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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老P心领神会地笑道:“组长同志,这是命令吗?”

罗叔叔说:“对,这是我以长江七组组长的身份下的命令。”

高宽对我说:“如果没事就跟我走吧,我会安全把你送回家的。”

罗叔叔说:“虽然没有神枪手保护你,但有首长的热心保护你,走吧,别犹豫了。”

是高宽期待和鼓励的目光给了我勇气,我脖子一挺,说:“谁犹豫了,把我想的跟个胆小鬼似的。”高宽适时对我打了一个“请”的手势,让我再次感受到他的期待和鼓励,我便随他走出船舱。风吹乱了我的衣领,他从背后替我理了一下,手指轻轻碰到我的耳廓,我顿时有种眩晕的感觉。这个晚上,我像到了另外一个星球,因为失重,我随时都会产生眩晕感。

两艘船靠拢,我和高宽及警卫跳上另一艘船。我们走进船舱,相对而坐。我一时陷入不安之中,低下头,不敢看他。高宽久久地看着我,轻声喊我:“点点,别低着头,抬头看看我。”我抬起头,看着他。他说:“这一年里你都好吗?”我又埋下头,流下泪。我该怎么说呢?这一年对我来说比一个世纪还漫长,我仿佛生活在噩梦中,人世间所有的悲和苦,耻和辱,都经历了,而且由于无处诉说,它们一直沉积在我心中。此刻,我是说还是不说,对我又是个巨大的问号。最后,我选择了不说,我用不说的方式告诉他我的变化,我的苦难。

上岸后,高宽在上车之前,认真地问我:“你去哪里?”

我说:“回家。”

他说:“是富家子弟的家吗?”

我说:“你以为是真的吗?”

他说:“当初认为是真的,后来知道是假的。”

我突然哭了,高宽把我揽在怀里,扶我上车,带我回了他的家:在法租界犹太人集聚区的一栋小楼里,房东是个印度大胖子,高宽的房间在二楼。我们走进房间,高宽立刻打开抽屉的锁,取出一本笔记本让我看。我打开扉页,看到我的照片夹在塑料皮下。我怔怔看着,热泪滚滚地流下来。他看到我脖子上的红丝线,小心地拉出来,看到他送我的玉佩。我泪流满面地说:“我什么都丢了,就它一直陪着我。”他捧起我的脸,帮我拭去泪水,然后一口咬住我的唇……

这一刻,我选择了说,毫无保留地。我躺在高宽怀里,把积攒了一年的冤屈和思念都倒出来了。最后我说:“就这样,短短几个月里,父亲,母亲,大哥,大嫂,小弟,那么多亲人都离开了我,还有你,让我无法面对的你……我失去了亲人,失去了爱人,失去了一个女人爱自己心上人的权利,多少个夜晚我都想结束自己可怜又可悲的生命,生活对我来说已经成了受刑,要不是参加了革命我真不知道怎么才能活下去。”他说:“亲爱的,真是让你受苦了,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在你最痛苦、最需要我帮助的时候,把我推开。”我说:“我没有脸再见你。”他说:“这你就错了,两个人相爱就是为了一起荣辱与共,风雨同舟,你这样让我留下了终生的遗憾,我没有陪你一起走过最艰难的时光,今后我一定要更加好好地爱你,敌人夺走了你什么,我要加倍还给你。”我问:“高老师,你还爱我吗?”他笑了,“你该喊我首长。我早就不是老师了,以后你就叫我阿宽吧。”他把我的手按到他心上,说:“点点,你听,这颗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爱你。”

我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是小马驹给我俩算命时说的话:你们虽然分手了,但心还在一起,他永远是你的白马王子,你永远是他的公主……我哭着,呼喊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仿佛他要被我的泪水冲走似的。我说:“阿宽,你真的会原谅我吗?你真的还爱我吗?”他紧紧地抱着我说:“当然爱啊,亲爱的点点,你别说傻话了。作为同志,我们随时要准备为对方失去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对你是这样,对我也是这样。你想一想,我们把生死都置之度外了,还有什么不能放弃的?”我仍然恸哭不已,他依然紧紧抱着我,抚着我的头发说:“哭吧,尽情地哭吧,你有再多的泪水我都帮你盛着。点点,相信我,我爱你,比从前更加爱你,你如果愿意,我想马上就娶你,我要做你的爱人,每天每夜,白天和夜晚,都陪着你。”

清明节前一天,利用回家扫墓之际,我和高宽在老家祠堂里举办了隆重的婚礼,村里五十岁以上的老人和妇女都应邀来吃我们的喜酒,场面非常热闹。阿牛哥在村头的老槐树下放了很多鞭炮,把拉磨的驴惊得发了疯,逃走了。老人们说,这是好兆头,说明我将来要生一个胖小子。乡下有种说法,鸡飞生女,狗跳生男,驴跟狗一样,都是四只脚的。这种话当然只能听听而已,不作数的。

