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安下:“所以赵笠人便要搞来几只,他真是个达尔文迷。”沈西坡一笑:“人生在世,总要有一迷。”他垂下了眼皮,许久,说:“他是达尔文迷,要说我有何迷,就是迷过查老板的戏。”
查老板早年学昆曲,昆曲是古代士大夫的雅兴,文辞如诗,难入世俗,自古曲高和寡。昆曲少大鸣大放的锣鼓,一只笛子,一只萧,便可伴奏整出戏,而其身法极为讲究,与其他剧种相比,强调“以腰动身”,婉转多姿。其他剧种有词谱、曲谱,而昆曲独有身法谱,一出戏未学得身法,便等于是未学这出戏。
汉人的宫廷舞蹈皆尽失传,民间亦少歌少舞,如说汉人的舞蹈,便是昆曲。查老板以昆曲的童子功,转而唱世俗化的京剧,京剧讲究“唱、念、做、打”,他将昆曲的身法引入京剧,在“做”的方面独超同行,以身姿动作表达人物情绪,被称为“旁人的戏是听戏,查老板的戏是看戏。”
他以小生成名,却又改作了武生,他独喜《挑滑车》一折戏。在《岳飞传》中岳飞使枪,为维护岳飞的艺术形象,本不该再有使枪超过岳飞的人,偏偏书中就有一位。
此人名为张宠,单枪匹马杀上金兵山寨,金兵自山上滑下尖头铁车。车重四百斤,乘势而下,有千斤冲力。山路一条窄道,退无可退,而张宠竟以长枪将铁滑车一挑掀于身后。
他连挑了五辆铁滑车,力脱而死。这份神力,狂傲古今。在京剧舞台上,多为虚化处理,由演员拿两面旗子,便意指是铁滑车了,大枪轮过来,这位演员做两个前空翻,便等于是铁滑车被挑飞。
查老板演《铁滑车》,则是挑桌子。一个八仙桌有八十斤,依次摆于台上,他持一杆木枪,一一挑去,桌子飞过头顶,由身后两位小兵接住。他本生得清朗俊秀,其武生扮相比以前的小生扮相更胜一筹,被评为扮相上海第一。
他的妻子名韩闽珠,是著名女旦,生得身高腿长,有着欧洲女人般丰满的胸臀,真是英雄美女,令人好不艳羡。但天嫉英才,他在霞飞路的家遭土匪打劫,一把火烧光,妻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某日演出完,他在剧场后巷遭上海青帮围打,青帮人数达七十余人,他以巷中一户人家的晾衣竹竿应敌,竟然致残四十七人,打死十一人。竹竿顶端在激战中破裂,成了锋利竹针,从小巷中逃脱的青帮分子脸均被破了相。
他下手之狠,武功之高,出乎民众意外,第二天便有了“活张宠”的称号。但他也在第二天失踪,七年来再无音讯。
何安下:“赵笠人霸占了他的夫人?”沈西坡低头看茶杯,茶杯是白色釉瓷,上画一朵小小墨菊。何安下:“女人老得很快,七年了,赵笠人也该……”
他的话说不下去。
沈西坡挑起眼皮,沉重得如挑起一辆铁滑车:“……也该玩腻了。赵笠人本是色鬼,遍尝各省美女,连特务训练班的女学员、下属的老婆都不放过,可谁知他对韩闽珠却动了真情,七年来,他没糟蹋过别的女人。我们都暗称韩闽珠是菩萨。”
何安下:“如是烈性女子,恐怕早就……”他的话再次说不下去。
沈西坡:“她开始誓死不从,后来赵笠人与她达成协议,只要她陪他一天,他就留查老板的命一天。”
何安下:“如果查老板命丧日本人之手,他岂不是名正言顺地除去了查老板?”沈西坡:“赵笠人虽是恶人,却很爱国,要不是事逼无奈,他绝不会放查老板出来。事情的关键是,查老板的确是长枪高手。”
查老板由小生转成武生,因为他曾经拜师一名真正的武术家。此人名为方二先生,早年是一名货船保镖,押船在烟台和上海间往返,所用的武器,是一根长枪。长枪本是古战场的马战兵器,持长枪的他站在甲板上,就像个笑话。
一次夜遇海盗,方二先生的长枪诡异地从帆杆等遮挡物后钻出,扎死了十七名持火枪的海盗。枪扎一个点——枪法没有大摇大摆的技巧,枪的运动幅度很小,纵看只是一个点,神龙见首不见尾,令人难以格挡。
长枪是古代战场上的“龙技”,学得长枪之术,可以裂土封侯,与君王分天下。持长枪闯敌阵,能以一敌万,因为长枪用的不是臂力,而是腰力,所以有可怕的持久力,并越战越强。查老板虽是戏子,但他的童子功是“以腰动身”的昆曲,练上长枪,竟然得天独厚。
方二先生的武学传自魏晋时代书圣王羲之的侄子王泯之,王羲之家族执掌东晋朝政,王泯之是一名武官。清朝初年,得此枪术的人叫戚机可,他是反清复明的白莲教军队的枪术教习。
清军剿灭白莲教后,其余党不再练枪,以练枪的方法练拳,创立了一门拳术,就此隐伏下来。清朝灭亡后,此派终于可重新持枪,但冷兵器的时代已经过去。
何安下:“这是什么拳?”
