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见她轻声在唤:“若笙?”
却无人应答。
她蹲到长垣身边,见到若笙正双目轻闭,安然睡在他膝上。他也睡着了,像是两人在做同一个梦,一个让她艳羡的美梦。凤凰握住他的手,顺着他的下颌一路延展视线,目之所及,他削挺的五官,双唇紧抿,眉目清朗,只是美中不足,依然紧皱着眉头,在梦中都痛苦。
这是一种多厉害的毒物,叫人在梦中都这样不得安宁?
从未见过这样从黑暗中仿佛从深处透出无助的他,不用说话,不用动,甚至不用看她,她就觉得眼眶温热。往昔种种,儿女情长,尽与泪水一齐涌至眼前,拼命与之抗争,好不让它逆流而出,因而眼睛瞪得极大,且酸疼,眼珠骇然发红,喉间溢出拼命压制住低微哽咽。
打开剑柄,空无一物,黑洞洞一片,她几乎已是无望,到底是何时弄丢的?鸦雀无声的夜中,她一无所知,跪在他身前,似是在背罪,在认错,在自责,恨不得杀了自己。
黑暗中睁开一双清亮的眸子,感觉到她的注视,凤凰心下一慌,更是拼命扼住眼泪,转过猩红的眼睛:“啊,你醒了。”
若笙依旧倚着他的膝盖,长发依贴,细声轻问:“你还好吗?”
凤凰一时哽咽,竟无言以对,不知如何作答。
若笙定定注视着她,道:“愈发不争气了。”却自己又红了眼眶。
她亦注视着她,低了眉眼:“姐姐,你骂的该。我真是不中用。可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有拿到那只蛊虫,真的可解百毒的。”
若笙闻言,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你说什么?什么蛊虫?”
她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断断续续道:“是,是一只千年蛊虫,我从卓千瑜留下的玉佩里拿到的。”
“那东西呢?”她一下扑过来,掐住她的手,狠狠摁出几个印子。
凤凰嗫嚅:“我将它藏在剑柄里,但,但不见了。”
若笙一时怔住,缓缓松开手,良久,方喃喃:“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姐姐,你在说什么?”
若笙眼中是同样的无望,深不见底,她摇摇头,面带凄清,望向沉睡中的长垣,道:“他近来睡得越来越多了,我怕,有一日就这样睡过去,再也不醒了。”清泪两行,随着话语倏忽滑落,眼色却是淡淡的,不似凤凰那般挣扎苦求。
凤凰拼命摇头,竟一同哭起来:“不会的,我不会让他死。”
若笙转头望着她:“我也不会。”
凤凰一时失言,怔住,久久说不出话来。
“姐姐——”
若笙艰难道:“凤凰,我们能做的,只有等了。”
等待却是煎熬。无论心中抱有的是残存的希望,还是积深的怨念,抑或又是困境中苦苦求生的渴望,终究是煎熬在心中。脸色再平淡的若笙,也惟有守着这份煎熬的等待,等待中煎熬,执着下去。
一日如三秋,寸寸皆平生。
每一个时辰,她几乎都要以为,她再无法坚守。却原来,还是熬过来。望着他的脸,不成人形的脸,这样苦熬下来。只是,因凤凰在侧,她再无法喧宾夺主,替他料理生活中一切难为的琐事,一切,似乎默契般转交给了凤凰。望着她日夜守在她身边,若笙只有站在一旁,远远观望。
就这样观望,已觉痛苦。
不用他们你侬我侬,已觉痛苦。
若笙想,此时此刻,她还这般优柔,真是自私。可心甘情愿就这样一任私念滋生一蹴而就。她想,若他就这般死去,或许一切都能留有余地,即使仅存心中。她却又心有不甘,不甘心,不甘心他就这般死去,她宁可他活着说不要她,也不要他死。
这又算不算无私?
