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很黑,他猛地想起来。我记得很清楚,那里很黑。
波士顿远远地落在后面,雾慢慢地散开了。前面通往缅因州、新罕布什尔及新英格兰北部各地。前面是德里。那儿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已经死去27年了(或许没死)。那神秘的东西有许多不同的面孔。但是到底是什么呢?他们还没有看到它撕下面具后的真实面目吗?
啊,他记得这么多……但是还不够。
他记得他很爱比尔·邓邦;他记得很清楚。比尔从不拿他的哮喘病开玩笑。比尔从不说他是娘娘腔。他爱比尔,就像爱自己的大哥哥……或者父亲。比尔知道该做什么,该去哪里,该干什么,从来不会陷入困境。和比尔赛跑,跑得飞快,还开心地笑着……但是你从来不会感到气短。多好的感觉啊,太棒了。和比尔在一起,每天都感到快乐。
在班伦低地修水坝是比尔的主意,也正是因为那个水坝,他们大家才聚集到一起。班恩指挥他们该怎么干,但是修水坝是比尔的主意。而且从那年年初,除了理奇,他们都看见了一些很奇怪——很恐怖——的事情,但是是比尔首先勇敢地说出来。
那个水坝。
那个狗屁水坝。
他想起了维克多。克里斯的话:“再见,伙计。那真是毛孩子的把戏。你们还是别干了。”
一天后,班恩。汉斯科笑着对他们说:“我们可以。”
“我们可以淹了——”
2
“整个班伦低地,如果我们高兴的话。”比尔和艾迪疑惑不解地看了看班恩,又看了看他带来的一大堆东西:木板,大锤、铁锹。
“我不干了,”艾迪看了一眼比尔说,“我们昨天就试过了,根本不行。水流把树根都冲走了。”
“这次准能成功,”班恩看着比尔,等他拍板。
“好,我们再、再试、试一次,”比尔开口了,“我今天早、早晨给、给、理、理、理、理奇打过电话。他说、说,他会、会晚、晚点、点到。也许他和斯坦、坦、坦利愿意帮、帮忙。”
“哪个斯坦利?”班恩问。
“尤利斯。”艾迪告诉他。艾迪还小心地看着比尔。他今天有点儿怪怪的——不多说话,对修水坝也没有那么高的兴致了。比尔看上去有些苍白,很遥远。
“斯坦利·尤利斯?我想我不认识他。他也上德里小学吗?”
“他跟我们同岁,不过刚上完四年级,”艾迪说,“因为小的时候体弱多病,他比我们晚一年入学。昨天你还觉得自己倒霉呢。幸亏你不是斯坦利。那些人老欺负他。”
“他是犹、犹、犹太人,”比尔解释说,“好、好多、多孩、孩子都不喜、喜欢你,因为他、他是犹太人。”
比尔把那木板扔在一边,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走到小溪边。比尔的手插在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沉重地叹了口气。艾迪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他神色严肃地看着他们两个。艾迪突然感到一阵恐惧。
但是比尔只说了一句:“你带哮、哮、哮喘喷雾剂了吗,艾、艾迪?”
艾迪拍拍口袋。“足够了。”
“嗨,巧克力牛奶管用了吗?”班恩问。
艾迪笑了。“好极了!”说完他和班恩大笑起来。比尔笑着看着他们,却摸不着头脑。艾迪给他解释了一番,比尔点点头,也跟着笑了起来。
艾迪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看那德行。”比尔说,听起来出奇地像亨利·鲍尔斯。“我把你的脖子拧到脑后,让你看得见自己擦屁股。”
班恩笑得直不起腰来。比尔看了他一眼,手还插在裤子后面的口袋里,微笑着。对,是微笑着,但是看起来有点遥远,有点茫然。他看了看艾迪,然后扭过头对着班思。
“小孩子都很娇嫩。”他说。
“是。”艾迪表示同意。但是却感到他不过只是作作样子而已。比尔有心事。等到时机成熟,比尔才会说出来。问题是,艾迪真想知道吗?“小孩子都很笨。”
“应该重新改造改造。”班恩还在笑个不停。
“你、你是、是教、教我们怎么修、修水坝呢,还、还、是在、在、这儿坐、坐一、一天呢?”
