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房中桌椅翻倒,碗盏碎了一地,地上床边皆有血迹,有人曾在屋中斗杀。
小楼楼梯边墙面溅有血迹,扶手上有重击痕迹,有人曾在这里厮斗。
水池角上荷叶凌乱残破,池边青苔有指甲刮抓痕迹,还落了半根指甲,有人被按在水中溺死。
后门边草丛里有块大石头,石头上留有一团血迹,血迹中粘有两根白头发,有人被砸中头颅。
再加上墙外被狗撕咬的两个,十六巧恐怕无一幸免??
张用将这院子全部查看罢,夕阳已经西落。院中没了日光,阴气顿时升起。周遭无比寂静,连鸟声也已歇止。他站在楼前,望着一池幽碎莲叶,两侧空寂房舍,院门外那空阔中庭,后背一阵阵发寒。他想笑,却喉咙干涩,笑不出来。
凶手是什么人?银器章?不会。
银器章花了那许多工夫,才将十六巧诱藏到这里,何必又下这毒手?就算他察觉行踪泄露,不得不杀人灭口,只须派几个凶徒杀进来,或在饭食里下毒,何必费力用这许多花样去杀?为毁尸灭迹,他也该一把火将这院子烧了。可如今,一具尸首都不见,这后院不但没烧,反倒前后门上了锁。何必多此一举?
他有些乏,又渴饿起来。想起旁边一间房里还剩有大半瓶酒,便进去拿了出来,坐到小楼前的台阶上,从怀里取出昨夜吃剩的半块干饼。先喝了一口酒,酒已经酸了,他却浑不介意,边啃饼,边吃酒,边细想银器章锁这后院门的缘由。
上锁,一是怕外人进去。可他已经弃了这整座庄院,恐怕也不敢再回来,上把锁哪里防得住外人进入?人看到空院上锁,反倒好奇生疑。二是怕里头人出来,但这后院空无一人,更加不必。
张用想了一阵,忽然笑起来,银器章既不是怕外人进去,也不是怕里头人出来,只单单缘于怕。
让他怕的,是这院里发生之事——他没有料到竟会发生这场凶杀,且如此惨烈。即便尸首已被抬走,这院子仍叫他惊悸不已。匆忙逃走之前,特意将这后院锁上,似是要关住厉鬼阴魂一般。正如人见箱子里有可怕之物,不由自主便会立即将箱盖扣上。
那么,院中这场凶杀究竟因何而起?凶手又是谁?
凶手并非外人,而是这院中之人。
凶手也并非一人,而是多个人。
银器章从秘阁盗得守令图,又巧借工部之名,召集十六巧绘制天下工艺地图。完成之后,他杀死工部那个宣主簿,以窃国之罪恐吓十六巧,用飞楼之计,让他们遁形隐迹。只是,要掳走这么多人,一路必定难躲官府追缉。因此,他并没有立即远逃,而是先让十六巧藏身在这僻静庄院里,等待风声消停后,再设法带走。
十六巧初来这里时,院门应该并没有上锁,他们尚能在庄院里走动。可十六巧尽都是聪极之人,他们虽被银器章一时瞒骗过,来这里后,静心细想,自然会起疑。一旦生疑,便不愿再被银器章拘困,定会暗中商议一同逃走。银器章何等警觉,哪能轻易叫他们离开?便将十六巧锁在这后院中,后门开了那道铁皮小窗,自然是用来递送饭食。那铁皮小窗边沿处崭新闪亮,装好不超过十天。
十六巧由此变作囚犯,恐怕才真正识破银器章真面目。但凶杀也由此而起。
十六巧个个都是当世名匠,行当又彼此不同,平日虽无仇隙,却大多并不亲熟。若在顺境之中,倒也能相安无事。但一同被囚于这小院之中,彼此心意势必难于一致。
有人抗争,有人屈从,有人想逃,有人观望,有人犹疑,有人愿相机行事。十六人至少能分作六派。
