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第一个笑得前仰后合,用手指着他笑道:“三弟真是越来越坏了,这样的话,我也想不出。大哥,我看你还是算了吧。人家新婚燕尔,你当的什么法海?”
大嫂也埋怨道:“看你,三妹妹第一次见面,怎么不说点好听的,只拣没意思的话瞎说。好啦,时候不早了,摆饭吧。三妹妹这两天都没吃饭,一定饿了。”高声道:“小桃,叫厨房摆饭。”
旧式人家的房子里,也没有餐厅一说,主人说一句摆饭,在那里就摆到哪里。如果家里有老人在,多半就在老人住的屋子里。吴家两位老人都已经去世,大老爷二老爷也不住在家里,吴宅常年只有吴菊人在,他平时吃饭不是在账房,就是在自己的起居室里。这下是因为他成亲,大房二房的人都回来了,才在平时见内客的花厅摆饭。
吴萸人被夫人打断,本来就不高兴,这时更有点怒上心头,觉得这个三弟真是不给我这个大哥面子,便虎着脸道:“我是吴家的家长,家门家规,当然要由我来讲给新进门的人听。三弟妹,你在娘家是小姐,过了门是我吴家的新妇,就该守我吴家的规矩。”他这话说得比先前又重了一些,听得二位嫂嫂都不再嬉笑,紫菀仍是低眉垂眼,不发一言。
吴菊人冷笑道:“规矩?哪里来的这么多规矩。大哥为了顾自己的面子,丝毫不考虑我的感受。你在我的新娘子面前立什么规矩,让我的脸往哪里放?再说了,你平时又不住在这里,一年不过是新年里回来一趟,祭个祖就走。这个家的家长现在是我,要立规矩也是由我来立。”
吴萸人拍案而起,怒道:“三弟,你为了一个女人敢这么跟大哥说话?”
吴菊人也怒颜相向,道:“她不是‘一个女人’,是我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回来的妻子。将来是我孩子的妈,就跟大嫂和我们三兄弟的母亲一样,是家里的当家人。以后是她和我过日子,不是大哥。”
吴萸人大怒,说道:“好啊,刚娶了新妇,就不认大哥了。常言说得好: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一句话说得大嫂二嫂怒目而视。
他这句话没完,就被吴菊人打断道:“大哥,你三国演义看多了,什么锦囊妙计没记住,就记住了这一句。就算兄弟是手足,妻子是衣服,手足断了长不出,衣服破了换一件,那我也没看见街上有人不穿衣服就跑出来的,断手断脚在街上要饭的倒多的是。这是不是说衣服比手足要紧?”说完嬉皮笑脸地一笑,嘿嘿地端起茶碗喝茶,偷偷看一眼紫菀。紫菀要拼命咬住嘴唇才绷着没笑出来,心里早笑得要死。
大嫂二嫂二哥都笑得弯了腰,大哥掌不住,也笑了出来。大嫂笑得嗳哟连天,说:“三弟赖皮起来,真是要人的命。三妹妹,将来你就知道了,你嫁的是一个泼皮无赖,无法跟他生气的,只好随他胡闹。”
紫菀再也忍不住,起身朝大家福了一福,跑到花厅外头去,躲在一边闷声大笑,笑得眼泪都溅了出来,抽出手帕来捂在脸上,等笑够了,偶一回头,却见吴菊人靠在门上看着她笑。紫菀的心像是漏跳了一拍,半晌才荡悠悠地回到原处。
二嫂笑着跟出来拉了两人进去,按在饭桌边上坐下,说:“好了好了,将来有的是你们的好日子,这下我算是看出来了,三弟只嫌我们在这里讨厌,巴不得我们快走。赶紧吃饭,吃了饭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回上海的回上海,回杭州的回杭州,让他们小夫妻过他们的小日子。明年添个宝宝,我和大嫂就能在公公婆婆灵前烧香还愿了。”
当下丫头仆妇们摆好了饭,吴菊人拉了紫菀向兄嫂敬酒,吴萸人一口喝了,说道:“刚才说的话三弟妹要是不计较,我就放心了。我原是一番好意,看来三弟是嫌我多事,果然是长大了。”吴萸人看三弟这么向着新妇,便改了口风。商人圆滑,见风使舵,再没有错的。
紫菀微微一笑,再不多言。略吃几口,放下筷子,说:“各位慢用,我吃好了,先回去了。”也不管其他人怎么看,转身回房,鹦哥忙跟上。
第三十章 花炷
回到房里,唤茶已经回来,紫菀忙问她玉璧在哪里。唤茶也不知道,看小姐这么着急,也说明天回家问云姨娘去。紫菀无法,坐在那里呆呆出神。稍时天色渐黑,鹦哥点上八支粗大的描金龙凤红烛,照得新房一片华彩。又替紫菀换了衣服,放下头发,关窗掩门。
紫菀心里焦急,让丫头都出去,自己又在箱子柜子里一阵乱翻,吴菊人进来也不知道,猛听见他向自己问话,心里一惊,右手食指在一把银柄小裁纸刀上碰出了一条口子,马上有血珠渗了出来。这裁纸刀是文房用具里头的,紫菀不知怎么就找到那里。忙收回手看,用拇指压住伤口,四处寻找止血的东西。心想这里没有纱布没有药水棉花没有碘酒,别弄成破伤风了,可没法治。一眼看到屋子中间的圆桌上有一只托盘,盘里整整齐齐叠着一条白色的丝巾,便拿来包在手指上,回头道:“你刚说什么了,我没听清?”
