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安下以为大痴掌割右臂,只是幻术,不料虎走后,他右臂一直在流血。何安下从自己衣上撕出一条布,包扎时小声问:“老虎成精,已是气体,怎么可真吃下一片肉?”
大痴笑道:“这个世界的逻辑,不是你所能想象的。”接着吟出一首诗:“氛埃一扫荡然空,百二山河在掌中;世出世间俱了了,当阳不昧主人公。”
何安下问诗的含义,大痴只说了诗的来源。
此诗作者是大慧宗昊。
39、自叹自感乃垂头
修行者聚集地的夜晚灯火辉煌,女人们引进了欧洲桥牌,修行者们穿上了西装。
中国的服装是长袍大袖,衣料为柔软的纱绸,身上轻了分量,手中的扑克牌也变得窝囊,所以要玩有重量感的麻将。西装布料坚挺,具重量感,纸牌便显得轻灵,构成轻重对比。
这个世界需要轻重缓急。
回军用帐篷的路上,大痴法师发现前一段时间飞机轰炸留下的大坑,何安下告诉他炮与子弹密集打下来,却像长了眼睛,都落在草丛树林中,没有伤一个人毁一座房,问:“难道屈原的《九歌》真有令枪炮改向的法力?”
大痴道:“古人不可测度,但你描述的高人,没有这么大本事。”他粗喘一口气,两眼放大,直愣愣盯着前方。前方是黑茫茫丛林,垂着稀薄雾气。
许久,大痴眯起眼,转向远处灯火辉煌的雀楼。雀楼顶部屋脊立着只铜鹤,被楼下灯火勾出一道红边,它是曹操招揽天下智士的标志。
大痴胸腔鸣响,两手“啪啪”拍了三下,道:“山中另有高明之人,是他令炸弹、子弹改向的。他的法力之大,才真是到了佛境。你想见见他么?”
何安下点点头,大痴两手合十,向东方鞠躬行礼,纵身一跃,由土地跳到了一条碎石子铺就的宽阔路面,长袖飘飘,竟是向雀楼走去。难道法力等佛之人,混迹在烟花柳巷?何安下心存疑惑,跟着去了。
雀楼大厅摆上了四五座台球桌,是进口的外国原装,桌面绿绒布的色彩极为纯正,一眼望去,如四五湾碧绿的小湖。穿着黑色西装的修行者坐在台球桌边,打着桥牌,肃穆之极,无半点声音。雀楼姑娘隔三差五地坐在他们中间,眉眼恬静,指导他们打牌。
大痴在美国留学时玩过桥牌,轻声向何安下说明。何安下心道:西方的牌局,和大吵大闹的中国牌局竟是如此的不同。一脸油滑的修行者都有了绅士相,法力等佛的隐士不知是其中哪一位?
大痴在一个台球桌边坐下,何安下站到他身后。大痴斜眼看着旁边的人,冷冷道:“你不会玩的,让给我吧。”那是位大眼肥腮的壮汉,披散的长发油亮厚密,上套着一个束发的镏金箍。他转向大痴,脸上的绅士气质转成了土匪气。
他:“你敢把你说的话再说一遍么?”大痴点头,又说了一遍。他的太阳穴暴起了青筋,蒲扇大的手拧住了大痴的领口,另一只手抡起,便要一个耳光抽下来。
但他的手就此停在了空中,因为他听到自己头上的镏金箍“喀吧”响了一声。镏金箍有了深深的裂纹,大痴缓缓道:“你三十七岁在河南信阳,毒死了一户人家,劫走三十根金条。你的头上玩意用了几两?”
“啷”的一声,壮汉头上的镏金箍落在地上,已碎成了数段。壮汉眼角泛红,露出杀气。大痴冷笑一声:“你的拳头曾打死过两个人,都是一击打裂胸骨,力量不可谓不大。但我可以让铁箍断裂,也能断了你每一根骨头。”
壮汉额头淌下一颗汗珠,他看向刚才教自己打牌的姑娘。姑娘肌肤白润,眼瞳如墨,正是气血最旺盛、心灵最单纯的年龄,也许刚才她对壮汉有着好感。
壮汉看向大痴,两眼发出兽性的光芒,道一声:“我不信。”一记耳光抽在了大痴的脸上。
大痴的左脸出现了五个清晰的指头印。
壮汉的两只眼睛起了惊人的变化,如蜥蜴般一只眼看左,一只眼看右,他保持抽耳光的姿势,僵在当场。
打桥牌要喝红酒,抽雪茄,大痴从旁边取过一盒点雪茄的长柄火柴,打开抽出一根,“咔”的一声折断。壮汉身上同时“咔”的一声响,似乎被折断了左腿骨,一下跪倒。
大痴又抽出根火柴,掰断,壮汉右腿一软,整个人滚在地上。
众人吓得不敢作声,看着大痴一根根抽出火柴,逐一掰断。壮汉开始还狂叫两声,之后便不醒人事,只是随着火柴的裂断声,身上“咔咔”响着。
大痴掰了十几根火柴后,抬手抚摸红肿的右脸,沉声道:“姑娘,给我发牌,你们谁跟我玩一局?”
