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春也道:“是啊,我还正为皦生光之死内疚呢。论起来,我才是害死他的元凶,如果不是我出了个偷换牙牌的主意,要找皦生彩开铜匦,皦生彩就不会被东厂拿住,也就不会情急之下供出他兄长皦生光来。”
皦生光被凌迟处死,小妾和儿子均死于东厂酷刑折磨,唯一存活的妻子被流放边关,可谓家破人亡。唯独其弟皦生彩因告密有功,得了朝廷五千两银子赏钱,官拜三品锦衣卫指挥佥事,一跃成为锦衣卫的重要人物,官阶甚至在王名世之上。
鱼宝宝听了不由得瘪嘴道:“你们没有看到皦生彩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么?我敢说,就算那天晚上他不被东厂的校尉抓住,他也会主动去东厂告密的。”
王名世符道:“这点我赞同宝宝的看法,毕竟是皦生彩是真的认为妖书措辞和风格跟他兄长的诗稿很像,认为皦生光有嫌疑,不算是平白诬陷的。但卖兄求兄毕竟是件令人羞惭的事,可他得到高官厚禄后,不仅毫无羞耻之心,还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对以前欺负过他的人大肆报复,这就是典型的小人了。就算皦生光死得冤枉,始作俑者也是皦生彩。傅兄可千万不要因为这件事自责。”
众人一番对答,无非都是说给薛素素听的。她因为情郎于玉嘉之死而痛恨冯琦,即使在冯琦死后依旧痛恨冯家,昨日若不是王名世强行阻止,她便已经赶去官府告发姜敏牵涉妖书案。今日她得知母亲润娘之死也与姜敏有关,怕更是心结难解。以她的性子,做事不顾后果、不计手段,还不知道要兴起风浪来。
等了许久,薛素素终于开了口,道:“这件事,的确不能怪夫人。多谢夫人坦诚相告,如果不是夫人冒险讲出这番经过,素素尚无法知道母亲失踪的真相。多谢。”当即朝姜敏深深拜了下去。
她肯屈膝,自然表示尽是前嫌了,众人均是大喜过望。姜敏忙扶起薛素素,命人去准备酒宴。
沈德符心中尚不能释怀,独自来求见姜岚。老太医叹道:“老朽就知道你还会再来的。你想知道令尊沈北门到底是不是病死的,对么?”沈德符道:“老先生是家父临终前所见的最后一人,德符身为人子,自然想知道家父临终的最后遗言是什么。”
姜岚道:“沈北门,确实是非正常死亡,他自己也是知道的,所以他恳请老朽隐瞒真实死因,好保全家人。”
沈德符呆了一呆,问道:“家父也跟冯世伯一样,是中毒死的么?”姜岚点点头,道:“其实当时老朽有解毒药能救沈北门,但他说他知道是谁要害他,如若他若不死,后患无穷,求老朽就此放手。唉,老朽自小学医,立志悬壶济世,救死扶伤,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死不救。沈北门死后,我也自觉得没有面目再当得起一个‘医’字了。本想就此称病致仕,可想到以沈北门的地位身份,如此畏惧害他的人,料想那人必是非同小可。他若知道我被请到沈家为沈北门诊治,又见我退休,岂不是要起疑我知道了真相?所以老朽又不得不多做了两年,这才上书请求致仕。”
他的声音苍老而低沉,沈德符听来却恍如晴天霹雳一般,心道:“难怪冯世伯让我务必要考取功名,其实不是对我个人有什么期冀,而是担心我就此返乡、闲居山野的话,会令人起疑我已然知道了真相。这么说,那位深宫中的老太后其实也在密切关注皇宫外面的事,也包括我么?”想到太后竟然也有可能知道自己的名字,心中不知道是喜是忧。
姜岚拍了拍沈德符肩头,语重心长地道:“这番话,老朽从未对人说过,包括我的女儿。你知道了真相,却也要为你的家人着想,好自为之啊。”
在冯家吃完午饭已是未时,众人便启程回城。正好遇到水车自玉泉山往皇宫运水,道路为之阻塞,堵了一个多时辰才进来内城。回到藤花别馆时,天色已然黑了。