班恩站起来,看了看小溪。河水缓缓流过。肯塔斯基河流到班伦的时候,河面并不宽。但是昨天他们还是失败了。艾迪和比尔都不知道怎么才能在水流中找到一个支点。但是班恩知道。
3
那是一个美好的夏日。微风轻拂,天空湛蓝、晴朗,鸟儿在岸边的树丛里欢畅。艾迪不得不用了一次哮喘喷雾剂,之后整个上午他再也没有用那玩意儿。
前一天班恩还好像那么胆小,没有信心。现在身心投入地修着水坝,仿佛一个志在必得的将军。他不时地爬上溪岸,泥乎乎的手叉在腰间,看看工程的进展情况。还不时地用手捋捋头发。到11点他们就搭起了一个古怪可笑的架子。
起初艾迪不敢相信,之后感到一种快感,再后来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不可思议。惊叹、愉快掺杂在一起。他无法用言语来描述这种全新的感觉。直到那天夜里,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回想起那一幕,他才找到一个合适的词:力量。那种感觉就是——力量。
他、比尔,也许就连班恩自己也从未想到,那就是力量。
他看出比尔也很投入——刚开始时还是满腹心事,可是后来就完全投入了。他还拍着班恩胖胖的肩膀说简直太不可思议了。班惠高兴得满脸通红。
班恩指挥艾迪和比尔用木板拦腰截断小溪,自己用大锤把木板钉进河床。然后又从溪岸上运来沙土、石块、淤泥填在两块木板之间。
不到20分钟他就造出一条泥土和石块堆成的运河。艾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果我们有水泥的话,那么不到下个周末全城就都得搬到开普老区去。”班恩说着把铁锹扔在一边,坐在岸边歇口气。比尔和艾迪笑起来,班恩也冲他们笑了笑。在上游木板后的水越积越高。
“太棒了!”艾迪惊叹不已。
“太伟。伟、伟大了。”比尔开心地笑了。
“是,”班恩说,“我们去吃点儿东西。”
4
他们坐在岸边吃着,不多说话,看着河水在水坝后面越涨越高。
他们改变了溪岸两旁的地貌。艾迪看到:被分流的河水冲刷溪岸基部,对面溪岸快要塌了。
水坝上游的河水形成一个圆形的水洼。一处的河水溢上岸来,汩汩清流流入岸边的草丛。艾迪这才慢慢地明白过来:水坝已经修成了。木板和堤岸之间的空隙形成新的水道。肯塔斯基河水在水坝后聚积起来。潺潺的溪流不见了;水坝上游的石头都已被水淹没;越来越宽的溪流经过时,草皮、泥土扑通扑通地落进水里,溅起一串一串的水花。
水坝下游的河道基本已经干涸,只有几道溪流穿过河床中央。不知在水底埋藏了多少年的石块露出水面,很快就被太阳烘干了。艾迪惊讶地看着这一切……心中又涌起那种奇怪的感觉。他们改变了这一切。他们。
班恩麻利地将吃剩的包装纸塞进装午餐的书包。艾迪和比尔不禁为他的食量感到惊讶。他们一边吃着,一边聊着。
突然艾迪叫起来:“看,流过水坝的河水又变得一片混浊了。”
“哦,天啊!”艾迪腾地跳起来。“水流冲走了我们填的泥土石块!我们要是有水泥就好了。”
险情迅速排除了。但是就连艾迪也看得出,如果没人在旁边不时地填几锹新土,水流的侵蚀最终会冲垮整个水坝的。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刺耳的叫好声:“上帝,有人在班伦修了水库,真他妈的了不起。”
艾迪转过身,注意到班恩抿着嘴,听到这个声音显得很紧张。理奇步杰和斯坦利·尤利斯站在上游远处那条小路上。
理奇跑到溪边,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班恩,然后拧拧艾迪的脸蛋。
“别这样!我讨厌你摸我的脸,理奇。”
“啊,你很喜欢,艾茨,”理奇冲他灿烂地一笑,“最近运气好吗?”
