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妈爱睡懒觉,起床时往往十点多了。等她出现在一层,也就快到用午餐的时间了。而整整一上午,那时乔乔和乔祺才算终于有机会第二次面对面地说话了。餐桌是长方形的。姨妈坐一端,乔乔和乔祺坐两侧。如果家教老师也留下了,便坐乔乔旁边。午餐时姨妈的表现挺活跃,动辄开乔祺的玩笑,还亲自为他夹菜。姨妈在午晚两餐时爱饮少量葡萄酒。乔祺对酒无嗜好,却似乎具有无穷的酒量。葡萄酒对于他如同饮料。然而他乐于奉陪,自觉地认为那是他责无旁贷之事。午餐后,倘若家教老师在场,三个人就聊天。姨妈回忆她当年在县剧团的岁月,并问乔祺一些坡底村的风土人情。二人有一个共同的语言,那就是农村。中国的农村。在姨妈的回忆中,她的农村家乡仿佛变成了令她终生难忘的优美地方。而乔祺有一次则对乔乔说:“你姨妈只捡好的方面讲,她撒谎。”乔乔便说:“你别背后说我姨妈撒谎。她怀念家乡,你得理解。”
该维护姨妈形象的时候,乔乔的立场一点儿也不含糊。
有时三个人能聊到一个多小时那么久。看出姨妈和“大哥哥”聊得投机了,乔乔就高兴。通常她只能充当惟一的也是表现良好的“听众”,插不上几句嘴。
之后乔乔回房睡一会儿午觉。下午她还要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自修别的课程。姨妈要求她报考哥伦比亚大学,不管哪一个院系,总之是哥伦比亚大学。这使乔乔感到压力巨大。但是她的学习劲头很高,内心里特要强。
乔乔回到房间去以后,通常姨妈还会让乔祺陪她到院子里去散步。有时乔乔会站在阳台上看他们一会儿。姨妈一向挽着乔祺的手臂,边走边继续向他讲什么。乔乔觉得二人的身影,尤其他们的背影,望去很优雅,很和协,身材很般配。像一对情侣。两个自己最亲的亲人关系也那么亲密起来,使那时的乔乔内心里一片阳光、一片温馨,无比庆幸、无比安慰。有几次她情不自禁地想像那样子搀着她的“大哥哥”的并不是姨妈,而是她自己,于是因自己的想法而独自害羞,颊上飞起一片红晕。
姨妈散过步后,又要睡下午觉了。“大哥哥”没什么事可做,就从书房里取走几本书,回到自己的房间看一下午……
直到晚餐时,三个人才又聚在一起。
姨妈也喜欢看起碟来,但需乔乔和乔祺相陪。她喜欢看老电影中的爱情片,那种情节缓 慢但却表演细腻的爱情片。比如《魂断蓝桥》、《翠堤春晓》、《巫山云》之类。看时特投入,攥着手绢,唏嘘有声。乔乔看过的影片不多。她也觉得那些影片很好,也常感动得落泪。乔祺从不言自己不喜欢看。但是他时不时出去吸一支烟。过后三个人谈论起来(通常在第二天的餐桌上),他也会说几句关于音乐的感受。结果可想而知,令乔乔和姨妈都大失所望。
“先生,我们要听的是,您作为一个男人,对于片中男主人公的那一段爱情是怎么看的!”
有次三个人谈论起《海上钢琴师》时,乔乔姨妈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乔祺的话,使他对于钢琴弦能否被弹得产生高热,以至于燃着卷烟那一细节的质疑吞咽而止。
“有爱情吗?……对不起,我一点儿没看到……可能,因为我出去吸烟了吧?……”
乔祺说着站了起来。
“哥,你干什么去?坐下陪我们聊会儿嘛!”
