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和武皇后坐在上首,李显、李令月陪坐左右。
殿中的钿螺小几上供着一瓶盛开的红梅,清香怡人,应该是李令月献给李治赏玩的。
宫女把裴英娘的坐席挪到李治身旁。
裴英娘屈腿盘坐,李旦走到李显右手边坐下。
武皇后睨一眼埋头吃花糕的李令月,笑着道:“小十七头一天上学,就晓得向先生请教学问,你这个做姐姐的,怎么只惦记着玩儿?”
李令月抬起头,嘿嘿一笑,眉心的花钿皱成一朵含苞莲花,“儿又不用考进士,要那么多学问做什么?”
李显跟着附和:“阿妹说得对!”
李治笑问裴英娘,“小十七,先生严不严厉?”
裴英娘乖乖应答:“先生很好。”
李治目光慈爱,“做学问贵在持之以恒,你还小,慢慢来,别逞强。”
裴英娘眼波流转,莞尔道:“英娘明白,八王兄也是这么教我的。”
“喔?”李治看一眼正襟危坐的李旦,点点头,眉宇间有隐隐约约的柔和笑意。
李旦宠辱不惊,端着一碗秋葵汤,面无表情地小口啜饮。
但裴英娘分明看到他的双手在微微发颤。
她轻叹口气,替李旦觉得难受。
这些天,她已经看出来了,李治并不是不喜欢李旦,而是有意疏远小儿子。
李治只对太子李弘亲近信任,对博闻强识的李贤和李旦都是淡淡的,李显资质平庸,反而很受他的喜爱——怎么说呢,傻人有傻福。
李治天性温柔多情。
想起故人时,他总要迎风洒泪,哭上一场。
宫人们犯错,他不忍苛责,每每只是训斥几句了事。
他心细如发,温柔体贴,常常对裴英娘嘘寒问暖,像一个普通的父亲。
但到了处理朝政时,李治绝不像平时表现出的那样温和老实,手段果决而利落,有时候甚至可以说是狠辣无情。没有他的暗中支持,武皇后不可能顺利诛杀大批重臣。
李治再温柔病弱,也是个主掌杀伐决断的帝王。
他下定决心冷淡李旦,就不会轻易改变决定。
李旦表现得再恭谨,读书再刻苦,注定是一场空。
裴英娘的目光在李旦身上停留太久,连李令月都发觉了。
“你怎么老盯着八王兄看?”
裴英娘回过神,有点不好意思,“没为什么。”
李令月压低声音道:“你刚刚和八王兄一起过来的,八王兄没提三表兄吧?”
裴英娘摇摇头。
李令月叹口气:“八王兄什么都好,就是太古板了!我上次和三表兄说话,还是人日剪彩胜那天,不知道三表兄最近是不是瘦了……”
她说起薛绍,滔滔不绝,直到武皇后探询的目光扫过来,才闭上嘴巴。
有裴英娘在,李治果然胃口很好,连吃两碗熬得烂烂的黍臛。
武皇后笑意盈盈,眉眼舒展,“小十七可是大功臣,陛下得赏她才行。”
裴英娘眼皮一跳,武皇后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耳熟?
李治歪在隐囊上,笑呵呵地说:“便依皇后所言吧。”
李令月和李显立刻闹腾起来,离开坐席,走到李治身边,摇动李治的胳膊,抢着撒娇:“阿父,你准备赏小十七什么?”
李治想了想,故意逗兄妹俩,“你们觉得该赏什么呢?”
李令月眨巴着眼睛,“就赏小十七实封好了,她是公主,还没有实封呢!”
李显瞪大眼睛:太便宜裴英娘了!
可他没有理由反驳,因为刚才对着裴英娘,他比平时足足多吃三大碗羊肉汤饼!
明明没想吃那么多的,可是一看到裴英娘香甜的吃相,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李显没好气地瞪裴英娘一眼,从去年秋天开始,阿父一直闷闷不乐,不管裴家小娘子有什么古怪,看在她的陪伴让阿父心情大好的份上,就便宜她好了!