5
4点左右他们才彻底收工。5个人坐在河岸高处欣赏着他们的杰作,刚才比尔、班恩、艾迪一起吃饭的那块地方已经被水淹没了。就连班思自己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一种成就感,夹杂着疲倦,还有一丝不安。他突然想到幻想国里的米老鼠。它知道如何让奇迹发生,却不知道如何让一切停止。
“真他妈的不可思议。”理奇。多杰轻声说着,推了推眼镜。
艾迪膘了他一眼,但是理奇并不是在开玩笑;他神情严肃,若有所思。
小溪对岸那片起伏舒缓的土地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片沼泽。羊齿渡和冬青丛泡在水里。沼泽还在不断地向西蔓延。被水坝拦住去路的肯塔斯基河,今早还在欢腾跳跃地流淌,现在已经变成一条沉静、宽阔的水带。
两点钟的时候,水坝后的水洼越来越宽,漫上河堤。水坝两侧泄水的通道几乎有河那么宽。大家赶忙四下寻找各种救援物资。只有班恩留守在那里,不停修补水坝上的裂缝。不一会儿,这一群拾荒者带回各种战利品:木板、废旧轮胎、一个锈迹斑斑的车门、一大块波纹钢挡板。在班思的指挥下,他们又给大坝修建了两个侧翼,截住从两侧泄漏的河水。大坝现在看起来更加壮观了。
“别装酷了,”理奇说,“你简直是个天才,伙计。”
班恩笑了笑。“过奖,过奖。”
艾迪注意到班思正看着理奇,有几分敬畏,又有几分警惕。艾迪完全理解。他认识理奇4年了,还摸不透他的脾气。在学校里,理奇各门功课都能得A或B,但是品德操行却总是得C和D.每次得了那么差的德育分回家,他爸爸就会对他一顿“严刑拷打”,他妈妈则哭得死去活来。他也会发誓今后好好表现,也还真能收敛几天。但是理奇的问题是他一分钟也静不下来,也管不住自己的嘴。但是班伦不是久留之地,他们也不能总在这里做“绿林”小子。他们总得离开班伦。可一回到那个世界里,理奇那张不干不净的嘴就会给他惹麻烦——和大人,就已经很糟糕了;若是碰到亨利·鲍尔斯那种小太岁,就更糟了。
他今天刚到的那一幕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还没等班恩开口跟他打招呼,他就连滚带爬地跪在班恩脚下,开始行他的宗教大礼了——双臂伸展,每叩一个头双手都拍在泥乎乎的岸上,嘴里还念念有词。
理奇会模仿各种声音。他曾经告诉艾迪他的理想就是成为著名的模仿秀。艾迪对他的伟大理想感到无比钦佩,但是觉得对理奇太遥远了。
理奇发疯似地行着他的宗教大礼,模仿着他所说的“黑人吉姆的声音”,把班恩弄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别、别担、担心,”比尔忙说,“理、理、理奇说、就、就是这样。他是个疯、疯、疯子。”
理奇一下跳起来。“我可听见了,邓邦。你最好别管闲事,不然我也在‘干草堆’面前说你坏话。你好,‘干草堆’。我叫理奇。多杰,喜欢模仿各种声音。”说着向班恩伸出手来。班恩一头雾水,也伸出手。理奇猛地拽过他的手,班恩大吃一惊。理奇这才和颜悦色地握握他的手。
“我叫班恩。汉斯科,如果你感兴趣的话。”
“在学校见过你。”理奇说,他用手一指蔓延开来的水洼问道:“这是你的主意吧。那些笨蛋可想不出来。”
“你在说你自己吧,理奇。”艾迪辩驳道。
“哦,你是说这是你的主意了,艾茨?上帝,真对不起。”说着又一头扑倒在艾迪脚下,开始行他的宗教大礼。
“起来,别来这套,弄我一身泥!”艾迪惊呼。
理奇又跳起来,在艾迪的脸上拧了一把。“乖乖,聪明!”理奇高兴地叫着。
“少来,讨厌!”
“坦白交待,艾茨——谁修的水坝?”