最先恐怕是有人想逃,但能翻墙逃走的,必定是青壮年。十六人中,青壮年有六个,楼巧李度、绣巧朱克柔、医巧赵金镞、笔巧罗砺、砚巧孟实辉、玉巧裴虾须。其中,李度性子沉静,朱克柔娇女子,皆非翻墙逃走之人。赵金镞去过边关、经过战阵,性子直硬,宁愿抗争而死,应不会自顾自逃走。翻墙三人恐怕是笔巧、砚巧和玉巧。其中笔巧和玉巧身高体健,先翻过墙头的应是这两人,却被那两条黑狗撕咬。玉巧常爱穿银绣蓝锦褙子,外头墙上血污中粘的那片蓝锦应该是从他褙子上撕扯下来的。第三个砚巧体格稍弱,刚翻过墙头,见状又慌忙逃了回去。笔巧和玉巧即便不被恶犬咬死,也必定会被银器章捉住。为恐吓其余十四人,银器章恐怕不会让两人活命。
院里十四人见到笔巧和玉巧下场,自然生出恐惧。人一旦心生恐惧,私心、猜疑、敌视、叛变、仇恨、决裂便随之纷起。
最先生出的便是猜疑。众人先前密谋逃走,是谁透露给了银器章?而且以银器章的智谋,的确会设法在十六人中寻到一两个诚心归顺之人。
从十六人房中所留迹象来看,只有四人似乎安然无事。
首先是朱克柔,她楼上那间房极整洁,被褥上连一道皱痕都不见。桌上一只花瓶内插了三枝蒲公英花,一沓纸上绘了许多花鸟虫鱼图,笔致娴静。
其次,是楼下左侧李度房内,桌上留有许多艮岳楼阁草图,看墨线,极细稳,唯有最上面一页,只绘了一角楼檐,最后一笔有些匆促。
第三个是瓷巧韦莘,他随身常带四枚小印,分别是甲乙丙丁四字,每用过一样瓷器,他都忍不住品鉴,并在底下偷盖上相应鉴印。囚在这院中,他仍积习不改。
第四个是墨巧褚返,但凡见了墨,他都要纸上试墨,并只写“墨”字。他在房中所写墨字,笔画也看不出焦躁惊慌。
四人之中,朱克柔和李度自然不会被银器章蛊惑收服,至于瓷巧和墨巧,谁会是奸细?
张用想了许久都难以确证。他晃晃头,笑了起来:我猜不出,那十四巧自然也难猜。正由于难猜,疑心才更重,杀戮便由此而始??
五、花奴
陆青清早便赶往西水门外。
十二奴中,唯有花奴宁惜惜住在城外。宁惜惜精于花艺,随意一朵花、几根枝,甚而一把草,经她插瓶,顿生新意,或雅静,或清妙,或妩丽,或高华??种种意态,层出不穷。文臣士子们都赞她“千朵妙句,一瓶唐诗”。
她那院子临水而建,绿柳荫蔽,青砖砌墙,十分幽静。陆青走到那黑漆院门前,见门边立着一段柏树枯桩,一人多高,形如宽袍狂客。中间削平,雕了三个字“撷芳居”,笔致雍雅俊逸,是当朝太师蔡京所撰。
陆青见那院门紧闭,便上前捉环轻叩,半晌,一个仆妇开了门,打量过后,脸现冷淡。陆青说明来意,那仆妇才面色稍缓,叫陆青稍待,关起门进去传话。半晌,又开了门,脸上带了笑,请陆青进去。
迎面一大片池塘,映着天光,异常清阔。中间一条木栈道,迂曲而行。水中莲叶青圆、菖蒲丛碧,沿岸兰叶清逸、蕙草含香。穿过池子,桥边斜生一株老梅,枝虬叶茂。地面青石铺就,两边错落种了些花木,花期虽过,却新叶鲜绿,满眼翠茂。
前头是一座青碧装精巧楼阁,陆青随着那仆妇走到厅前,一个锦衣妇人迎了出来,先打量了几眼,随即堆出笑来:“哎呀呀!果真是陆先生!先前百请不到,今日却仙踪驾临!陆先生快快请进!坐上座!点茶!紫什么芽?这钥匙拿去,快去我房里,把那前日才得的寸金贡茶取来!”