沈西坡:“形意拳。外形为拳,内含枪意。”
此时响起锁链之声,查老板被两名特务押到了花房,脚上仍套着八寸见方的铁砣。
他刮去胡须,剪短头发,整个人焕然一新。其五官清秀,面部皮肤依旧年轻,但有两个地方破坏了他的英俊,一是癫狂的眼神,二是满头的白发。
沈西坡眼眶红了,喃喃道:“查老板的头发,何时白的?”
他死死盯着沈西坡,像吐出一口卡在咽喉很久的浓痰,吐出一句话:“很久没上台,我需要练功。”
26、神枪
别墅前院种有一池荷花,一条花面棉被慢慢沉入水中。查老板站在池边,手持一杆德国的合金钓鱼竿。
查老板将鱼杆探入棉被之下,久久不动。半个时辰后,棉被饱吸池水,他腰部一拧,棉被大鹏展翅般自泥水中飞出,轻落在他身后的草坪上。
池中央空了,池边际的水急速补充,形成一个大漩涡。何安下变了脸色,查老板竟将半池淤泥挑出了池外,那轻轻一挑,至少有三百斤力量。
沈西坡迎上去,孩子般欣喜:“神力尚在!神力尚在!”查老板漠然地看着他,手中的合金鱼竿“咔”地一声裂开。
两个小特务急忙跑过来,慌得嗓音都哑了:“这鱼竿是赵座特意从德国购的,值一根金条。你非要拿它当枪使,裂了,我俩的命就没了!”
沈西坡轮圆胳膊,给两个小特务一人一记耳光,吼道:“你俩真是没有当特务的资质,跟赵座多少年了,怎么连他的秉性都没搞清楚?他买奢侈品,从来是图买时的痛快,你什么时候见他用过一样?”
两特务面面相觑,不由得点头:“对,赵座是个朴素的人,他总是住在最低档的房子里,甚至洗脸都不用香皂,而是洗衣服的肥皂。”
沈西坡:“你俩看守别墅,这别墅就等于是你俩的了。好好享受吧,别把自己活得这么辛苦。”两特务茅塞顿开,脸上浮现出对新生活的向往。
查老板将鱼竿扔在地上,挺直腰杆,有了名角的气派,像嘱咐自己杂役般嘱咐沈西坡:“金属杆太脆了,不能转力。你去找一根木制枪杆,不是木料削成的,而是一根完整的小树,内在的机理是天然的,犹如活物,可以变化我的力量。这种树长成需六年,时时要小心调整,种五百棵可出一根上品,比皇上选妃子还严格。长好后,用艾草熏烤,令艾草香气渗入最内层。”
沈西坡问一旁的何安下:“艾草,就是针灸时用的药材吧?”何安下:“能打通人的经络。”
查老板哼一声:“万物皆有经络。”
沈西坡忙说他去寻这样的枪杆,查老板又言:“第二件事,我困于地窖多年,虽还剩一把干劲,但内里却虚了。我要到高山上,接天雷。”
杭州鱼鳞巷有一家电器商店,是间仅二十平米的房子。但这间小门脸后面却有巨大的延伸,深入两百四十米,有三重院落。这是中统在杭州的秘密武器库。
武器库中有两位六十岁的技师,他俩擅长将不同的欧洲枪支拆散,用其最佳部件拼装成一把新枪,细微性能上会优于原枪。而这细微改良,将在真实的枪战中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下午三点,两位技师接到了一份枪的订单,并注明是特别加急件,是今年最重要的任务。他俩有了一展才华的兴奋,打开订单,却发现那不是打子弹的手枪,而是古代战场上用的木杆长枪。
两人愣了足有二十分钟,一人叹道:“树苗成长要六年,而只给了我们十六个小时,怎么办?”一人回答:“昨晚,我完成了一把组装手枪,可称得意之作,十六个小时后,你我用它自杀。”
当鱼鳞巷武器库陷入前所未有困境时,一辆军用吉普车驶向离杭州最近的山——天目峰。两个特务不敢打开查老板脚上的铁砣,就雇了六位轿夫,轮换着抬滑竿,登山共用去六个小时,至山顶天已大黑。
雾气浓重,遮住日月星辰,令天空像一匹陈旧大布,无丝毫深度。天目峰多雨,两日内必有惊雷。滑竿摆在一处空场,查老板脚套铁砣坐于其上,无人搀扶便无法站起。其余人缩在山崖下,听着午夜狼嚎,感到周身越来越冷。
凌晨三点,何安下惊醒,见天空骤然深广,遥远天际划出一道闪电。接着雷音滚滚,自远而近,猛然巨响,山下莽莽树林中窜起一簇火,一棵千年古树遭了雷劈。
闪电光中,可见查老板闭着两眼,起伏胸膛,做着深呼吸。再睁眼,癫狂的眼神已变得恬静,他低喝一声:“好了!”
