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们的党和国家搞得精疲力尽。可紧接着,党和国家又开始向历史还债了! 历
史的债,是无法拖欠的。拖欠得越久,越是难以还清。市委已经召开过两次会议
专门研究返城待业知青的安排问题了。不是两千,不是两万,而是二十多万,加
上近几年没考上大学的初中生高中生,三十来万啊! 哪一个常委也提不出良好的
方案……”
父亲原来也是这么需要理解!
她那欲对父亲彻底敞开的心扉,关闭上了。
父亲的手从她肩上放下了,说:“我还有些工作,去替我向你妈妈赔个礼! ”
她极想留住父亲,恳求父亲再陪她坐一会儿,再与她谈些什么,但又不忍侵
占父亲的时问。
父亲连看都没再看她一眼,匆匆离去了。
饭厅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这个家此时真是静极了。全家人都各有各的事,除她而外。
眼泪从她眼角淌了下来。
3
她仍坐着不动。饭厅也罢,她自己的房间也罢,都是一样的寂寞,一样的无
聊,一样的无所事事。妹妹借来的那本《简·爱》,她已再不愿去翻了,许多段
她都能背下来,“简”也安慰不了她了。
阿姨悄悄走了进来,撤去盘子碗,一边抹桌子,一边说:“你妈妈让你到她
房间里去一次。”
她转脸拭去眼泪,缓慢地站起身,很不情愿地来到了母亲的房间。
母亲坐在一只沙发上,她走过去坐在另一只沙发上。她看了母亲一眼,看出
母亲刚才分明也哭过。是因为父亲当着她这个女儿的面对母亲的抢白? 还是因为
她这个女儿当着父亲的面对母亲的顶撞?
她低下了头。
母亲用向下级交待工作的语调说:“玉慧,我要和你谈的是你的工作问题,
你要认真听着。”
从前她自己也曾用这种语调跟许多人谈过话。那些人不但认真听,有时还要
用笔记。
“为了你的工作妈妈已经分了不少心。你父亲是一市之长,不便出面去办,
对你的责任全落在妈妈身上了。可是真办起来,也并不那么简单……”
母亲的口吻中包含着委屈。
我并不愿依靠你们。她想,仅仅为了今后不再听到这类话,我也不愿依靠你
们。
母亲接着说:“你在兵团,不是一名普通知青,是一位教导员。
相当于处级,和妈妈一样的级别。可是对于你们返城知青,兵团的职务是不
予承认的。如果妈妈破例按你在兵团的职务为你安排工作,不是不可以,但肯定
会引起闲话,名不正言不顺的,你自己今后也不好处理种种关系。如果给你安排
一个一般的工作呢,那太容易太简单了,可妈妈又会觉得内疚,觉得并没有对你
尽到一位母亲的责任……“
原来母亲因为她这个女儿曾是一位教导员,内心里竞产生了如此的苦衷,这
又是她完全没想到的! 看来教导员的职务和老姑娘的年龄一样,对于母亲都成了
精神上的心理上的负担。她不唯不应该是一个老姑娘,甚至也不应该曾是一位教
导员了!
“你在认真听么? ”
她点了一下头,表示听得很认真。
“所以呢,妈妈想,你应该具有一种什么学历,一个文凭;哪怕大专文凭也
好。所以呢,妈妈就为你要了一张报考表……”
妈妈长妈妈短的,把她当成了一个小女孩,全没当成一位曾是教导员的女儿
看待,但却对她曾是教导员这一点那么重视!
