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荷衣听他口口声声谢小姐,忽然起了疑心,淡淡地道:“这谢小姐,怕是你的相好吧?等我告诉梅太太,看她怎么收拾你。”梅太太是有名的胭脂虎,几十年都不准梅文徽纳小,这要是传到她耳朵里,怕不是摸了老虎的屁股?梅文徽回家,绝没有好日子过。
梅文徽脸色一红,忽又转青,道:“我刚说过福祸无门,唯人自招,你偏不信,还要试一试。你以为你今天能躲过去?”从沙发上跳起来,冲到白荷衣面前,抡起拳就打。梅文徽的行当是武生,身上很有两下子,白荷衣这个唱闺门旦的哪里是她的对手,只得抱住了头,护住脸面,在沙发里缩成一团,任他痛打一场。梅文徽看他挨打不还手,打了十几下后也收了拳头,看见地上有绳子,拣起来把白荷衣连人带椅捆了。这绳子还是刚才他和老刘捆扎旗靠是留下的。
白荷衣不知他捆了自己要做什么,问道:“你想怎样?”
梅文徽打了一场,微微有些喘气,毕竟是五十岁左右的人了,不比年轻时。当下喘着气道:“一不做二不休,我既然想要一件东西,就一定要弄到手。谢小姐受了伤,绣画又没到手,不是白忙活一场?不过有你在,不怕你的宝贝师妹不拿绣品来换。”左右一看,看到茶几上的电话,坐过去就往琴宅拔,那头刚好是之琬接的电话,喂了一声,梅文徽心头一喜,道:“秋小姐吗?你好。你白师哥要跟你说话。”
拿了话筒递到白荷衣嘴边,白荷衣扭头不睬,梅文徽抬脚就往他身上踢去,踢得他哎哟一声叫了出来。梅文徽满意地把话筒放在自己脸旁,说道:“秋小姐,刚才可听仔细了?是你白师哥没错吧?你要他平安也可以,拿你的绣作来换。手帕绢头这样的小东西就免了,我要大幅的。就你一个人知道此事,你一个人带了来,就在逸村十七号,你白师哥的家,好找得很。我就等半个钟头,过时不候。”看看白荷衣,估计不出他在之琬心里的份量,便又加一句道:“你要是不来,明天就等着领他的尸体吧。”他想就算秋小姐已经有了未婚夫,不把白荷衣放在心上,但性命悠关,也一定会前来。
白荷衣听了急道:“师妹别上当…”
梅文徽要的就是这一句,等他叫出,这才慢悠悠搁好电话,笑眯眯地看着白荷衣道:“你还真是我的好搭档,要不我们什么时候合演一出戏?今天打得痛快,就演《坐楼杀惜》?”
白荷衣不齿他,道:“我刚要排《战金山》,正愁找不到金兀术,你来反串一下?”金兀术的角色是架子花脸,梅文徽是武生,大可演得韩世忠,他却让说要他反串金兀术,那是讽刺他是坏人了。
梅文徽道:“啧,啧,啧,还真是爱国志士,这当口排这个戏,不怕日本人找上门来?”心里也佩服他的勇气。叹口气道:“你这时自然当我是坏人,是反角,但你要想想,我们相交十多年,我可是这个样子的?人嘛,谁一生下来就是坏的?还不都是情势所迫。那董超薛霸难道一开始就想在野猪林杀林冲?都是被逼上梁山。”
白荷衣听他颠倒黑白,拼命为自己开脱,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第二十三章 还魂
之琬放下电话,就要奔上楼去拿绣作。一幅刺绣而已,哪里比得上人重要。她早就不是当年的深闺怨女,在香港这三年,开阔了她的眼界,放宽了她的心胸,不然也不会特意挑了寓意深远的古画来临摹刺绣,出售换米了。刚上了两级楼梯,忽然瞥见窗户外头的庭院里,赵老大手持铁锹在追赶什么东西,嘴里还嚷着“臭狐狸,看我不打死你”什么的。
赵老大在琴宅做着园丁的工作,把个小小的花园侍弄得像个花店,一年四季有花,院子里花香满盈,对老鼠、黄鼠狼这类毁坏苗圃的小动物一律赶尽杀绝,狐狸当然也在其中。之琬听了心念一动,返身下楼,跑到院子里问道:“大爹,看见狐狸了吗?”