事关自己的汤沐邑,裴英娘不敢吭声。
公主实封三百户,长公主加三百户。这些说的都是实封,而加户一般是虚封,听起来风光,其实没什么用。
只有获得实封,才能拥有一辈子享之不尽的财富。
李令月黏在李治身上歪缠,“阿父,你就依了我吧。”
李治点点头,搂着李令月,刮刮她的鼻尖:“难得你细心一回,既然你为妹妹开口了,那就赏小十七实封吧。”
李显轻哼一声。
裴英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摇摇脑袋,试图恢复清醒。
得到实封,不仅昭示帝后对她的宠爱,还意味着她这辈子完全不用发愁没钱花!她唯一的烦恼,可能是发愁该怎么花钱。
她还攥着一颗枣子发愣,李令月推推她的胳膊,笑嘻嘻道:“英娘是不是欢喜傻了?快谢恩呀。”
裴英娘连忙直起身,跪在坐席上行叩首礼。
武皇后看一眼受宠若惊的裴英娘,浅笑着道:“这是小十七该得的。”
李治也笑道:“皇后所言甚是。”
裴英娘抬起头,偷偷看向武皇后。
武皇后眉眼带笑,朝她微微颔首。
裴英娘眼眸微垂,现在她可以确定,已经有人把她和上官女史之间的对话一字不漏地转述给武皇后听了。
武皇后掌握她的一举一动。
从她气走上官女史,到李旦带她来含凉殿,才不过区区半个时辰而已呀!
裴英娘心底一寒,有些后怕。她应该没说什么大不敬的话吧?
后怕之余,脑子里还有些晕乎乎的——她被李治的赏赐砸晕了,暂时不想分心去想别的。
第14章
回东阁的路上,裴英娘已经把对武皇后的畏惧抛在脑后。
她连蹦带跳爬上台阶,满脑子盘算着以后要怎么花钱,她的计划很庸俗、很暴发户:盖一幢别院,买几座山地,包下一大片田亩,雇佣几百个仆人……
怎么想怎么开心!
虽然按惯例,公主出嫁时才能拿到自己的汤沐实封,现在筹划怎么花钱有些为时过早,可她忍不住啊!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语调淡淡的,带着温和亲昵,“怎么这么高兴?”
裴英娘回过头。
李旦缓步登上台阶,腰间的玉佩闪烁着温润光泽。
杨知恩和冯德跟在他身后,一人怀里抱着一只黑陶大水瓮。
李旦心情不错,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他今天穿一件金茶褐色松鹿纹圆领宫绸袍,色调明快鲜艳,衬得人也活泼起来,俊朗的五官比平日更显生动。
裴英娘理直气壮道:“以后不愁没钱花,我当然高兴啊!”
随即想到李旦贵为亲王,食封是多少来着,好像是一千户?
大财主啊!
李旦双眉略皱,“你是公主,何必为食禄操心?”
这话就有些责备的意味了。
裴英娘悄悄撇嘴,果然是天潢贵胄,心下无尘,不懂得钱财的重要性。
武皇后的父亲武士彟出身寒微,靠行商攒下一笔巨资,然后用做生意赚来的钱财四处结交名门世家公子,成功结识李渊,并获得李渊的赏识。隋末天下大乱时,武士彟贡献出全部家财,资助李渊起兵。
唐朝建立后,武士彟这个大功臣顺理成章获得封赏。李渊还亲自做媒,把美貌的杨氏嫁给他做继室。
没有武士彟的慷慨解囊,哪有李渊对他的信任,没有李渊这个月老,就没有杨氏下嫁,没有杨氏下嫁,自然不会有武皇后,没有武皇后,哪来的李旦啊!
裴英娘偷偷在心里腹诽:八王啊,不要嫌钱财庸俗,你外祖父可是个投机倒把的商人!