王名世居然再次主动要求留宿在书房,旁人知道他还是不大放心薛素素,但也没有人指责他多疑,包括薛素素本人。各人心情不好,没有吃晚饭,各自回了房。
齐景云一直等在傅春的房间,一见他进来就扑上来投入怀中。傅春安慰道:“一个人在家等久了吧?”齐景云道:“嗯,我…我有点害怕。你…你还好么?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傅春不舍地抚摸她的秀发,叹了口气,道:“今日终于弄清楚了真相,大家心里都不舒服。”
齐景云柔声道:“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其实这些并不关傅郎的事啊。这里的其他人,沈公子、王千户、素素都是牵涉到自己,鱼姑娘是跟沈公子有些干系,我算是素素的姊妹,只有傅郎是毫不相干的人啊。这些事牵扯到皇宫秘事,稍有不慎,就会惹来杀身之祸,傅郎为什么还这么拼命帮他们?”傅春道:“我跟小沈、王兄投契,算得上好朋友,一起走过了风风雨雨的日子,总要走完最后一段路吧。”
齐景云道:“傅郎,我们…我们可以快些离开京城么?我好害怕…”傅春道:“我答应你,很快就会带你离开这里。”
齐景云这才勉强露出一丝笑容,低声道:“今晚…我想跟你睡。”傅春道:“今晚不行。感觉知晓了真相后,大伙儿都怪怪的,尤其是素素,你还是去陪着她,多开导她,劝她看开些。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人是斗不过天的。”
齐景云虽不愿意,却不想拂情郎的意,勉强应了,自回去西厢房。
次日过了辰时,众人才陆续起床,显是前晚都是极晚才入睡。只有王名世人不在,大约赶去锦衣卫官署了。
鱼宝宝招呼道:“就快要过年了,我提议吃过早饭后去逛市集,东四也好,西四也好,采办些年货,把家里打扮得热闹些,怎么样?”傅春先应道:“这主意极好。”
鱼宝宝道:“那好,素素和景云也要去,一个不准落下。你们最好跟我一样,打扮成男子,行事方便些。”
薛素素虽然意态恹恹,却还是点头应了。她一应承,齐景云、沈德符自然也没有异议。
磨磨蹭蹭吃完早饭、换好衣服,已近午时,正要出门时,忽然人声噪杂,外面似乎来了不少人。拉开门一看,却是锦衣卫百户王曰乾带了一大群校尉将藤花别馆围住,如临大敌一般。
第10章 恩怨尽时
众人见到锦衣卫大批校尉寻上门来,却不是熟识的千户王名世带头,心中登时一沉,暗叫不妙。
沈德符更是心道:“这些校尉来得好快,一定是太后得报我们到过西山的消息后,猜想我们知道了真相,所以派人将我们逮捕下狱,拷问后秘密处死。我倒是无所谓,早该料到会有今日,只是牵累了傅春、宝宝他们几个。”
鱼宝宝强做镇定,故做愕然地问道:“王百户这是要做什么?我们犯法了么?”王曰乾道:“今早有人在粉子胡同发现了皦佥事的尸首。有校尉说,昨日皦佥事来了藤花别馆,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所以各位都是杀人嫌犯。而今东厂提督亲自审问此案,这就请各位跟我走一趟吧。”
众人这才知道校尉们蜂拥而至是因为皦生彩被人杀死,但还是大吃一惊,齐景云听说要被带去令人闻名色变的东厂官署,更是花容失色,一时站立不稳,歪倒在傅春身上。
傅春心中一动,低声问道:“皦生彩昨日来过这里,是么?”齐景云紧张得浑身发抖,点头道:“是,不过他来了见你们都不在就走了。”傅春道:“别怕,有我在,别怕。”
校尉却是不由分说,上前将众人包括老仆在内扭送到来东厂官署。东厂提督陈矩坐在小厅堂中,千户王名世侍立在一旁,一言不发。堂前有一具被白布盖住的尸首,大约就是皦生彩。
陈矩见嫌犯被尽数带到,命校尉揭开尸体上的白布,问道:“你们可认得此人?”鱼宝宝道:“新任三品锦衣卫指挥佥事皦生彩,谁不认识?”