妇人连口奉承了半晌,才说:“惜惜才在梳妆,老身再去催催。”随即撩着裙子,攀着扶手,爬上楼去。半晌,连声催着一个年轻女子下了楼来。陆青抬眼一看,那宁惜惜体格丰润、身形曼妙。乌亮小髻,两旁插了几支银钗,中间一朵嫣红鲜牡丹。桃红抹胸,粉色牡丹纹轻罗衫,浅红缠枝纹罗裙。圆圆一张小脸,粉润可亲。五官也小巧,浅浅甜笑,灵秀可人,宛如唐宫仕女风韵。她盈盈行至陆青面前,柔柔道了个万福。
陆青也忙起身回礼,从袋里取出一个朱漆食盒:“这是琴奴托在下送给宁小姐的花糕。”
宁惜惜伸出白腴嫩手,接过食盒,递给身旁的老妇,而后款款坐到斜边一张椅上,柔声细语笑叹:“戚姐姐总是这般细心,连妈妈最爱吃花糕都能留意。难怪人听一次她的琴,便连魂都丢在她那里。哪似我这般木怔,终日只晓得和花草厮混,浑不知人情事理。”
“可不是?”老妇在一旁忙接过口,“你们姐妹群里,其他人个个心思灵活,冰清玉透。只数你,万年不开的闷骨朵一般,只会明里来、直里去,到如今都听不懂暗话,行不得机巧,顺不来人意。”
“妈妈又乱叨噪——”宁惜惜含羞带娇嗔了一句,转而问,“陆先生来,自然不单是送这花糕?”
“在下有些事要向宁小姐打问。”
“哦?什么事?”
“事关唱奴。不知宁小姐可知她近来消息?”
“师师姐姐?她出了什么事吗?陆先生为何要来我这里打问?是月影姐姐叫你来的?”宁惜惜眉尖微皱,满眼天真。
陆青一眼见到她脸后所藏另一张脸,却并未流露:“宁小姐这一向可见过唱奴?”
“去年师师姐姐生日,姐妹们约了一起去给她贺寿,谁知竟出了那等祸事,唬得我几个月不敢出门——”
“可不是?”老妇又抢过话头,“我早说过,姐妹间虽好,可毕竟各门各户,哪里都似咱们家这般清静?尤其那李家姐姐,如今门槛早已接上了天庭,咱们哪里够得着?其他几位,也各有各的本领,咱们连后脚跟的尘土都追不及。天好地好,不若自家好。还是守住这独门窄院,才得长久??”
陆青见她们两个连攻带守,问不出一句真话。于这些虚闪之词中,倒是能见得几层实情——
其一,确如琴奴所言,花奴宁惜惜对他人满怀妒忌,时刻在窥伺众奴动静。
其二,一旦有可乘之机,花奴恐怕不会手软。说及那祸事,她极力自掩,老妇也急忙相助,棋奴之死恐怕真是她告密。
其三,多疑者多忌。李师师得官家临幸,花奴妒心再重,也绝不敢妄动。加之王伦烛杀杨戬之计失败,棋奴杨轻渡被缢死,花奴极善避祸,更不敢再接近李师师。
其四,李师师行踪隐秘,花奴看来的确毫不知情。
陆青见问无可问,正欲起身,却被那老妇拦住:“难得陆先生肯踏进咱们这草窝子,惜惜这两年诸多不顺,劳陆先生替她相看相看,过了这些波折,可有好光景?”
