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蒂并不知道救世天神这个词,但是他知道——年纪足够大已经能明白——这些聪明仁慈的人大多只存在于漫画书或粗制滥造的电影中。可无论如何这种想法仍旧十分诱人:在危险、几乎空虚的世界中还有文明暗藏其中;年老睿智的精灵会告诉他们到底应该怎么做。这座城市在薄雾弥漫的天际下呈现出令人讶异的形状,这让埃蒂的想法看上去至少有些可能。即使它已经完全废弃、被瘟疫或什么化学战争血洗一空,他们仍然把它当作巨型工具箱使用——巨型的陆空供给站,起码能为前面艰难的旅程找身好衣服穿。另外,他是个城市男孩,生于城市,长于城市,光是望见这些高耸的塔楼就自然令他兴奋不已。

“好吧!”他几乎兴奋得笑出声。“嗨哟,我们走!去见见那些见鬼的聪明的精灵!”

苏珊娜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你在胡言乱语什么,白小伙?”

“没什么。别在意。我只是想继续赶路。你怎么说,罗兰?想要——”

但是罗兰脸上的表情,或者表情背后隐藏的什么——一种迷茫、涣散的东西——让他立刻沉默下来,一只手环抱住苏珊娜,仿佛要保护她。

15

罗兰匆匆瞥了一眼远方城市的轮廓后,视线被离他们所处位置更近的景物吸引,一种令人不安的不祥之兆充斥他心中。他上一次遇见这幅情景时,杰克还在他身边。他仍然记得他们一路追踪黑衣人的足迹,走出沙漠,来到山脚下,并进入深山。一路上非常艰辛,但是至少又找到水,还有草地。

一天晚上他醒过来时发现杰克失踪了,被压制住的绝望呼声从紧挨着小溪的柳树林里传出。等他奋力穿过树林中的空地时,男孩儿的叫声停止了。当时罗兰发现他就站在与眼前所见一样的地方:石柱林立的地方;祭祀牺牲的地方;先知曾经居住……说出神喻……进行杀戮的地方。

“罗兰?”埃蒂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

“你看见了吗?”罗兰向远处指去。“你们眼前是高耸的石柱,那是通话石圈。”他的视线转向埃蒂。他第一次见到埃蒂是在另一个陌生世界的骇人又神奇的飞机上,那里的枪侠都穿着蓝色制服,有着源源不绝的糖、纸以及像阿司丁样的神奇药品。埃蒂脸上现出古怪的表情——就像一种对未来的预见——刚刚他在观察远方城市遗址时眼中希望的神采已经褪去,只剩下一层黯淡,好像一个临上刑场的囚犯正打量着他的绞刑架。

先是杰克,现在是埃蒂,枪侠暗忖。改变我们命运的轮盘没有一丝怜悯;每一次总是转回同一个地方。

“噢,他妈的。”埃蒂骂道,干涩的声音掩不住恐惧。“我猜那儿就是那孩子试图进来的入口。”

枪侠点点头。“有可能。这儿没什么东西,但同时也很吸引人。我曾经跟着他来过这样的地方。当时那里的占卜师差点儿杀死他。”

“你怎么知道的?”苏珊娜问埃蒂。“做梦梦见的?”

他只是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罗兰一指出那该死的地方……”他突然打住,看向枪侠。“我们得赶过去,尽快。”埃蒂的语气惊骇,甚至有些狂乱。

“就在今天发生吗?”罗兰问。“今晚?”

埃蒂摇摇头,舔了舔嘴唇。“我也不知道:不能肯定。今晚?我不这么认为。时间……我们这里的时间与那孩子所处的时空的时间不一样,他那儿的时间走得更慢。也许明天。”他拼命抑制自己的恐慌,但发现只是徒然。他转过身,汗津津、冷冰冰的手指一把抓住罗兰的衬衫。“但是我应该完成那把钥匙的,我没有完成,我还应该做其他的事情,可是我抓不到一点儿头绪。如果那孩子死了,就全是我的错!”

