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长青离去,俞云双与卓印清并肩步入厢房,各自宽衣之后,俞云双坐在桌边用篦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头发。
思绪还在今天发生的事情上萦绕着,俞云双便听见有人缓步走过来,伫立在了她身后。
这屋子里除了她与卓印清,没有别的人。俞云双将篦子放回到了桌上,对着身后的人道:“等许久了罢?我这就来。”
一面说着,一面要从桌边上起身,只是还未站起,便感觉到那人用手在她的肩头轻轻一按:“别着急,我有话要同你说。”
俞云双借着卓印清的力重新坐回到了杌子上,卓印清却保持着立在她身后的姿势未变。两人一高一矮,一坐一立,虽然并未面对面,案上那椭圆形的青铜镜却将两人此刻的神情尽数揽入镜中。
就着暖色的烛光,卓印清眼眸中的琥珀色愈发的柔软,仿若一汪璀璨的星河。俞云双凝视着镜中卓印清的眼睛,松弛了背脊,放任自己向后懒懒倚在他的身上:“往日里说话的场合都甚是随意,你突然这般严肃,倒是让我适应不来。”
卓印清无声一笑:“你若喜欢在榻上说,我们这便过去,躺着说。”
俞云双却转身牵住了他:“反正横竖就是那么几句话,你还是快些说了罢。”
“你怎知就只有几句话?”卓印清问道。
“若是长篇大论,你又怎么会拖到现在才开口?”俞云双能感受到卓印清压在自己肩头的指尖冰凉的温度,伸手轻轻覆在上面,状作轻松道,“说罢,到了床榻上我容易犯困,反而听不齐全。”
卓印清垂下头来默默凝视了她半晌,才开口道:“我想将齐王从四方会馆中暗中接出来。”
俞云双对此倒是毫不意外:“可需要我来帮忙?”
卓印清说是:“若你愿意从旁襄助,那是最好的。双拳难敌四手,虽然隐阁武部的每个人单独拎出来都是武中好手,但是此时此刻四方会馆被禁军严密戒备着,隐阁几十人对数百禁军,难免处于劣势。且隐阁在暗处,不便在明面上行动,若是在救人之中有哪一个环节出了差错,恐有暴露的危险。”
卓印清说话的时候视线凝固在俞云双头顶的发旋儿上,虽然不知道他是否能看见自己的回应,俞云双依然轻轻颔了颔首:“但你将齐王接出来之后,打算如何安置他?”
卓印清抬起视线看向青铜镜中的人影:“安置?”
俞云双就着案上杳杳烛光,仔细观察了一番青铜镜泛黄的光晕中卓印清的表情,换了一种说法道:“这几日你能与齐王形影不离,便是因为他在凌安城中,待到你将他从四方会馆中救出,今上必然会四处搜捕追查他的踪迹。这凌安城他是呆不得了,你舍得他就这么离开?”
“舍得。”卓印清道,“人的感情与性命相比,自然是后者更加重要。”
卓印清应该也是在一面说话一面思索,白玉一般的指尖不经意间摩挲过俞云双的耳侧,冰凉的触感让俞云双的双眉不自禁向中心一攒,便听他继续道:“方才对长青,我话只说了一半。今上既然将矛头暗中对准了齐王,便证明他有对他下手的打算。议和业已失败,今上明摆着要拿齐王做文章。齐王若是还留在宁国,不是用来做筹码,便是用来祭战旗,无论哪一条都是死路。所以我想,是时候让他回彦国了。”
俞云双重新拿起桌上的篦子,指尖在一颗一颗有些尖利的梳齿上拂过,突然道:“我不同意齐王在这个时候回彦国。”
俞云双思量了很久才将这话说了出来,既然开了头,断然便没有收回去的道理,垂下眼帘不去看青铜镜中卓印清的神情,一面斟酌着措辞,一面将心里的话一字一句地道出来:“你应当还不知道,我点出来的那五万兵马在前日已经做好了出征的准备,只等粮草先行运送完毕,今上一声令下,便会举兵南下潼城。齐王在凌安城中呆了这么久,大宁即将增派援兵一事对他来说已不是什么秘密,不管齐王与你的关系如何,他都是彦国派来的使者,若是在这个时候放他回去,他必然会赶在援军之前到达宁彦边境…”
俞云双虽然没有将话说完,但是意思却十分明白。无论齐王彦景目前与长公主府的关系如何,私交为私交,国事为国事,只要他回到彦国,他的身份与立场便与整个宁国相对立。当初俞云双便是因为彦景的身份而放弃在议和上与他联盟,如今谈判失败,即便两人中间有一个卓印清作为缓冲,敌人依旧是敌人,永远不会变成朋友。