她突然想哈哈大笑。
母亲起身走到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一张表格递给了她,复又坐下。
她一看,正是一张师范学院师资培训班的报考表。
“你还不知道,这个师资班,是专为解决一批干部子女的就业问题才招考的。
将来的分配去向,也不是什么中学。同样都是返城知青,对干部子女么,应该优
先考虑。他们的父母们,在十年动乱中挨过整,他们又和许多平民百姓的子女一
块儿受过苦,不优先考虑他们,优先考虑哪些人呢? 总不能再让他们返城后,仍
和许多平民百姓的子女一样待业吧? 这也是落实干部政策的一个方面啊! ……”
她呆呆瞧着那张报考表出神。
“据我估计,今后的社会趋势,学历和文凭是相当重要的。有没有学历和文
凭,将会成为提拔干部的一条重要原则。你们这一批干部子女的名单,早已交到
招考单位去了。一百五十名,不多不少。所以你们注定是要考上的,不论成绩如
何。两年后,你们有了文凭,社会上的返城知青待业问题,也不像目前这么严重
了,各个单位各个部门的新老干部,也需要调整需要充实了,你们的安排去向,
也就更不成其为问题了……”
当年的知青教导员,听了自己母亲的这番点拨,愈加发呆发愣。母亲不愧是
多年的干部处处长,眼光远大,为她铺就了一条将来通往领导岗位的道路。两年
后,她自己也当上某个局干部处的处长,想必是不无可能的。但是,她一点儿也
不感到欣慰。
母亲见她那种淡漠的样子,问:“你怎么不说话,不愿意……上学期间对你
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你可以照样解决个人问题……”
她仿佛又听到了手指甲刮玻璃的声音。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看着母亲问:“既然是这样性质的一个师资培训
班,为什么还要在报上公开登招考启事? ”
母亲反问:“不公开登启事,那不成秘密培训班了么? ”
她心中可怜起今天亲眼看到的那许许多多返城待业知青来,包括像姚守义那
样只不过想碰碰运气而已的人。他们全都被蒙在鼓里,不自觉地扮演着可悲的陪
衬角色。而真正的主角们,除了她自己,是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今天也出现在那种
大场面之中的。可母亲还说他们聚众“闹事”! 警察们还前往驱赶他们! 在他们
之中,可能就有不少是她那个营的战士。她仿佛又看到了他们那一张张脸和一双
双眼睛。为了获得一张报考表,他们期待了三四个小时之久! 他们谁不是对考上
这个“师资培训班”满怀着莫大的希望或侥幸的幻想? 他们的脸上尽是渴望! 他
们的眼中尽是恳求! 她也想到了姚守义,重新咀嚼和品味着他说的那些冷言冷语。
也许,因为她“恩赐”给了他一张报考表,此时此刻,他心里仍在感激着她。而
他一旦知道,她所“恩赐”的,不过是一张毫无意义的废纸,他会作何想法呢?
今天那两千多名报考者,一旦全都了解了这个“师资培训班”的内幕,他们又会
作何想法呢? 他们是很容易重新聚集到一起的一代人。如果他们由于受了欺骗由
于愤怒而重新聚集起来了,这座城市,就休想安定了!
母亲是无法猜测到她心里正在想些什么的。
母亲不慌不忙地又说起来:“当然,妈妈还是希望你能考得好一些,起码应
该争取及格。分数太低,判卷的人是会笑话的。传出去,也不太光彩。所以呢,
妈妈给你找了一位家庭教师,在这十来天内,帮你温习温习初中课程……”母亲
的口吻中,流露出对她这位女儿居功表德的意味。
在没有了解到这个“师资培训班”的内幕之前,她也像姚守义一样,将它看
成一次机会。她也怀着种侥幸心理,怀着种幻想,要碰碰自己的运气,并决定开
始埋头温习中学课程。考不上,也毕竟算自己为自己作出了努力。
但此时此刻,她对这个“师资培训班”愤恨极了!