宁惜惜也忙起身,敛容深深道了个万福。陆青见她眼含祈望,将才那天真娇甜模样顿时消散,年纪也似乎瞬间长了许多岁。再看她双眼背后,竟是一片漆黑荒冷。陆青眼中所见,并非这个遍身绮罗、娇生贵养的宁惜惜,而是一个孤弱无依的穷苦幼女。这女孩儿从未见过人间光亮,更不知何为好、何为善。
他注视良久,才轻声道出:“百花知暖梅知寒,冻彻香魂有谁怜。纵使争得千般艳,终须镜里对真颜。”
宁惜惜听后,目光先一颤,随后面颊一红,有些慌乱,却迅即掩住,又恢复那天真娇甜模样,笑着问:“陆先生这判词太玄奥,奴家愚钝,不太明白。”
陆青起身告辞,淡淡应了句:“机缘合宜,自然心知。”
第八章 囚困
奸邪无状,若为内患,深可惧也。
——宋太宗?赵光义
一、壁听
赵不尤走到彭影儿家,门关着。
他抬手敲门,许久都没人应声。围在武家门口的一个老妇走过来说:“一连几日,他家都没人进出。他家大嫂气性大,俺们也不敢多嘴闲问。”
赵不尤听了,试着推了推,门竟没有闩,应手而开。他轻步走了进去,见堂屋里一片空寂,桌椅上蒙了层薄尘,果然有几日没住过人了。他又唤了两声,仍没人答言。
他四处看了看,除了正墙中间那座神龛柜子比寻常人家的高大一些,并不见任何异常。他又走进后面三间卧房,都不见人影。两个小间当是彭嘴儿和彭针儿住,被褥都被卷走,只剩床板,屋中也收拾一净。最大那间,自然是彭影儿夫妻的卧房。床上堆了几床被褥,小山一般。床边的箱柜门都开着,里头物件大都取空,只剩一些不值钱的旧衣粗物。
只有背靠堂屋正墙的那个大柜子门关着,他打开柜门,里头也是空的,背板裂开了一道缝。再一细看,不是裂缝,而是活板。他伸手一推,那块活板竟门扇一般打开,露出一个幽暗方洞。看方位,正是前面那个神龛的下头一截,里面有一架木梯。
赵不尤朝底下唤了两声,没有任何声息。他回头见墙边小桌上有只陶灯盏,盏里还残剩了些油,旁边有火石、火镰。便拿起来击火点着了油灯,擎起灯盏,扶着柜门,踩住梯子,慢慢走下那间暗室。刚下到地面,拿灯一照,便一眼瞅见墙角一张小床上坐着人。赵不尤虽有戒备,猛一看到,心中仍一惊。
那人背靠着墙,头发披散,脸向墙角斜垂,身子一动不动。赵不尤小心走近,拿灯照过去,浑身不禁一寒:那人正是彭影儿,但双眼深凹,颧骨尖耸,面色灰白,身体枯瘦得像是血肉脂油被人抽干了一般,显然是渴饿而死。
赵不尤不忍细看,目光避开之际,忽见彭影儿衣服前襟鼓出一坨。他小心伸手,揭开那衣襟,里头竟揣了一只铜铃,和冰库老吏、武翘的一模一样。
赵不尤心顿时一沉,看来彭影儿的死因正合自己预料,但又并非只与梅船有关。他正要转身,却见彭影儿身侧墙面上画了个图,是个手掌,却有六根指头。看那笔画,是用木棍新画的,不知是何意味?他怔立半晌,油灯忽然灭了,一阵阴寒之气顿时袭来。他不由得又朝小床望去,黑暗中却再看不清彭影儿身影,如同一团枯墨溶于夜池。
赵不尤不由得深叹一声,顶上却传来轻微脚步声。他忙转身摸寻到梯子,攀了上去。才探出头,却见一张瘦皱老脸伸进柜子里,正在朝里觑望,是邻居那个老妇。老妇被惊了一下,吔喽一声,险些栽倒。赵不尤钻出柜子,那老妇一手扶床,一手捂着胸脯,仍在惊喘。
赵不尤等她稍稍平复了,才问:“婆婆住在彭家隔壁?”