陈矩道:“这可有些奇怪,听过皦生彩名字的人应该很多,认得他面貌的人却不是那么多。你们几个如何能认得皦佥事呢?他到藤花别馆去做什么?”沈德符道:“我曾经跟皦佥事的兄长皦生光打过几次交道…”鱼宝宝插口道:“还被他骗过、讹诈过。”沈德符道:“是。有一次正好皦生光让皦生光到国子监替他办事,我们由此认识了皦佥事,有些来往。”
陈矩道:“这可就更奇怪了。皦生光骗过沈公子,以你们几个的行事风格来看,不报复他都难,怎么还会跟他弟弟来往呢?”沈德符一时语塞,想不出话来回答。
傅春见陈矩精明之极,忙道:“陈厂公派人带我们来东厂,无非是因为我们跟皦生彩有些来往,怀疑是我们杀了他。那么请教陈厂公,皦生彩是什么时候被杀的呢?”陈矩道:“天气寒冷,尸体早已经冻僵,仵作难以判断出皦佥事被害的确切时间。”
傅春道:“既然昨日正午还有校尉见到皦生彩,应该是在那以后被杀。我们几个昨日一早出门到西山赏雪,傍晚才回来。厂公可以去问西直门守卫,我们在那里等水车进城等了一个多时辰,他们一定还记得见过我们几个。”
陈矩道:“皦佥事也有可能是晚上被杀,你们依然有作案时间。”傅春道:“我们到家后,天色已黑,便各自回房睡觉,根本就没有机会杀人抛尸。”
陈矩道:“如果凶手就是你们当中的一个,你们当然会互相庇护了。仵作验过尸首,从伤口深及肺腑来看,凶手应该是名气力强劲的男子。傅春,沈德符,你们两个都有重大嫌疑,来人,将他们两个拿下拷问。”
鱼宝宝忙叫道:“等一等,我们还有别的证人。”转头死死瞪着王名世。王名世难以推却,只得勉强道:“属下可以为他们几个作证。昨晚属下也在藤花别馆中,几乎一夜未睡,可以肯定没有人出去过。”
陈矩大奇问道:“王千户又不是没有住处,而且寓所离堂子胡同也不远,怎么会留宿在藤花别馆中呢?”王名世沉吟道:“这个…”鱼宝宝抢着道:“他一直暗中喜欢我们素素,陈厂公难道不知道么?”
明代虽然沿袭前朝,设置官妓,但开国皇帝明太祖朱元璋曾接受中丞顾公佐的建议,严令禁止官吏狎妓。到成化、弘治年间,还有明人记载此事道:“唐、宋间,皆有宫妓祗候,仕宦者被其牵制,往往害政,虽正人君子亦多惑焉。至胜国时,愈无耻矣。我太祖尽革去之。官吏宿娼,罪亚杀人一等,虽遇赦,终身弗叙,其风遂绝。”对官吏宿娼处罚是极重的。然而到了正德年间,明武宗本人荒淫无度,公然狎晋阳名妓刘氏,称其刘娘娘,上行下效,狎妓禁令也不能严格实行。此风一开,遂再也不能禁止。
虽然时过境迁,官员妓通常只被视为风流韵事,但鱼宝宝公然在大堂上指出现任锦衣卫官员迷恋京都名妓,还是颇令人尴尬。陈矩惊讶地转过头去,王名世极是发窘,既不好承认,却又不能否认,不然无法解释他为何要留宿在沈德符家中。
陈矩却也不再多追问,只道:“王千户,你当真可以为他们作证?”王名世道:“属下可以肯定,傅春和沈德符绝没有出去杀人。我借宿在正屋书房中,对面就是沈德符的房间,他要出门,必须经过厅堂大门,我肯定会听见。而傅春住在东厢房南面房间,正好与书房莅临,他要出门,我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属下敢以自己的性命,为他们二人担保。”
陈矩见他如此肯定,便点点头,道:“我信得过王千户。”命书吏记录下来,让王名世在证词上签字画押。
由于有王名世的有力证词,沈德符等人遂被当堂释放。众人无端惹上这么一摊子事,反而好奇心大起,极想知道是谁杀了皦生彩。
还没有出东厂大门,鱼宝宝就忍不住猜测开了,道:“要我说,一定是那个真正的主谋。妖书案刚刚了结,皦生光成了替死鬼,皦生彩告发兄长得官,那人心中愤愤难平,遂暗中杀了皦生彩。”傅春也道:“皦生彩被杀和妖书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应该不是那么简单。”
薛素素冷笑道:“妖书案弄得人心惶惶,好不容易找到皦生光做替罪羊,了结了此案。皦生彩虽然可恶,却是今非昔比,已是三品锦衣卫官员,那主谋又不是傻子,选这个时候杀他不是惹祸上身么?”顿了顿,又道,“要我说,皦生彩被杀,沈公子,还有王名世,你们两个有杀人动机,才是最大的嫌犯。”