吴菊人看她拿了这条丝绢缠在手上当纱布,错愕不已,过了一会儿才问道:“手怎么了?”
紫菀指着文具匣子道:“我没想到里头有把刀,划破了一点,不要紧。”开了另一个箱子再翻。
吴菊人看着穿着一身海棠花色贴身衣裤的新娘子,散着发髻,肩若削成,腰若纨束,真个犹如海棠春睡、芍药笼烟一般,心中欢喜无限,那点小事也不放在心上,问道:“你要找什么,叫丫头们找就是了,哪里要你自己动手?看划破了手,今后怎么绣花。”
紫菀随口问道:“绣花?”想起刚才二嫂也说她绣的花好,看来之琬是个刺绣好手,怎么从来没听妈妈说过?要是真的会绣,那帐子上的洞怎么不补上?想起帐子上那洞,丢下手里的东西过去看。两个丫头早把床铺好了,帐子也放下了,原来帐子前帘上有个洞的地方现在是完好无恙。
吴菊人跟过来,也捞起帐子来看,一边含情脉脉地说道:“是啊,我开始对你倾心,就是看见沈九娘穿的戏服上的花,听韦老爷说是你绣的,我就想要怎样聪慧的人,才能绣出这样的花。你绣的喜帐这么精细好看,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可知你对我俩的婚姻也是看重的…哎呀,不好!”扑过去三下两下拍熄了溅到帐帘上的火星。
却是紫菀展开帐子在烛前细看,哪知烛芯正好爆个烛花,落在了帐帘上,亏得吴菊人扑救及时,才没有蔓延开去,但帐帘上已有了指甲盖大的一个洞。
紫菀用手摸着这个洞,边缘的形状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心里的惊恐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原先她还以为是丫头们不当心,把火星溅到了上头,原来却是自己弄的。那么,如果新娘是那个会绣会缝的乔小姐之琬,那在以后的日子里,她有的是时间把这个洞补上,但这个洞却一直保留了几十年,直到她再次见到她的时候还在。是不是说,这其间那个绣帐的之琬始终没有再看到这顶帐子?那和吴菊人生下妈妈吴霜的是谁?想到这里,吓得浑身直打冷颤。
吴菊人看她吓呆了,忙安慰道:“不要紧不要紧,在破了的地方再补绣上一朵花就看不出来了。你有那么好的针线工夫,一定会补得天衣无缝。”
紫菀喃喃地道:“不,我不会补它,直到我死也不会补它。”她说这话本是随口一说,却又惊得她一跤坐倒在床榻上。隐隐觉得有件事大大的不好,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前天夜里倒在她脚边的是谁?这个念头一起,按都按不下,心慌意乱地爬起来,满屋乱走,嘴里咕哝道:“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吴菊人被她的举动也吓着了,上前来拉住她道:“宛玉,怎么了?”