“是喽!”
“他家从哪天起便没了动静?”
“哪天?七天?八天?记不清了,反正有些天了。先是彭大不见进出,接着彭二又送了命。他家大嫂再容不下彭三,一顿好骂,撵走了他。他家大嫂常日里斗鸡似的,大呵小骂,两片子利嘴从没歇停过。俺在隔壁都听得剐心,亏得三兄弟能忍得下。三兄弟走了,这边白天总算清静了,可夜里又不清静起来。俺的床和她的床只隔这堵墙,夜里先是大门二门吱扭响,接着是床板床腿嘎吱叫。再下来,俺就没脸说了。蛤蟆跳进泥塘里,咕叽咕叽;母猪捆上屠宰凳,呕呀呕呀??原先彭大在时,夜里虽也有动静,可从没这般大阵仗,竟还咚咚咚地敲战鼓??”
赵不尤听她说得不堪,忙打断:“她真是招了外人来?”
“可不是。这妇人原先就没有好名节,嫁了彭大,才收了几年心。可野雀哪里关得住?痴心终究一场空。过了两天,这房里便没了人声,只听着闷咚咚,像是捶打铺盖一般。响一阵,停一阵。又过了两天,连这声响也没了。那妇人一定是跟着浪床汉逃了。”
“这之后,再没听见响动?”
“大概三天前,夜里似乎窸窸窣窣了一阵,恐怕是老鼠。”
赵不尤听后,却顿时明白了前后原委——
曹氏趁彭影儿藏在暗室中,撵走了彭针儿,并关死了暗室门,不再给丈夫送饭食,更趁夜与其他男子私通。这卧室里有何动静,暗室底下听得十分清楚。老妇听到的“战鼓声”,恐怕是彭影儿愤怒拍打暗室门板的声响。曹氏怕隔壁听到,便用被褥衣物填满柜子。如此,暗室门板的拍打声便成了“闷咚咚,像是捶打铺盖一般”。
随后,曹氏携带家中钱物,与人私奔,留下彭影儿活活饿死在暗室里。
至于最后老鼠窸窸窣窣声,则应是梅船幕后杀人者。他四处搜寻彭影儿下落,必定一直监视这房舍,却始终不见彭影儿踪迹。曹氏私奔后,里头没了动静,他便趁夜进来。其他箱柜都空着,唯有这个大柜子填满被褥。他便全都抱出来,丢到床上,随即发觉了里头的暗室。
等他下到暗室,彭影儿已经饿死,不必再杀。他便将铜铃塞进彭影儿怀中,随后离开??
二、名姓
冯赛走进了唐家金银铺。
这时天色已暗,铺子外头高挂一排红纱金线彩绣的灯笼,里面二三十支鹤形铜烛台,皆比人高,上头燃着手臂粗红烛。三面墙均是高大檀木柜子,柜子前各一张长桌台,台上覆有富贵百花锦绣,摆列了大大小小的螺钿漆盒,盒中则是各色花冠、珠翠、金银钗钏,映着烛光,熠熠耀眼。
铺子里有两个经纪,正笑着分别侍候两个客人。另有一个四十来岁黑缎幞头、蓝锦褙子的男子背着手,四下到处走看,是店主人的长子,熟人都唤他唐大郎,如今掌管这金银铺。冯赛一进门,他便一眼瞧见,却迅即转过身,装作查看一顶金丝镶翠花冠。
冯赛笑着走过去,叉手致礼:“唐大哥。”
“哦?冯二哥?”唐大郎回过头,故作讶异,扯出几丝笑,抬手勉强回礼,眼中露出轻忽戒备之色。
冯赛装作不觉:“许多时日不见,唐大哥一向可好?”