乔乔以请求的目光望着他。她觉得每天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希望他能理解她的心情。
“你们聊,你们接着聊爱情……我到外边去吸一支烟……”
他却还是离开了。
乔乔和姨妈你看我,我看你,便都很索然。
姨妈说:“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三十好几还没谈过恋爱了,他对爱情的反应太麻木。”
乔乔嘟哝:“那倒也不见得。他是为我才拖到现在。”
姨妈瞥她一眼,挖苦道:“小姐,别太自作多情了。一个男人为了一个不是自己亲妹妹的妹妹耽误爱情这种事儿,只有在小说和电影里才那样。”
姨妈说完,擎起高脚杯,缓慢地深饮了一口。
乔乔的脸倏地红了。她想反驳姨妈一句,张张嘴,没想出什么充分的论据,只得充聋作哑。
而在院子里站在龙爪树下吸烟的乔祺,正满腹忧郁。
他想家了。离开了坡底村那个家,他才明白它对他有多重要。
家里储藏着回忆。在那一种回忆中,父亲、乔乔、他自己,三位一体的关系如同是黏米粥里兑蜜,坡底村人认为养人。
而在这里,每一个过去的日子,似乎已不再有什么特别值得回忆的片断了。
但是他又难以撇下乔乔一走了之,内心矛盾极了。
伊人,伊人 /梁晓声
七十八
第二天清晨,乔祺跑步回来,在院子里碰见了乔乔。
她说:“哥,天凉了。别只穿背心跑步了,小心感冒。”
“小妹,我求你一件事。”
乔祺的话,说得那么客气。
“哥你说!”
乔乔抬起了头。
“我想咱们坡底村的家了。非常想,想极了!我求你跟你姨妈说说,让她给我买票,我得走了。”
乔祺摸了她的头一下,转身离去。
乔乔呆住了。
尽管分离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但她还是呆住了。
从小到大,乔乔听惯了乔祺对她说“哥”怎样怎样;“我想……”、“求你”、“我得走了”,这种说法使她难以接受了,尤其在“大哥哥”决意与她分离的时候。不,不是难以接受,简直是难以承受。
乔乔呆呆地望着他进入别墅,怅然若失……
“姨妈,我哥他想家了,要走。可你千万别让他走啊!他要是一走,我心里空落落的,那你也别指望我能考上哥伦比亚大学了。”
然而乔乔对姨妈是这么说的。
午饭时,姨妈问乔祺:“乔乔告诉我,你想走,是吗?”
乔祺点点头。
姨妈笑道:“先生,你来得容易;走,可就不那么容易了。我外甥女没考上哥伦比亚大学之前,你不能走。”
乔祺沉默。
他的一只手,那时放在桌角。姨妈的一只手,轻轻握了他的手一下。
姨妈又说:“我是个无所事事的女人,已经习惯了无所事事,也根本想不出有什么非值得我做的事。你不像我。这我理解。整天无所事事,你当然会不开心的。我替你安排一件你喜欢做,又有些报酬的事怎么样?比如,教几家美国人的孩子学学乐器……”
乔祺双眼一亮,随即目光又暗淡了。
他低声说:“可惜,我什么乐器也没带。”
姨妈又笑了。
“这好办。改天,我亲自带你去买。”
她的手,也又握了一下乔祺的手。
隔日,姨妈亲自驾车,带着乔祺和乔乔直奔洛杉矶市区。乔乔听管家说,姨妈很少亲自驾车外出,心里对姨妈充满感激。乔祺也是。他独自坐后座,一路不停地说:“这多让我惭愧,这多让我惭愧。如果你们愿意让我留下,其实不必替我安排什么工作,我也是可以再住一段日子的……”
姨妈望着车前镜中乔祺那副受宠若惊老大不安的样子,愉快地笑道:“可以再住一段日子,和高兴再住一段日子,你的心情不同,我们的心情也不同。我们都希望你能高高兴兴地再住一段日子。当然,更希望你能乐不思蜀!是吧乔乔?”
乔乔也愉快地说:“是。”
那天,姨妈带乔祺和乔乔去了洛杉矶最有名的乐器店,为乔祺买了大提琴、小提琴、萨克斯管和二胡。
按乔祺的想法,就不买大提琴了。他说小孩子家学大提琴,会受身高的限制,教学两不便。
姨妈说:“美国孩子个子高。大提琴是你拉得最好的乐器,怎么能单单不买大提琴呢?”
于是一并买了。
见乔祺的表情更加不安,又说:“别太在乎我为你花几个钱,谁跟谁呢?”
听她这么说,乔祺的表情才渐渐释然。
离开乐器店,姨妈又带他俩到体育用品店去,让他俩各选了一辆自行车。捎带着,又买了一副羽毛球拍。
姨妈去付款时,乔乔对乔祺说:“哥,你看我姨妈对我们多好啊!”
