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黄门点点头,问道:“皇上问汗血马查得如何了?”
杜周忙答道:“汗血马尚未追回,但已捉得一个小儿,与那盗马贼甚有关系,正监押在府寺中。明日带回长安,再查问。”
黄门点了点头,道了声“好”,略一沉吟,转身就走。
杜周、减宣忙起身相送,杜周见那黄门身形魁梧,仪表堂堂,以前并未见过,左右只有两盏灯笼,灯光昏昏,看不情样貌神色,他方才听这诏使声音似有些异样,但也无暇细想。
两人一同陪送诏使出了府门,减宣命人服侍黄门去驿馆安歇。
拜送诏使离开,杜周即命人星夜赶回长安,告知左丞刘敢,连夜率人赶赴北边查办此事。吩咐完毕,才又和减宣道别,各回房中安歇。
躺下后,杜周不由得又回想那黄门言行,越想越觉不对,但一时又想不出哪里不对。
正在辗转反侧,门外侍者忽然敲门急报:“大人,有刺客!”
杜周忙问:“什么刺客?在哪里?”
“右扶风府寺。”
司马迁只得抛开杂想,安下心来,继续写《孔子列传》。
年轻时,他曾师从孔子第十一代孙孔安国,又曾游学齐鲁,走访儒林故旧,孔子身世大略都记得清楚。但提笔开始记述,需要援引孔子言论时,却觉得心底发虚、落笔不安。现在世传今文《论语》,不知道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后人伪造。
五十多年前,还是景帝末年,当今天子王兄、鲁恭王刘余被封于鲁地。刘余好宫室犬马,为扩新殿,毁坏孔子旧宅,匠人从墙壁中发现大批竹简古书,其中便有《论语》。[《汉书·艺文志》:“鲁恭王坏孔子宅,欲以广其宫,而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皆古字也。”]是秦颁布挟书禁律后,孔子后人所藏。简上文字状如蝌蚪,是秦以前古文字,无人能识,只有孔安国能读。孔安国将这批古书上献朝廷,藏于天禄阁中。不知何时,这些古书竟都已不知去向。古本《论语》也随之消失。[何晏《论语集解·序》:“《古论语》,唯博士孔安国为之训解,而世不传。”]本来石渠阁秦本《论语》尚可以引以为据,现在也被人盗走。
当今天子继位以来,罢黜百家,独兴儒术,现在却居然找不到一本真《论语》!
想到此,司马迁心中窒闷,愤愤搁笔。卫真在旁边正手握研石,碾墨粒、调墨汁,见司马迁停笔闷思,瞅了瞅案上竹简,文章停在“孔子曰”三个字,便小心问道:“主公又在为《论语》烦恼?”
“所引《论语》不知真伪,叫我如何下笔?孔子少时贫贱,一生困厄,曾被困于陈蔡,断食数日,几至于饿死。我师孔安国曾引孔子之言诫我‘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你却看今世所传《论语》,孔子居然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这哪里是孔子?分明是饱食终日、富极无聊之语!”
“主公何不去向扶卿先生请教?”
“是了!这两天事情一乱,头脑发昏,怎么竟忘了他?”
扶卿也是孔安国弟子,曾得孔安国亲传《论语》[王充《论衡·正说篇》:“初,孔子孙孔安国以教鲁人扶卿,官至荆州刺史,始曰《论语》。”]。后被征选入太学,作博士弟子。
司马迁立即起身,带了卫真出门,驾车去太常寺,到太学博士舍中寻扶卿。
到了一问,才知道扶卿出任荆州刺史,半年前就离京赴任去了。
卫真纳闷道:“朝廷只立五经博士,《论语》不属五经,扶卿只精于《论语》,为何能升任官职?”
司马迁道:“听说他后来师从吕步舒,习学《春秋》。吕步舒曾官至丞相长史,今又为光禄勋,为皇上近臣。想必扶卿是由此得官。”
卫真摇头:“看来学通五经,不如拜对一师。”
司马迁叹道:“这便是今上高明之处——威之以杀,令人丧胆;饵之以禄,使人骨酥。”
离了太常寺,正要上车,司马迁见前面走来一人,身着儒服,样貌清癯,看着面熟。那人见到司马迁,急趋过来,躬身拜问:“学生简卿拜见太史令。”
司马迁这才忆起简卿是兒宽弟子。兒宽当年也曾受业孔安国[《汉书·兒宽传》:“治《尚书》,受业孔安国。”],四年前,因历纪紊乱,司马迁与兒宽、落下闳等人共定《太初历》[《太初历》:中国古代有文字记载的第一部完整的历法。根据这部新历法,汉朝中止了秦朝的以每年十月为岁首的纪年方法,改为正月为岁首,定农时二十四节气。]。当时,简卿来京陪侍兒宽,司马迁曾见过他两次。虽然兒宽官至御史大夫,简卿却生性散淡,只在乡里耕田读书,朝廷数次征举,他都托病辞谢。因此,司马迁甚是心敬简卿,笑着执手问候:“原来是你,数年不见,一向可好?”