枪侠将埃蒂的手拉离他的衬衫。“控制好你自己。”

“罗兰,难道你不明白——”

“我明白哭嚎与拉扯无济于事。我明白你已经忘记你父亲的脸。”

“别再提那些废话!我在乎我父亲个鸟!”埃蒂歇斯底里地大叫,罗兰一拳打在他脸上,拳头发出树枝折断的声音。

埃蒂的头被打得猛向后仰,他惊恐地睁圆眼睛紧盯着枪侠,慢慢抬起手摸了摸脸颊上通红的手印。“你这个杂种!”他恨恨地低声说,同时手摸向一直挂在左臀的左轮枪枪把。苏珊娜伸手想阻拦,但埃蒂把她的手推向一边。

现在,我必须再教一次,罗兰想,只是这次是为了我自己的性命,我想,也是为了他的。

远处一只乌鸦嘎嘎地打破沉默,罗兰瞬间想到了他的老鹰,大卫。现在埃蒂就是他的鹰……而且和大卫一样,只要他自己有任何退缩,他就会毫无顾忌地挖下他的眼珠。

或者他的喉咙。

“你会开枪打我吗?难道这就是你要的结局,埃蒂?”

“老天,我他妈的烦透了你的鬼话。”埃蒂说,眼泪与愤怒模糊了他的双眼。

“你还没有完成钥匙,但这不是因为你害怕完成。你是害怕发现你根本无法完成。你害怕走下石圈,但不是因为你害怕进去以后会遇见什么,而是害怕遇不上什么。你并不害怕这个伟大的世界,埃蒂,但是你害怕你心中的那个小世界。你已经忘记你父亲的脸。所以来呀,你有胆就朝我开枪。我也烦透了你的哭闹。”

“别说了!”苏珊娜对他大叫。“难道你没看见他真的会开枪?难道你没看见你在逼他动手?”

罗兰凌厉地瞟了她一眼。“我在逼他下决心。”他转头又看向埃蒂,爬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严肃,“你走出了海洛因的阴影,你哥哥的阴影,我的朋友。你有胆就走出你自己的阴影。现在就走出来。走出来,要么就开枪打死我,那么一切就结束。”

一瞬间,他真觉得埃蒂就要扣动扳机,一切将在这里结束,在高山上,头顶是夏日澄明的碧空,远方地平线座座尖塔像蓝色鬼魂似的闪闪发光。就在此时,埃蒂的脸颊抽搐起来,坚硬的唇线颤抖着渐渐软化。他的手从罗兰手枪的檀木枪把上滑落,胸口起伏一次……两次……三次。最后他终于忍不住对着枪侠大吼起来,痛苦的吼声发泄出所有的绝望与恐惧。

“我是害怕,你这个超级混蛋!你难道不明白吗?罗兰,我害怕!”

他的双脚绞在一起,整个人向前扑下去。罗兰赶紧一把抓住,把他抱紧,闻到他皮肤上泥土和汗水混合的气味,也闻到他的泪水与恐惧。

枪侠拥抱了他一会儿,然后把他交给苏珊娜。埃蒂弯下双膝,跪在她的轮椅旁,疲倦地垂着头。她伸手摸他的颈后,把他的头紧紧按在她的大腿上,苦涩地对罗兰说,“有时候我真的恨你。”

罗兰用手掌根紧紧按住额头。“有时候我也恨我自己。”

“但是这从来没有阻止你那样做,不是吗?”

罗兰没有回答。他看了看埃蒂,埃蒂紧闭着双眼紧紧贴着苏珊娜的大腿,神情悲凄地陷入沉思。罗兰感到一阵疲倦,他不想再继续剩余的对话、想把一切留到明天再讲,但他奋力压制住这种感觉。如果埃蒂是对的,那就没有另一天了。杰克几乎已经准备好进入,而埃蒂被选做助产士,帮助他来到这个世界。如果他还没准备好,杰克在进入的时候就会丧命,就像阵痛开始时如果婴儿被脐带缠住颈部肯定会被勒死一样。

“站起来,埃蒂。”

一瞬间他以为埃蒂仍然会继续蹲在那儿把脸藏在女人的腿上。如果这样,一切都完了……而这也是卡。但是埃蒂慢慢站了起来。他站在那儿,身体每个部位——手,肩膀,头,头发——都垂着,非常沮丧,但是他终究站起来了,这是一个开始。

“看着我。”

苏珊娜的身子焦虑地晃了晃,但什么也没说。

慢慢地,埃蒂抬起头,手颤抖地撩起落在眼旁的头发。

“这是给你的。无论我有多么痛苦,我根本不应该拿走它。”罗兰猛拉皮绳,皮绳噼啪一声断开,然后他把钥匙递给埃蒂,埃蒂做梦神游似的伸手去接,但罗兰并没有立即摊开手掌。“你会尽力完成你该做的事吗?”