乔祺忧心忡忡地说:“是啊。这人情我以后可怎么还啊?”
乔乔学姨妈的口吻说:“还什么还呀?她是我姨妈,谁跟谁呢?”
姨妈回到他们身边,郑重地问:“以后,你们愿不愿陪我打羽毛球?”
乔乔说:“愿意!”
姨妈望着乔祺继续问:“先生,您呢?”
乔祺说:“当然,当然愿意!”
姨妈笑道:“这还差不多!”
两辆自行车没法带回去,姨妈留下了小费,叫给送到家。
几天后,乔祺开始在乔乔的陪同之下,背着乐器,骑着崭新的自行车,到附近某些美国中产阶级人家里去教他们的孩子学乐器。那些美国孩子的父母,都是认得乔乔的姨妈的。他们对乔祺表现出十二万分的欢迎的态度,并再三对乔祺强调他们对乔乔的姨妈的好感,说她是位极可敬的女士。这使乔乔很因姨妈而荣耀,也促使乔祺教得格外认真。不久,他也学会了些英语。怕耽误乔乔太多时间,影响她考哥伦比亚大学,就不许乔乔再陪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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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陪乔乔的姨妈打羽毛球,成了乔祺的义务。乔乔偶尔站在阳台上看着他们打,很眼羡。
考哥伦比亚大学的压力在身,看一会儿就只得怏怏地回到房间里去做功课。
一个月后,姨妈已呈富态的身段,竟明显地开始恢复当年的苗条了。她不再慵懒,而开始体现活力了。甚而,看去年轻了几岁似的。
有天吃晚饭时,乔祺居然还没回来。
乔乔饿了,想先吃。
姨妈阻止道:“乔乔,等他一会儿嘛!”
乔乔明知故问:“等谁呀?”
姨妈说:“还有谁,你哥呗!”
“姨妈,我盼着你说他是我哥,盼了很久了。”
乔乔狡黠地一笑。
姨妈瞪了她一眼,正欲说什么,乔祺回来了。
他刚一坐下,就从兜里掏出几叠美元放在桌上,发愁似的说:“你们看,这叫我怎么办?这叫我怎么办?……”
他说那是几户美国人家付给他的学费,每户给一千美元,共六千美元。
姨妈笑道:“每月六千美元的收入,在美国算中等收入了。你应该高兴,我们应该恭喜你,你怎么反倒发起愁来了呢?”
乔祺说:“给得太多了呀!都叫我不好意思收。乔乔你替我挨家退回去些吧!我每户只留二百三百的就行。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别叫人家美国人觉得我这个中国人心安理得似的。”
姨妈问:“那你对他们表达你的意思了吗?”
乔祺说:“表达了呀!尽管我的话他们不能全懂,但意思肯定是明白的。可他们非要我如数收下不可。我不如数收下,就不让我走。”
姨妈说:“那你就可以收得心安理得了呀!快揣起来吧,别摆在桌上了。”
乔祺看着那些钱犹豫。仿佛它们虽是纸的,却是些很厉害的东西。碰一下,会咬他一口。
乔乔默默起身,绕到“大哥哥”这一边来。从桌上拿起钱,替他揣入了兜里。
她说:“哥,听姨妈的。”
“大哥哥”一个月挣了六千美元,乔乔心花怒放。只不过当着姨妈的面,不愿流露出她那股高兴劲儿罢了。即使“大哥哥”带回的是一万美元,她也不会像他似的仿佛觉得是件愁事。将美元亲手揣入“大哥哥”兜里,她觉得那一种感觉真是好极了。揣入自己兜里也不会有那么好。
无论乔祺,还是乔乔,谁都不知,那六千美元的学费,其实是姨妈替那些美国人家付的。是她预先将钱一一交给了他们,要求他们不可泄露天机。有一位经可靠人士介绍的大个子中国青年教自己的孩子学乐器,还兼教了华语,还有人替付学费,他们当然都乐得不得了。如此这般好事,美国何曾有过啊!他们当然也就对乔祺特别欢迎,而且乐于对乔祺表扬乔乔的姨妈是位可敬的女士喽!至于那些美国的大小孩子们,他们更是很快地都变成了乔祺的朋友。因为乔祺身上,具有一种仿佛天生的喜爱孩子的人性特征。其实那也不是天生的。是由 于从十五岁起就因为乔乔而充当尽职尽责的小父亲,一当就当了十七八年的比较自然的结果。
当乔乔归回到自己的坐位,乔祺喃喃自语:“真没想到,美国人这么大方。”
乔乔看着姨妈说:“我也没想到,太大方了!不过呢,肯定也是觉得我大哥哥教得用心,感动了他们。”
姨妈批评道:“哥就是个哥,不必非叫成‘大哥哥’嘛。你以前那么叫,是因为在他面前你太小。现在你已经不是小女孩了,记住以后要改改口了!”——脸朝乔祺一转,换了一种尊重的口吻问:“乔祺,你认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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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
乔祺怔了一下,附和道:“是啊,是啊。乔乔,你姨妈说得对。”
乔乔则难为情地嘟哝:“我也不是总叫‘大哥哥’呀。”
姨妈的目光却一直注视在乔祺的脸上,一副想笑又忍住不笑的样子,这使她的表情看上去意味深长。
她慢言细语地说:“其实呢,以我生活在美国多年的经验而论,普遍的美国人在钱的问题上,非但不大方,反而特小气。丁是丁,卯是卯,分文不让。只不过少有的几个比较大方点儿的,都让你碰上了罢了。你只能当成是你运气好,啊?”