若笙想,人心真是奇怪的东西。
尤其是女人心。
就如,住在水牢的陆灵芝姐妹。即使分分合合,背叛离弃,却依旧生死相依。如此难得,若笙却觉得难以持平。独孤暄的右手已近残废,即使若笙每夜送药探访,也无力回天。起初,陆灵芝只当她是非奸即盗,但眼见独孤暄伤势沉重,高烧不退,不得不用若笙送来的药,将高烧暂缓。
但伤势却是始终不见好。
“姐姐,我要是死了,你带我回家乡,我不想烂在这里。”
细碎孱弱的声音,陆灵芝只是无助,望着独孤暄在她怀中瑟瑟发抖,那些恶心滑溜的水蛭攀黏在她腿上,衣服上,她无能为力,天不应,地不灵,再无人所依。以往种种坚强隐忍,似在这潮湿阴暗中渐渐覆灭,她再不是以前,心中的恐惧阴霾一点一点浮出水上,终于忍不住,抱着独孤暄冰凉的身躯开始哭泣。
呜咽声低低回响在寂无人声的水牢,这般无人之境,这般悲凉冷如月。独孤暄从她怀中抬起头,泛白的唇,呼吸孱弱:“姐姐,你别哭,是我失言了,我错了。你相信我,我们会出去的,一定不会死在这里。”
似是变换了位置,独孤暄宛若一夜长大,沉稳的眉眼,鼓励着她,望着她。
陆灵芝搂紧了她,身心俱凉,低声喃喃:“对不起。”若不是她,若不是她,她怎会受此苦楚?若是她未曾在乌鸦跟前假意护她,若是她未曾被乌鸦识破,若是她未曾弃下她妄跟爷爷共聚天伦。一切,若是未曾?
再忍不住,胸腔泛呕,一下子嘶吼出来,扯住独孤暄的衣襟,哭得近乎嚎叫。
若笙无语走近跟前,静静将药搁下,退出门去。
这是个这样阴冷的地方,不见天日,腥臭与腐烂,生命与腐朽,她行在这路中,水声泠泠,愈发冷得不像话。
终于还是于心不忍,她从门徒那儿偷来了钥匙。甚至不知究竟为何,莫不是,只为心中那份不安?却再无暇细想,疾速走进水牢,打开那牢门,铁索一阵哗啦作响,她将独孤暄扶出门外,道:“出去的路你都知道,一路走,千万不要回头。”此时此刻,亦再不容她多想了。
陆灵芝却踌躇起来:“你为何要帮我们?”
若笙苦笑,她若是知道答案,此刻也不会在这里。越是明朗的东西,心中越发不能接受。她所能直面的,只能是一种模糊的感觉,一种心中有愧,一种于心不忍,一种难得慈悲,一种忽如其来,咬牙横心,放她们走。
“那你走是不走?”
陆灵芝沉默片刻,二话不说搀过独孤暄,顺路而去。这是她唯一的机会,无论若笙是敌是友,此事是因是诱,是非对错,她已不够资格去在乎,只能顺着唯一光明的路口行去,无论这背后是何种黑夜。
星光黯淡,轻风拂面,夜寂无声,如是一瞬间的挣脱,虫鸣都好过寂寥,再抑不住情绪,陆灵芝俯近独孤暄耳边,激动地,却压抑地,低低地:“妹妹,我们出来了。”几近哽咽。
独孤暄苍白的脸上映上月光,死去的脸庞仿佛连带着呼吸重生起来,轻轻喷在陆灵芝颈上,又轻轻吻上她的发:“姐姐,姐姐……”终于可重见天日。
若笙即刻赶到,匆忙道:“耽搁什么,还不快走?”她是极力压制着,才能不如她们那般激动难言,好说服自己,不去拦下这颗倥偬紊乱的心。她想,无论是非对错,即使是为自己积下阴骘,也是好的。
陆灵芝回头道:“若笙姑娘,你今日大恩,没齿难忘,但血海深仇,不得不报,终有一日,我们必要一齐清算的。”扶了独孤暄,即要离去。
“要清算干脆今日一起算个明白,又何必待来日?”
那声音自夜中冷冽而出,劲风呼喝,一抹幽然黑衣,缓缓降落跟前,若笙定睛一看,竟是他们期盼已久的来人,独孤嫣。她顿时大惊,连忙上前护住陆灵芝二人,冷眼望去:“你说的对,我们等你好久了。”二话不说,即刻抽剑,剑光清冷微颤,在这夜色迷茫,月光凄然中,嗡嗡而鸣。
独孤嫣冷笑一声:“你还不配与我打。这两个人留下,东西留下,我放你一条生路!”
若笙亦冷冷道:“想要可以,先打得过我再说!”猛然一剑刺去。
独孤嫣即刻避开,若笙连忙剑身回转,再次攻近。独孤嫣只一味避让,并不动手,悠悠道:“我只要这两样的东西,你为这些拼上性命可不值得。”
若笙道:“我要的也不多。”
话犹未落,便见独孤嫣从怀中掏出一只玉瓶:“不就想要这个,一物换一物就是。”
但长垣命在旦夕,岂容马虎?心知独孤嫣素来狡诈,若笙断然不信,豁出去一剑刺向她手中玉瓶:“你还想耍什么花招?”