“兵贵神速,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在这个时候将我军出征的消息传出去。”俞云双的话带着不容置喙的力度,那是站在王者高度的人才会有的语调。此番话毕,俞云双微扬起下颌,透过青铜镜看向卓印清的面容,“若是你想将齐王从四方会馆中解救出来,我可以助你,但是之后他会被送到哪里,我说得算。”
身后的卓印清久久未语,时间久到俞云双以为他已然同意,此事算是告一段落了,卓印清才开口缓缓道:“云双,你应当知道两国交战在即,以齐王议和使者的身份,除非他回到彦国,否则只要在大宁的国境内,没人能有完全的把握保他周全。”
“到时候我会将他接到我的校场,对他礼遇有加。”俞云双用手中的篦子一遍又一遍反复梳理着头发,攥着篦子的指尖因为用力,隐隐透出一抹葱白,篦子细密的木齿穿过柔软的长发,牵扯之间似是带来了一些不适,只是她的心思却没有放在这里,承诺道,“我会护他周全。”
“这几日你与齐王相谈甚欢,到头来还会忌惮他的身份。”卓印清按住了她的手,动作温柔地从她的手中抽出了篦子,“而你手下的兵将与彦国历经多次生死之战,心中对于彦国人的偏见不在你之下,你当真以为你手底下的人在知道他的身份之后,不会对他动手?”
篦子就像是俞云双压抑自己的最后一个筹码,被卓印清从掌心中抽离,整个人都有些焦躁。双手攥紧,俞云双蓦地转过身来,下颌微扬直视向卓印清的眼眸:“那你说如何?难道还叫我放他回到彦国,好给彦帝通风报信不成?”
俞云双说话时的语速微快,就连声音也带着几分冷凝。
第90章
“云双。”卓印清扶着俞云双的肩头弯下腰来,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低于俞云双,减少对她的压迫,口吻柔和道,“我是关心齐王的安危没错,却也容不得你有半分闪失。齐王这些日子频繁往来于长公主府,若是他从四方会馆中逃脱,今上头一个就会怀疑到你的身上。到时候今上若是没有在校场中搜出齐王还好,一旦发现齐王的行踪,即便不是你将他放回彦国,今上也会给你安上一个叛国的罪名,这岂不是正中他的下怀?”
“难道你认为我助你将齐王放回彦国去,便不是叛国了么?”俞云双淡淡道,“我不怕今上的怀疑,因为在他眼中,除非我将长公主令交与他,否则无论我做什么,都与谋逆无异。叛国与否,能下定论的人不是他俞云宸,而是我自己,放齐王回到彦国,我过不了自己这关。更何况裴钧为了我,到了现在还在前线的战场上没有回来,我又怎能为了一个与我八竿子打不着的齐王,置裴钧的性命、置边关万万千千将士的性命于不顾?”
卓印清在听到“裴钧”二字的时候,背脊明显地僵硬了起来,连带着落在俞云双肩上的手也沉了许多。
俞云双显然也捕捉到了卓印清的不同寻常,却垂下眼帘继续道:“就像你不会用齐王的性命冒险,一定要送他回彦国一样,我也有不能妥协的事情,这是我的底线。”
“云双。”卓印清撤回了放在俞云双肩上的手,缓缓直起身来,“你即便不信齐王,也应该信我。”
“你教我如何信你?”俞云双亦站起身来,直直盯着卓印清道,“于你来说,齐王与你血脉相连,同宗同族。于我来说,他却是一把活着的兵刃,指不定到了什么时候,便会成为横在我在意的人脖颈上的那把刀。我是没有你了解他,我也不敢去了解他,因为我赌不起,更输不起。”
话毕,俞云双口吻冷凝道:“齐王不可能回彦国,谁助他回去,便是我的敌人。”
卓印清与俞云双相处这么久,还是头一回听到她用这样的口吻与自己交谈,这不是在两人熟稔之后撤下的防备,而是在别人触犯了底线之后竖起的倒刺,这种时候不管是谁武逆她的意思,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刺出去。
虽然心中清楚知道俞云双指的不仅仅只是一个裴钧,此刻就算将那人换成了宁国大军之中的张钧、王钧、李钧或者任何一人,俞云双都会不遗余力地去维护,但听到她将裴钧形容为“在意的人”,并且为了他毫不犹豫地全盘否决自己为她付出的所有…
卓印清阖了阖眼眸,平生第一次觉得如此无力。
两人各有各的坚持,今日再继续谈下去,难免会陷入僵局。卓印清在原地沉默了半晌,终是叹气道:“既然如此,齐王的事情便从长计议罢。”
说是从长计议,其实只是因为谁都无法让步。
俞云双嗯了一声,率先迈了步子,在越过卓印清时,曳地的云纹裙裾划破了他被烛火摇曳的倒影。
气氛沉闷得让人窒息,俞云双抿了抿唇:“你睡么?”