紫菀恼道:“不要叫我宛玉,我不是宛玉。”挣扎开他的掌握,手上缠着的丝巾也松了,她扯下来扔在桌上,雪白的丝巾上一抹鲜血,煞是惊人。
吴菊人看见这条作为合卺证明的白色丝绢成了这样,哭笑不得,一把抱住她,问道:“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大哥说话惹你生气了?你说出来,我替你出气。只要我们两人相亲相爱,我才不管他是大哥还是天王老子。”说着就想去亲她。
紫菀回手就是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怒道:“谁和你相亲相爱?”以前每当夏阳要来亲她,她都是一巴掌打去,这下也是随势而动。这原是和夏阳闹着玩,带点玩笑的意味,出手如风,落掌却轻;夏阳也是随她打来,伸脸相迎,从不落空。而吴菊人一直当她是温柔腼腆的淑女,哪里会想到她会打自己一耳光,这一巴掌挨得清脆之极,登时呆住了。
紫菀趁这工夫脱身,奔过去拿起文具匣子里的小裁纸刀,握在手里,刀尖向外,咬牙说道:“你敢过来,我就刺你一刀。”
吴菊人哭不是笑不是,半晌才道:“下午是你先喝的合卺茶,可是反悔了?你要不同意,说就是了,至于要动手吗?你快把刀放下,别又伤了自己。”他想来日方长,新娘子面薄害羞,也是常事。何况又受了大哥的羞辱,自然会把气出在自己身上。便道:“你身子怕还没复原,早点歇吧。我还是去外面睡。”看看桌上的丝绢,摸摸挨了巴掌的脸,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自去安歇不提。
剩下紫菀一个人,在千头万绪、惊吓怀疑中渡过了一夜。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才睡着,这一觉醒来就见红光满室,隔着帐子看见吴菊人坐在床边看一本书,见她睁开眼睛,就朝她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在自己房里还要噤声?紫菀虽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却聪明伶俐,也就不声不响。看他已经穿好了衣服,却装模作样的大清早看的什么书,不觉好笑。
吴菊人见她笑,自己也笑了,然后压低声音说:“还不都是给你闹的。”然后扬声道:“夫人醒了,进来侍候吧。”
紫菀以为进来的会是鹦哥和唤茶两个,谁知却是两个中年仆妇,她依稀记得是大太太身边的佣人,她们来做什么?
这两人仆妇一个端着一个托盘,里头有两盏茶,另一个打起帐子,从床上拿起一条白色丝巾,看了一眼,朝吴菊人和紫菀行礼道:“恭喜三老爷三太太,请喝合欢茶。”
吴菊人面无表情地端起来喝了,然后放盘子上。紫菀却想:我还没刷牙呢,喝什么茶,便道:“放下吧。”
那名仆妇依言放下,收了丝巾,两人又行了一个礼,笑嘻嘻的走了。
紫菀刚想这条弄脏了的丝巾怎么到了床上,她们又拿去做什么?猛然间醒悟了过来,羞得满面通红,随手抓起身边的一个枕头朝吴菊人扔去,啐道:“呸!”
吴菊人大笑着接了,放回床上,看见鹦哥和唤茶进来,咳嗽一声,掏出怀表打开表盖,看一眼说:“不早了,辰正三刻了,一会儿岳父的轿子就要来接你,梳洗了吃了早饭好走。”
紫菀看见丫头们进来,不好意思再闹,既然他岔开了,便随口道:“你那只表是什么牌子?”又自言自语道:“辰正三刻是几点?”屈指算数,“哦,九点差一刻。”
吴菊人微微觉得有点奇怪,道:“什么牌子?我可不认识上面的洋文。你要是喜欢,我一会给你一个新的坤表。这个太大,你拿着不好看。”一般人见了西洋玩意,先是好奇,然后拿着玩,从没有人问是什么牌子的。一想也就释然了,“你大哥之珩在西洋,是不是给你带回来过?”