她想心事的时候,眼睛依旧平视前方,目光清澈,表情平静。
怎么看,怎么乖巧顺从、老实听话。
但李旦只需轻轻一瞥,就看出裴英娘心里不服气。
他轻笑着摇摇头,把说教的话咽回肚子里。小十七自进宫后一直谨小慎微,今天难得表露出小儿女之态,俗便俗罢,只要她高兴就行。
天边云层舒卷,一阵凉风拂过空阔的高台,呜咽的风声在幽深的长廊间回荡。
蓬莱宫最初是李世民为太上皇李渊修建的,原名永安宫,贞观九年改名为大明宫,龙朔二年易名为蓬莱宫。
蓬莱宫从南往北,依次建有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这三大殿是李治分别举行大朝、日朝和常朝的地方。
紫宸殿往北的含凉殿和东西配殿,是李治和后妃公主们的寝宫。
含凉殿位于太液池南面,亭台楼阁依水而建,跨水架楹,风景秀丽。夏天凉爽宜人,冬天也温暖舒适——不过只仅限于内殿。
春寒料峭时节,蕴着刺骨凉意的冷风从湖面吹拂进来,侍立在殿外高台长廊上的宫人冷得瑟瑟发抖。
走在长廊间,凉风吹拂,连穿着厚襦的裴英娘也觉得有点冷。
她一边走,一边低头展开臂上挽着的淡青色穿枝海棠花蜀锦披帛,拢在肩膀上,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霎时暖和许多。
光顾着整理前襟,脚下忽然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半夏眼疾手快,搀住她的胳膊,“贵主当心。”
裴英娘虚惊一场,抬起头,对着半夏笑了笑。
走在前面的李旦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一眼,扬起宽袖,伸出手。
他的右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指尖带有薄茧,是长年伏案练字留下的痕迹。
裴英娘看着李旦的手,不知所措。
李旦眼眸低垂,无声催促她。
裴英娘大着胆子上前一步,小心翼翼攥住李旦的衣袖。锦缎的触感平滑柔软,手心里感觉像抓了一缕云朵。
李旦垂下胳膊,任裴英娘抓着自己的衣袖。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交叠在一块儿,缓缓走过长廊。
几名宫人抬着一座轿辇,从高台下路过,轿辇四周垂着绯色轻纱,纱帘飞扬间,隐隐约约可以窥见一个头簪金步摇、身裹绫罗的贵妇人。
时下妇人们出行,要么乘车,要么骑马,良家女子少有坐轿辇的。唯有平康坊的风尘女子喜欢乘坐轿辇招摇过市。
裴英娘头一次看到有人在宫中坐轿辇,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一道严厉冰冷的视线透过薄纱,直直刺向她。
裴英娘心头一颤,忽然想起去年宴会上那道让她觉得浑身不舒服的眼神。
等轿辇走过,她扯扯李旦的衣袖,“阿兄,刚才轿辇上坐着的是谁?”
听到“阿兄”两个字,李旦怔了一下。
低头一看,裴英娘的眼神追随着远去的轿辇,似乎并没发觉自己喊出口的是什么。
他轻声道:“那是常乐大长公主。”顿了一下,眉尖微微一拧,“以后看到大长公主经过,能避开就避开,实在避不开,态度一定要恭敬。”
高祖李渊的女儿是大长公主,太宗李世民的女儿是长公主,李治的女儿为公主。
常乐大长公主是李渊的第七女,李治的姑姑。
裴英娘恍惚听忍冬说过,常乐大长公主和武皇后关系紧张。
听李旦这么交待,武皇后和常乐大长公主的关系可能不仅仅是紧张那么简单。
裴英娘点点头,不用李旦特意嘱咐,她也会绕着常乐大长公主走——常乐公主看她的眼神太可怕了。
李旦把裴英娘送回东阁。
临走前,他让冯德把黑陶水瓮递给半夏抱着,“回去把水瓮装满,先练《九成宫醴泉铭》,什么时候把两个水瓮的水用完了,再来寻我。”
裴英娘乖乖答应。
笔墨纸砚加水瓮,李旦几乎把她需要的文具备齐了。
东阁的宫女们抱着一匹匹绢布进进出出,忍冬站在廊下清点数目,预备登账。
宦者候在曲桥前,跟着裴英娘步进内堂:“公主,含凉殿的田内侍送来五百匹绢。”
裴英娘啊了一声,想了想,慢慢回过味来:五百匹绢,应该是武皇后给她的赏赐。
汤沐邑看得到,吃不着,武皇后私下里赏她绢布,有点像额外给她添点零花钱的意思。
除了金饼、金锭和铜钱以外,绢布也可以充当货币使用。长安的大户人家,常常命奴仆载着一车车绢布去东、西两市购买米粮杂货。李治表彰功臣时,也经常用绢布表达恩赏之意。
裴英娘算了算,一匹绢大概相当于半贯钱,五百匹绢布就是二百五十贯,约莫能换四十两黄金,也就是四块金锭。
她翻出自己的小账簿,写上日期和绢布数量,在数字旁边记下赏赐的理由:讨好武皇后所得。
合起账簿的时候,目光落在半夏抬进房的两只黑陶水瓮上。想了想,重新翻出一卷雪白干净的净边纸,记下一行小字:某年某月某日,八王赠送陶水瓮两只。
裴英娘有些犯愁,上次回赠一盘石榴,这次送什么呢?
糖蒸酥酪?玉露团?金乳酥?
她能吃到的点心,李旦那儿肯定不缺呀。
半夏提议:“再让忍冬姐姐打几只络子?”
裴英娘摇摇头,现在宫里的宫女全学会结络子了,人人腰间系一条彩络,送络子不够诚心。
想来想去,始终拿不定主意。
这天上学的时候,裴英娘找李令月讨主意。
李令月低头拨弄着一簇娇红梅花,睡眼惺忪,迷迷糊糊道:“八王兄喜欢什么?我想想……”
裴英娘等了半天,没听到回答,忍不住轻喊一声:“阿姊?”