“我会。”他的回答几不可闻。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我很抱歉我害怕了。”埃蒂的嗓音里有一些东西让罗兰听得揪心,他猜他知道那是什么:埃蒂最后的童年在他们三个中间已经痛苦地死去。罗兰并不能看见,但是他可以听见越来越弱的叫喊,他只得强迫自己不去听。

我又以黑暗塔的名义做了一件坏事。我欠的债越来越多,就像酒馆里的醉鬼欠下的账单,而且算总账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到时候我该怎么还债?

“我不想要你的道歉,更别提害怕,”他说。“没有恐惧,我们都成了什么?鼻孔冒着泡沫,后腿糊满干屎的疯狗。”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埃蒂大叫。“你已经拿走一切——一切我能给的东西!甚至道歉,因为到最后我把它都给了你!你到底还要我给你什么?”

罗兰拳头里紧紧攥着那把意味着能救出杰克·钱伯斯的一半钥匙,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望进埃蒂的眼眸。夏日的午后已近黄昏,夕阳斜斜照射在大片绿色的平原和蓝灰色的寄河上,森林草甸都染成了金色,不远处又一只乌鸦嘎嘎飞过。

过了一会儿,埃蒂·迪恩的眼中露出了然的神情。

罗兰点点头。

“我忘记了脸……”埃蒂顿住,垂下头哽咽起来,然后又抬头看向枪侠。在他们之间垂死挣扎的东西现在已经消失——罗兰知道。那东西已经消失,无影无踪。这里,微风轻拂的山脊上、世界的边缘,那东西已经永久地逝去。“我忘记了我父亲的脸,枪侠……我乞求你的原谅。”

埃蒂伸出手掌紧握住钥匙,转过身,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我们走吧。”他说。他们走下山坡,朝着延伸到远方的平原继续前进。

16

杰克沿着城堡大道漫漫溜达,一路经过比萨店、酒吧、杂货店,看见店里一些年老妇女满脸怀疑地戳土豆、榨番茄。背包的带子一直摩擦他胳膊下的皮肤,弄得他有点儿疼。他经过一个数字温度表,上面显示八十五度,不过杰克觉得更像是一百零五度。

前方一辆警车倏地转进大道。杰克立即表现出对旁边五金店橱窗里的园丁工具的极大兴趣。玻璃上倒映出蓝白相间的警车从他身后经过,直等到警车完全消失他才转过身。

嗨,杰克,老朋友——你到底在往哪儿去?

一无所知。他肯定他正在寻找的男孩儿——那个头扎绿头巾、身穿黄T恤、T恤上还写着中世界里永无无聊瞬间字样的男孩儿——就在附近,但这又怎么样?对杰克来说,这无异于大海捞针,而布鲁克林就是浩瀚的海洋。

他穿过一条两边墙上被喷得乱七八糟的小巷,大多都是些名字——艾尔·蒂昂迪91,飞毛腿冈萨雷斯,机车骑士迈克——但是这里或那里偶然穿插着几句智慧名言。杰克的视线锁定在两句话上。

 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

这些字被喷在墙砖上,颜色也褪成灰蒙蒙的粉红色,和汤姆与格里的风味熟食店原来所在的空地里长出的玫瑰颜色相同。在这句话下面,有人用近乎黑色的蓝漆喷了下面这句话:

我乞求你的原谅

这是什么意思?杰克很奇怪。他并不明白——也许摘自《圣经》——但这句话牢牢攫住了他的视线,就像一只鸟儿吸引住毒蛇的注意。最后他继续心事重重地慢慢向前走。现在已经近两点半了,阳光把他的影子越拉越长。

就在前面,他看见一个老人拄着根全是节疤的拐杖在街上走着,尽量躲在阴影的一边,隐在厚厚眼镜片后面的一对眼睛看上去就像过大的鸡蛋。

“我乞求你的原谅,先生。”杰克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

老人转过身看着他,惊讶甚至有些恐惧地眨眨眼。“别烦我,小鬼。”他说。他举起拐杖,笨拙地朝着杰克挥舞。

接着老人慢慢放下拐杖——也许是那声先生起的作用。他看看杰克,眼神闪烁着年老痴呆的人特有的略带疯癫的兴趣。“你怎么没去上学,小鬼?”