紫菀才知道说漏了嘴,一笑掩饰,让两个丫头给她梳洗穿戴好了。身上是一件樱桃红的衣裙,绣着细小的月白色的缠枝葡萄叶,耳边插一只大拇指那么大的珍珠发钗,后面用了三枚翡翠簪子才别住新梳成的发髻。乔小姐的头发又长又多,滑溜无比,光可鉴人,挽好的发髻也沉甸甸的。
吴菊人坐在一边看她梳妆,看得兴味盎然。
紫菀在镜中看见,又是恼又是恨,又是羞,故意道:“我昨天拿在手里的东西呢?刚才我就该用那个。”一早枕边没有,定是吴菊人来看过她了,又把白绢放在床上,裁纸刀也收走了。要是给刚才两个仆妇发现,可是不得了,怪不得他要让自己噤声。但这事想起实在可气可恼,心想真是万恶的旧封建社会,吃人的礼教,要是那条白绢出了问题,我还不做人了不曾?就为了这个,也要离开这里。
吴菊人知道她问的是那把银柄裁纸刀,又说该用刀来掷他,而不是软绵绵的枕头,笑道:“我收起来了,免得来一出史记列传。”
紫菀知道他说什么史记列传,其实想说的是《刺客列传》,当着两个丫头的面,不好说破。自己也不好和他斗口,知道不是这个无赖的对手,带着三分气恼,说道:“博浪一锥,固是无功,但也吓得秦王胆寒。贼子鼠胆,小惩可也。”
吴菊人听了哈哈大笑,躬身一揖到底说:“受教受教,吴三拜领。”
鹦哥和唤茶虽听不懂紫菀说的是什么,却也看出两个人是在打趣说笑,而姑爷这般好脾气,真是小姐的福气。相视一笑,都感欣慰。
紫菀梳洗好了,正好小梅来说乔家来接新娘三朝回门的轿子已经到了门口,吴菊人道:“每人打赏一个银元,送些喜饼,让他们把轿子等在二门。叫厨房摆早饭到这里来,夫人吃了就去。”
小梅应声去了,马上有仆妇送来早饭,两人相对在外间起坐间吃了,用茶嗽了口,吴菊人送到二门,扶紫菀进了轿子,说道:“晚饭前我来接你,”把头探进轿里,用最小的声音问道:“你会回来的吧?”
紫菀想那得看玉璧在不在这里,在这里的话不回来也得回来,如果要还在乔宅,我拿了就走,才不回来。当下点点头不说话,心里有些惆怅,趁左右的人都看不见,伸手摸摸他的脸小声说:“对不起。”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哪一件事说对不起,是为了万一可能的一去不回?还是带给他的伤害?还是为了自己也说不清的离愁别绪?
吴菊人只当她是在为昨天打他一耳光的事道歉,摇头不语,握住放在脸上的手,凑到嘴边亲一下,直起腰放下轿帘,对鹦哥和唤茶两个说:“走吧。”又命两个吴家的中年女仆和两个男仆跟着,送进乔家才回来。吴乔两家在一个镇上,慢步过去也要不了多少时候,但深宅女眷,再出个近门也要跟上一帮子人。
到了乔家,在鹦哥和唤茶的扶持下见过乔伯崦和两位姨娘。紫菀知道这比不得是在吴家,别人都不认识她,怎样行事都不要紧,这些人可是看着她长大的,行动说话错不得一点。当下谨言慎行,不苟言笑。好在之琬平时就是这么个性子,旁人也不觉得有异。见过长辈后,云姨娘让她回自己房去休息,和翠姨娘、鹦哥唤茶把她送回旧居。
紫菀看这个地方四十年丝毫没变,只是更新洁光鲜一些。重回旧居,心里说不出的感慨。
两个姨娘离了乔伯崦跟前,有说有笑起来,问长问短,吴家的兄嫂对她可好?姑爷对她可好?两个丫头你说我笑,又比又讲,把早上的笑话说了一遍,引得两个姨娘也笑。云姨娘说:“我早说过吴家没有长辈在,真是最好不过的一门亲家,真是说对了。”
稍时摆上中饭,几碟子精致小菜,还有一小碗长寿面。紫菀觉得自从来了这里就是不停的吃,奇怪的是也没见这里的人胖过,倒是爸爸秋白,有个胖胖的肚皮,看来西洋的食物营养确实是好。
云姨娘倒了一小杯女儿红,道:“今天即是琬儿新娘婚三朝回门,又是二十岁芳辰,双喜临门,我和你翠姨贺你一杯,我们虽然都不吃酒,但这杯还是喝了。”
翠姨娘也向她敬酒。紫菀不敢多说,小口慢慢喝了。心想,我们回来就是为了给外婆庆寿,没想到岁月变换,日子倒是丝毫不差。她甚少喝酒,这一杯酒下去,眼圈和脸颊就微微有些红了。把面吃了半碗,瞌睡上来,神情困顿。她昨晚大半夜没睡,这会儿酒足饭饱,便思睡眠。
云姨娘忙让两个丫头扶她回去睡下,放下帐子,又放下窗上的竹帘子,门上的竹帘子,一屋清幽,正好寻梦。