“睡的。”卓印清回道。
烛台熄灭,将一切湮没在晦暗之中。
临近小暑,夜晚在凌安城便成了一日之中最舒爽的时候,白日里的燥热在此时散去,即便隔着层层纱幔躺在床榻上,都能感受到习习凉风。
本该是酣睡的时刻,卓印清却在榻上辗转了许久,没有丝毫睡意。
身畔的俞云双轻阖着双眸,呼吸声平缓,应是已经入眠了,可眉头却若有似无的蹙起,似是睡得极不安稳。
外面的风声渐起,外间一扇半敞的支窗没有被支稳,每当夜风一重,便被吹得嘎吱直响。
俞云双的呼吸声顿了顿,手不自禁得攀住卓印清手臂,眉头蹙得更紧。
卓印清小心翼翼地从她柔软的臂弯间抽身,起身来到窗前,取下了叉竿将窗牖锁紧。那支窗果不其然安生了许多,卓印清在窗前静静伫立了一会儿,见它不再响了,轻叹了一口气,正欲回去,便透过窗牖镂空雕花的缝隙扫到一人正顶着月色远远向这里疾步跑来。
认出那人就是长青,卓印清转身回到内室,从架子上匆匆取了一件外衫便出了厢房。
当卓印清披好衣服阖住木门时,长青刚好疾奔到了他的身边。
见他这个时候出来,长青也来不及多问了,连额头上的汗水都顾不得擦,便将手中一直紧攥着的白蜡丸呈给卓印清,喘着粗气道:“公子,有急信。”
卓印清捏开蜡丸,就着头顶灯笼昏暗的光线一目十行读完,瞳孔蓦地一缩。
往常若是隐阁有什么消息,都是由阿颜或者楚老先生前来长公主府探病的时候带给卓印清,这个时辰传来的消息,还用的是白蜡丸,意义自然非比寻常。
长青只知道事出紧急,并不知道信件的具体内容,在将蜡丸递给卓印清之后,便压抑着急促的呼吸声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见他修长的五指紧紧攥着信纸边角,力气大到几乎要将那信纸揉碎,不由咽了一口吐沫,压低声音问道:“可是阁内出了什么事情?”
卓印清却没有答他,反问道:“什么时辰了?”
长青一怔,而后讷讷道:“我方才还听到了有人打更,算来此刻应该已经过了三更半了。”
“三更半…”卓印清好看的眉宇微微蹙起,指腹无意识地揉搓着信纸,喃喃自语道,“已经三更半了…”
虽然极力压住了音量,可音调却失了往日里的沉稳。
这是长青是头一回见到如此模样的卓印清,一直狂跳的心几乎要提到了嗓子眼,想要开口询问,却又不敢贸然出声打扰他,只试探地唤他道:“公子?”