独孤嫣促狭一笑,忽地手中运起疾风,一团烟雾自手中蒸腾而起,煞气弥漫,若笙不知何物,连忙避开,掩住口鼻,只见那股紫烟如饕餮猛兽,扑然而至,面目狰狞,猜想定又是何种怪异蛊毒,不敢靠近,直退至山壁。再无可退,只能迎难而上。
独孤暄忽地一把推开陆灵芝,凄然短促一声:“姐姐,你别忘了我。”不容陆灵芝反应,即刻扑向独孤嫣跟前,死死将她连带瘴气一同抱在怀中,含恨附耳道:“如今我们个个家破人亡,均拜你所赐,你何苦还要死不罢休?”
独孤嫣受蛊毒反噬,胸腔撕裂,使尽全力一掌将独孤暄击开,嘴角残血,狠狠道:“这是你们罪有应得!”语音狞厉,丝毫不觉悔悟。
独孤暄泪眼朦胧,痛不堪言,挣扎着:“人人都道血浓于水,为何你我却是水火不容?”
“你少给我本末倒置!”独孤嫣运劲而起,再次掌风击去,直击独孤暄胸腔,独孤暄猝然一声尖叫,鲜血喷出,昏沉间闻得独孤嫣似是质问:“我若是生来命苦,也怪不得旁人,可这一切却是你娘亲一手造成,难道也要怨我吗?”话音刚落,连忙避开若笙一剑,紫气又自掌中升起,愈发壮大,径向若笙掷去。
若笙猝不及防,眼看就要命丧她手,忽地一只手伸来,将她揽入怀中,险中避开一击,但仍被瘴气所伤,血涌出心脉,她登时运功止住。凤凰一手提剑,一手护住若笙。剑如千斤,剑身竟似黑紫,浑然已入魔障。她丝毫不觉,只将若笙安置一旁,卯足气力举剑朝独孤嫣而去。
剑气所至,独孤嫣顿觉不安,避之不及,一下子浑身犹如爆裂,腾空而起,撞向廊柱,一口鲜血登时呕出。剑中似有诡异,她登时明白,趴在地上骇然直视:“你们竟以蛊喂剑?”
凤凰根本不懂。原来那千年蛊虫共有雌雄两只,一只被卓千瑜藏于玉中,一只则是辗转落入陆离远之手,铸入剑中。凤凰无意中将蛊虫放入剑柄,竟导致如今双蛊合二为一,吞噬剑灵,日益壮大,已成魔剑。她心中虽一直觉得不对,但因长垣之事始终无暇多想,如今独孤嫣一语道破,竟似云里雾中,这才方觉剑气威力今非昔比。
独孤嫣连忙要逃,凤凰正欲追去,却见一阵烟雾迷眼,不辨方向,唯恐有诈,连忙定住脚步。独孤嫣的声音自雾中隐约传来:“我并无恶意,只要蛊虫和这二人的性命!”
寓意分明。此时已有数名门徒纷纷赶至,若笙心中明了,扶着身子孱弱起身,缓缓移至陆灵芝跟前。

 


第 38 章

这时乌鸦那厢也闻得动静,已自屋内而出,摸索着进入层层雾霭之中,只见两名门徒正架着陆灵芝姐妹二人进入水牢。若笙步履轻浮,显是已身受重伤。连忙上前:“她来过了?”若笙无力作答,凤凰连忙点头:“是。”
若笙再无力支撑,血气上涌,顿时喷满衣襟。凤凰脸上污浊一片,眼前猩红,骇然叫道:“若笙!”
乌鸦连忙扶若笙坐下,就地运功替其疗伤,然毒气随他功力运转,瞬间渗入五脏六腑,他连忙收功,道:“扶她回房。”与凤凰二人将她扶回房内,她虽伤重,然神思敏锐,拼命强撑:“独孤嫣一定没有走远,你们快去追。”
如此命在旦夕之际,心中仍记挂长垣,凤凰自问不如,心中一痛,怔怔难言。
乌鸦道:“已经派人去追去了,你别担心。”又执起她手掌,施起掣魂游移心法替她护住心脉。
天色渐渐透亮,凤凰却仍旧点了灯,见乌鸦浑身湿透,停下运功,若笙亦已昏死,不由颤声问道:“她……会不会有事?”
他抬眼瞧她,又避开,唯恐心中不忍,冷冷道:“暂时不会。”
凤凰已是欲哭无泪,全身颤栗,恨抑心中,苦痛喃喃:“我若是一直在她身边……我……为何不陪着她?”
“你陪她作甚?一起等死吗?”
这样冷血的话出自他口中,若是以往,她定丝毫不怪,但此时满腔哀恸悲愤,恨怪他意有所指,推搡他道:“你说得对,保全你自个儿去吧,还留在这儿作甚?”