两人寒暄了几句,司马迁想起兒宽病逝已经三年,归葬故里,便随口问起兒宽家人。谁知简卿闻言,神色忽变,支支吾吾几句,推说有要事去办,便匆匆告辞。
司马迁上了车,纳闷不已,转头问卫真:“我说了什么不妥的话么?”
卫真也正奇怪,上了马,想了想:“并未说什么不妥之语,主公询问兒宽大人家人时,他才变色,莫非兒宽大人病故后,他也改投师门,去寻更好的门径?”
“他不是这等人,况且看他刚才神色,似是要替兒家遮掩什么…”司马迁说着,忽然想起一事,大声叫道:“对!是兒宽!”
传罢诏书,出了减宅,硃安世这才松了口气。
行走说话只是装样子,倒不难办,他最怕的是宣读诏书。果然,刚才展开锦卷,要宣读时,一见那些黑虫一般的字迹,心头一犯怵,顿时忘了词句,幸好身边有个仆役挑着灯,他装作凑近灯光,略定定神,才记了起来,好在念得还算通畅。
杜周和减宣都跪伏在地,似乎也未起疑。不过硃安世早知两人老辣精明,丝毫不敢松懈,仍装出黄门那等趾高气扬之状,昂昂然出了门。
刚迈出府寺大门,一眼望见那辆轺传车,却见车上不见了御夫!
这时更加不能慌乱,他继续若无其事,缓步走过去,那门吏急趋过来,俯首回报:御夫尚未醒来,另安排在一辆车上,还在昏睡,已派了府中御夫替诏使驾车。
硃安世这才放心,鼻子里应了一声,傲傲然上了车,减宣的御夫在车前躬身行过礼,随即坐上车,执辔前行。杜周和减宣在一边侍立目送,硃安世头也不回。
车到了驿馆,已有驿丞在外迎候,硃安世下了车,只点头,不说话,随驿丞到了馆中宿处,回头见人抬着那御夫到了侧房中。硃安世算了时辰,心中有数,便不去管他。驿丞安排夜饭,硃安世两天没吃过好饭,见食物丰盛,便饱食一顿,却不喝酒。吃罢即去安歇,吩咐不得打扰。
歇了一个多时辰,见天色已黑,硃安世脱了宫袍,没有便服,便只穿着中衣,带了刀,从后窗跳出,翻墙出了驿馆,循着暗影向府寺赶去。还未到,就听见里面杀声一片。他忙翻墙上檐,俯身一看,见后院中十几个兵卒和七、八个蒙面人厮杀,还不断有兵卒冲进来。火把照耀下,那几个人身穿苍衣,各持一柄利斧,攻势凌厉,又听见有人大喊:“护住那孩子!”
硃安世大大纳闷:难道有人来救驩儿?这样正好,免得我劳神。他随手又伸拇指在唇上一划,发觉唇上溜光,不由得惋惜道:白剃了胡子了!
于是,他便坐在屋檐之上观战。下面乱腾腾斗了一阵,忽然有人喊:“小儿不见了!”
双方顿时都停住手,硃安世也忙挺起身。只听见其中一个蒙面人打了个唿哨,随即在墙上一蹬,跃上墙头,其他几个闻声也一起急退,全都跃上墙头,一起跳下,倏忽之间,隐没在夜色之中。
硃安世看得真切,蒙面人并未带走驩儿,见院中兵卒们纷纷搜寻,院中各处搜遍,都未找到。
一个将官出来大声吩咐:“快去府外去寻找,各个角落都去细搜!”
吏卒们领命,各自率人分头去追查。硃安世也忙转身离开,避开兵卒,四下里暗自急急找寻。
杜周和减宣来不及驾车,一起骑了马,急速驰往府寺。
到达门前,只见人马混乱,嚷声一片。
成信正提剑呼喝指挥,见了杜周与减宣,忙奔过来禀告:“一群刺客趁夜翻墙进到府寺,意图行刺——”
减宣忙问:“刺客呢?”