卓印清直接将书信递给了他。
长青没有卓印清的功力,一行一行地将上面的字读过来,当看到信上的“死伤数十人”几个字时,只觉得整个人都在发蒙。
那封信中的内容,自然是关乎齐王彦景的。今夜三更把守四方馆的禁军换班之时,跟随彦景一道入凌安的亲卫队突然异动,由彦景指挥突围。因着卓印清的吩咐,四方馆外一直有隐阁武部监护,所以屈易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一面调派武部前去支援彦景突围出城,一面遣人为卓印清送来了这封急报。
彦景是否是因为察觉到今上加派禁军看守四方馆而选择铤而走险长青不得而知,只是长青却清楚的知道,不管彦景是出于何种原因,此刻隐阁的部署还未到位,彦景凭借一己之力就想突破禁军封锁,其过程定然凶险万分。倒也难怪沉稳如卓印清,在接到消息的时候也会失态。
又一阵夜风刮过,长青被信上的内容激出了一层冷汗,此刻再被凉风一吹,冷得缩起了脖子。见卓印清仅披了一件单薄外衫立在那里,清癯的身形映着头顶灯笼摇曳的烛火光,仿佛随时都要化了一般,长青挠了挠头,向着侧旁移了两步,为卓印清挡住了风,口中劝道:“此刻正值宵禁,且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凌安城内的巡防必定会更加森严,现在回隐阁是不行了,公子不若先回去休息,待到宵禁结束了,我便为公子备马车。”
卓印清原本还低头沉吟,在听到了长青的话之后,终于终于抬起头来,涣散的眸光渐渐汇拢,落到长青的身上,摇头道:“我不困,不必休息。”
而后一瞥紧阖着的厢房大门,卓印清向着不远处的白玉石桌指了指,开口道:“这里不是久留的地方,你且随我去那处坐坐。”
长青应了声是。
那白玉石桌便置放在玉兰花下,周遭遍是翠*滴的玉兰花枝,倒是一处掩人耳目好地方。
两人一前一后落座在白玉石桌旁,卓印清从长青的手中接过书信,叠好之后收入袖中,手却隔着衣袖柔软的布料不停得摩挲它,面上的神色难辨喜怒。
长青知他还在为彦景忧心,出声安慰道:“公子早已将隐阁所有武部撤回来应对,且阁中还有屈易调派人手,齐王必然能成功突围出城,公子莫要太过忧心。”
这话刚说完,长青自己都心虚了。包围四方馆的禁军都不是吃素的,卓印清观望了这么久而不动,就是因为没有万全的把握保齐王全身而退,齐王选择在今上增派兵力的第一天,仅凭身边的一队亲卫便想突围,棋走得着实冒进了。
卓印清清俊面容在皎皎月色的衬托下如纸一般苍白,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将手收回到了衣袖中,继续凝眉沉默。
第91章
两人便如此枯坐至东方既白,就着晨曦暖橘色的光线,长青能看到卓印清眉梢处被湿重露气染上的细碎水珠。他身上一袭素色锦袍因着晚间的湿气早已失了飘逸,整个人便看起来异常憔悴。
隐隐听见东方传来的一声强过一声的开门鼓声,是宵禁终于结束了。
因着久坐一夜,卓印清起身的时候步履有些踉跄,长青连忙上前去搀扶,触碰到他的手时,被他指尖滚烫的温度吓得一颤,惊道:“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卓印清的手四季冰凉,此刻发热,定然是又病了。暗自责备自己太过粗心,长青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卓印清没有触觉,查不到冷暖,只迷茫瞥他一眼,脚下便继续向前走。长青无法,只能连忙跟上他的步子。
马车是早就备好了的,两人一同来到隐阁,屈易早已率着武部的一应人等在卓印清议事的厢房中候着,见到了卓印清,匆忙迎了上来:“阁主。”
卓印清微微一颔首,语速微快:“情形如何了?”
屈易恭敬道:“突围成功,齐王已在我们的护卫下离开凌安,路线便是阁主早前定的那条,此刻离殷城应该不远了。”
卓印清低低应了一声:“可有人员伤亡?”
屈易侧头一瞥身后协助彦景突围的庚午支的首领赵时,赵时会意,上前几步垂头回答道:“齐王亲卫队死伤惨重,九十七人仅幸存十五,阁内武部三十二人受伤,阵亡在我庚午支,为…九人。”
庚午支一直以来负责监视四方馆,满共才有十二人,便有九人牺牲,剩下的三人只怕要被打散了重新分到其他支去了。
卓印清沉默了片刻,问道:“尸首在哪里?”