他一下握住她的手,手心的冰冷让她镇定下来,注视着他,却久久无语。
良久,他道:“我去看看长垣。”松开她的手,离她而去。屋内点着荏苒的烛光,只剩她一人,眼前是若笙一张惨无人色的脸,她一时胸中苦恸,难以言喻,禁不住失声痛哭。她还以为,她再也无法流泪了。却还是这样,怔怔望着她,哭出声来。
难道他们能做的,就是苦苦等死吗?
一时心绪紊乱,心酸苦楚齐上心头,泪眼朦胧,伤痛难捱,竟哭昏过去。醒来时,却已躺在床上。已近黄昏。身边空无一人,凤凰大惊失色,急忙冲出屋外,六神无主,眼望四周。只见处处皆空,周围景观仿若旋转,耳际阵阵嘶鸣破空而来,脑中竟似撕裂般,一下痛得跌倒在地。
有人在一剑一剑,刺向她脑中最深处的命脉,她无力反抗,眼睁睁的,望着它,狠辣的,安静的,迅速的,感觉不到血的痕迹,只是痛,痛到癫狂。她怕,怕自己就要疯了。拼命撕扯着头发,衣襟,痛到缱绻,畏缩。
良久方渐渐平息痛苦,睁开眼,四周又重新安静下来。这个杀人不见血的地方。这个所谓四大皆空的地方。这个佯作太平一叶障目的混帐地方。
她恨得咬牙切齿,所有的罪恶都归咎给它,目之所及,均是仇视之所。
忽地,一抹鲜红自蓝衣厢而出,跌跌撞撞闪入眼帘,若笙一脸煞白,恍若透明,处在黄昏晕淡的夕阳里,似是碎了。
她失神的眼中辗转望见凤凰,连忙变了颜色,复而镇定下来,又似以往般处之泰然,匆匆行近跟前扶她起身:“你怎么了?”
凤凰心中稍觉温存,脸色缓和,摇摇头,问:“你还好吗?”
刚才那个失色的若笙宛若不在,她淡淡一笑:“我本就无甚大碍,见你睡得熟,并未叫醒你。”
凤凰凄苦一笑,若是睡着了,那倒也好。她不知已有多少个日夜寝食难安?
若笙扶她回房,合上门,寂无声息,听见她小心翼翼在问:“你刚才,去哪儿了?”若笙点灯的手微微一滞,动作转瞬即逝,若非凤凰细察入微,根本难以发觉。她只微笑,并不作答。
只是不说,凤凰也知道。
一片空白,只剩了烛火在咝咝燃烧迸裂,半晌,凤凰道:“你去看他了?”
她点点头,依旧无声,脸上却是背对着她,闪过阵阵凄凉嗟叹,回过身子,又一如往常,淡淡道:“你好好休息。”便欲出门。
凤凰却忽地叫住她,小心翼翼,道:“你,陪我一会儿可好?”
她脚步停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须臾,转过身子坐到她身边,含笑道:“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
“姐姐。”凤凰握住她的手,捕捉住她眼中疾速掠过的一抹难言情绪,一时忘乎所以,如鲠在喉。
若笙细声安慰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答应你,若是这次我们都有命活下来,我们便一齐远走天涯。”
凤凰正欲作答,却又听她道:“到时候我可不管你们怎么嫌弃我也好,我可是都赖定你们不撒手了。”
凤凰不由解颐,噗嗤一笑。她对未来的向往早已日益渐深,如今若笙一提,仿若前路就在跟前,更觉希冀:“那可说好了,到时你就是想走,我也不会让你走了。”又娓娓幻想道:“到时候,咱们就找个山林隐居起来,你耕田,我织布,啊呀,谁愿意砍柴谁砍柴,谁愿意做饭谁做饭,炊烟袅袅间,日落西山头,谈笑有还期……”
若笙嗔怪瞪她一眼:“你才砍柴去呢!”又去刮她的鼻子:“不要脸!”
她含羞垂首,扭捏地,颈上粉红,嘴角含笑,亦嗔亦娇地唤她:“姐姐……”靠在她肩头,此时方觉得还有希望可言。若再叫她一人苦苦支撑,只怕是万分之一都再捱。如今,真好。身边尚有片刻温存聊以慰藉,她不由对未来愈发遐想无限,宛若身浮云端,飘飘欲仙,头脑也逐渐昏沉起来。
许久,许久未曾做过这样的好梦。
好到,真像是场梦。
一睁眼,便又是一个白天。
身边又不见了若笙,凤凰惊得一下翻身坐起,不知为何,只是惴惴难安。自己究竟是何时入睡?一番苦思冥想,记忆却戛然而止停在昨夜的梦境中。
猛然瞧见,桌上一纸翻飞,她扑身近前,果不所然,正是若笙的字迹:
姐妹多年,不负情深,情深几许,恐无他生可报。昨夜寥寥空想,心中甚欢,然,欢中亦苦。有此慰藉,纵死无碍,百花深处,若得来日重见,定有还期。若笙绝笔。
回头一望,只见凤凰剑已不知所踪。凤凰心中犹如雷击,绝笔?绝笔?何为绝笔?竟是绝笔?她到底想做什么!