赵老大道:“是的,小姐。这只狐狸三天两头的来,赶都赶不走,抓又抓不住,狡猾得很。害得我老婆养的几只下蛋鸡都在鸡窝里关着,不敢放出来。走,走,再不走看我不拿枪来打你。”挥舞着铁锹,做势要打。
之琬看着那只老狐皮毛无光,眼神凄婉,看见之琬就冲她呜呜地叫着,甚是可怜。之琬想这只狐狸有多老了?如果是当年在祖坟那里害她摔跤的那只,就有四十多岁了吧。一只狐狸能活这么长吗?这么多年它不停地出现在自己身边,一定有它的原因吧?是真的要这具身体还它的魂?
那老狐的眼睛还在看着之琬,不避不逃,也不攻击,只是端坐在花园的一角。之琬想一下,对赵老大道:“大爹,它好象不是要偷鸡,不过是想借个地方做窝,你就由它去吧。你去忙的,我在这里呆一会儿。”
赵老大道:“小姐当心,狐狸能安什么好心?”不过既然小姐叫他去忙,意思就是不想要他在面前,便提了铁锹走开。
之琬蹲下身子,直视着老狐的眼睛道:“我们也算是老友了,我想你不会是要想害我,虽然那次被火车卷走,你确实是要我这个身子。如今你也老了,我也不再是以前的我,见了你也不再觉得害怕,我且猜一猜你跟着我的目的。”
老狐竖起耳朵,朝向之琬,表示在听,眼神也变得柔和。
之琬轻声道:“你是不是跟我一样,也被那枚玉璧换了身子和魂灵?”
老狐哀鸣一声,似有眼泪盈目。
之琬点头,道:“你想还魂?但有谁会借给你一具身体呢?我虽然同情你,但也不愿。我还要等夏阳回来,我和他是发过誓的。”
老狐幽怨地看着她,满眼委屈。
之琬同情地道:“你大概是老了,再也奔跑不动了,想要安息,但人的魂灵寄居在狐狸的身子里,得不到安息,是吗?”
老狐上前两步,把头搁在之琬的膝头,狭长的碧目啪嗒啪嗒地落下泪来。
之琬心酸地道:“是,我都明白。我怎么能不明白呢?我也是这么过来的。”用手抚摸老狐的皮毛,有好几处已经脱落见皮,可见是老迈年高,受尽颠沛之苦了。之琬也垂泪道:“你是谁呢?这么可怜。我到底还是在同龄的女孩子体内,都有这么多的困惑和不解,艰苦和磨难,你怎么就到了狐狸的身子里,该有多么痛苦。”
老狐呜咽了一声,用舌头舔了舔她的手。
之琬又问道:“一切都是那枚玉璧出的错吧,你是不是身前也曾在月圆之夜照过玉璧?然后就发生了这样的怪事?”
老狐的大眼闭了一下,算是回答。
之琬道:“我明白了。你看今天又是月圆之夜,所以来寻我?”看看老狐的神情,知道猜得不错,接着道:“我有一个主意,你看行不行?”老狐点一下头,便又道:“如今有个坏人,抓住了白师哥,要我用绣画去换。你要是不嫌弃那个身体是个男人,就借他的身体如何?”
老狐一秒也没有迟疑,飞快地点了一下头。
之琬强按下对梅文徽的抱歉之意,道:“那好,我上楼去拿玉璧,你一会儿跟着我到白师哥房子里去,我把玉璧给他看,引他到月亮底下,你见机行事,可好?”
老狐又点一下头,眼中流露出感激之意。
她再摸一下老狐的头,匆匆上楼,在一个老旧的樟木箱里翻出那枚玉璧,外头还是用一块旧手帕包了,拿在手里。下到庭院,抬头一看,一轮圆月刚刚升上天空,院子里的木香架下,老狐已经等在了那里。
之琬朝它点点头,往十七号而去。琴宅在七号,白荷衣在十七号,两幢房子不过隔着几百步的路,三五分钟就到了。之琬拍拍院门,不多时便开了,梅文徽看看她,又向她身后张了张,确定是她一个人来的,才放她进门。
掩上院门,梅文徽道:“秋小姐,又见面了,这一向都好?”
之琬道:“好,承你记挂着。”
梅文徽疑惑地道:“你这是客气话呢?还是另有所指?”