“逃了。”
“全逃了?”
“卑职无能,卑职该死!”
“小儿呢?”
“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
“那些刺客要刺杀那小儿,卑职率人防守,刺客手段高强,杀伤十几个卫卒,天黑人乱,等杀退那些刺客,却找不见那小儿了。”
“是被刺客劫走了?”
“应该不是。刺客是来刺杀小儿。”
杜周疑道:“你如何知道他们是来刺杀,而非劫抢?”
“卑职起先也以为他们是来劫抢,亲自守在庑房中看护小儿,有个刺客刺倒门边卫卒,跳进来,卑职与他相斗,见他只要得空,就挥斧去砍那小儿,幸而都被卑职拦挡住,未能伤到小儿。”
减宣又问:“那小儿怎么不见的?”
“卑职正与那个刺客缠斗,后又有个刺客杀开卫卒,也冲进来,卑职以一敌二,难于招架,险些丧命,灯盏又被撞翻熄灭。幸而有其他兵卒随后冲进来相助,才侥幸保命,一时慌乱,房内漆黑,就没顾到那小儿。卑职已下令全城急搜,务必要找到那些刺客和那个小儿。”
杜周与减宣下马进到正堂,左右掌灯,两人默坐不语,等待消息。
过了一个时辰,门前忽然来报:“找到那小儿了!”

第八章 失而复得

硃安世四处暗寻,都不见驩儿踪影,见满城大搜的官军,也都无所获。
正在焦急,忽然想起:驩儿恐怕是趁黑逃走,躲到了上次的藏身之处。
他忙避开官军,绕路潜行,到营房边大石后面,月光下果然看到一个瘦瘦小小的黑影。
硃安世低声唤道:“驩儿?”
驩儿听见声音,扑过来,抱住硃安世,却不说话。
硃安世摸着他的头,温声道:“你来这儿等我?”
驩儿点点头。
硃安世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我就是知道。”
“我要不来,你怎么办?”
“你肯定要来。”
硃安世咧嘴一笑,蹲下来,抚着驩儿瘦小双肩仔细地看,月光微暗,看不清驩儿脸,只见黑亮亮的眼中,隐约有泪光闪动。
硃安世忙问道:“你受伤了?”
驩儿摇摇头:“有人冲进房子要来杀我,我赶紧躲到墙角里——”
“哦?杀你?他们不是去救你的?”
“不是。”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一个将官和那两个人打斗,灯被撞灭了,房子里很黑,我沿着墙角,爬到门外边,又沿着墙跟,爬到后院门边,后门正好有人冲进来,门被撞开了,我就钻出后门,一路跑到这里躲起来了。”
硃安世打趣道:“你哭了没有?”
驩儿慢慢低下头,不出声。
硃安世忙安慰:“该笑就笑,该哭就哭,这才是男儿好汉。”
驩儿点点头。
硃安世又紧紧抱住驩儿:“有硃叔叔在,咱什么都不怕!”
驩儿手无意中碰到硃安世的脸颊:“硃叔叔,你的胡子?”
硃安世忙说:“有件事你要记住,三个月内,一个字都不许提我的胡须!也不许盯着我的下巴看!”
驩儿不解,挣开怀抱,盯着硃安世的脸看。
“不许盯着看,不许说一字!听见没有?”
驩儿忙点着头,转开眼。
“这才是乖孩儿。”
硃安世坐下来,一边揽着驩儿说着话,一边心里暗想出城计策:以杜周、减宣的老道,河底秘道一定是被封闭了,现在扶风防守更严,轻易逃不出去。黄门诏使那辆轺传车只有伞盖,没有遮挡,也不能隐藏。杜周明日要回长安,说要带走驩儿,今天劫了轺传车,又剃了胡须,这胡须不能白剃,既然杜周没发觉假冒黄门诏使,使点计策,于路上劫了,城外宽阔,又有汗血马,应好逃脱。
盘算好后,硃安世对驩儿说:“叔叔有条计策救你出去,不过你得先回官府去。”
驩儿略一迟疑,随即说:“好。”
“怕不怕?”
“不怕。”
硃安世见他如此信任自己,一阵感慨激荡,道:“你放大胆子回去,硃叔叔死也会救你出来!”