杰克疲倦地笑笑。这个问题已经不新鲜了。“期末考试周。我只是过来看望一个老朋友,他在马凯学院读书,就是这样。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他走过老人(暗自祈祷他不会突然用拐棍打他的屁股),快走到街角时,老人在他身后叫道:“小鬼!小——鬼!”

杰克转过身。

“这里没有什么马凯学院,”老人说。“我在这儿住了二十二年,所以我应该知道的。马凯大道,这倒是有,但是没有马凯学院。”

突如其来的兴奋让杰克的胃几乎抽搐起来。他向老人迈开步伐,老人立即又举起拐杖摆出自卫的姿势。杰克立即停下,在两人之问保持二十英尺的安全距离。“马凯大道怎么走,先生?你能告诉我吗?”

“当然。”老人回答。“我难道没说我在这儿住了二十二年吗?向下走两个街区,到皇家剧院左转。但我再说一遍,这儿没有马凯学院。”

“谢谢,先生!谢谢!”

杰克转过身向城堡大道望过去。是的——他可以看见几个街区以外凸出的电影院屋顶,肯定就是这个形状。他开始向前跑,随即又想到这样可能太惹人注意,就改成了快走。

老人眼看他离去。“先生!”他微微惊喜地自言自语。“先生,哈!”

嘶哑地干笑几声之后他向前走去。

17

罗兰他们三个在黄昏停下。枪侠挖了一个坑,点燃营火。他们并不需要烧饭,但是仍然有必要点火。埃蒂需要。如果他想完成雕刻任务,他需要亮光。

枪侠向四周张望,看见苏珊娜暗色的剪影映衬在碧色天幕上,但是他没看见埃蒂。

“他上哪儿去了?”他问。

“在大道上。你让他一个人呆会儿,罗兰——你做得够多的了。”

罗兰点点头,在火坑边弯下腰,用一块磨损的钢块击打火石。瞬间,火焰升腾起来,他又往里面添了些柴,等待埃蒂回来。

18

营地半里远的地方,埃蒂盘腿坐在他们一路过来的大道中间,手上拿着未完成的钥匙,仰望天空。他朝前方瞥了一眼,发现营火已经升起来,立即就明白罗兰做了什么……以及为什么这么做。然后他又向天空望去,心头袭上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恐惧。

天空真是辽阔啊——他记不得曾经见过这样无限的空间和纯粹的空旷,这让他自觉非常渺小,当然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在宇宙系统中,他本来就很渺小。

那个男孩儿越来越近了。他想他知道杰克到了哪里、接下去打算做什么,这个想法让他不禁惊叹、无语。苏珊娜来自一九六三年,埃蒂来自一九八七年。他们之间……是杰克。正在努力进入这个世界。努力重生。

我见过他,埃蒂想。我肯定见过他,我觉得我有印象……模模糊糊的。就在亨利参军之前,对吗?他当时在布鲁克林职业学校上课,而且对黑色特别着迷——黑色牛仔裤、黑色机车皮靴和钢盔、卷着袖子的黑色T恤。一身亨利版的詹姆斯·迪恩①『注:詹姆斯·迪恩(James Dean),美国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著名电影演员,在《无因的反叛》(Rebel zoithout a Cause)中饰演男主角,塑造了反叛、不羁、孤独而又充满困惑的银幕形象。』的行头,抽烟者的时髦造型。我以前常常这样想,但从没大声说出口,因为我可不想惹毛他。

他意识到正当他想心事的时候,他一直在等待的事情已经发生:古恒星出来了。在十五分钟或者更短的时间内,古恒星就会加入整条闪亮珠宝似的银河,但是现在,它只是在没聚拢的暗夜中隐约闪烁。

埃蒂慢慢举起钥匙放在眼前,古恒星从钥匙中间的凹槽中透过,他轻声背诵起他自己世界的童谣,那首他妈妈和他一起跪在卧室窗边、仰望挂在布鲁克林屋檐和楼梯间的星空夜幕时教给他的童谣:“天上星,亮晶晶。遥望天上第一颗星;我对星星许个愿,祈祷心愿能实现。”

古恒星仿佛蒙尘的钻石,在钥匙中问的凹槽口隐约发光。

“请帮助我找到勇气,”埃蒂说。“这就是我的心愿。帮助我找到勇气完成这个该死的玩意儿。”