之琬微微一笑,道:“那就看听的人怎么去想了。”
梅文徽有些薄怒,道:“秋小姐,这一切都是你引起的,你要是当年痛痛快快答应卖我一幅,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你偏要自高身份,看不起人,得到这样的结果,可不要怪到别人身上去,你都是你自作自受。”
之琬抱歉道:“梅老板说得没错,当年是我年轻气盛,说话不知分寸,得罪了梅老板,小女子这厢陪罪来了。”说着两手放在右边腰间,屈身福了一福,行的是她当年做闺女时用的礼仪。她起意要害梅文徽,确实是于心不安,因此不管是言语上还是礼仪上,都甚是礼貌周全,心里是一百二十万分的抱歉。
但这在梅文徽看来就加倍地成了讽刺,她越客气,他就越羞愤,总觉得她一言一行都是在讥笑他。看她削肩薄体,弱质纤纤,满脸歉意,却是越看越怒。刚才那个大礼,只有在戏台上旧时女子才行,她在这个时候行这样的礼,又是暗含什么不屑吗?越想越是疑心,见她手里拿着一个绸布小包,劈手夺过,质问道:“我说要大幅的,你拿一块帕子就想换白老板的命?难道白老板在你心目中就只值一块手帕吗?”
抖开手帕,见上面什么也没绣,不由得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想消遣我吗?还是你是大作就真的那么金贵,白老板的命都不肯换?”挥舞着手,连比带画,以示不满。
之琬见他抢去了玉璧,又挥胳膊动手的,像是要打她,心里害怕起来,退后两步道:“梅老板别动手,请你看看你拿着的那枚玉璧,那是真正的汉璧,和田青玉琢的,世所罕见。”
梅文徽听她这么一说,这才留意起手上的圆璧,一看果然古意扑面,玉洁可爱。他也算得上有名的武生,积下了一些钱财,见识过一些宝贝,古玉也有一两件,只不过都是小东西。这玉璧这么大,在手里一摸,又温又润,确实是件好宝贝,心头一喜,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之琬再退一步,道:“想把这枚玉璧献给梅老板,请梅老板鉴赏鉴赏。”
梅文徽动容道:“哦,看不出你这个小女子倒有这样的好东西,为了你白师哥连汉璧都肯拿出来,却就是不愿拿绣画出来?”
之琬摇头,“我的绣活算得了什么?哪里能和师哥的性命相提并论?我今天已经拿了四幅去绣庄出售,谁想要都可以买得到。是梅老板把它看得太要紧了,拿住我师哥,以性命要挟,我怎么能不拿出压箱底的宝贝来换。”
梅文徽扬眉道:“是吗?可惜你说得晚了。很好,你这孩子有孝心,这枚玉璧就算孝敬师伯了。”拿了玉璧细看。虽然是月上中天,明月如镜,但终究昏昧不明,看不真切。他举起玉璧迎着月光看去,却看见璧中出现一只狐狸的头脸来。他还当是自己眼睛花了,使劲睁大眼睛,死盯着玉璧瞧,忽然眼前狐影闪动,向他当面扑来。
这当儿怎么会有一只狐狸出现?他疑惑地睁着眼睛,眨了两眨,忽觉身子一轻,像是飘在空中。
之琬见老狐跃起扑向梅文徽,知道更无可奈,再退几步,静观事情发生。忽然身边抢出一个人来,手持棍棒,击向狐身,之琬刚叫一声:“别打!”却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赵老大一手持棒,一手拎起狐狸尾巴,倒悬着狐身,得意地道:“可算让我逮着了。小姐,你没吓着吧?”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之琬来不及细想,怔怔问道:“大爹,你怎么来了?”
赵老大道:“我看见小姐出门,然后这狐狸在跟着你,不放心,就回家拿了根棍子,也跟过来了。一来就看见这狐狸要咬你,我就给它一棒,总算除了害。小姐,你还好吧?”
之琬没有回答,先看那狐狸,口鼻处流出血来,一滴滴溅在地上,已经气绝。她不知道狐身里是谁的魂灵,便扑到摔在地上的梅文徽身前,颤声问道:“梅老板?”她不知道这人现在是梅文徽还是谁,因此先试探地问一声。
那梅文徽勉力张开眼睛,用细弱的声音答道:“是我,琬儿。”
之琬一颗心紧张得砰砰直跳,不确定是不是老狐,又问道:“是你吗?”
那梅文徽点点头,脸上疲态必现。这样的精疲力竭,照理是不会出现在五十来岁人的脸上的,之琬这才相信,老狐已经还魂了。刚一变换,老狐就被赵老大打死,那就是说,梅文徽死了?