李令月斜倚凭几,手中的花枝“啪嗒”一声掉在坐褥上,没有反应——她睡着了。
裴英娘哭笑不得。
紫宸殿的方向遥遥传来一阵接一阵的钟声,儒学士展开卷册,准时开讲。
莲花铜漏的清水浇在铜制荷叶片上,发出淅淅沥沥的轻响。
等儒学士告退,李令月刚好睡醒。
她揉揉眼睛,唤宫女昭善的名字:“备了酪樱桃没有?”
昭善送上一只水晶碗。
鲜红欲滴的樱桃盛在晶莹剔透的水晶碗中,光看着就像一幅色彩浓丽的画。
昭善卷起袖子,把雪白的酥酪浇在殷红的樱桃上,再舀起一勺琥珀色的酪浆,淋在水晶碗里,细细拌匀。
李令月让裴英娘先吃:“这是今年禁苑养出来的头一批樱桃,准备春社那天祭祖用的,好歹让我偷了一点出来,连阿娘那里都没有呢,小十七尝尝。”
裴英娘推却不过,先尝了一小口。
酥酪滋润丰腴,樱桃鲜美多汁,酪浆酸甜爽口,她不爱吃甜,也觉得好吃极了。
李令月吃着酪樱桃,忽然开始嫌弃装樱桃的水晶碗:“酪樱桃盛在波斯工匠做出来的三十二瓣水晶碗里最好看,偏偏宫里的工巧奴烧不出那种样式的水晶碗。去年年底我让八王兄帮我去西市找,他没找到。结果昨天我听表姐说,赵观音竟然抢先寻到那种水晶碗了!”
裴英娘愣了一下,想起去年腊月李旦送她回裴家时,特意拐去西市,似乎想买什么。
后来因为她的缘故,李旦没有去成西市。
原来那天他想帮李令月找波斯水晶碗。
第15章
李令月气呼呼的,“今年的樱桃宴,赵观音又要独占鳌头!”
樱桃成熟时节,恰逢朝廷放榜。新科进士往往会相约在城南的曲江池畔游赏宴饮、打波罗球、吃樱桃宴,以庆祝及第,顺便结交新友。
长安城的贵族少女们不甘寂寞,也在曲江芙蓉园举办樱桃宴。新科进士们打马闲游、吟诗诵句,少女们既不作诗,也不写赋,她们斗花草。
斗花草原本是开春的一项古老习俗,田野山地间的花花草草都能用来比斗。
像太平公主和赵观音这样的天之骄女,当然看不上野花野草。她们斗的,是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奇珍异宝,什么贵重比什么,什么稀罕斗什么。
李令月贵为唯一的嫡出公主,按理没人争得过她。偏偏赵观音的出身也不简单,她是常乐大长公主的嫡女,李治的表妹,父亲赵瑰是左千牛将军。
常乐大长公主和武皇后矛盾重重,连带着李令月和赵观音也互看不顺眼。加上赵观音以表姑之身,爱慕表兄李治的儿子六王李贤,李令月很看不上她。
看到李令月一再表示出对赵观音的厌恶,裴英娘有些诧异。
李令月性情单纯,天真烂漫,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和谁都能嘻嘻哈哈玩到一起去,连和武皇后争锋相对的魏国夫人贺兰氏都发自真心喜爱她。
赵观音到底是有多跋扈,以至于交恶于李令月?
裴英娘想了想,放下银匙,“阿姊,我知道一样稀奇的宝贝,保管能胜过赵二娘的波斯水晶碗。”
李令月噗嗤一笑,没把裴英娘说的话当回事。
裴英娘绕过书案,爬到李令月身边,摇她的胳膊,“阿姊,我不是哄你玩的,只要你借几个工巧奴给我,我一定能做出一样稀罕的宝贝来!”
李令月难得被人歪缠撒娇,心里顿时软绵绵的,刮刮裴英娘的鼻尖,“好好好,回头我让昭善领你去内侍省,让她给你挑几个工巧奴使唤。”
裴英娘微微一笑,今年的樱桃宴,赢的人肯定是李令月。
这时,廊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上官女史低头走进内殿。
行礼的时候,她的头一直埋得低低的,说话的声音有点沙哑。
等她走到书案前,不得不抬头时,裴英娘看到她高高肿起来的脸,原本是一张清秀面孔,现在青青紫紫,不堪入目,双眼肿成一条细缝。
李令月倒吸一口凉气,正想开口询问,昭善小声为她解惑:“公主,上官女史口出狂言,触怒天后,原本应该关进女牢的,天后格外开恩,只命人略示惩戒,仍然让她担任女史之职。”
李令月觉得上官女史很可怜,“她都被打成这样了,怎么不换个人?”