梦中紫菀飘飘荡荡地离了房间,一路来到乔宅的中堂,堂外堆得满满的花圈,里头是黑压压的人群,个个神情肃穆。璧上挂满了挽联,当中一个大大的“奠”字,两边的挽联写的是“音容宛在,懿德长存”,看落款,文是蒋先生所撰,联是张静江先生所书。而堂中在致词的正是张静老。紫菀虽没见过他,但在报上看到过他的照片,这一见就认出来了。曾听妈妈说外公和南浔张静老是青年时期的朋友,看来是真的了。吴镇和南浔甚近,张静老这些年赋闲在家静养,今日亲来致悼,真是难得。那身后棺木中躺着的,就是外婆吧。她飘过去弯腰探视,棺中人小小一张素容,满头银丝,盖着一张薄被,合掌放在胸前,手下是一枚玉璧。
她一见这枚玉璧,不免心惊。再看左边,爸爸妈妈都在,穿着黑衣,袖上戴着青纱,妈妈鬓边镶着一朵白绒花,两人都在拭泪。紫菀叫道:“爸爸妈妈,我在这里,我想死你们了。”但两人却似乎没听见。紫菀心头一沉,再看旁边站着的一人,穿着妈妈的黑色旗袍,剪着童花头,神情呆滞,不是自己是谁?身后站着夏阳扶着她,两人看似亲密无间。紫菀想我在这里,怎么还有一个我也在这里,忽然那个紫菀抬起头来,透过虚空看见了自己,眼睛一亮,张口说着什么,却是听不见。
紫菀摇头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那个紫菀急了,张嘴又说了一串话。紫菀看看那后头的夏阳,垂首静默,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手却搁在那个紫菀的腰间。不觉冷笑,道:“好,这么快你就把我忘了。”又冲着秋白吴霜叫爸爸妈妈,他们也是毫无回应。紫菀心冷之极,道:“真的是两个世界了吗?是谁在我的身体里面,假扮我?抢走我的爸爸妈妈和表哥?你们口口声声都说爱我,叫我宝贝达令,怎么我的魂灵儿不见了你们都没发觉?由得别人冒充我?”还想逗留,与父母讲话,魂儿却不听,径自飘荡开去,离了灵堂。
紫菀哭道:“别让我走,让我留下,我要妈妈。”哭着说着,从梦中醒来,半晌才知道是梦。但她心知那不是梦。外婆确实是死了,就在那天,倒在自己的脚下死去,爹爹妈妈请张静老来主持了哀思追悼。顶可气是夏阳,平时总说怎么怎么爱自己,自己的魂灵离开了,他竟会没发现?还和别人卿卿我我?那个抢了自己的生活的人是谁?
该不是外婆乔小姐之琬吧?紫菀这么一想,吓得流下泪来。她从不是个爱掉泪的人,这下是真的又惊又怕又是伤心。被奇怪的命运抛在了过去,一直那么疼爱她的亲人竟都没注意到,怎不让她心酸。她用手背抹去眼泪,但不听话的眼泪抹了还有,抹了还有,只好在床上寻摸手帕。手摸到枕头底下,像是有件东西,拿出来一看,正是她昨天找了一天的那枚玉璧,外头包着一张半新的手帕。她用手帕擦着眼泪,抱着玉璧痛哭起来。
第三十一章 却扇
她正哭得伤心,外头唤茶说道:“姑爷来了,小姐在屋里睡午觉呢。”打起帘子,让吴菊人进来,说道:“小姐,姑爷来接你来了。”
紫菀“唔”了一声,把玉璧塞进枕头底下,翻身朝里装睡。
吴菊人听得这一声“唔”,鼻音重浊,像是带着哭音,不放心起来,撩开帐子坐在床沿上,让帐子仍旧垂下,海棠色的帐子把两人隔在一个小空间里,一时春意四起。想起上次进这个房间,帐中人也是这般在午睡,自己一见之下惊为天人,使出了泼皮无赖的招数,偷了她的画,要挟她的父亲把她嫁给自己,今日果然达到了目的。这么一想,心里一阵得意,嘴角便有了笑容,伸手去扳她的肩头,让她转过身来。
紫菀满面泪痕地转身看着他,见他脸上居然带着笑容,心里又气上来。
吴菊人先是一惊,忽又一笑。他笑的是上次来是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扰了人,被当成贼打,这次却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堂堂正正的坐在床边,名正言顺地触碰佳人。至于佳人为什么哭,那真的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看着她哭,可以逗得她笑。想到这里,又笑了一下。
紫菀看他一笑再笑,急怒攻心,半仰起上身,朝着他搁在自己肩头的小臂一口咬下。吴菊人吓了一跳,却不避不躲,任她重重咬落,扬着眉毛看着她。紫菀咬得牙根都紧了,才松了口,重又躺下,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心里愧疚上来,却嘴硬不肯道歉,拿手帕盖住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