之琬打了寒颤,拉紧衣襟,强做镇定道:“大爹,白师哥在里头,你去把他背回家去。”
赵老大答应一声,把狐尸放在地上,奔进屋里,连声惊呼,道“啊,白老板,是谁把你捆起来的?是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的?你告诉我,我饶不了他。”又跑出来指着梅文徽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卷袖子抡拳头就要动手。
之琬拦着他道:“你先把师哥背回家,这里有我。”
赵老大愤愤地放下拳头回屋,背了白荷衣出来,说:“小姐你一个人行吗?这个人可不是好人。”
之琬道:“行了,你快去吧。”等赵老大背了白荷衣走了,她才蹲下来,问道:“你究竟是谁?”
那梅文徽细细声道:“琬儿,我是你父亲的原配妻子,姓竺。算起来,你也是我的女儿。”
之琬惊得站起身来,看着梅文徽的身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来自己的经历已经算得上离奇了,谁知还有更离奇的事,更可怜的人。这么一想,又慢慢蹲下,轻声唤道:“阿姆娘,你受罪了。”
竺夫人老泪纵横,断断续续地道:“只有你知…只有你知…琬儿,苦啊…”
之琬悲从中来,也哭道:“我知道,我知道…阿姆娘啊,你是怎么成的这个样子?”
竺夫人茫然道:“不知啊,不知啊。只记得有一日我照璧细看,忽觉身子被困,又不知过了几时,我方明白,已化成狐狸…又为雄狐所逼,诞下狐崽…”忆起往事,羞不能言。
之琬记得在祖坟初见老狐,身边跟着两只小狐,原来竟是…摸着竺夫人的手道:“阿姆娘,不要想那些了,现在都好了。地上凉,我扶你起来吧。”
竺夫人摇头,用更细微的声音道:“琬儿,我是不行了…早萌死志,只为狐身所累,竟是不得死处…今日能以人身而死,吾愿已足…此皮囊非我,可不加理会…你将那狐体包裹装殓,葬于我之冢上,让吾两世之身,归于一处,以完吾愿…”
之琬哽咽着应道:“是,我记住了。”
竺夫人忽又睁眼问道:“你可知我今年多少岁数了?”
之琬在心里粗略一默,忍痛道:“阿姆娘,我算不出,你也别去管它了。”实则她一算,心里更是伤感。她父亲乔伯崦冥寿是一百零四岁,竺夫人就算小着几岁,也快要百岁了。她二十岁上去世,算来也快八十余年。百岁的魂灵,困在八十岁月的狐身里,怎不让她痛煞。
想来那日定是月圆之夜,竺夫人无意中摩玩玉璧,正好有一只雌狐经过,就此被互换了魂灵。竺夫人为狐身所困,哀鸣悲愤,而那一屡狐魂进入竺夫人之体后,不能相容,魂散而人死,所以竺夫人才在二十岁的芳华绮年离奇死去。旁人不知何故,装殓了竺夫人后,那枚玉璧也收了起来,放在竺夫人珠宝箱内,过了许多年,成了自己的嫁妆,引得自己离魂复生。竺夫人在不知过了多少年后才明白自己成了狐狸,定是想过无数办法要回复人身,她一直跟着自己,一来玉璧在自己手上,二来也是想借自己的身体吧?她后来把玉璧从吴夫人墓中偷出交给自己,仍是想要还魂,就算不能复生,能够死去也是好的。
竺夫人叹口气,看一眼那狐尸,流出最后一滴眼泪,魂飞魄散而去。那梅文徽的眼睛顿时失了焦点,痴痴呆呆,像是成了废人,只余一口气在。
之琬擦干眼泪,脱下外衣,将狐尸和玉璧一起裹了,抱在怀里。她要把玉璧和狐尸一起葬在竺夫人墓里,一人一狐一璧纠缠了八十年,是该让他们都合葬在一起的。等赵老大回来,吩咐道:“你和老刘把梅老板送回他家去,就说是在路上看见他喝醉了酒,好心送回去的。不用多说他害师哥的事。”
赵老大答应了,又回去叫来了老刘,两人把瘫软无力的梅文徽搬上人力车,一个拉一个推,往梅家去了。
之琬抱着狐尸,抬头望着圆月,说道:“天上的神灵和过往的神灵,你们听了,我是乔之琬。你们在天上应该看得清清楚楚,你们造出这样祸害人的东西,害人无数。竺夫人和我从不曾对你们不敬,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磨难?今日是我乔之琬陷害梅文徽梅老板,你们要责罚,只管来就是了。只要竺夫人能魂归故土,我甘愿受罚。但是只有今晚,过了今晚,我是一概不认的。你们也别来找我,我还要留着我这条命、这个魂、这个身子,我死也要等到夏阳回来。明天我就带竺夫人回乡安葬,你们统统给我让路。”
