们的背影,他判断出来了,他们是自己的妹妹和妹夫。
他站住了,望着他们渐渐走远,自己转向另一条街道。
回到家里,他整夜无法入睡。他几次想推醒妻,跟妻商量,将家里的煤棚清
理一下,四口移进去住。但看看两个幼小的女儿,看看妻那张失去了往日光彩的
脸,他不忍推醒她,跟她商量这样的事。从到家的第二天她就开始生病,不断咳
嗽,明显地瘦了。
没结婚或虽结了婚没孩子的返城知青,比他和妻的处境总会强一些,因为他
们毕竟不至于两袋空空地回到家中。而他和妻,在北大荒一分钱也没有积攒下。
小家庭中增添了两个孩子后,使他们的生活每一个月都很拮据。返城的路费,还
是预先精打细算节省下来的。妹妹给过他十五元钱,他如数交给了妻。妹夫也给
过他十五元钱,他也如数交给了妻。妻说:“这三十元钱我们无论如何不能乱花,
谁知道我们待业要待到哪一天啊! ”
“哥哥,嫂子,你们要是缺钱花可别不吱声啊! ”妹妹又几次说过这样的话。
妻感激地回答:“不缺钱花,真的不缺钱花,你们给的那三十元钱,我们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