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没有什么应酬……”
“那,今天是她的生日。妈希望你来家里,陪她过生日……”
“这……”
“别这个那个的了!你可一定要来,啊?嫂子还没见过你呢!那边电话又响了,我得去接,见面再聊!你可一定要来呀!妈说你不来她会失望的……”
不待我再问什么,电话已挂了。
什么人呢?——她先称我“晓声弟”,我只好诡称她“妍姐”,可她又强调自己是我“嫂子”!她说的“妈”又究竟是谁的妈呢?
我吸着一支烟。苦苦地想着。猛地就想到了子卿身上。该不会是子卿那口子吧?果而是她,那么当然便是我的“嫂子”了!她在子卿母亲家里给我打电话,对我说是“在妈这儿”,说“今天是妈的生日”,说“妈希望你来家里”,冲我和子卿从前手足般的关系,冲老人家和我母亲从前姐妹般的关系,冲老人家从前把我当亲儿子一样看待的关系,冲我们两家人的任何一种关系,都是并不唐突的啊!
吴妍——嫂子……
肯定是子卿那口子无疑了!
子卿这个混帐东西!我们都见过两面了,他竟一个字也没对我提起过我的“嫂子”!最可恨是他喝醉了那一次!两个多小时内他滔滔不绝地只谈钱、钱、钱!却只字没向我透露他已结了婚!而我也只字没问。实则怕他是一个婚姻方面的失败者,无意间冒犯了他的自尊心……
我立刻撕开了他的信。
信很短。只几行字。写的是——晓声,我因事已于昨日到外地去了。这一时期心情不佳,所以那天多喝了几杯,不曾想竟醉了。望勿见笑。亦祈勿见责。弟不晓古人云“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耶?然孜孜所劝,皆肺腑语耳!还望三思而又三思。但愿从外地回来,仍能再见到你……
我将信折起,揣入衣兜,又陷入了沉思。
我不知自己从黑河回到哈尔滨还能住几天。也完全可能从黑河去牡丹江,从牡丹江直接回北京。一旦又回到北京,没有极特殊的原因,至少一年内我是不会再回哈尔滨了。我和子卿,还有很多相见的机会。如果我觉得再见到他已不是一件高兴的事了,那么我从此避免见到他,对我似乎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了。从前每次回到这座城市因寻找不到他而产生的那种遗憾,却又因终于见到了他变得极其索然。我搞不清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对子卿的话,更准确地说是对子卿那些关于金钱的观点和思想,我并非全盘不能接受。面对现实独自深思时,其实我和那家私营小饭馆的老板娘夫妇是一样的,觉得他的话听起来虽然赤裸裸,虽然似乎鄙俗,但又似乎的确是属于从当代现实之中提纯出来的真话。起码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是真话。也许我的索然,只不过是对当代现实产生的一种索然吧?在子卿之前,没有另一个人和我像他那样谈到金钱。而现实的本质状况一经用真话道破,大抵总是难免令人感到索然的吧?
但子卿的老母亲还能活多少年呢?我和老人家,是见一面就少一面的了。
我不忍心让老人家失望。
于是我穿上衣服,离开了宾馆……
给我开门的是“嫂子”。
“我知道你肯定会来的!”
她笑着说,闪身将我让进门。我心中不禁暗讶——她从未见过我,怎么就那样自信不是将别一个登门的男人当成了我?
这是一个好看的女人。是的,我只能说她是一个好看的女人。而不想用“漂亮”或“美丽”之类的词形容她。在我看来,只有漂亮的小女孩儿,而没有什么漂亮的女人。只有美丽的女郎,而没有什么美丽的女人。一个女人在三十五六岁这种年龄,是既不可能“漂亮”也不可能“美丽”的。包括常作画刊封面人物的女明星们。她们在画刊封面或彩页上“光彩照人”的形象,一多半儿要归功于摄影家。一少半儿要归功于化妆师。对于三十五六岁的女人,被认为,尤其是被男人认为“是一个好看的女人”,乃是最接近她的形象的真实的。“漂亮”和“美丽”都是最难以持久的。而一个好看的女人则是一个最经看的女人。
当时我心头像被蝎子蜇了一下。
我暗想从此以后我还是干脆重新斩断了和子卿的关系吧!因为我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某位文豪说的一句话。他在一本小说的前言中告诫我们世俗男女——如果你交朋友切忌千万不能交在金钱和妻子这两方面都比你幸运的人。这一点反过来对女人们也是一样的。因为几乎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或女人不曾在想象中让自己变成了他或她同时占有那两种幸运的朋友。而在这一种不可告人的想象之中,许多世俗男女不止一次地在意识里犯了谋财罪和非法占有罪。
当时我竟觉得在自己的意识里犯了谋财罪之后又已经犯了非法占有罪似的。
三十五六岁的女人中依旧好看的女人其实是并不多的。“嫂子”正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女人。
我在门厅换拖鞋时低着头问:“你就是妍姐吧?”