一番话,说得乔祺疑惑顿解。
他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
见他笑了,乔乔也笑了。
见乔乔和乔祺都笑了,姨妈也笑了。
她自嘲地说:“树老根多,人老话多。得着教诲别人的机会,像小孩子得着了哗啦棒,且得玩一会儿才肯罢休呢!瞧,你俩装出规规矩矩的虚心模样听我训导,也不好动筷子,饭菜都凉了。那就多忍会儿,热一热再吃吧!”
于是姨妈轻轻拍手唤来女仆,吩咐将饭菜撤下去热一遍。等着饭菜重新摆上餐桌的时候,三个人东一句西一句又聊别的话题。这种时候,乔祺一向沉默有余,很少主动开口。不知为什么,住的日子越多,他越发感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外人。即使往特殊了说,也只不过算是一个客人。尽管,乔乔的姨妈对他的态度,明显的已经变得越来越亲切,越来越良好,越来越不拿他当外人了。但是他内心深处的失落感,却并不是乔乔的姨妈对他越来越良好的态度所能抵消的。有时,他不由自主地总是会这么问自己——乔祺,乔祺,你得承认,血浓于水,乔乔和她的姨妈毕竟是有血缘关系的。所以,乔祺,乔祺,你一定要摆正在乔乔和她的姨妈之间的位置……
他摆正他的位置的大原则那就是——力争做一位不惹主人反感的客人。而他的人生常识告诉他,那样的一位客人要在主人说话时认真倾听,不管主人说的是些什么话;主人不问自己的时候最好不开口;更不要和主人抬杠,哪怕是在主人和自己说话的时候。
他基本上这样做到了。对于他并不是什么难事,并不需要刻意而为。因为他天性上本是一个少言寡语之人。
话题不知怎么聊到了体育锻炼。
乔乔的姨妈说,由于自己以前是演员,整天不是练功,就是这里那里演出,体形一直是好看着的。可自从到美国,不必练功了,没戏可演了,养尊处优了,就渐渐地腰也粗了,人也懒了,自己对自己的体形绝望了……
乔乔说:“姨妈,对于你这个年龄的女人,你现在的体形够苗条了!所以你还是要多运动。”
姨妈喜形于色地说:“是啊是啊!我对自己又恢复信心了。管家她们都说我有活力了,年轻了,有味儿了……还说我眼睛都比以前明亮了,真的吗乔乔?”