她一声不响地站起来,默默盯视着母亲。
“玉慧,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说话呀! ”母亲急了。
她想大声喊:“不! ……”望着母亲那种十分迫切的样子,她张了张嘴,没
喊出来。
母亲毕竟是在为她这个女儿尽着自己的责任。何况“师资培训班”绝非是母
亲策划的,母亲还没有那么大的权力。母亲只不过是像她这样的一百五十名特殊
的返城待业知青们的母亲中的一个罢了。
门铃响了。
母亲站了起来,肯定地说:“他来了,就是我为你找的那个家庭教师! ”
阿姨去开了门,引到房间里一个年轻人。
她不由得上下打量着他,见他一身灰色。灰色的布料中式袄罩,灰色的布料
长裤,袄罩比外裤新,因而颜色深些。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好像一刷子灰色从领
口直刷到裤角,由深而浅;黑皮鞋久未打油,黑围脖末端脱线,黑框眼镜,黑重
的眉毛,分明来此之前刚刮过脸,瘦削的脸颊发青。浓密的头发早就该理了,看
那不经常梳的样子,不是因为舍不得。
他手中拿着帽子,矜持地站在门口。
母亲不疏不近地介绍道:“这就是小张。”
“张复毅。”他看了她一眼,不卑不亢地说,随即将脸转向别处。
虽然他尽量显出很大方的样子,姚玉慧还是觉得他的神态有些拘谨,甚至有
些不自然。似乎他不是来做家庭教师的,而是不太情愿地来相对象的。
别担心,她有点玩世不恭地想,我是个独身主义者!
“这就是我女儿。”母亲又说,还作了一个无比郑重的介绍的手势。
她觉得母亲的神态中也有某种不自然的成分。大概是因为有一个尽管当过教
导员但却需要补习中学课程的女儿而感到羞惭吧。
她存心连头也不对他点一下,只是漠然地望着他。
“玉慧,你们今天先随便聊聊,明天开始吧! ……”母亲一边说,一边走在
到桌前,从眼镜盒里取出眼镜,戴上后,又拿起了一张报纸,走回来,款款坐在
沙发上,就看报。
“请到我的房间。”她对他说,走在前边,引他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请随便坐。”她仍不看他,径直走到窗前,背对他望着窗外。
4
外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玻璃一层水雾。她心不在焉地用手指往窗上写字。
写出的竟是“北大荒”三个字,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仿佛有一种神秘的意识无
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使她不能够忘记自己生活过十一年的那片广袤的土地。“北
大荒”三个字,渐渐被顺着笔划流淌的水雾模糊了。她不由得将额头紧贴在窗上,
感到了一股凉意直沁心肺。
有好一会儿工夫,她把那个张复毅忘了。她想象着自己是在一条清凉的幽静
的小河中游泳,就是营部前面那条弯弯曲曲的小河。只有北大荒的小河,才那么
清凉! 那么幽静!
“可以在你的房间里抽烟么? ”他问,那口吻就好像问一个卖菜的——“让
挑么? ”
她转过身,见他仍站着,反问:“你为什么不坐? 虽然我是主人,你是客人,
但你是老师,我是学生啊! ”她的语调中流露着明显的嘲弄。多半是自嘲,也在
嘲弄他。由于他的到来,使她和母亲之问的可能是一场非常严峻的冲突没有发生。
为此她想对他说几句感激的话,又想说几句使他大扫其兴的话。她认为严肃的冲
突不应避免!