我叫她“妍姐”叫得那么顺口。仿佛我已经不止千百次地那么叫她了。仿佛她原本就是我的一个“妍姐”,与子卿毫无任何关系。
“别叫我妍姐啊,你该叫我嫂子的!”
她又笑了。笑得也十分好看。
我脸红了。我心里想着该叫她“嫂子”而不该像在电话里一样叫她“妍姐”的,连自己也莫名其妙,不知缘何叫出来的还是“妍姐”而不是“嫂子”。也许,在我的潜意识里,在见到她这个好看的女人之后,本能地拒绝承认她和子卿的关系?
人的潜意识真他妈的是一个潘多拉的盒子啊!
我竟对自己的潜意识有点儿毛骨悚然起来。
我说:“是啊,该叫你嫂子的。可你没我大。可能要比我小上将近十岁呢!”
我这么说,无非是想使她认为,在我眼里,她其实只有三十二三岁。从一见面我就有一种企图讨她欢心的卑鄙念头。我拿我自己也没办法。
她说:“我今年三十六还不到,你今年四十四还不到,我只能算比你小八岁,那你也得叫我嫂子呀!”
这时我听到子卿的母亲在屋里说:“是晓声来了吧?大娘正念叨你呢,只怕你不来!”
我说:“大娘,你既然让嫂子打电话告诉了我,希望我来。我哪儿能不来呢!有再要紧的事儿,也得推脱开,也得先来这儿啊!”
说罢,回头望着“嫂子”,笑问:“是不嫂子?”
她也又笑了,说:“那是的嘛!”
男人的辈份低于一个年轻于自己十来岁的女人,男人在她面前总难免会有点窘的。这一种辈份和年龄之间的倒置,往往会使男人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滑稽的错误的男女关系。但倘她是一个好看的女人,情况则就不同了,年长于她的男人,内心里其实是非常欢迎这一种关系的倒置的。并且,往往的会本能地利用这一种关系,企图将他对她的亲狎愿望戏剧化、情理化,并且权力化……
我自忖不是那种轻佻子弟。也不是那种见了好看的女人就心猿意马想入非非的男人。更多更多的时候,面对一个好看的女人,我是懂得欣赏的。我的欣赏的目光不使她们感到如芒在背,不使她们讨厌,于我也就满足了。只在极少数的情况下,我欣赏她们的同时内心里产生性方面的联想。即便在那样的时候我也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卑鄙之徒。因为那并非是我的错。每一个男人面对好看的女人时内心里都产生过性方面的联想,这已经是由科学的权威所作出的结论了。正如每一个女人面对一个可爱的孩子,必然会产生将那孩子抱起在怀里的热情冲动是一样的。
然而对于她,对于这个我该叫“嫂子”的好看的女人,我看她时的目光却不仅是欣赏的。这使我不敢多看她。却又忍不住要多看她一眼。
子卿,子卿,你对生活还有什么失意?如果我是你……
我想象着如果我是子卿,我将会怎样地去爱这个好看的女人,而不是像子卿一样,撇下老母亲和好看的妻子整天东奔西窜去赚钱,仿佛全世界的印制钱钞的机器都将永远地停止了运转似的……
就算是那样吧,有这么一个好看的妻子长相厮守,哪怕是粗茶淡饭,哪怕是低矮茅舍,哪怕是一份最被人瞧不起的工作,又都算得了什么呢?钱多钱少又有什么恐惧不恐惧的呢?
我一经在内心里那么质问子卿,一经想象着如果我是子卿,顿然的我明白了我自己,明白了我对这个好看的女人究竟为什么一见之下就心旌摇摇——原来仍是嫉妒这条毒蛇在我内心里作祟!