乔乔说:“真的姨妈!管家她们不是在奉承你。”
乔乔的姨妈,就极为温柔地看了乔祺一眼,由衷地说:“都是你的功劳,谢谢。”
乔祺没有想到话题最后竟结束在自己身上,腾地闹了个大红脸。
他发窘地说:“我也没起什么作用啊!……”
于是乔乔和姨妈都因他不知所措的窘态而扑哧笑了……
第二天,乔乔的姨妈吩咐管家去买了七套运动服和运动鞋,连管家、女仆、厨师、司机在内,一人一套。乔祺在,她就让乔祺陪她打羽毛球、跑步;乔祺不在,管家仆人们中的哪一个陪她,她也能将就。
穿了运动服的乔乔的姨妈和乔祺每天下午跑步的一条路,不是柏油的,也不是水泥的,而是石板铺成的。每块石板都有半多个世纪的历史了。石板和石板的缝隙,长出着绿茸茸的石苔,那一个秋季的洛杉矶地区多雨,所以出现那一种情况。些个美国小孩子们,每每一块儿剥那些石苔,觉得好玩儿。他们用小刀沿着石板与石板之间的缝隙轻划,然后将石苔小心谨慎地挑起。有时他们居然能将十多米长的路面上的石苔一处也不断开地完整剥下,令那一条路的一位老清洁工特别惊讶。
老清洁工其实不是清洁工,是一位退休了的邮政员。他被称为“打扮电线杆子”的人。那一带的电线杆子皆是圆木的,历史大约和铺路的石板一样长久了。每一根电线杆上都有专为放置鲜花的铁丝编的花篮,鲜花每星期换一次,而那就是“打扮电线杆子”的人的工作。他的工钱微不足道,但他乐此不疲。他因而格外受人尊敬。至于鲜花,是家家户户从花园里剪下来捐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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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
每天下午,“打扮电线杆子”的人自己,也喜欢在那一条路上散步,于是他对乔祺和乔乔的姨妈熟识了。每当他俩从他身旁跑过或迎着他跑来,他总是友好地向他俩跷大拇指。
一次乔乔的姨妈跑着跑着崴脚了。
乔祺问她那只脚还能不能着地了?如果不能,他搀她回去。
她试了一下,皱眉说一着地就疼。
乔祺无奈,只得将她横着抱了起来。像半大不大的乔乔在坡底村的家里洗完脚,将乔乔抱到炕上那样。
那一天是星期日。
开着一辆小卡车“打扮电线杆子”的人,正在往电线杆上的花篮里插鲜花。他居高临下,望见了乔祺横抱着乔乔的姨妈走来,立刻下到车上。
原来他总是随车带着一架照相机,而且是立显的那一种。等乔祺走近,他喀嚓喀嚓对乔祺按起快门来。
乔祺被拍愣了,不由得站住了。
而乔乔的姨妈则笑。
“打扮电线杆子”的人呢,转眼将一张照片递给了乔乔的姨妈。之后二人说了几句英语,乔乔的姨妈就笑出了声。“打扮电线杆子”的人又跷大拇指,还连连对乔祺大声说:“OK!OK!……”
乔祺走过那儿后,问乔乔的姨妈她和“打扮电线杆子”的人说了些什么?
乔乔的姨妈说:“他说他愿意开车把我们送到家里。”
乔祺说:“那好啊!”
他说着站住,似乎想转身。
不料乔乔的姨妈说:“可我对他说,我更愿意让你抱回家。你累了吗?如果不累,那就辛苦你了。如果真累了,也别逞强。”
幸而乔乔的姨妈经过一个时期的锻炼,苗条多了。然而那也一百多斤啊!乔祺的胳膊确实酸了。但再有一两分钟就走到家了,他逞起强来,故作轻松地说:“不累。”
乔乔的姨妈又说:“他还说,他嫉妒你。一个男人能像你这样抱着一个女人走,是值得骄傲的事。”
乔祺说:“证明一个男人胳膊有劲罢了,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
“他还问你是不是我先生?我回答他——当然是!否则我怎么允许你这样呢?”
乔乔的姨妈说完,自己忍俊不禁扑哧笑了。
而乔祺一声不吭了。
离别墅院门还有几十步远时,乔乔的姨妈说:“别抱着我了,让下人们看见了怪不好意思的。”
乔祺说:“你的脚怎么上楼梯呢?我把你直接送到房间吧!”
乔乔的姨妈坚持道:“不必。让乔乔看见了我更不好意思了!”
乔祺随她。
她双脚一落地,竟快步走在他前边进了院子,看来脚崴得并非自己一步也不能走了。
乔祺甩着双臂,回想她和那“打扮电线杆子的人”的对话,自己也无声地笑了,觉得乔乔的姨妈变得如此爱开玩笑了,对乔乔实在是一件可喜的事。
乔乔哪里会习惯和一位整日板着脸严严肃肃的姨妈长期生活在一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