甚至来不及整理自己,她如同没头苍蝇般,四下乱转。蓬头垢面,一脸颓唐,望着门中所熟悉的一切,愈发无望,眼中焦灼,愈发惊恐仓惶。猛地,她忆起昨夜若笙似是而非的神色,顿时恍然,连忙就往长垣房中冲去。
彷徨之中,一下撞进乌鸦怀中,他退开两步,远远皱眉:“你干什么?”
她哆哆嗦嗦掏出字条,眼眶中泪珠滚动,喉中干涩,说不出话来。
乌鸦一望字条,脸色即变,正欲出去,却措不及防,眼见凤凰一下撞进长垣门中,扑跪至他跟前,声泪俱下,厉声质问:“你昨天到底跟若笙说了什么?”
长垣半晌方能说话,嗓音嘶哑,问道:“若笙怎么了?”
若是知道,她又岂会如此担忧?一下失去控制,猛地抓住长垣手臂,往日恩情一如不再,判若两人,怒目圆睁:“你到底跟她说什么了?你说啊!”
长垣侧头一阵猛咳,根本无暇作答,转过眼珠,只是痛苦地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乌鸦一下将她拉开,怒斥:“你疯了?”
她站定摇曳的身子,一阵苦笑:“我就是疯了!疯了才会来这里!疯了才会相信你们!”她怕她再不喊出来,那才真是要疯了!仿若受了天大的刺激,她方向一转,径直奔出门外。
乌鸦连忙追去,只见她一味在廊间低头四窜,顺着曲折长廊,时而轻功纵跃,时而剧烈奔跑,如癫如狂,不顾撞翻来往门徒,猩红了眼,方寸大乱。他追上她,一把将她拉到一旁,低斥道:“你冷静点好吗?”
她再无法冷静,如今若笙已是生死未卜,她如何能冷静,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猛然一把将他推开:“你一切都能置之度外,当然能冷静!”
他一愣,随即扬起手掌。耳光清脆一响,他一巴掌想要打醒她,却仿佛令她更厉一步,她神色狰狞地回首望他,匆匆一眼,一甩袖,又向外疾速奔去。
他以为,能在她眼中看见委屈,她能够楚楚可怜,却原来,她早已不是她。一声叹息,纵使惹人嫌恶,却还是固执尾随而去。一路只离她十步之遥,并不近跟前,她偶尔回头怒瞪一眼,也不与他交手,只一味在山林间横冲直撞。
不知不觉,竟回到住过的那间茅屋。眼前一片澄明,山清水秀,层峦叠嶂,天朗气清,她眼中温热,忽而觉得身心俱疲。她沉静下来,扶着树干难以直立,默默淌泪,停住脚步踌躇不前。
他说的对,这儿的风光无限好。不是黑夜,只是她鬼迷心窍,蒙了眼,看不见。
他从身后而来,立于身旁,望着苍穹之际并不言语。这样的沉默曾经是那样容易唾手可得,如今却相距甚远,时光中的宁静,给她一个难得沉淀的机会,阳光依旧刺目,溪水静静淌着,水面折出熠熠生辉。只是太久不曾得到,仿佛不再真实。
枝桠稀疏投下光影在她的脸庞,泪一滑下,片刻便干了。
甚至来不及感受温热,来不及擦拭。
一转眼,便似千年。

 


第 39 章

一转眼,便似千年。
她回过头静静注视着他。这个细碎时光中一直陪在身边坚定不移的人,她的所有对错,所有因由,都似因他而起。他缓缓开口:“一直以来,我心中都有话告诉你。”
她心悸一片,避到另一棵树下:“我不听。”
他难得笑,道:“我知道。我一直是这样想,说了又如何,你又不敢听。”他一直是这样想,诸多情愫,纵使言破又如何,她敢听吗?