驩儿点头说:“嗯。”
硃安世又嘱咐了些话,才让驩儿回去,自己暗中跟随,见官军捉住驩儿,送回府寺,又随杜周送到减宣宅中。才放心回到驿馆,这时已经时近午夜,驿馆中寂静无声。他先潜到侧房里,那御夫正要醒不醒,硃安世见案上有壶水,便浇些在他脸上,御夫惊醒过来,开口要叫,硃安世早已捂住他嘴,用匕首逼着,吓唬了几句,命他跟着,轻步回到自己宿房,用衣带捆了,汗巾塞住嘴,扔到墙角,让他继续睡,自己也睡了三个时辰。
天微亮,硃安世就起身,解了御夫捆绑,胁迫他到院中,驾了车就要走。驿丞听到声音,来不及穿戴,跑出来款留早饭,硃安世说声“不必”,驱车离了驿馆。来到东门,门尚未开,硃安世挤着嗓子高声叫唤,门值见是黄门诏使,慌忙开了门,放下吊桥,硃安世叫声“走!”御夫驾着轺传车,疾驶出城。
两个兵卒拥着那小儿来到庭前。
小儿头上身上尽是血迹,杜周忙令查看,只有肩上一道浅伤,其他都只是溅到的血迹。杜周这才放心,命人带到后面,擦洗敷药。
这时成信前来回报:他带人马在城内巡查,走到南街口,却见那小儿迎面跑过来,正好捉住。
杜周心里疑道:这小儿应是趁乱摸黑逃离,该远离府寺才对,怎么反倒往回跑?
成信见状,忙又道:“南街外有巡查卫卒,小儿恐怕是见到卫卒,所以才掉头回来。”
杜周微点点头,问道:“共几个刺客?样貌看到没有?”
“大约七、八个,夜黑混战,加之刺客都以巾遮面,所以未看到样貌。他们各个身手快捷,攻势凌厉,而且彼此呼应,进退有度,不像是寻常草莽盗贼。卑职四下查看,只在后院找到一截衣襟,应是斗杀时,从刺客身上削落的。”
成信说着取出巴掌大一片断锦,杜周接过细看:苍底蓝纹,织工细密,银线绣图,纤毫毕现。因只有一角,不知所绣何图,只隐约看着像是鹰翅之尖。
减宣接过去看过后,道:“王侯巨富之家才能见到这等精致锦绣。”
司马迁回到家中,急忙找出所藏的那卷《太初历》,打开一看,点头笑道:“果然是兒宽笔迹!”
卫真在一旁大惑不解。
司马迁又取出延广所留帛书残片,展开铺到竹简上:“见到简卿,我就似乎想起什么,却又道不出,后来说着话,才忽然想起,这帛书上是兒宽笔迹!这卷《太初历》,是当年兒宽亲手抄写赠于我的。”
卫真凑近低头,仔细辨认后,吃惊道:“果然是同一人手笔,这么说,这帛书是兒宽写的?他留给延广,延广又留给主公?兒宽早就知道秘道盗书的事?”
司马迁沉声道:“兒宽一生温良恭谨,位至御史大夫,可为则为,不可为则止,天子有过,也不敢匡谏,善于顺承圣意,才得善终。他知晓此事后,怕祸延子孙,定是不敢声张,却又良心不安,所以才留下这帛书给延广。方才问及兒宽家人,简卿神色大变,恐怕正是因为此事。以我猜想,兒家子孙若非已经遭祸,则必定是避祸远逃了。你速去找到简卿,请他来宅中。”
卫真忙叩首劝道:“主公怎么又要管这事了?先前延广遇难,现在又牵出兒宽,他们位列三公,都无能为力,主公即便查出真相,又能何为?兒宽堂堂御史大夫,至死都不敢说出这事,主公何必要自蹈祸海?”