“班、班、班思教、教我们的。”比尔答道。
“太棒了。”理奇转过身,发现斯坦利·尤利斯站在他的身后,双手插兜,不做声地看着他表演。“这是男子汉斯坦利·尤利斯。”理奇告诉班恩。
“嗨。”斯坦利跟班恩打了个招呼,好像根本没看到理奇。
“你好。”班恩也向斯坦利问好。“二年级的时候我们在一个班。你是那种——”
“——从不说话的人。”斯坦利接过他的话,笑了笑。
“对”
“即使斯坦利有一肚子话,也放不出一个屁来,”理奇又插嘴说道,“他就那样——乌拉——乌拉——乌拉——”
“闭、闭、闭、嘴、嘴,理奇。”比尔命令他。
“好,不过我得先告诉你们一件事,虽然找很不想说。我想你们的水坝要决口了。山洪就要经过峡谷,朋友们。咱们先把妇女和孩子疏散出去。”
说完裤腿也不卷——甚至连鞋也没脱——理奇就跳进水里,填堵水坝侧翼的豁口。一条眼镜腿上贴着一块印有红十字标志的胶布。比尔和艾迪相视一笑,耸耸肩。这就是理奇。让你受不了……但是跟他在一起真的很开心。
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他们一直在修理水坝。理奇毫无怨言地服从班恩的命令——这位将军麾下多了两员猛将,说起话来又变得很委婉——并且神速地完成各项任务。每做完一项,就跑回来,像英国士兵一样,一磕水淋淋的后脚跟,反手敬礼,向班恩报告请示新的命令,还不时地学看各种声音——德国统帅、英国管家、南方的参议员、新闻纪录片解说员——呵斥别人。
工程不但没有什么进展,反而险情不断。快5点的时候,理奇说的话真的应验了。车门、波纹钢、旧轮胎全被冲垮了。幸亏有泥土石块的支撑,形成一道二级堤坝。比尔、班恩和理奇坐在那里抽烟;斯坦利仰面朝天地躺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看天,但是艾迪了解他。斯坦利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小溪对岸的树林,仔细观察那里有什么鸟儿可以记入他的“观鸟笔记”。艾迪自己盘腿坐在那里,回味着那令人沉醉的疲倦的快乐。此刻在他眼里这些哥们是世界上最棒的小伙子。他们在一起那么自在,那么投合。
他抬眼看看班恩,只见他笨拙地夹着半支香烟,不停地吐唾沫,好像他并不喜欢那香烟的味道。艾迪看着他把烟指灭,又用土埋上。
班恩抬头发现艾迪正看着他,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
艾迪看了比尔一眼,又看见了那种他不喜欢的表情。比尔的目光越过河水,注视着远处的树林。灰色的眼睛那么遥远,好像在思考着什么。脸上又是那副忧。已忡忡的表情。艾迪觉得他简直是中了邪。
比尔好像看出了他的心事,回过头看着他。艾迪笑了笑,但是比尔却没有笑。他捻灭烟头,看了看大家。就连理奇也安安静静地想着自己的心事,这可真是少见。
艾迪知道如果木完全安静下来,比尔从不开口讲一些重要的事情。因为讲话对他来说实在是件太困难的事情。他突然希望自己有什么可说的,或者理奇又开始模仿谁的声音。他敢肯定比尔一开口就要告诉他们一些可怕的事情,一些改变眼前这一切的事情。艾迪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从裤子后兜里掏出哮喘喷雾剂,握在手里。
“我能、能跟你们几、几、几个说点事、事儿吗?”
大家都望着他。“讲个笑话,理奇!”艾迪在心里喊着。“开个玩笑,多么粗俗都没关系,哪怕让他难堪也没关系,只要让他住口。不管是什么,我都不想听,我不想改变眼前的一切,不想体验恐怖的感觉。”
他的脑海里回响起那个阴沉嘶哑的声音:我一次收一毛钱。
艾迪浑身战栗,努力忘掉那个声音和那个声音在脑中产生的联想:内伯特大街上的那所老屋,杂草丛生的前庭,荒凉的花园一角上巨大的向日葵。
“当然,比尔,”理奇说,“什么事?”
比尔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了。
“如、如、如果你、你、你们嘲、嘲、嘲笑我,我、我从此跟、跟你们断绝来往,”比尔说,“这根荒、荒、荒唐,但我发誓我没说、说谎。这真、真、真的发生了。”
“我们不会笑的,”班恩说着看了看大家,“是吧?”