她不敢。只是怯怯摇头。
他笑一笑:“走吧。”于是他的话语只能止于心,无法言说。二人静静行走在这苍茫天地间,一片徒惹尘埃的草木丛深,愈加苍翠耀目的树叶油亮得近乎折出光芒,他再未说话,只是陪着她,像只可笑的苍蝇,陪她寻找若笙的足迹。
但他知道,他心中对这样索然无味,这样于己无关的事,有多不情愿。
又有多情愿。
终于停驻在一阵刀剑叱咤声外,凤凰站定脚步,一下听出来:“是幽梦。”二话不说,连忙身子一跃,冲入阵仗。
独孤嫣与独孤暄姐妹二人正双剑相交,她四下一望,只见陆灵芝与若笙二人浑身鲜血,瘫倒在地。若笙双目紧闭,死生难测,凤凰正欲冲去,卓千师却突然自一旁袭来,剑尖一挑,将她挑开数步。
乌鸦抽剑护在她身前,见卓千师眼光混浊,竟是已受蛊操控,受制于人。万事皆荒唐,想当初卓千师如此骁勇,如今竟沦落为任人操纵的木偶,当真可笑。两人交剑,这才发觉,卓千师因蛊虫作祟,虽无意识,功力却只赠不减。乌鸦与其对战,亦甚感艰难。
但这般僵持终究不成办法,要想快刀斩乱麻,寻常剑招必然不行,趁卓千师持剑跃近身前,电光火石间,乌鸦肩中一剑,手腕撒剑一转,已扣上卓千师命脉。运足浑身功力,一触即发,一下便已震碎卓千师五脏六腑。只见一只白色蠕虫自他口中缓缓爬出,他眼神逐渐清明,不知是喜是哀。再无法与乌鸦抗衡,他转过脸,远远注视着在一旁与独孤暄相持不下的独孤嫣,虽难瞑目,呼吸一滞,到底还是魂归西去。
乌鸦收了剑,近身到凤凰跟前,只见她面容苍白,双目失色,只怔怔抱着若笙,眼中不知所向何方。他伸手一探,惊觉若笙已是浑身冰冷,毫无生气可言。再探一探陆灵芝,气息微弱,但好歹残活。回过头来,见凤凰一动不动,犹如僵死,即一眼望去,也心惊不已,他微微一怔,拉扯凤凰衣袖:“她——已经走了。”
她缓缓回首望他,似是接受,眼中却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情绪,如临去之时的卓千师无异,亦喜亦悲,错综复杂,忽地一下扔开若笙的尸体,夺剑直刺独孤嫣。
独孤嫣届时正一心一意与独孤暄对战,并未留意其他,失神间腹中猛然一痛,只见一长剑自身后刺来,洞穿而出。她痛嘶一声,抽身离剑,回身就是一剑。凤凰无心闪避,任由她这一剑直刺命门,站定不动。
如此千钧一发,乌鸦当即施展轻功,一把将她拦腰抱开。只见她眼中癫狂又现,一挣扎又要上前,被他一下制住。他定定道:“我去。”一下夺回长剑,步入剑影之中。这时方意识到独孤暄手中所持竟是一把如墨般漆黑的长剑,剑光煞气极重,细望而去,竟与凤凰剑颇有几分相似。
惟凤凰认出那确是凤凰剑,当下就要去夺。独孤暄只觉她碍事,遂一脚将她踢开,力道之猛,与之前重伤之相全然不符,宛若新生。想必是那剑的威力,既然如此,凤凰更是要夺,她恨意蒙蔽,一心一意想亲手杀了独孤嫣,只要一望见若笙尸首,她便心如刀割,痛苦中难辩是非黑白。只是痛着。那是她多年来相依为命,视若至亲的姐姐,她竟这样死了,这样容易就死了。
乌鸦这时正一味与独孤嫣交战,见她二人竟自顾自打起来,顿时怒不可遏:“你还添什么乱?”
凤凰一怔,方收了剑招,四下张望,随即从若笙手中取来一剑,三人同时向独孤嫣出招。
独孤嫣纵使服蛊,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眼看要落下风,眼珠一转,当即只迎凤凰一人之剑,乌鸦与独孤暄招数袭来,她亦只一味避让,并不相迎。她心中知晓,三人当中武功最弱堪属凤凰,必须逐个击破,方能有胜算。但若让她单与乌鸦匹敌,只怕机会不大,而一旁又有两人觊觎,更难取胜,于是心中主意落定,能解决一个是一个。
她手中剑网编织,令其他人无缝可入,招招向凤凰命脉逼去。凤凰此时早已杀红双眼,不顾一切,只拼命与之抗争。然数招下来,凤凰单凭一人之力根本难以招架,渐落下风。独孤嫣斜剌里一剑直刺她心脏,快,准,狠,她避之不及,更无心闪避,连连退步,方使这剑尖入骨不是太深。凤凰一个趔趄,扶树倒下,一抬眼,剑又逼至跟前,思及若笙,连忙咬牙迎去。
独孤嫣剑中煞气冲击,凤凰受到创伤,猝然喷出一口血,再难支撑,眼前一片模糊,恨不能手刃仇敌,怔怔倒地。
见凤凰已死,接下来便是独孤暄,独孤嫣手中剑方向一转,已径直朝她而去,乌鸦拼命相护,却不料独孤嫣根本不正面相迎,只一面闪避一面攻向独孤暄,口中仍是狂妄不减,脆声道:“你们这群一丘之貉,今天就是一起上,也要不了我的命!”