抹干脸上的泪痕,关上院门,抱着狐尸回琴家。
路上静悄悄一个人也没有,天上是湛湛清清的一张深蓝天幕,中间是一轮熠熠亮亮的如璧明月,月光如水银一般照在她身上,照着她只单影孤,照着她素容哀面,照着她泪眼寂眸,照着她痛心彻肺。
怎么哭都不哭够的心痛,怎么喊都喊不完的号淘,怎么挨都挨不尽的磨难,怎么等都等不回的情人。这世上的苦怎么这么多?这相思怎么这么没完没了?之琬的眼泪抹了又有,抹了又有,不敢回琴家让两位老人看见了不安,就站在月亮底下,流泪流了个痛快。
第二十四章 流年
“流年度,怕春色三分,一分尘土。”之琬在天井里唱着曲子,舞动着水袖,身姿翩然。舞累了,停下歇一歇,又把另一句词在心里吟了两遍: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流年易过,转眼又是四年,之琬已快要二十八岁了,真真如《牡丹亭》里杜丽娘所说的,“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之琬抖了抖水袖,又唱着:“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远…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唱到这里,自伤身世,再也唱不下去了。看着院子里的一棵高大的枫香树又黄了叶片,随着秋风飘落一地。
又是一年要过去了,身世如萍,红颜蹉跎,难道就要这样老此一生吗?之琬忽然想起沈九娘来,她书空咄咄不就到了四十多岁,才遇上让她心许的人。自己的情况虽然和她稍不一样,但春闺寂寞,也是相同的悲叹。
正感伤间,忽听一阵笑语传来,跟着两个人牵牵绊绊地走了出来,一个人道:“别闹了,我要排戏。”一个道:“你这出戏唱了几百回了,还有什么可排的?陪我上街去,这些天街上可热闹。”一个道:“师妹在等着呢。”一个道:“让她自己先排着好了,做什么一定要拉上你?”
之琬听了好笑,故意咳嗽一声,唬得那两个人赶紧放开,白荷衣加快两步,过来问候道:“师妹,你早来了?”的
唤茶噘着嘴,白之琬一眼,道:“那好,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排你们的。”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双手托腮,再不言语。
原来这唤茶丫头一年年的大了,不知怎地就痴缠上了白荷衣,非闹着要嫁他。白荷衣心里另有打算,因此老躲着她。唤茶猜出是怎么回事,对之琬的脸色一天难看似一天,就快把她当成不共戴天的仇人了。之琬却佯装不知,对她仍旧像从前一样。
白荷衣看唤茶闹得不成样子,有时也哄哄她。他不哄还好,这一哄唤茶就像得了圣旨似的,更不把之琬放在眼里,连说话都夹枪带棒,冷嘲热讽。白荷衣实在看不下去,呵斥两句,她又哭天抹泪,闹得合宅不宁。
这天因晚上要到天蟾舞台唱戏,选的剧目是《游园》,小旦和贴旦之间有许多的身法步法的配合,白荷衣和之琬说好了在院子里排演一下,唤茶又吃起了飞醋,先拦着不许一起排,看拦不住,就鼓着腮帮子在一旁看着,生怕两人有什么亲热举动,贴心话语。
白荷衣也烦了,道:“你在旁边看着,我们怎么排?”
唤茶怒道:“我在旁边看着你就不能排了?那戏院子里有上千的人,那你还不演了?”
之琬忍住笑,招呼老胡道:“胡师傅,辛苦你了。”
老胡坐下调了调弦,道:“哪里说得上辛苦?好多年没有这么畅快过了,三天三夜不睡也不觉得辛苦。”
唤茶插嘴道:“不要说闲话了,要排赶紧排,排完了我们还有事。”
白荷衣喝道:“唤茶!”
唤茶应声回嘴道:“做什么?告诉过你不要叫我唤茶了,说过一百遍都不听,当耳边风吗?叫我毛丫头。我本来好好的名字,要谁多嘴多舌改的?”
白荷衣脸气得发青,待要说话,之琬示意老胡开始,老胡点一下头,拉起了《皂罗袍》,白荷衣只得定了定神,唱道:“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这韶光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