正说着,柳夫人忽从后堂走出:“卫真,你不必再劝。你先下去吧。”
卫真忙起身退出。
司马迁看妻子神情冷肃,正要开口解释,柳夫人却抢先说道:“你要说什么,我尽知道,请夫君听我一言——方才你走后,我反复思量,才自觉失口,不该拿那些话来劝你。你我为夫妇已经二十余年,我何以不知,以你之脾性,若想做一件事,谁能劝阻得了?何况事关《论语》?孔子一生言传身教尽在于此。五百年帝王早化作尘土,而孔子仁义之道,泽惠至今。你要修史,若写不好孔子之传,一部史书将如人少了一只眼。夫君放心,此事今后我不会再劝一字。只恳请两件事——”
柳氏说着便叩拜下去,司马迁忙伸手扶住:“难得你如此深明大义,司马迁在这世间并无什么知己,能有夫人如你,夫复何求?你有什么话尽管说。”
“一,请夫君千万小心,万万谨慎,如今已有两位御史牵连进来,这事恐怕包藏着天大的祸患。”
“这我知道,我也怕死,更怕牵连你和儿女。”
“第二件事正是为儿女,女儿已经出嫁,有罪恐怕也不会牵连外族,只是这一对儿子,我思前想后,想了个防患之策,只是不敢说出口…”
“你说。”
“我看近年多有官宦富豪之家,祸难将至,为保子孙性命,便教子孙改名换姓,移居他乡,不知夫君可否——”
“那日在石渠阁看到柜中秘道,我便已经遍体生寒,预感不详,也在心中盘算此事。我只怕你舍不得他们,便没有提起,既然你我不谋而合,无须多说,此事宜早安排。”
次日清晨,杜周命人备驾回京。
有了御诏皇命,现在回京,更是名正言顺,减宣也无话可说。
那小儿昨夜关在减宣宅中,有重兵把守,再无刺客来袭。卫卒将小儿带了过来,杜周盯着小儿细看,小儿仍像昨日,咬着下唇,不言不语,但碰到杜周目光,眼睛一闪,忙低下了头。杜周令人去驿馆,请黄门诏使同行,嘴里吩咐着,眼睛余光却一直不离小儿。小儿听到,忽又抬头望向杜周,碰到杜周目光,又立即躲开,左顾右盼,显然是在装作无事。
侍者去了片时,回来报说天刚亮,黄门诏使就已出城去了。那小儿眼看着地下,耳却一直竖起在听。杜周看在眼里,吩咐带小儿下去,换一套衣服。
减宣前来送行,杜周道:“有事劳你。”
减宣勉强提起精神:“大人尽管吩咐。”
“途中盗马贼必会劫这小儿。”
“他怎敢有这胆量?”
“此人昨夜就在你我面前。”
减宣瞪大了眼。
杜周心中气闷,嘴角微微一搐:“黄门诏使。”
减宣越发吃惊:“在下眼拙,并未察觉。不知大人从何看出?”
原来,初见那黄门诏使,杜周便觉可疑。夜间躺在床上,细细琢磨,一一找出十一处可疑:一、那诏使从未见过;
二、声音听着古怪,并非黄门自然发出的尖细声;三、宣读诏书时声气犹豫;
四、衣裳略短,并不合身;
五、黄门大都皮肤光洁,那诏使递过诏书时,手上皮肤粗糙,结着厚茧;六、那双手厚实有力,像是习武之人;
七、黄门在宫中,常年躬身低首,身形卑恭,那诏使却气宇轩昂,甚有气概;八、黄门在宫内谦卑,一旦出宫,见到官员,奉旨宣诏时,却又有一种仗势之骄,那诏使却正相反,说话举止均含忌惮;九、那诏使始终不敢与自己对视,但说到那小儿,虽是夜晚,仍可感到他目光陡然一亮;十、匆匆就走,似在逃离;
十一、轺传车御夫昏倒在车上。
其中,杜周断定至少有两点确凿无疑:
一、这诏使必定是假冒;
二、他假扮诏使必定与那小儿有关。
至于此人身份,杜周却无法猜出。直到刚才,说到诏使,从那小儿眼神中,杜周才又另断定三点:一、那假冒诏使是硃安世;
二、小儿昨夜逃走后,又他主动回来,定是硃安世的主意;三、硃安世让他回来,定是因为无法逃出城,因此要趁自己带小儿回京途中,设计劫夺。
见减宣问,杜周不愿多言,只答说:“猜测。”
减宣一半疑一半愧,不好细问,便道:“大人高明,在下这就去部署人手,沿途暗中防护。叫他自投罗网。即便那盗马贼不来,也须防备那起刺客。”
杜周点头道:“多谢。还有一事。”
“请说。”
杜周在减宣耳边低语几句,减宣听后点头,随即叫来亲信书吏,低声吩咐了一番,那书吏受命去办。
部署已定,杜周上车,叫长史带着小儿,坐一辆箱车,跟在自己轺车之后,随即命令启程。
五十名轻骑护着车驾驶出东门,向长安行进。行了十几里路,见前面一辆宫中轺传车翻倒在路边,左边车轮断裂掉在地上,御夫昏倒在车旁,昨夜那个黄门诏使满身尘土,哭丧着脸站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