路上我绝没有想到子卿会有一个这么好看的妻子。普遍的我的同代人已经开始变老了。普遍的我们的妻子比我们更早地就开始变老了。普遍的她们早已由当年的少女们变成如今年轻人眼里的“大婶儿”们了,起码也是变成了“阿姨”们了。普遍的她们早已腰肢浑圆,减肥药对她们已不起作用了。普遍的她们早已容颜憔翠,头发失去了光泽,一切高级的“养面奶”或“美发液”对她们已没有意义了。走在路上时我以为我将要见到的嫂子必是她们中的一个,没想到她和她们是那么的不同!对普通的中国男人而言,大概再也没有比一个野心勃勃的“大款”同时拥有一位好妻子这种事儿更令人愤愤不平的了!那一天我不得不承认,我是普通的中国男人中心理承受能力极普通的一个。我对“嫂子”的种种非非之想,也许只有三分之一是个好色之心未混的中年男子对一个好看的妇人的苟且念头,而三分之二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强烈的嫉妒。如果子卿他光只是有钱,我还能尽量摆平自己内心里对他的嫉妒。可他不光只是有钱。他还有一个好看的女人作他的妻子。我在想象中对她产生的种种苟且念头,包含有我对子卿,并且通过对子卿,进而似乎对一切爆发而富的“大款”们潜意识里的即使不能“共”他们的“产”也不妨“共”他们的妻一回的“革命冲动”……尽管我得称他“嫂子”!尽管子卿是我从儿童到少年到青年时期的手足般的兄弟!
“嫂子”的身高大约在一米七三至七五左右。我是须眉中的小男人。身高对外宣布一米七○。我自己心里最清楚,实则仅有一米六九。我想她若不是穿的拖鞋,穿的是高跟鞋的话,那么和我站在一起,肯定会比我高出半头。我若想看着她的脸和她说话,只有仰视她了。
“嫂子”的皮肤很白皙。正是北方最热的8月里,她穿着无袖的鸡心领的小衫子,浅粉色的。和一条蛋青色的裙子。裙裾不算太短也不算太长,刚及膝部。她的两条裸臂修长。双手和手指也修长。她的两条小腿很挺拔。腿和臂都白得像漂白过了似的。她的脸尤其白皙。皮肤细腻得嫩润无比。细腻得闪耀着如蜡的光泽。眼睛很大。鼻梁很端正。很高。她的嘴唇很红润。我看出那是一种天生的红润。并没涂唇膏。她的脸上也没有丝毫化妆过的痕迹。没修过眉。也没描眉。双眼皮更不是外科美容手术制造出来的。她浑身上下没有现代都市女性的脂粉气。整个人仿佛从里到外显得那么的干净,那么的清爽,那么的优雅。
这是一个天生的好看的经看的女人。她身上除了衣物之外再没有任何多余的零七八碎。没戴项链。没戴耳环。没戴戒指。我原以为她胸前的什么菱形的东西,是一块白玉胸饰。却不是。而是她的衫子上开出的裁口儿。是她颈下透出的菱形的肌肤。
子卿的母亲照例盘腿坐在床上。老人家似乎不习惯坐沙发。老人家将我唤过去,拍拍床,也让我坐床上。我不好意思坐床上。
老人家双手攥住我一只手不放。嗔道:“有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的?这儿不就是你另一个家吗?我不就像你另一个娘似的吗?你坐在沙发那儿我跟你说话不近便。脱了拖鞋,给我乖乖坐床上!”
我只好脱了拖鞋,坐在床上。
老人家见我侧身坐着,两腿垂在床下,仍显出不高兴的样子,问:“你不习惯盘腿坐着吗?”
我笑了,只好学她那样,盘腿坐在她对面。
老人家也笑了,说:“咱娘俩儿这样才近便嘛!”
“嫂子”此时已扎上了围裙,问老人家:“妈,我给你抻长寿面行不?”
老人家说:“行啊!怎么不行?小孩子过生日,要吃蛋糕了什么的。老太太过生日,还是吃长寿面对讲究。”
“嫂子”微笑地瞧着我说:“那,就有劳你陪妈聊着了,我到厨房去做。”
我说:“嫂子,我给你打下手!”
她说:“不用不用。请你来,就是希望你能陪妈聊聊,你还是陪妈聊着吧!”
老人家也说:“她一个人忙就行。俺这媳妇麻利着呢。咱娘俩就等着吃现成的吧!”