沈西坡慌忙跑去,问:“啊,好了?这就是接天雷了么?”查老板:“你以为我怎么接雷,用手?”沈西坡不好意思地笑了。
查老板:“雷是阴阳相交的现象,阴阳相交,化育万物。感受打雷后的空气,可补充人的元气——这就是接天雷。”
查老板神态温和,语言清晰,完全是个正常人了。抬他下山时,何安下问走在后面的特务:“他是怎么疯的?”
特务:“你也看到了,七年来他跟狗关在一起。狗要在晚上进食,所以室内有极亮的灯泡。他心怀夺妻之恨,本就抑郁,晚上又不得睡眠,关了两个月后,一夜我去喂食,听到他狂喊‘灯泡’,就……”
何安下:“他是被你俩逼疯的。”特务声音颤抖:“千万别这么说,七年来,我俩伺候一条狗和一个疯子,才真是痛苦不堪。”
前方,沈西坡跟在滑竿旁,抓着查老板搭在滑杆扶手上的胳膊,不停嘱咐轿夫注意地面,要慢些稳些。他在扮演京剧名角的跟班,全情投入。
回到西湖别墅,已是上午十一点,两特务做出一大锅鸡蛋炒米饭。沈西坡道:“七年来,你们就吃这个?”特务一咬牙,小跑而去,一会儿拿出了两个铁皮罐头,摆在桌上:“这是俄罗斯黑鱼籽酱,值一根金条。”
他的豪情激发了另一个特务,那特务也小跑而去,一会拿来一瓶葡萄酒,摆在桌上:“这是六十年陈酿,产自法国图贝庄园,三根金条。”
沈西坡赞道:“对了,人就该活出个人样!”两特务经不起鼓励,又拿出一堆瓶瓶罐罐,桌上不知有多少根金条了。
一顿美餐。
十一点,两个戴老花镜、穿灰布中山装的人,送来了一根枪杆。枪杆长两米九,后粗前细,通体油亮,泛着浅浅红色,绝非十六个小时可以制作完成。
沈西坡轻声问查老板合不合用,查老板摩挲枪杆,一脸珍爱之色。沈西坡笑道:“从哪搞的?”
原来两个技师在绝望中,想到灵隐寺的侧殿供奉着一尊巨大的秽迹金刚塑像。一千八百余年前,佛祖在印度莎罗双树下逝世,其心脏化为一个凶相的金刚力士,等于佛祖死去,但他的心脏仍在世间跳动。
秽迹金刚有八臂,第三只右臂拿着一杆月牙戟。在记忆中,戟是按照真兵器标准制作,戟杆是从三千根树苗种挑选出来的。
查老板手中的枪杆顶端,有两道白色的印痕,那是原来戟头的位置。戟配有月牙形倒钩的枪头,是中国独有的兵器,佛祖的死后化身用汉族的兵器,预示着佛法将在印度灭亡,在中国兴起。
两技师中的一位拿出一个黑木盒,道:“这是原本的戟头,要不要安上?”