众人面面相觑,久久不言。大痴将剩下的火柴都倒在桌面,道:“想要胳膊、腿的,就玩牌。”众人急忙簇拥过来,霎时坐满了桌子。
大痴向对面姑娘看去,姑娘哆嗦一下,将扑克牌扔了过来。绒布桌面碧绿如湖水,扑克牌贴着绒布滑行,快到大痴面前时,扑克突然一翻,立了起来。
扑克牌厚度仅一线,稳稳立着,渐有了裂纹。众人皆看到,仿佛有柄空气的刀,将扑克牌纵切三下,横切四下。
扑克牌倒下,分成了十二块。大痴拈起一块,是规整的正方形,似乎刀切前经过了仔细的测量。何安下以为大痴又施法力,不料大痴道:“是谁施的法力,站出来吧!”
众人纷纷摇手,表示不是自己所为。大痴扫视周围,只见屋角站了四五个沏茶倒水的老妈子,窗后挂着两三个鸟笼,楼梯口卧着一条癞皮老狗,不再有余人。
大痴:“不相干的人,都走了吧。”此话如同赦令,众人逃命般或上楼或出门,霎时走得干净。
看着空荡荡厅堂,大痴回首向何安下使了个眼色,示意何安下坐到自己身旁。何安下坐好,大痴低声道:“我这次下山,是要以神通力拯救世人的兵灾火难,原要选你做第一个弟子。我现在要结一个手印,代表着佛法自古以来的传承。结此手印,那位法力等佛的人不能不显身。看好了。”
何安下看到大痴二无名指、二小指在掌中交叉,二大拇指左押右,捻在二无名指、两小指甲上,之后二中指、二食指并竖直伸,拆开二分许。
大痴道:“此印模拟篝火,掌心交叉的六指仿佛柴堆,由多条木柴架成,越烧越紧。直竖的四根指头,仿佛上炎的火焰,象征着佛教的灯火相传。”何安下小心记住,大痴持此手印,喉头滚滚,闭目低念着什么。
念了一会儿,大痴张开眼,道一声:“来了。”何安下急向大门看,并无人影,回头见大痴盯着厅堂的深处,那条在楼梯后睡觉的癞皮狗正晃悠悠地走来。
癞皮狗身上掉了大片的毛,结了多处冻疮,看着叫人恶心。雀楼姑娘绝不会养这样的宠物。何安下:“是他?”大痴面色慎重,道:“生命没有贵贱,即便蝼蚁当中,也有佛的。”
断骨的壮汉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癞皮狗走去,伸舌头舔他的脸。舔了一会儿,壮汉“哇”的一声大哭,醒了过来。
癞皮狗冲大痴“噢噢”叫了两声,大痴喃喃道:“你怪我出手太重,即便对待恶人,也要留有余地么?”癞皮狗垂下头,不知是点头同意,还是有了心事。
壮汉孩子般哭着,以手抹眼,坐了起来,浑身的骨头似未受过创伤。癞皮狗看了他一眼,晃悠悠走开,回到楼梯口重新卧下,怎么看都是一只昏沉病弱的老狗。
壮汉的手离开眼睛,两只眼睛恢复了正常。他泪汪汪地看着大痴,哀求道:“我的两只眼睛还是一只看左一只看右么?求您饶了我吧!”大痴:“不,你哭了,所以你的眼睛好了。”壮汉转转眼睛,自我感觉一下,立刻一脸欣喜。
大痴温言道:“你为什么哭呢?”壮汉:“我哭是因为……我害死的不止一家人。”话刚出口,又一阵大哭。
大痴:“好了!没有享不完的福气,也没有洗不掉的罪孽。你就做我的第二个徒弟吧。”壮汉止住泪,怔怔点了下头,跪行到大痴跟前。
大痴以手按于壮汉头顶,轻声道:“你先学了这首咒语。嗡-拔罗拔罗三拔罗三拔罗-因地利雅-微休达密-哈哈-噜噜恰利-卡路恰利-梭哈。这是禅宗早晚课念的开智慧咒,其中哈哈两字是重音。”
壮汉“哈哈”两声,一脸的凶相放松下来,获得了真实的快乐。大痴看向卧在楼梯口的老狗,吟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后,问:“雀楼里怎么会养这样的一条狗?”