“嫂子”听了老人家的夸奖,贤慧地笑笑,转身离开客厅,到厨房去了……
老人家向我俯着身,悄问:“你觉得你嫂子咋样个人儿?”
我说:“嫂子好啊!”
老人家又问:“你觉得哪方面好?”
我说:“大娘,这还用问吗?嫂子人长得好。看来性情也好。这是您老的福分呀大娘!”
我故意将话音说得很高,希望在厨房里的“嫂子”能听到。我想她肯定是听到了的。
老人家长长叹了口气,心有无限忧苦地说:“是啊,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媳妇呀!凡是见着过她的,没不夸她好的。你说这么好的个媳妇,咋就还拴不住子卿他的心呢?他咋就还常在外边拈花惹草的呢?”
我说:“大娘,我想子卿他不是那样的人,不至于的吧?您是不是片面地听信了别人的什么谣言呢?”
对老人家的话,我当时真是有些不信。在我想来,子卿他的全部心思和心机,都动用在怎样二三年内挣到更多更多的钱方面了。这样的一个男人,纵然原本是个好色之徒,又哪儿能匀出时间和精力顾得上拈花惹草呢?何况子卿原本非是一个好色之徒。何况如今的些个脂粉女子,又怎么能比“嫂子”更使一个男人爱恋呢?
老人家又叹了口气,扑簌簌掉下几滴老泪来。
我掏出手绢儿替老人家拭去泪,安慰道:“大娘,您千万别信什么谣言。树大招风。子卿他如今在市面上也算是个人物了,凡是个人物,蜚短流长总是难免的嘛!如果连您老人家都信了,您让嫂子她心里可该怎么想呢?”
这一番话。我是说得很轻的。我不愿让在厨房里的“嫂子”听到。唯恐我和老人家的倾谈内容,损伤了“嫂子”的心。
老人家似乎明白我的顾虑,一只手仍紧攥着我的一只手,另一只手在我那只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无限伤感地说:“咱娘俩聊这些没关系。大娘是真没把你当外人啊!除了跟你。大娘跟任何一个外人,能聊这些的吗?聊得出口的吗?我是当娘的,自己的一个儿子,我怎么就那么脸皮厚,不怕跟人聊这些让人笑话呢?大娘也只有跟你聊哇!再说你嫂子早都知道了。我知道的她知道。我不知道的她也知道。一桩桩一件件,比大娘知道得更清楚……”
“嫂子她……知道?……”
我的话音低得不能再低。瞧着老人家那张忧苦的脸,我不由得想起了老托尔斯泰那句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潜意识里蛰伏着的,对这个百万富翁之家的需要极高超的技巧才能掩饰得住的强烈嫉妒,顿时被对面前这位老人家,和那个在厨房里为我们忙着做饭菜的,我该以“嫂子”相称的好看的女人的同情抵消了大半。原来人的嫉妒之心竟是这么容易消解的。只要我们从我们所嫉妒之人的身上,或他的家庭获得到也存在着所谓不幸的根据,我们仿佛立刻就变得极富有同情心似的。而同情别人的自我感觉,又总是比嫉妒别人的自我感觉良好得多。
“能不知道吗?两个多月前,有一个十八九二十来岁的姑娘,被她爸和她哥陪着,到这儿来找过子卿。接连找了几天没找到。还到你嫂子单位去找……”
老人家又落泪了。
我又赶紧掏出手绢替老人家拭泪。
我说:“没凭没据的,那也证明不了什么。现在有些姑娘,是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的。还兴许是敲诈呢!”
“怎么没凭没据!人家姑娘有凭有据!人家拿出了好多子卿单独和她在一起照的照片。能有五六十张!人家说都是用什么能自动拍的相机拍的。有些照片就没法儿说了……当时羞得我这当娘的,恨不得地上裂出个缝容自己一头钻进去!你说大娘哪儿曾想,小时候那么好,那么规矩,那么懂事,那么孝心的一个儿子,如今会变成这样儿呢?……”
我觉得,老人家内心里,对子卿已经开始产生着一种憎恨了似的。
“后来呢?”