查老板抚摸着枪杆顶端的白色印痕,道:“兵器贵在简洁,戟可扎可钩,功能多了,必不能精深。我只要一个枪头。”
另一个技师拿出第二个黑木盒,打开,里面是只铁枪头,寒光闪闪。技师:“岳王庙里岳飞雕像所持的枪,也是按照真兵器规格制作的,这是我们卸下的枪头。”
沈西坡含笑道:“你们竟可从寺里庙里随便拿东西!怎么做到的?”一技师谦虚答道:“不值一提。在武器库供职前,我俩是行动组的一线特务。为了不扰民,请尽快用完,我俩好还回去。”
两技师出了别墅后,沿着西湖边慢慢行走了半个时辰,方减去了心头的压力。以下是他俩的对话:
“我俩没被难倒!”
“想不到,古代的兵器也需要组装!”
27、贼刀
半田幸稻所用的刀为中空铜杆,长一米六,刀头薄窄,仅三十厘米,更像一把匕首,与中国宽大的刀型迥异。
当他持着这样的刀,到达比武地点时,查老板的眼神再次癫狂。他盯着查老板的长枪,慢慢拧动手中铜杆的底部。拧了六下后,铜杆被卸下一截,于是他的长刀缩短成一米。
半田幸稻:“刀法的原则是避实击虚,专破狼牙棒、锤子、斧头等重兵器,让过这些重头,直接砍人身,所以刀贼。”
查老板:“枪可以破刀,因为枪虚,枪杆越长越可以生出变幻。”
半田幸稻:“遇到你,我很荣幸,世上懂古兵器的人已经不多了。但日本的剃刀正是破枪的,剃刀之法与一般刀法避实击虚的原则正好相反,叫做打实不打虚,不理睬你枪法的变幻,只要你耍枪的力量稍一用实,让我有了着力处,我就进身砍断你的枪杆。”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半田幸稻缩短刀杆是为了近距离砍杀,只要他钻进了长枪里,枪头不能回护,长枪的强处就成了弱点。他宣称以长兵器较量,等真比武时,却要以短击长。
半天幸稻故意将自己的刀法说出,摆出稳操胜卷的姿态,是为了扰乱对手心神。这是日本传统做法,比武前先斗口才。
查老板眼神躁乱,看左看右,再也不能专注一处。他脚上还锁着八寸立方的铁块,连躲避也不能。
半田幸稻意识到已是最佳时机,持刀冲了过来。查老板的枪慌忙扎出,他灵敏地滑步闪开。枪头扎进地里,他大喝一声,抡刀向枪杆砍下。
刀砍在枪杆上,却并不把枪杆砍断,而是刀头一侧,顺着枪杆滑向了查老板。刀如擦水而飞的燕子,当它扬起的时候,便会劈开查老板胸膛。
半田幸稻几乎闻到了血腥味,这一刀势在必得。但枪杆却突起变化,如弓背般隆起,半田幸稻的刀头失控,擦水低飞的燕子被一个浪头打到水里。
半田幸稻急抽刀,但比刀头回缩之力更急的,是枪杆的追击之力。枪杆压住刀头,打在他的脖子上。
半田幸稻跌出,躺在地上以手捂颈,鲜血顺指缝喷溅而出。他的刀切开了自己的血管。
半田幸稻:“没有道理呀!在刀法上讲,无论如何都该是我赢你。”
查老板:“中国有一句老话——功大欺理。功夫大了,可以超出常理。我比你功夫大。”
半田幸稻长叹一声,松开捂脖子的手,登时血如利箭,射起两尺来高。血箭散落,半田幸稻死去。
他俩比武的地点是在一片草坪上,草坪由松树林包裹。中统封锁了一座公园,以供比武。松树林下,停着一辆黑马车和一辆黑轿车。两个日本特务将半田幸稻的尸体抬上马车后,马车便驶走了。
轿车开着车窗,赵笠人坐在里面。他叹口气,对站在车窗外监管查老板的两个特务说:“以后,不要把他再和狗关在一起,锁在后院花房吧。还有,今晚开一罐俄罗斯黑鱼籽酱给他吃。”
车外还站着沈西坡与何安下,沈西坡向轿车行了个军礼,赵笠人点点头,摇下车窗。
轿车开走。两特务向查老板走去,何安下也要赶过去,沈西坡却拉住他。沈西坡眼神异样,何安下远望过去,发现查老板更为异样。
查老板端枪静立,暗运腰力,枪杆起了剧烈颤动,频率快如马达。跑过去的两特务停下脚步,不敢再往前走。查老板猛然大喝一声,抡起枪杆,砸向两脚间的铁砣。
“咔嗒”一声,铁砣上的锁被砸裂,铁砣花开般翻开。查老板两脚一纵,跳出铁砣。他走出一步,便摔倒在地。七年脚套铁砣,乍一脱开,任何人都会不适应行走。他爬起,以枪撑地,缓慢而行。
走出十步,他加快速度,渐渐狂跑起来,一眨眼便出了草坪,钻入松林。
草坪中站着的两特务回头,无助地望向沈西坡,喊道:“这!怎么办?”