壮汉:“我上山时,山上就早有这狗了。不是哪个人养的,而是轮家门吃大伙的剩饭。也怪,它长得这么恶心,大伙却都愿意给它吃的。雀楼盖好后,这里油水多,它就跑来了,姑娘们也看着不讨厌。”
大痴两手合十,“啪”的拍出一声,道:“能令恶人心生慈悲,你要学的就是这个。”
壮汉“啊”了一声,随即垂头,不知是点头同意,还是有了心事。
40、暗伤潜恨涂青山
壮汉叫王大水,想带大痴、何安下去他的木楼安歇。大痴摇手,说还是去何安下的住所。
到了军用帐篷中,大痴看见西北角的裂缝,何安下告诉他是董安用军刀划开的,大痴嘴角泛起笑意。何安下记得大痴说过,董安所修的大随求咒是“雪山仆人法门”的辅助之法,自己从董安的祭母法会而出,便被大痴跟随,难道大痴从莫干山来到天目山,与董安有着神秘的关联?
果然大痴问起了董安来历,何安下将自己所知的尽数相告。大痴又问了董安在祭母法会上的表现,何安下也一一描述。
大痴在军统钢丝床上坐定,吩咐何安下、王大水坐在床角,沉声道:“禅宗的开智慧咒,作为庙里和尚早晚要念诵的功课,已经流传近六百年,却无人知道它的来源。其实它正是佛祖在雪山修炼的咒语,窃法自证的仆人偷听的正是它。”
何安下与王大水皆一怔,虽没有佛教知识的积淀,也觉得此事蹊跷。大痴缓缓道:“雪山仆人的法门隐藏在禅宗中,这道咒语当做禅宗早晚功课念,可以开启个人智慧。而配上本门的六个手印,就有了等佛之力,可以拯救这个世界!”
董安划开的布缝随风开合,大痴道:“董安自幼学得本门的辅助之法——大随求咒。如果你们念诵本门的根本咒,他必有感应,会赶来相见。此人手握兵权,前途无量,我便收他做我的第三个徒弟。”
大痴教何安下、王大水以两中指右压左地交叉在掌心里,二大拇指左压右交叉,各捻本手中指如环状,二无名指二小指竖直并拢,二食指捻二无名指上节。此手印令两掌之间鼓出一个空间,像是乐器的共鸣箱。
大痴嘱咐:“在雀楼传给你们的是火印,这个是木印,多数乐器都是木料。乐器有共鸣,此手印的共鸣是什么?是诸佛说过的一切音声。佛经上说,宁可诽谤诸佛犯了淫欲,也不能诽谤这个手印——在我的佛经阅读范围里,这句话赌誓是赌到头了。”
何安下与王大水结好手印,开始念诵开智慧咒。一个时辰后,不见董安的身影,大痴沉声道:“佛在摩诃陀罗国时,曾用此印降伏发狂的大象。难道不能降伏一个军官?不是法不灵,是你们信心不坚。”
何安下与王大水都面有愧色,抖擞精神,重新念起。董安划开的布缝,吹入一股冷风。大痴摆手止住两人,叹道:“发狂的大象最多伤几十个人,而手握兵权者,却可令一个国家生灵涂炭。的确不是你俩所能降伏。”
大痴言罢,下了军用钢丝床,迎布缝站立,手结木印。何安下与王大水不敢怠慢,站到大痴身后跟着念诵。大痴虽是轻念,却震动了整个帐篷,布面上起了海涛般的波纹,何安下觉得他的咒音似有实体,小拳头般一下一下打在自己身上,说不出的难受也说不出的舒服,忽然没了意识,迷失在音波声海中。
不知过去多久,帐篷外传来一片齐刷刷的脚步声,因山谷的回音显得音量巨大,来了数千人似的。大痴停下念诵,松开双手,眯眼看着面前的布缝。
布缝被风吹得蛇一般扭动,一只手探了进来。这只手慢慢地捋着布缝,捋到下方时,窜进了整个身体,正是董安。
董安穿着黄呢军装,脚套黑亮马靴,腰部配着一柄军刀,英气逼人。他严厉地说:“原来是你在作怪!”大痴冷冷道:“欠管教的东西,说话客气点。”
董安“噌”的一声抽出军刀,作出下劈之势,军刀上的寒光自刀根滑到刀尖。大痴右手立于右肩前,中指成环。董安皱眉,眉间两道皱纹通到鼻梁两端,似乎鼻梁在脸上耸立起来。
董安:“你想做什么?”大痴:“定国安邦!”董安的军刀垂下,大痴向何安下、王大水打个手势,示意他俩出帐篷。
帐篷外站着二十几名持枪士兵,立着一匹气宇轩昂的白色军马,皮毛上浮着颗颗红珠,竟是血迹斑斑。王大水将何安下拉到旁侧,神秘地说:“那是宁夏产的汗血马,汗水是红色的,如血一般。此马极为狂傲,不是身具贵气的人骑上去,拼死也要掀下来。看来董安不是常人,当今军阀混战,四海不宁,老百姓都等着一个能坐稳天下的人。”
何安下:“说不定就是董安?”王大水惶恐地晃着脑袋,也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何安下想到了段远晨,那也是个自诩为天子的人,不知他有没有配好草药,化出体内的面糊?