众人均知道她是指沈德符和王名世曾雇请皦生彩到东厂偷开铜匦、盗窃证物之事,这的确是二人的心结——皦生彩能卖兄求荣,难保有一天不会出卖沈、王等人。之前他一文不名时,沈德符有钱,王名世有势,尚能压得他服服帖帖,不敢多泄露一个字。后来他一跃成为锦衣卫要员,官秩尚在王名世之上,怕是再难以制他。虽不知道他昨日来藤花别馆的目的,但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众人初闻他被人杀死的消息,虽然惊愕,却也着实松了一口气,便是因此缘故。
幸亏东厂并不知道皦生彩与沈德符、王名世的纠葛,不然众人今日再难走出监狱大门。
鱼宝宝忙道:“素素,你小点声,可别让旁人听见了。你昨日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应该知道他们两个没有杀人啊。”
薛素素道:“宝宝就是天真,处处为别人着想,可别人有想过你的好处么?”有意无意地看了沈德符一眼。沈德符生怕她提起自己当年有负鱼宝宝、也就是徐安生之事,忙转了头,脸却是涨得通红。
薛素素却话锋一转,道:“你们没留意到么,适才如果不是宝宝催逼,王名世其实是不愿意出面为你们做证的。”鱼宝宝道:“对,这件事很奇怪,刚才要不是我瞪王名世,他还不肯站出来做证呢。喂,我们等一下王名世,我有话问他。这家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薛素素道:“要等你们等吧,我和景云先回去了。”
沈德符心中也有疑问,便与傅春、鱼宝宝留在东厂官署门口。
等了一刻,王名世匆匆出来,见到三人,微微一愣,随即过来问道:“我知道你们怪我没有及时出来做证,实际上,我一开始不说,是因为我虽然没有听到有人出去过藤花别馆,却见到有人进来过。”
众人都吃了一惊。鱼宝宝忙问道:“是谁?”王名世道:“薛素素。”
傅春道:“这怎么可能?王兄留在藤花别馆,就是因为不放心素素,一定会特别留意她房中的情形。你既然没有听到她开门出来,又怎么能看到她进来。”
王名世道:“你们忘记了么?素素是人间白鹤润娘的女儿,她只需有她娘亲一成功夫,便可轻松翻过墙头,而不会惊动任何人。无论你们信不信,我离开藤花别馆走到巷口时,真的亲眼看到素素从东面过来。她走得很慢,好像很疲倦的样子,满腹心事。我当时心中咯噔一下,生怕她昨夜去官府告了密,所以也不及当面质问她,匆忙赶去了锦衣卫官署。正好听到皦生彩被杀的消息,陈厂公派人叫我去东厂,不久你们被当作嫌犯带来,我突然想,会不会是素素杀了人。虽然仵作称伤口深及肺腑,断定凶手是有气力的男子,可是素素会武艺,功夫不弱。正因为我心中不能肯定她到底有无干系,所以才有所迟疑,不知道该如何作证才好。”
鱼宝宝道:“这未免也太诡异了吧?且不说素素是否有能力杀人,她为什么要杀皦生彩呢?”
沈德符道:“说起来,皦生彩算是润娘的弟子,跟素素是师兄妹的关系。我倒是见过素素在巷口跟皦生彩谈论什么,是在皦生彩升任锦衣卫指挥之后。”
鱼宝宝道:“素素的真实身份是她主动告诉我们的,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始终都不会知道她就是润娘的女儿。这件事,我们都没有对外人说过,她会告诉皦生彩么?”傅春道:“这其中疑点很多。以素素的心计,如果真告诉皦生彩她是润娘的女儿,必然是要利用他做事,不会贸然杀人。如果她没有透露身份,跟皦生彩并无冲突,更不会杀人。”
鱼宝宝道:“我们在这里胡乱猜测也不是办法,不如回去直接问素素。”
众人径直回来藤花别馆。因薛素素到底是女子,脸皮薄些,不便一拥而上当众质问,遂决意由鱼宝宝一人到西厢房询问。
薛素素听说众人怀疑到是自己杀了皦生彩,也不推诿,点头承认道:“不错,人是我杀的。”
齐景云道:“素素,你…”薛素素道:“景云你别管。皦生彩就是我杀的,我替你们大伙儿除了一个心腹大患,你们不是该感激我么?”