昭善道:“是上官女史自己坚持要来的。”
李令月叹息一声,摇摇头。
上官璎珞察觉到太平公主目光中的同情和怜惜,冷笑一声,挺直脊背。她不需要太平公主的同情,她是上官仪的女儿,绝不会向武皇后低头。
她努力忽视脸上的疼痛感,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架势,怒视裴英娘。
狐假虎威、认贼作母的永安公主,这时候应该得意洋洋,等着看她的笑话吧?
然而,她没有看到耀武扬威和幸灾乐祸,永安公主低垂着头,正专心致志地在摊开的雪白卷纸上写着什么,根本不在意她脸上的伤痕。
上官璎珞眼光暗沉,手指紧紧掐着书轴,感觉脸上愈加火辣辣的。
散学后,李令月拉着裴英娘回自己的寝殿,“今天阿父和阿娘在西内苑的园子里招待群臣,咱们就不过去凑热闹了。”
裴英娘让李令月牵着走,“王兄们也在西内苑吗?”
“五兄和六兄在,七兄、八兄还未娶亲,不用上朝站班,没去宴会。”
午时姐妹俩自己吃饭,菜色简单家常。
李令月吃的是饧麦粥,裴英娘吃的是稻米饭,食案上三菜一汤:醋芹、蒸羊头、烧竹鸡、兔肉羹。另有四只摩羯纹高足盘,分别盛着蒜泥、豆酱、茱萸、黑椒豆豉几样调味料。
唐朝的烹饪方式只有水煮、汽蒸、火烤、油炸、腊腌几种,别说八大菜系了,连最基本的炒菜都还没出现。
首先,没有合适的灶台、铁锅、铲勺,市井里坊间的炉灶只适合蒸煮,不能炒菜。
其次,这时候荤油有动物脂油,素油有麻油和豆油,都带有异味,会破坏菜肴的原本味道,不适合炒菜。
再次,油脂还属于奢侈品,只有王公贵族们家能够随意取用。像寒具、煎饼、油饼骨头之类需要油炸的点心,平民老百姓家是吃不到的。更别提把油脂拿来炒菜了。
裴英娘已经习惯没有炒菜吃的日子,就着几样简单的小菜,拌上咸香的黑椒豆豉,吃完两碗稻米饭。
李令月吃得两颊鼓鼓的,推开食案,靠在锦缎隐囊上,让昭善给她揉肚子,“小十七,只要和你一起吃饭,我就觉得胃口特别好。”
不止李令月如此,李治、武皇后、李显也是这样。
裴英娘放下筷子,表情无辜:不关她的事,她只是平平常常吃个饭而已呀!
宫女撤走两人的食案,送来两盘鲜浓的酪樱桃,水灵灵的早熟樱桃点缀在雪白松软的乳酪里,鲜艳诱人。
李令月眼前一亮,强撑着坐起来,挥舞着寿桃纹银匙:“我还能吃!”
裴英娘笑了笑,让忍冬把她的那份酪樱桃送到八王院去,她吃不下了,正好可以借花献佛。
初春的第一批樱桃,李治和武皇后都没捞着,全被李令月截胡了,拿这个送给李旦,应该比上次回赠的石榴要好吧?
忍冬端着金银平脱漆盘往八王院的方向走,穿过回廊的时候,刚好看到尚食局的奉御从内殿走出来。
“八王用完膳了?”
奉御认出忍冬是永安公主的使女,笑回道:“还没呢,七王和八王宴请诸位郎君,要了十几坛醽醁酒和河东葡萄酒,才刚开宴。”
忍冬侧耳细听,果然听到殿内隐约传出笑闹声和悠扬的丝竹音乐。
踌躇片刻,不敢进去打扰李旦宴客,转身正要走,忽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叫她的名字。
是八王院的宦者冯德。
今天李显和李旦宴请诸位王孙公子,冯德忙了一上午,嗓子又干又哑,随时能冒出一缕青烟。原本打算躲在夹墙底下偷个懒,可巧看到忍冬,顿时精神一震,走上前,“可是永安公主有什么差遣?”
冯德算是瞧出来了,八王性子严肃,不爱和姐妹兄弟玩笑,偏偏和永安公主颇合得来。别殿的宫女杂役可以随意打发,永安公主身边的使女不行!
忍冬举起漆盘,“公主命我给八王送樱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