他不动声色地回答:“你让老师坐在地板上么? ”
她的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摆在床边,睡觉时放衣服。椅背上还搭着她换下
来的一件衬衣。除了那把椅子,再没有为客人预备的坐物。母亲曾说过,要给她
的房间里添置一套沙发,嫌家具店里的沙发样式不好看,没买,决定雇人做。
她脸红了,走到椅子跟前,扯下衬衣塞到枕头底下,搬起椅子,放在离他一
米远的地方。
他将椅子搬到门旁,正襟危坐,像个严肃的守门人。
“你可以抽烟,还可以往地板上弹烟灰。”她坐在床上,以研究的目光注视
他。
“不胜感激。”他掏出烟,从容不迫地抽了起来,还将手绢铺在双膝上,往
手绢上弹烟灰。
她站起身,说:“我给你去取个烟灰缸。”
“多此一举。”他说,“我的烟灰,我要带走。”
这句话无论怎么品味,都不够友善。
“是我母亲……迫使你来的么? ”
“没有人能够迫使我做不情愿的事情。”他的话中隐含着一种傲慢无礼。
“那么,是情愿的哕? ”
“是。”
“我使你大扫其兴了吧? ”
“什么意思? ”
“市长的女儿并不如花似玉,而且早已失去了妙龄芳华。”
她怀疑他的“情愿”,是有某种不可告人的企图为动机的。母亲和他串通一
气,以帮她复习功课为借口,实则是在导演他“凤求凰”也说不定。可他又为什
么显得那么高傲呢? 是演技? 还是性格? 她冷笑着,暗想:活该扫你一大兴。
他对她的话无动于衷,用平静的语调反问:“一元一次方程的几种解法,你
还记得不? ”
“忘了。”
“因式分解呢7 ”
“忘了。”
“最大公约数和最小公倍数的求法呢? ”
“忘了。”
他耸了一下肩膀,依然用那种平静的语调说:“我来之前,想的是市长女儿
起码还应该记得初一的课程,却并没有想到市长女儿的年龄和容貌。现在我不得
不坦率承认,我很失望。”
她反唇相讥:“而我知道,在年轻漂亮的姑娘们面前,男人们总是努力掩饰
起自己对她们的失望的。”
“谢谢教给我一条生活经验。那么你还记得什么? ”
“同性相斥,异性相吸。”
“这真使我感到安慰。看来你在中学时代对物理比对数学感兴趣。”
这时,从弟弟的房间传来了弟弟的朗诵之声:
你是音乐,为什么悲哀地听音乐?
甜蜜不忌甜蜜,欢笑爱欢笑,
为什么你不愉快地接受喜悦?
要不然,你就高兴地接受苦恼?
弟弟的声音使人听出来,他在明显地装腔作势。不知他何时回来的。
“停! 你要朗诵,不要大喊大叫! 要有抑扬顿挫,要表达出情感! 要像我这
样朗诵……你是音乐,为什么……像含着眼泪轻轻地诉说……为什么? ……”
倩倩的声音,一点也不能算是“轻轻地诉说”,听来使人想象得到她在比弟
弟更加装腔作势。
“你别打击我的情绪好不好? 连于导演都说我有朗诵天才! ”
“他那是奉承,因为你是市长的儿子! ”
当姐姐的冲出房间,在走廊高喝:“你们都给我停止喊叫! 家里不是话剧团
的排演厅! ”
她走入房间,见他蹲在地上,用一小片纸认真仔细地拾烟灰。
她双臂抱到胸前,低头看着他,几乎是用恨恨的语调问:“带回去做药引子
吗? ”
他将撮起的烟灰放进手绢,像放人金沙一般,然后站起,又坐在椅子上,不
动声色地说:“市长家的地板应该一尘不染。”
她离开他,又走到窗前,靠窗台站着,仍将双臂交叉在胸前,望着他说:
“无论我考得如何,即使交白卷,也必定是一百五十名被录取者中的一个,这一
点你知道吗? ”
他怔住了,一时不能理解她的话。
“所谓‘师资培训班’,不过是在目前情况之下,为返城知青中的一百五十
名像我这样的干部子女提供的理想就业途径,这一点你显然也不知道了? ”
“真的? ”
她点了一下头。
他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又问:“真的? ”
她又点了一下头。
他猛转身朝外走去。
他走到门口,回过头说:“我一定要让全市返城待业知青中所有的报考者都
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
“你不能这样做……”
“我一定要这样做! ”他说罢,走出了房间。
弟弟也送倩倩从房间走出来,见他那种匆匆而愤愤的样子,绅士风度十足地
向他鞠了一躬,故作歉意地说:“对不起,我的朗诵打扰你给我姐姐复习功课了
! ”
他站住,用嘲讽的语调问:“那么刚才是你在大喊大叫喽? ”
“难道你连起码的欣赏水平都没有? ”
“那是因为你连起码的朗诵水平也没有。朗诵和喊叫是有本质区别的,听着
……”
于是他镇定地朗诵起来:
假如我的爱只是家门的孩子,
那荣华一去,它就将失去爸爸,
它将被时间任意处理,
随同恶草,或随同好花被掐下,
不,它建立在远离偶然的所在,
面对含笑的富贵,它不会凋残。
在使人愤懑的摆布之下,它也不会倒下! ……
他朗诵完,又说:“莎士比亚的诗不是为后人练嗓门而写的。”
弟弟冷笑道:“怎么,你还想再兼任我的朗诵辅导教师吗? ”
他平静地回答:“如果你母亲向我提出这样的请求,我可以考虑。”
倩倩涨红了脸,插嘴道:“我们根本不喜欢你朗诵的这首诗! ”
他不屑地看了那瓷洋娃娃一眼,一字一句地回答:“好诗总是被少数人所喜
爱。”
5
当姐姐的,站在自己的房间里,像俄罗斯大剧院包厢里的贵妇似的,无动于
衷地观看敞开的房门这小小舞台上进行的话剧。
她头疼得快要裂开了!