鱼宝宝很是吃惊,道:“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杀死皦生彩的么?”薛素素冷笑道:“当然不是。其实皦生彩对你们有利还是不利,我根本就不关心,可这男人色胆包天,自恃当了锦衣卫,要强行对我无礼,我这才杀他。”
当即说了经过。原来皦生彩某日来到藤花别馆附近,正好在巷口遇到薛素素,一时惊若天人,心仪不已,上前拦住,不断用言语挑逗她,还拿出锦衣卫指挥的身份压她。薛素素心头火起,表面却不动声色,假意敷衍他,约他昨晚到粉子胡同口相会,然后趁他意乱情迷时杀了他。
鱼宝宝便出来将事情原委告诉众人,众人这才恍然大悟,一时无语。
王名世见天色不早,遂辞别而去。他之前一再对薛素素不放心,惧她放不下对冯琦的仇恨,一意报复冯氏,然而此刻听到她承认杀死皦生彩,等于她亦有把柄握在他手中,不再忌惮她去向官府告密,心头总算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这一晚,月色清朗,素光泠泠,流泻大地。藤花别馆却被一种奇特的颓废氛围所笼罩——似乎在历尽千辛万苦之后,终于走到了天涯的尽头,依旧是浓雾弥漫,看不到一缕阳光,以致怅恨绵绵,无以解脱。
关山万里不可越,谁能坐对芳菲月?往昔的种种欢颜笑语,竟自随浮尘沉寂在了无言的静谧里。
次日一早,众人还未起床,便有人猛拍大门。傅春反应最快,披衣起床,却是一名东城兵马司的兵士,脸庞冻得通红,一边跺脚,一边呵气取暖。
傅春心知不妙,忙道:“出了什么事?”那兵士道:“隔壁冉驸马门前死了一名女子,有人认得她住在藤花别馆,劳烦公子跟我去认一下人。”
傅春大吃一惊,他昨晚跟齐景云同居一室,死者当然不会是她,忙赶来西厢房查看。也顾不上敲门,踢门而入,先往北房一看,鱼宝宝正懵然从床上坐起来。再赶到南房间,床上被子凌乱,却是空无一人,薛素素不在房中。
沈德符听到动静不小,忙赶过来问道:“怎么了?”傅春道:“怕是素素出事了。”
跟着兵士来到冉驸马府邸,果见拐角处躺着一具女子尸首,几名兵士远远守在一旁,情形甚是凄凉。
沈德符认出死者正是薛素素后,便如坠冰窖,身子一麻,再也挪不动一步。他回忆最初与雪素的相遇,回忆起她天真而邪气的眼眸,回忆起她的梨涡浅笑,恍然间,人生中最美最无忧无虑的青葱年华就这么逝去了。而今,她的人就那么躺在那里,面色发青,双眼圆睁,却完全失去了生气,她的美丽,她的可爱,她的仇恨,她的心机,都消逝在冰冷的严冬里。
不知怎的,他又想起了临川名士汤显祖的戏文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领头兵士正在盘问在这一带巡夜打更的更夫。更夫道:“小的打更上半夜经过了这里经过这里,没看见死人,就看见有个穿飞鱼服的锦衣卫站在那里,小的认得他是住在扬州胡同的王千户,还想过去打声招呼。他见小的过来,转身就走了。”
傅春听见,忙问道:“那王千户是王名世么?”更夫道:“正是。”
领头兵士打发走更夫,这才问道:“死者是你们家的人么?”沈德符木然不应。
傅春只得代答道:“她叫薛素素,临时寄居在藤花别馆。这位沈德符公子就是别馆的主人。”领头兵士立即“啊”了一声,道:“原来她就是薛素素,难怪如此美丽。可惜,可惜。”
傅春道:“可是素素昨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会…”临头兵士道:“薛素素姑娘是被人杀死的。”示意手下将尸体翻过来,果见薛素素背心有一个血窟窿,因为天气奇冷,鲜血凝结得快,流出的血不是很多。
正好仵作和书吏到来,开始匆忙验尸。按照惯例,仵作一边检验,一边喝报,由书吏记录,填了相关文书,方才算完成。
兵士正要抬走薛素素尸首时,一直一言不发的沈德符却突然回过神来,上前拦住,道:“你们要带她去哪里?”仵作道:“这是凶杀案,当然要抬去官府了。”沈德符道:“不行,不能这样对她。”一想到薛素素半生凄苦,死后尸首还要被人翻检污辱,不由得怔怔流下眼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