沈西坡没搭理他俩,低声对何安下说:“赵笠人的恶报到了。”一拉何安下,带着他跑入松林。
出了松林,见查老板冲下山坡,持枪站在路中央。赵笠人的轿车从盘山道拐出,略一停顿,便加速,向查老板撞去。
查老板将枪头放低,脊背如猫扑食般高弓而起。沈西坡惊叫:“他竟要挑赵笠人的汽车!”
车与人瞬间贴在一起……何安下与沈西坡都看不清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只看到结果:轿车侧面贴地,滑出二十来米,撞倒一棵衫树;查老板浑身血迹,躺在路中央。
何安下与沈西坡跑下山坡,见查老板的双腿已断,断骨刺破裤子,挺出一截。他满脸是血,不辩五官,也不知死活,但他的手仍紧紧握长枪。二十米外,赵笠人正艰难地要从轿车里爬出。
长枪的铁枪头被震断,不知飞到何处,木杆断裂处,锐如枪尖。何安下急抄长枪,但拉扯不开。何安下吼道:“我帮你报仇!”
查老板手指松动,何安下一把将枪抽出,向轿车跑去。此时赵笠人已将小半个身子探出了车窗,何安下一枪扎下,木头尖穿破车窗玻璃,将赵笠人钉在车中。
沈西坡跑来,见枪杆贯胸而入,赵笠人绝无活命可能。沈西坡:“查老板的事,与你无关。”何安下:“我看到了,就与我有关。”
沈西坡:“快逃。三年内不要回杭州。”
何安下:“彭家七子的夫人,不能出事。”
沈西坡:“你的药铺会被查封,我安排她离开。”
何安下抱拳作揖,转身跳下山坡。
十五天后,中统总部下令,秘密枪决了一个叫沈西坡的内部人员。
二十四天后,河北省易县的彭家老宅,遭到不明武装袭击,枪声响了一夜,老宅两百六十五人无一生还。
三个月后,西湖边出现了一个失去双腿的乞丐。他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在清醒时会扒着湖边围栏唱几句京剧。常有顽童用石子、泥巴打他,引得他两手撑地追赶。他又老又丑,却对孩子们说,他是上海第一扮相。
十一个月后,乞丐在春节的前两日冻死在街头。有人说他真的是上海扮相第一的查老板,有人说他从没有疯过。
以上,是三年后,何安下重回杭州听到的事情。
28、直至身毁始甘心
不料又入山了。逃亡中的何安下想起十六岁入山做小道士时看到的一副对联:为蛾不点灯,为鼠留碗饭。
不点灯,为防飞蛾扑火,剩饭是留给屋中老鼠的。入山修炼的人,必会生出这样的慈悲,因为山中寂寞,作伴的只有飞虫、老鼠。
他那时觉得,瞪着透亮眼睛的新生老鼠,便是天下最美的动物。而今天,他却杀了个人。
那是恶人,死有余辜——枪刺赵笠人的一刻,何安下如此想着,极其坚定。现在,对自己的想法却渐失信心,他是恶人,但他毕竟是人类,和自己一样的人类。
动物忌讳同类相残,动物中最毒的药,便是同类的血肉。狼吃狼肉,烂肠烂胃。在猪饲料中混入猪血,猪吃了会生瘟疫。为何人类相残,却只有“独处时心慌”这一点点惩罚?
何安下穿林越岭,随着疲劳程度加深,身上的动物本能也被激活。他感到三十米外有一个人始终不即不离地跟随着自己。没有任何声音,也不见踪影,但他知道那个人一定存在。
何安下入的是天目峰,越过查老板接天雷的地点,向更深处行去。他多次猛回头,身后却并无人影,也没有草木晃动。地心引力在山中变得巨大,万物沉甸甸垂着,罕有向上的动势。
道经记载中,天目峰是道家第六十七福地。天下福地共七十二处,福地是利于修炼的地方,自古隐藏着陆仙。陆仙不能像天仙般升空,却可擦地飞行,存活千万年。
入夜前,何安下找到了一个小岩洞。岩洞顶部有烟熏痕迹,也许是猎人的窝点。洞内潮气不重,尚可过夜。洞内有一大片脱落的山岩,状如门形,可遮住半个洞口。何安下搬岩片时,看到三十米外的草丛晃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