未等多久,董安从帐篷出来,大痴随后走出。董安扶大痴上马,自己挽马缰步行,一脸恭敬。汗血马只在大痴落座时嘶叫一声,随后便乖顺了,放平了脖子,一步步走得小心。
大痴在马上作了个手势,何安下与王大水跟入队伍,一群人向山下而去。
董安军纪严明,无人言语,一队人步伐整齐,静静而行。看王大水脸色,似憋了一肚子话,却被军队的威严震慑,不敢说出。
转过山坳,道路不再平整,是几百米碎石子,在月光下闪闪发光。马靴不适合步行,董安便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脱去马靴,换上胶底军鞋,整个队伍停下等他。
王大水终于有了说话时机,对何安下道:“如果董安是天子,法师便是国师。”话音未落,一声枪响,彻谷轰鸣。
士兵纷纷举枪,簇拥在董安周围。何安下看到大痴法师仍直直坐在马背上,任马前行。马行了十几步后,大痴法师跌下来,软软滚了几下,便不动了。刚才那枪竟是冲他开的。
何安下猫腰奔过去,见血湿了法师的整个胸口,已是活不成了。王大水也奔了过来,见状大叫:“法师不该坐马,董安的敌人把法师当做了董安!”
枪声大作,打得路面碎石爆出火花,繁星点点。
敌人在高处。
何安下与王大水卧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由于跑出了队伍,枪没有打他们这里,士兵们团缩的地方则如沸水,密集地落下子弹,溅出数十股血柱。
不多时,士兵们便尽数瘫倒,静得像一块块肉砣。上方的子弹仍旧打下,持续了五六分钟方停下来。何安下抬起头,趁着月光,见山岩上站起一队戴鸭舌帽的特务。
他们拿着短把卡宾枪,飞跑下山坡,从士兵尸体中扒出一个血淋淋的人来。汗血马在枪响后,躲到一片岩石后,此刻却跑出,冲那血淋淋人的连声哀鸣。何安下知道,那一定是董安。
董安被架起,卧到马鞍上。从他后背的细微起伏看,尚有呼吸。
一个特务赶到何安下、王大水跟前,晃了晃手枪,他俩急忙高举双手站起。他俩被押到一个身材瘦小的特务跟前,那人作了个手势,要两人退到岩石边,然后举起了卡宾枪。
这是要枪毙,王大水高喊一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面部痉挛,已呈死状。何安下紧闭上双眼,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这个人是我朋友。”
何安下睁眼,见段远晨头戴鸭舌帽,正伸手指着自己。还没来得急张口唤他,王大水的已高喊起来:“我认识你三年了,我也是你朋友!”
段远晨瞟了他一眼,对瘦小的人说:“算了。”瘦小的人垂下卡宾枪,段远晨走到大痴尸首前,一脚踢上去,大痴尸体晃晃,脑袋歪在一旁。
段远晨:“什么人?”何安下答道:“一个和尚。”段远晨:“他背后有什么官场关系?”何安下:“他刚自莫干山出来,董安是他的第一个关系。”
段远晨舒了口长气,哼一声:“跟我走。”向身后挥手,招呼众人下山。何安下背上大痴尸体,跟着走了。
何安下看着走在前面的段远晨,心中升起寒意,他不再是神叨叨的那个人了,变得果断无情,似乎在某种情况下,可以杀掉所有人。
段远晨边走边跟身边的人说话,说了七八句后,他停下等着何安下走来。何安下背着大痴,面无表情地走到他身旁,他与何安下并肩而行,问:“背着他干吗?”