独孤暄要单迎她剑已是吃力,虽手中有凤凰剑相助,但之前数百招性命相搏,已是体力难支,如今更甚,一下手中未曾留心,剑即被击得脱手而去。她咬咬牙,赤手空拳与之交战,然而一回合都难以支撑,遍体鳞伤,倏然,腹中又吃她一剑,登时无力,再难反抗,倒地难起。
乌鸦见状,心知独孤嫣此时要一心一意与他独战,方才在旁观望她们交战多时,眼望凤凰中剑倒地,然无力相助,已是骇然不已,独孤嫣武功更甚从前,连他心中都无完全把握,只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味与之交剑。
岂料那独孤嫣甚是狡诈,佯装败阵要逃,他身形一跃意欲乘胜追击,她却左手一扬,一团迷烟升起,香气扑鼻。他此时后退已晚,四肢顿时酸软,眼看独孤嫣从中伸来一剑,连忙架剑格开,手臂霎时划开一道硕长的口子。
他勉强架着身躯与她交剑,剑招处尽显力不从心,数回合下来,竟已渐落下风。他心中好笑,想不到他一世英明,竟被这小丫头片子一枚毒烟要了性命,愈发觉得心有不甘。
若是独孤嫣早出那枚毒烟,只怕不用耽搁太久,便可尽取他们性命,但她心知他们对她诸多防备,且毒烟难制,她身边亦只剩一枚,万一不成,要再施诡计便难,方留待最后才使这招。眼看乌鸦已经体力不支,当即不留余地步步紧逼,意在直取他性命。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未曾料到,独孤暄此时忽然幽幽醒转,她伤口痛若撕裂,耳边剑击不止,微微挣扎着侧过头,亦不敢有太大动静,一望之下,大吃一惊,乌鸦竟被逼到节节败退的地步,她骇然中思绪急转,一眼望到手边凤凰剑。
耳边传来血肉撕裂之声,乌鸦左肩已中一剑,独孤嫣本是要直刺心脏,却不料被他闪开,这一剑深入骨中,剧痛令人清醒,这便是乌鸦要的,他借机左手一扬,已运起掌风,使足浑身内力,拍向独孤嫣腹处。
独孤嫣被掌力所击,退开数步,忽闻半空赫然一声:“接剑!”
一抹漆黑飞向乌鸦掌中,她大惊之下连忙去夺,直怪自己失策,未能早将此剑夺来,若是乌鸦夺得此剑,只怕自己就是有数百条性命也不够用。却因她此时一心一意夺剑,并未注意独孤暄已悄然飞身而近,一拳打向她背脊。她冷汗直冒,脊骨已然碎裂,鲜血喷了乌鸦满脸,还不死心,意欲夺剑。
乌鸦蓄势待发,剑一入手,内力齐涌,转瞬便已洞穿独孤嫣胸膛。
独孤嫣浑身一软,剑脱手而出。她怔怔低下头,注视那柄没入身体的长剑,漆黑如墨,鲜血淋漓,她握住剑柄,瞪大了眼,她想,这东西是她的,是她的,这下,谁都夺不走了。任由血淋淋的自己,无声无息,倒地身亡。
人最怕的,就是直视血淋淋的真实的自己。在这一点上,根本就无根源可循。于是她临死之际,也未敢多看自己一眼。
独孤暄顿时萎然,浑身无力,悲从中来,抱着独孤嫣僵硬的躯体开始啜泣,泪珠滑落,喃喃唤道:“姐,姐姐,嫣儿姐姐……”她可知道,她又何尝想杀她?若非她要将自己置之死地,她又何以会要她性命?她是她姐姐,唯一的血肉至亲,她的亲生姐姐!痛苦中她将脸埋进独孤嫣的颈子,感受到她的身躯逐渐僵硬,冰冷,失温。
灵魂与生命,都这样静静流逝。即使她活着的时候,是那样意气风发,那样如痴如狂。
独孤暄抬起满面泪痕的脸,望向静静蹲在凤凰身旁的乌鸦,他背影萧肃,凄清冰凉。她勉强支起身子走近若笙,从若笙怀中摸索出一只通透玉瓶来。还是那只玉瓶。明明当初就可夺到,却偏偏要赌上性命,才肯笃信。若笙用命换来的相信,静静的,独孤暄将它安置在她身前最容易一目触及的地方。她的伤口。像是滋生出一朵清雅的莲花,晶莹通透,一尘不染。
陆灵芝微微睁着眼,无力地望着独孤暄。她艰涩一笑,举步扶起她,悄无声息地离开。