他又在那儿坐了一会儿后站起来,慢慢走回营地,靠近火堆坐下来,并没对枪侠或苏珊娜说一个字就拿起罗兰的刀开始工作,细密的木条从钥匙末端的S形处卷起。埃蒂速度很快,木头钥匙在他手中来回翻转,他偶尔闭上眼睛用大拇指滑过平缓的曲线。他试图不去想万一形状出错的后果——一想到这个他就全身僵硬。

罗兰与苏珊娜安静地坐在他后面观看。最后,埃蒂把刀放在一边,脸上已经挂满汗水。“你的那个孩子,”他说。“这个杰克。他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在山脚下时就很勇敢,”罗兰说。“他害怕,但毫不退缩。”

“但愿我也能那样。”

罗兰耸耸肩。“在巴拉扎夜总会时即使他们脱了你的衣服,你仍然奋力搏斗。让一个男人赤裸裸地搏斗可不是简单的事儿,但是你做到了。”

埃蒂试着回忆当时那场夜总会的搏斗,但是记忆已经变得非常模糊——烟、噪音,从一堵墙上射过来的交错炫目的光束。他记得自动武器的枪火最终毁了那堵墙,但并不能确定。

他举起钥匙,凹槽的轮廓在火光映衬下显得特别清晰。他就这样举了很长时间,仔细地打量末端的S形。这个形状与他梦中和在火焰里瞬间看见的一模一样……但是感觉上并非完全一样。几乎一样,但还有差别。

那只是又是亨利。那只是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足够好。你已经做到了,哥儿们——只是你心中的亨利不愿意承认。

他把钥匙放在了方形兽皮上,仔细地把兽皮边缘慢慢折好。“我完成了。我不知道它到底对不对,但是我猜我只能做到这么多了。”现在他再没有钥匙需要雕刻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袭上心头——没有目的、没有方向。

“你想吃点儿东西吗,埃蒂?”苏珊娜平静地问。

你有目的的,他想。你有方向。你只要坐过去,握住她的双手放在她的腿上。所有的目的与方向——

但是他脑海中闪现出另一个念头——这个念头蓦地升起。不是梦……也非幻觉……

不,两个都不是。是记忆。它又再次发生——你拥有对未来的记忆。

“我得先做另一件事儿。”他边说边站了起来。

在火堆另一头罗兰堆起的零碎木柴中,埃蒂翻找出一段中部宽两英尺四英寸左右的干木棍。他拿起木棍回到火堆旁,又捡起罗兰的刀。这次他的动作快了许多,因为他只是把木棍削尖,把它变成类似于帐篷桩的模样。

“我们在天亮之前可以动身吗?”他问枪侠。“我觉得我们必须尽快到达石圈。”

“好的。如果必须可以更早。我不愿意在夜里动身——通常石圈在夜晚会很危险——但如果必要,我们就不得不这样了。”

“大男孩儿,你的表情让我怀疑这个石圈任何时候都不安全。”苏珊娜说。

埃蒂又把刀搁在一边。罗兰刚刚挖洞生火时挖出的泥土堆在埃蒂的右脚边,他用木棍的尖头在土堆上画下一个清晰的问号。

“好了,”他把问号的形状擦去。“都做好了。”

“那就吃点儿东西吧。”苏珊娜说。

埃蒂吃了点儿,但他不是很饿。他好不容易依偎在苏珊娜温暖的身体旁睡着了,并没有做梦,但睡得很浅。直到早上四点枪侠把他摇醒前,他一直听着山下的平原传来锐风尖啸,仿佛自己随风飘起,飞向夜空,远离了所有这些烦恼。古母星与古恒星在头顶安祥地划过,把他的双颊染上一层白霜。

19

“时辰到了。”罗兰说。

埃蒂坐起身。苏珊娜在他身边也坐起来,双手不断搓着脸颊。埃蒂脑子清醒过来,立刻感到了时间紧迫。“是的,我们走,动作快。”

“他靠近了,对吗?”

“已经很近了。”埃蒂站起来,抱起苏珊娜的腰,把她放进轮椅。

她焦虑地看看他。“我们来得及赶到那儿吗?”

埃蒂点点头。“差不多。”

三分钟以后,他们走在了大道上,前方有像鬼魂似的东西微微发光。一个小时以后,当东方泛出第一道霞光,他们听见前方开始传来规律的节奏声。

那是鼓声,罗兰心想。

机器声,埃蒂心想。一台巨型机器。

那是心脏,苏珊娜心想。一颗巨大的、生病的心脏正在怦怦跳动……而且它就藏在我们必须经过的城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