“哪有什么好?不过是讨些剩浆水吃罢了。”
“唐大哥素来善藏拙。”
“说笑了。冯二哥今天来可有事?若没有,你随意瞧瞧,我得把这花冠盛装好,李副宰相新纳了个会弹筝的姬妾,要了这顶花冠。明早就得差人送过去。”
冯赛见他懒于应付,知道自己已被打入了败落户名册,便笑着说:“说到花冠,前回郑枢密嫁女办妆奁那桩事,亏得唐大哥替我费了心思,我才在郑枢密面前得了声好。尤其那顶花冠,他家养娘说,枢密夫人母女两个都爱得了不得。郑枢密第四个女儿眼瞧着又到了论嫁的年纪,这阵子我被些琐事缠住,唐大哥恐怕也听闻了。还好如今总算能大致了账,重新回来做些正经事。往后还望唐大哥继续看顾,到时节说不得又得烦劳唐大哥。”
唐大郎听了,顿时改色:“哦?那般塌天的麻烦,竟被你化解了?”
“如今只剩一些小头尾,得跟大理寺解释明白。我今天来,便是跟唐大哥先通个情,以免大理寺差人来问时,唐大哥没防备。”
“哦?大理寺寻我做什么?”
“事关柳二郎,他原先在你这里做过经纪?”冯赛并非全然唬他,等这桩案子查明时,大理寺势必会查问李弃东的身世来由。
“你说的是你那小舅子赵二郎?”
“赵二郎?他原先姓赵?”冯赛一惊。
“嗯。他来我这里时还姓赵,后来跟你那妾室认了亲后,才改回了柳姓。”
冯赛越发惊异,李弃东究竟姓什么?三个姓难道都是假的?他忙问:“他来,是谁引介的?”
“他自家寻来的。我看他在市易务做过两年书吏,虽只是个书手,不在前头干办,只在后头查抄账簿,却精通书算,便雇了他。他在店里前后虽不到一年,待客接物上,却比许多年久的老经纪更轻熟??”
市易务?冯赛面上不动色,心里却大为震惊。难怪此人熟知各般钱货行情,市易务是神宗年间王安石变法时所设,掌管估测衡平物价、收买滞销货物、赊销积存粮绢,以及向商人借贷官钱。那百万官贷正是从市易务贷出。
“他在我这里,从未生过事、行过歹,每回卖了金银首饰,钱数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为何离开这里?”
“不正是为你的缘故?”
“为我?”
“唐家金银铺在汴京虽也算唤得出个名号,但毕竟只卖首饰冠戴,路子窄,哪里及得上你牙绝宽门大路?”
冯赛却暗想,李弃东先在市易务,已精通了诸般商货行情,他若从那时便已有骗取百万官贷的图谋,便该直接设法来接近我,何必又转而到这唐家金银铺,耗费近一年时间?他来这里,是为了借金银首饰买卖,先结识顾盼儿、柳碧拂?应该不是。那时,他还不知柳碧拂身世,更不知我与柳碧拂竟有当年那茶引旧怨。那么,他究竟是何时起了谋骗百万官贷的图谋?
“不过,此人的确有些难测——”唐大郎继续说,“他面上瞧着温善,时常带着笑,说话也和声和气,从没见他与人争执动气。不过,无事时,他却不愿跟人厮混到一处,常常独自在一旁读书。和他闲谈,他似乎始终存着戒备,不愿深谈,更不愿提及自家旧事。问他,也只是笑一笑??”
冯赛不禁轻叹一声,自己也与此人相处一年。回想起来,待人处事上,此人稳妥谨细,时时让人觉着周到熨帖,但的确从不曾与他深谈过一回半回。这些年,冯赛经见了无数深藏不露之人,但多少都能窥觉一些迹象,从没有一个人能像此人一般,如此温善和静,叫人从无防备。
“对了,此人真是你亲舅子?”唐大郎眼中露笑,转而生出窥私之趣。
冯赛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苦笑着叹叹气。
“大理寺的人来,我也只能说出这些,其他的,我便真的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