她无法忍受这一切一切!
大生日蛋糕、三十支小蜡烛、褐色的细高跟的皮靴、大杂院的婚礼、婚礼上
的花圈、徐淑芳手腕动脉流出的鲜血、“师资培训班”、这个叫张复毅的家庭辅
导教师、莎士比亚的诗……
她想大声哀求:“给我安静! ……”
“话剧”仍在演下去。
弟弟:“我提醒你,比你更狂妄自大的人,在我们家里也比你更懂得点礼貌。”
他:“非常遗憾,我来之前,忘了把礼貌戴在头上,却把高傲揣在兜里了。”
弟弟终于失掉了绅士风度,怒吼起来:“你他妈的立刻从我们家滚出去! …
…”
“多谢你使我领教了市长家的礼貌家风。”他将一只手插进衣兜,仿佛在攥
着他那完整无损的高傲,一转身从容不迫地下楼而去。
求求你们让我安静吧……她心里哀求着。
在这个夜晚,在这个时候,临时工郭立强,也在为考取“师资培训班”而复
习功课。不过他复习的不是初中课程,而是高中课程。
虽然招考启示注明,各科考题绝不超过初中范围,他还是要求自己以考大学
的准备和信心踏入考场。
天气确是一天比一天转暖了。城市像一匹乏透的马,在冬春交季的最后日子
里打滚。等它一跃而起,抖尽残雪,就会变成可人的春姑娘。一年之计在于春,
春天是好季节,普遍的人们都在以好心境期待它。
它带给郭立强的却是失业的警告。春天一到,他就得重新加入二十余万返城
待业大军的行列。他的“合同”至四月为止。
必须考取“师资培训班”——这是最后防线。
他的机会是二十块钱买到的,外加一块半新的“上海”牌手表。
报考那一天,他没有得到报考表。他是最后一批被治安警察们赶出师范学院
的报考者之一,师范学院的铁栅大门随即被关上。
两名治安警察一左一右伫立门内,都以一手握着悬在腰际的警棍。
报考者们一个个悻悻然散去。
他站在一棵大树下,仰望着参差的树枝,好像从澡塘子里出来的人发现衣服
全被偷走了一样不知所措。
一个报考者大声问他:“哥儿们,从树上找着报考表了? ”
他没心思开玩笑,也不愿看对方一眼,低下头默默走了。
“等等。”对方追上他,和他并肩走着,试探地问:“一张报考表对你非常
重要? ”
“你无法想象有多重要。”此刻他希望向一个人诉说,否则,他觉得自己的
心理是太难以平衡了。
“我卖给你一张怎么样? ”对方站住了。
“卖? ……”他也不由得站住了。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对方的手从兜里抽出来了,向他展示了一张报考
表。
“多少钱? ”他的心怦怦激跳,恨不得一把就将那张报考表抢过来。
对方向他伸出一只五指分开的手。
“五块? ”
“五块买运气? 难道刚才你没看见几个返城的老姑娘为一张报考表如何抢作
一团? ”
“五……十块? ……”
对方点了一下头,用友好之极的语调说:“我得到这张报考表也不容易,三
更半夜就来守在报考处门外了。我并不想考,想考也考不上。不过是动了点脑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