斯坦利摇了摇头。理奇也摇了摇头。
艾迪真想说:“不,我们会嘲笑你的,比尔,我们会笑得肚子疼,还说你真愚蠢。现在为什么还不住口呢?”可是当然这话他说不出口。
那毕竟是他们的头儿比尔呀。他痛苦地摇摇头。不,我们不会笑话你。这个时候他怎么笑得出来呢?
他们坐在高高的河堤上,看看比尔的脸,又看看蔓延的水洼和沼泽,又看看比尔,静静地听他讲在翻看乔治的相册时发生的怪事。相片里的乔治冲他点头,眨眼。他把相册扔出去,结果相册流出鲜血。
他痛苦地讲了好长时间,讲到最后已经满脸通红,浑身冷汗。艾迪从没见过比尔结巴得这么厉害。
这个离奇的故事终于讲完了。比尔看着大家,既勇敢又恐惧。班思、理奇、斯坦利脸上都是同样的表情——严肃、敬畏还有恐惧,没有一点怀疑的表情。艾迪感到一阵冲动,想跳起来大叫:“多么离奇的故事啊!你相信这种事吗?即使你相信,你觉得我们会相信吗?照片会眨眼睛!相册会流血!你疯了,比尔。”但是他就是张不开口,因为他自己脸上也是同样严肃和恐惧。虽然他看不到,但是他感觉得到。这时艾迪注意到除了理奇,人人脸上都有异样表情。他知道那是什么,因为他自己脸上也有同样的表情认可。
内伯特大街29号就在德里货运场的外边。破败的老屋已经被封死。门廊倒在地上,院里杂草丛生。一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翻倒在高高的草丛里,一个轮子斜伸出来。
但是门廊左边的一块草地光秃秃的,从那里能看到地客的脏兮兮的窗子嵌在坍塌的砖头地基里。6个星期前,就是从其中的一个窗口,艾迪第一次看到那张麻风病人的脸。
6
星期六没有人跟他玩的时候,艾迪经常去那个货运场。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他就是喜欢去那儿。
他骑着车穿过威产姆大街,再沿着2号路向西北拐。内伯特大街教会学校就坐落在2号路拐角。破破烂烂的一幢木结构建筑,房顶竖着一个大十字架。有时候,艾迪听到里面传出音乐——唱的是福音书,不过艾迪一点儿也听不出什么虔诚的感觉。但是他还是喜欢这些声音。有时候他就在街对面的草地上停下一会儿,把车子靠在树上,装作看书的样子。实际上是在随着音乐摇摆。
碰到教会学校星期六放假的日子,他就一口气骑到货运场,骑到内伯特大街尽头的那个停车场。然后把车子靠在木栅栏上,看着来来往往的火车。艾迪特别喜欢看那些开向北方,满载崭新移亮的福特汽车的货车。“总有一天我也会有一辆那样的汽车。”艾迪暗暗下定决心。“跟那些一样,甚至更好。或者也许是一辆卡迪拉克!”
货运场的人口原来有一扇大门,被一场暴风卷走了之后也没人修理,所以艾迪出出进进畅通无阻。但是若是布雷德克先生看到他,就一定把他赶走。有时一些货车司机以为他在那里晃来晃去准备偷东西,也追出他好远。
但是多数时候这里一片寂静。道口值班室里空无一人,窗子也被砸碎了。大概从1950年以来就一直再没有人全天看守。所以白天布雷德克先生把孩子们轰走,晚上一个守夜的人用探照灯来回巡视四五次。
不过有时一些流浪汉经常出没那里。如果货运场里有什么让艾迪害怕的,就是他们——那些胡子拉碴,皮肤破裂,满手水泡,嘴角生疮的男人。他们坐着火车来,在德里逗留一段,再坐上火车去别的地方。有时候会碰到没有手指的流浪汉。他们总是醉醺醺地问你有没有香烟。
一天一个流浪汉从内伯特大街29号的门廊下钻出来,对艾迪说口交一次25美分。艾迪吓得浑身冰凉,直往后退。那个流浪汉的一个鼻孔已经烂掉,结了红红的痴。
“我没有25美分。”艾迪说着,一步一步向后退却。
“那一次一毛钱。”那个流浪汉声音嘶哑,朝他走过来。那人穿着绿色旧法兰绒裤子,膝盖上粘着脏兮兮的东西。他拉开裤子拉链,伸手进去。笑起来的时候红鼻子显得更加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