何安下:“这是我尊重的人。”
段远晨没有追问,从怀里掏出烟盒,挑出一根,点着吸起来。烟味清醇,应很高级。他观察到何安下鼻翼蠕动,笑道:“烟丝要以美酒熏制,这是特制烟卷,用的是欧洲最好的白兰地。”
何安下:“能享用到这种东西,你一定身在一个特别的组织。”段远晨深吸一口烟,轻声道:“小兄弟,我拿你做我徒弟看,所以不瞒你。我是中统第七情报组组长,扮成修行者,是为了监视党内高官动向。”
两人无言地走出二十余米,何安下开口:“你在养鱼塘边说的话,都是耍我玩的?”段远晨:“山中寂寞,容易深思多想,那些话是我的真实想法,但戴上这顶鸭舌帽后,便觉得荒唐了。我只是一个有着层层上级的特务。”
特务们穿的鞋不像士兵般统一,在碎石子上走出各样的声响,空谷回音,像是怪异的乐曲,其中的高音是马蹄声。望着董安血迹斑斑的背影,段远晨虚声道:“此人胆大妄为,若羽翼丰满,必是天下祸害。他死之后,我也可离开此山,我心里有了接替我的人选。”
何安下没接他的话茬,段远晨等了半晌,终于自己说出:“高人赏识你,你比我能刺探出更多情报。”何安下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我俩还有情谊,就不要拖我下水。”段远晨叹道:“人各有志,我不勉强。”
转过一座山,段远晨喝令队伍停下,牵马向路边树林走去,他回头以莫测的目光扫了何安下一眼,道:“你也一块来吧,看我了却一件冤冤相报的旧事。”何安下将大痴尸首转给了跟在后面的王大水,随着入了树林。
入林未深,便闻到一股怪异味道,介乎于烂鱼的腥臭和中药的药香之间的味道。何安下蠕动着鼻翼,发现眼前是一片淤黑的沼泽。
段远晨笑道:“身陷沼泽,越挣扎沉得越快,使不出一点力地死去,是最恐怖的死法。但据我在山中多年的观察,发现有沼泽的树林,空气往往新鲜,所以沼泽等于人的肺,它可以吐故纳新。”
段远晨松开缰绳,走到何安下跟前,正说着话,忽然反手一抽马臀。汗血马受惊,向前急奔,无声陷入沼泽,转瞬间只剩下半个身子。
马嘶如泣,董安没有丝毫反应,他身体折在马鞍上,垂着的头和双腿已沉入淤泥,仅有后背露出,后背上仍有着微小的起伏,说明还有着呼吸。
何安下:“何必如此?”段远晨:“上级下令不留他的命,他身中六枪,原本也是活不成的。”
董安的后背消失了,距原后背位置一米处的泥面有着波动,那是沉下去的马头在做着最后的摇摆。片刻,泥面平整如镜。
段远晨蹲下,掏出烟盒,抽出根烟,在烟盒上敲打了两下。他望着董安消失的地方,喃喃道:“你的祖先将我囚禁在烂泥塘,你也该尝尝这个滋味。”
何安下猛然想到,董安鼻如悬胆,眼如飞燕,正是周天子相貌。
火苗亮起,段远晨点燃烟卷,吐出一口淡蓝的雾气。
41、千年灵芝
道路上等待的众特务,见到何安下一人自丛林走出,说段远晨留在林中要处理一件千年事务。古怪的话后,还有古怪的行为,他背起尸体,走向一条陡峭的窄路,要离群而去。
众特务持枪喝住他,他却全然不顾,只是回头对王大水说:“你不跟我走么?”王大水回答:“段远晨需要个接替他的人。我虚无缥缈得太久,特务工作具体生动,会令我感到幸福。”
说得众特务一阵迷茫,缓过神来,见何安下已走上那条陡峭山道,几步隐入树丛。
只听了形意拳拳理,身体已自发地启动,脚踝的肌肉壮实起来,小腿肚里的筋腱枪杆般一探一抽。在高坡度的路上行走,需要一对能撑住劲的脚踝。
噢,我有着强健的脚踝。我的心,如果像脚踝般强健……
天亮前有一段格外阴冷的短暂时间,偶有鸟叫。不知去哪里,不知做什么,人能否如天一样有规律?
天亮时,何安下背着大痴的尸体,登上峰顶,见山势直铺向远方,深绿色丛林隔几百米便有一棵高树,这些高树给了丛林威严的阵势感。万物中都有出类拔萃者,出类拔萃者改变了族群的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