赵时阖眸,声音哀恸:“当时情况危急,并未有机会…”
虽然话没有说完,可是意思却明白了。在场之人都知道,以小皇帝的心狠手辣,只怕不会给这九人留全尸。
“我会将他们带回来的。”卓印清的声音并不大,说出的话却仿佛带着千钧的力度。
赵时的呼吸一乱,苦苦压抑了许久,才湿红着眼眶向卓印清继续汇报道:“齐王在临出凌安前,曾要求见阁主一面,以当面致谢。”
卓印清却摇头:“我会见他,却不是现在。此刻只需按照路线将他快马加鞭护送回彦国,否则等各城都收到了追缉他的旨意,我们便寸步难行了。”
这句话毕,卓印清转向屈易道:“你去向宋源带个话,自殷城开始伪造车马痕迹,殷晋之路为伊始,绕淅河水路,然后陆行途径官洲、岐山、陇岭,最终从禹西开始,直接连到莫国边塞。”
莫国?屈易一怔,却没有多问,领命之后直接退下。
卓印清又向着武部中的其余人吩咐了后续事宜,待到诸事处理完毕,这才注意到天光已然大亮了。他历经了一整夜的忧心与紧张,如今这股劲儿散了,整个人便如同被抽去了丝一般,气力不济地坐回到藤椅中。
蒙叔与楚老先生一早便在外边候着,知道卓印清有要事处理,便一直没有打扰。此刻屈易也走了,武部的人也散了,两人方一入门,便见到卓印清一手执笔书信,一手捂着唇低咳的模样。
蒙叔的脚下的步伐一顿,楚老先生却没管其他,抬步上前便抽了卓印清手中的笔。
笔尖上还新润着徽墨,被抽出时就在卓印清的虎口处留下了一道。
“笔都执不稳了,还写写写!”楚老先生气得破口大骂道,“还嫌自己的病不够重么?”
蒙叔亦在这个时候走上前来,拉住了他,解释道:“方才听长青说公子一晚上都没有休息,我们过来看看。”而后上下一扫他的形容。
此刻的卓印清面色憔悴,沐浴在半敞窗牖处照来的晨光里,整个人苍白得仿佛要随时消失了一般。
楚老先生一探卓印清手腕的脉象,双眉向着中心深深攒起。也顾不得再骂了,楚老先生沉声道:“阿颜呢?”
“在药房罢?”蒙叔提醒道。
楚老先生口中低低“嘶”了一声:“我去煎药,换她来照看阁主。”
这煎药的事情往常都是阿颜来做的,如今突然颠倒了过来,蒙叔有些茫然。
卓印清却只等他一走,便又提起了笔。
蒙叔回过神来,不赞同道:“公子这又是在做什么?虽然是在等喝药的功夫,也应该去榻上躺着好好休息才是。”
做什么?自然是在给俞云双写信。
昨日两人方为彦景的事情起过争执,今天彦景便破了禁军的守备逃出凌安。隐阁的武部除了屈易直率的甲子支,其余各支都未曾对外露过面,今上查不出是谁从旁襄助齐王,不代表俞云双不知道。卓印清反复思索,不知怎样将此事与俞云双当面说清,自然用起了老方法。
只是这笔尖在澄心堂纸上隔空划拉了许久,落下去的时候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彦景的出逃事出突然,并不是他的授意,可是计划中的每一环节都出自他的手笔。
自己昨日所说的从长计议确实真心,可如今彦景已向着彦国出发,这句话无论怎么听,都像是他为了松懈她的警惕而使的缓兵之计。
昨日俞云双的那句“你教我如何信你”不断在脑中回响,横冲直撞了半天,搅得人一片晕眩。卓印清努力清理着思绪,却愈发乱得厉害。
胸口隐隐发闷,仿佛有什么在往上冲,卓印清捂唇猛咳了一阵,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蒙叔已经近到了他身前,手也被他不由分说地摊开。
毛笔“啪”一声坠在桌案上,在澄心堂纸上氤氲出了一点又一点的墨渍。
卓印清方才用以捂唇的那只手上,有殷红血渍顺着指缝流下,在苍白肤色的映衬下更加怵目惊心。
蒙叔心神欲裂,抓着卓印清的手都剧烈地颤抖起来:“楚鹤!”
只是因着音调失控,声音变如同含在喉咙里一般,含含糊糊得听不清。
“楚鹤!”蒙叔又暴喝了一声,口吻都染上哭腔,显得格外茫然无助。
第92章
俞云双此时正穿着一袭百褶如意月裙,玉立于奉天大殿内,胭脂色的裙裾铺展开来,将殿外的百花都比得黯然失色了不少。
只是俞云宸却没有心思去琢磨这些,双手在御座的扶手上紧攥成拳,他的面色森然,阴测测问向俞云双道:“也不知皇姊是否知道昨夜齐王彦景突围逃出凌安城的事情?”
这件事情俞云双当然知道,而且知道得恐怕比凌安城内的大部分人还要早一些。昨夜俞云双睡得并不安稳,醒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侧眸一瞥卓印清并未躺在身畔,便心知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