乌鸦并不是未曾察觉,只是无力再拦。心爱的人死在跟前,他又如何再有力气,顾及其他?连悲苦,都力有不及。
她一步一挪地背着陆灵芝,步行在山林中不断延展的苍翠间,横亘绵延的山头,翻越一座又一座,镶嵌在茫茫天宇,一望无际,遥不可知。

 

 

尾声

这一别,即是十多年。
再见到凤凰,这时仿佛都已老了。
独孤暄自己都未曾预料。
此时的凤凰,身姿颀长消瘦,混若无骨,一身粗布麻衣,洗得发白的红头巾,在溪边洗涤衣物。她褪去了曾经给她尊严与浮华的锦瑟绸缎,心中终于明白,尊严与浮华,本就非必须要成正比的东西。她变了那样多,连带着思想,都沉稳下来。独孤暄却远远望着她的背影,一眼就认出来。
她正收拾了衣物起身,潮湿微微翻软的木盆抱在怀中,回过头,就是独孤暄盈盈孑立的身姿。
她的绿绸子在微风中漾着衣角,身后一抹霞光,天际如同一分为二,将视线连带着模糊不清起来。
不该装作不见,不识。
凤凰笑一笑,湿漉漉地手捋一捋发丝,想端正仪容,又觉稍嫌做作,太过多余,于是搁下手,含笑道:“是你。”
坐在溪边,对面即是农家村庄,垂柳纷纷,迎春花灿烂金黄片片连绵,黄昏淡淡微醺的阳光中,独孤暄脱了鞋袜,溪水缓缓侵袭过小腿,冰凉的触觉,不由心旷神怡。溪中是黄昏的倒影,如火焚烧,她衣袖浸在溪水中,随水浮动。凤凰想一想,好心替她拾起来,一下握住她空落落的右手袖管,顿时明白过来,心中一阵不忍。
独孤暄却只淡淡一笑:“那么多年,我早已经习惯了。”那年她下山后去看大夫,却已经太迟了。她却还想活下来,即使只剩一人,仍愿苟且偷生,于是干脆丢弃那累赘般的右手,就此将它深埋地下,眼不见,心为净。
没有人知道,她亲手削去的时候,有多痛。
“没想到,这些年江湖上盛传的独臂女侠,竟是你?”
独孤暄脸上微微一红:“你怎么也听说过?”
“这里虽然偏僻,但也有些来来往往的商客,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不过真未曾想到,会是你。”说起来,便不由自责,“若不是当年……”
“当年?当年的事,都不提才好。”
凤凰艰涩一笑:“也许,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独孤暄点点头,静了良久,问道:“这么多年,你一个人?”
她怔了一下。一个人?是吗?掩去酸涩,她望向溪流尽头的村落,眉眼淡淡,笑道:“我的家在那里。丈夫,女儿,都在那里。”这便是她如今所拥有的一切了。别问她为何不曾留下。她早一无所知。犹豫一下,她问道:“你姐姐呢?”
独孤暄斜着脑袋,自顾打趣:“你问哪一个?我有许多姐姐。”
凤凰低低笑着,不说话。
“她死了,我都还没来得及把她背下山。她临终话都没留一句,就死了。”她说出来,像是一个不痛不痒无关紧要的人,但凤凰看得一清二楚,她像是一面镜子,二人如出一辙,在掩饰心中凄苦。
凤凰于是说起来,自己都未曾预料的,能够活下来。醒来时,有如隔世。乌鸦已是满头白发。她从未想过他会用毕生功力去挽救她的性命。不值一提,她像是无颜再见他,于是再次离开。离开前去过若笙的坟头,种下形形□的花,想,春风时节,要绚烂满盈。
只是若笙看了那么多年花,不知会不会腻?
临走时,她见过所有还挂怀着的人。那个曾经替她上药,怯生生的女孩,才知道,原来她叫惜生。惜生,惜生。还有那个笑里藏刀,媚态横生的紫衣姑娘,祝福,她不改当年,谈笑风生。与如愿厢主拜别,毕竟师承门下。亦见过长垣,他武功尽失,却依旧风姿绰约,提笔挥毫。
独独,不敢见乌鸦。
说起来,真叫人觉得长久。她离开那个地方,一别十年。
而乌鸦,也再未去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