“还不是花钱平息了吗!我一再逼问他怎么了结的,他才不得不承认给了人家姑娘三万元钱。大娘说句公道话,大娘觉得人家姑娘也不见起就是那种下贱的姑娘。只不过是太不懂吧!文文静静的,怪招人喜欢的。但凡是个懂事的姑娘,哪儿能跟他一个结了婚的男人乱搞呢?还口口声声说她爱她‘华哥’,承认是自己主动的。她爸当我面儿给了她一个大嘴巴子。她哥还揪住她头发,使劲儿往墙上撞她头。把我对那姑娘心疼的不行!你说子卿他怎么就成了‘华哥’呢?……”
老人家百思不得其解。
我摇摇头说:“大娘,这我也不明白啊?”
“你们下乡那些年里,有人那么叫过他吗?”
我说:“没有,反正跟我在一个连的时候没有。”
“那就怪了。你说那些被他勾搭过的姑娘和女人,咋还都不恨他呢?”
我能回答什么呢?唯有默默摇头而已。
“都贪图他给她们钱花?”
“大概是吧。”
“难怪他觉得有多少钱也不够花的。一门心思挣钱,挣了再大把大把地花在女人们身上。大娘老了,脑筋跟不上朝代了,你说一个男人这么活着,真的就很值当得意的吗?”
我说:“大娘,这个问题我也没太深想过。容我以后慢慢想通了再回答您吧?”
“那好,大娘也不逼你立刻就给大娘个回答。你是上过大学的,叫做知识分子了。你们知识分子,挺讲究对什么事儿想通了再下结论,是不?”
我苦笑道:“那倒也不见得。我不过觉得,子卿对于一个男人的活法,一定有他自己的认为。我还不太明白他究竟是怎么认为的……”
“哼!不聊他!”——老人家打断了我的话,认认真真地问:“你说,把人家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搞得怀了孕,搞得到医院去打胎,搞得人家一个黄花姑娘从此姑娘不是姑娘,媳妇不是媳妇的,赔给人家三万是不是也不算多呀?三万就能赔了人家一生的名誉了吗?”
我探身将烟灰缸从茶几上拿到床上,忍不住吸起烟来。据我想,中国的,包括外国的,古今中外的“大款”们,他们的主要消费对象之一,只怕都是女人吧?那么子卿又怎么能例外呢?何况他是一个英俊的,有风度的,有气质的,一表人材相貌堂堂的“大款”。我太能理解那些女人们为什么心甘情愿。也确信她们还口口声声说爱他。甚至认为,肯定不完全是子卿勾引她们,她们反过来主动贴近他,诱惑他,委身于他也是不足怪的。我又想起了子卿关于女人们论说过的那些话。不得不承认他那些话中包含有对当代女人很有研究的,赤裸裸的,一针见血的思想。一针见血的思想可能就算某种深刻的思想吧?如果一针见血的思想还不算某种深刻的思想,那么什么样的思想才算深刻的思想呢?一想到连思想方面子卿都比我深刻得多,我不禁暗暗自卑起来。亏我还是一位他妈的什么著名作家啊!金钱和女人,对普遍的男人们来说,难道不是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吗?东西?我,一位作家,竟将女人认为是东西了!在那一天之前,我还真的不曾在思想之中将女人和“东西”两个字连一起过。子卿,子卿,你这魔鬼!你对于金钱的思想,你对于女人的思想,已经他妈的长驱直入地侵略到我的观念我的思想之中了!我忽然悟到,时代一变,女人首先发生质变。而女人一变,才一切都变。表面看来,似乎男人靠金钱,用子卿的话讲,靠金钱的魔力使某些女人都更加比古代,比中世纪,比近代,比前一二十年都更加乖顺地,小鸟依人般地变成了男人的附庸,事实上,又何尝不是男人们更加变成了女人的奴隶呢?男人们不正是通过他们所拥有的金钱将自己变成了女人的奴隶吗?一个男人用金钱买断或零购女人的时候,他以为钱使他完全占有或部分地占有了她,却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在此之前他正是为她去野心勃勃地挣钱的。而女人们挣钱却只是为了她们自己的消费。很少听说哪一个女人为了一个男人野心勃勃地去占有金钱,去抢银行,去冒种种可能上断头台的风险。女人连以卖淫的方式挣一个嫖客的钱的时候,那嫖客的钱上都沾有为她付出的面额以外的代价。如果他是个靠力气挣钱的男人,那么沾有的一定是他的汗味儿或汗水了。看来,也真难说商品时代的女人们更可悲还是更如鱼得水了。各种关于金钱和女人的思想观念在我头脑中混战一片,厮杀得不可开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