回到上海,干爹代表组织又为我们摆了一桌喜宴,庆贺我们结婚。

席间,干爹问二哥:“老二啊,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非要请大家吃这顿酒吗?”二哥说:“我还没有喝醉,你不是说了嘛,点点是组织的人,你作为一组之长,是点点的再生之父,加上又是干爹,所以你是嫁女啊。”干爹说:“也对,也不对。同样是嫁女,你是嫁了小妹又得了妹夫,有送走的,也有迎来的,而且送只是名义上的,实际上是‘送一得二’,只有进账没有出账。可我这个再生之父啊,只有送,没有迎,亏大了。”除了知情者高宽在微笑之外,其他人听了都觉得纳闷。干爹继续说:“不瞒你们说,我已经接到上级指示,点点要离开我们了。”

“去哪里?”二哥问。

“市委机关。”干爹说。

“真的?”二哥问我。我说:“我也不知道。”干爹对我说:“首长在这里,我敢造谣吗?点点,千真万确,明天你就要去新岗位就职,今天这顿酒啊,既是干爹为庆贺你们新婚开的喜酒,也是我作为一组之长给你设的饯行酒。”我真的不知道,惊异地问高宽:“真的吗?”他对我微笑地点点头。干爹递给我介绍信说:“呶,是真是假,看看这个就知道了,这是我给你转组织关系的介绍信,你收好了,到了新岗位就要上交。祝贺你,双喜临门啊。”

既是双喜临门,一杯杯酒都针对我来,我又惭愧又惊喜,就是没有理由挡掉一杯杯酒,但我居然没有喝醉。这天晚上,我发现我是酒桌上的英雄,这也成为我后来去戴笠身边做卧底的一个条件,因为谁都知道,戴笠好色,也好酒。

6

“请问小姐找谁?”

“我从周庄来的,找我的娘舅。”

这是我到市委去报到,与守大门老汉接头的暗语。老头看我对答如流,即刻笑逐颜开,说:“噢,请进,请进。”当时上海市委在四川北路109号院内办公,这儿是一家生产床上用品的棉纺厂,进门有一条狭长的人行道,两边植有成行的行道树。已是清明过后,春暖人间,行道树正长出新绿。阳光迎面照来,被树枝和树叶剪碎。老头门卫领着我,踩着一路树叶的影子,曲里拐弯,最后走进一个破败、幽静的四合小院,这就是当时中共上海地下组织的神经中枢。

从这天起,我将在这里度过三个月时间。这也是我一生中最充实、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几乎每一个白天和夜晚,我都和我心爱的人——高宽——亲密无间地守在一起,一起紧张地工作,一起努力地学习,一起甜蜜地生活。

我们搬了家,就在厂区内,是变电房配套的一间十多平米的小屋,门口有菜地,有鸡窝。我们住过去后,警卫员又给我们找来一只断尾土狗,一身黑毛,生性凶恶(据说断尾狗都凶恶)。市委分配给我的工作是做高宽的助手,替他保管文件、电文,配合他工作,照顾他生活。因为办公地和住家很近,走路五六分钟,我有大量时间呆在家里,闲来无事,我就变着法子把家里布置成天堂。我亲自平整地面,还上漆,漆成红色,像铺了红地毯;墙面太脏了,我买来洋白纸,把四面墙都贴了,还请人画了芳草、青山,一线绿水从天花板往下流,流到我们的床前。总之,屋子虽小,却被我布置得温馨无比,所有来的人都发出连连惊叹。我还经常烧好吃的,请同志们来聚餐,每一个人吃了我做的菜,都夸我手艺好。其实我哪有什么手艺,我只是虚心、认真而已,见人就讨教,失手了就虚心总结、改进。

每天,我在鸡啼中起床,先学习日语半个小时,然后出门扫地,回屋烧早饭;吃了早饭,陪高宽一起去上班;中午,我提前半个小时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察看鸡窝,看鸡有没有下蛋。下了蛋,我会奖励它们一把谷子、玉米;狗赶走了黄鼠狼,我会替它梳理毛发,请它吃猪棒子骨;菜地里长了虫,我戴上手套去抓虫;瓜熟蒂落了,我要收摘回家。每天,我把鸡屎、狗屎扫在一起,在菜地边挖一个潭,埋下;菜叶黄了,我会给地里施肥。我想不到,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后,我还能过上这样惬意的生活,我成了个幸福的家庭小主妇,乐于围着灶台、家具、菜地、鸡窝、狗食转。关键是,有人爱,爱人在身边,不管是什么样的生活,我都感到甜蜜、充实。

只是,这样的生活太短暂了!

一天早晨,吃早饭的时候,高宽冷不丁问我:“听说你跟陈录很熟悉?”我说:“以前是,现在反目成仇了。”他问:“为什么?”我说:“因为我二哥。”他问:“二哥怎么了?”我说:“说来话长。”他说:“说来听听。”我说:“你干吗关心这个,那都是些乌七八糟的事,我才不想说。”高宽说:“必须说,因为这意味着你下一步的任务。”

我惊了一下,问他:“你要给我什么任务?”

高宽笑了,说:“这要根据你说的情况,到底是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事。”

我默想片刻,说:“陈录以前有个相好,叫吴丽丽,我一直叫她丽丽姐。她曾是我二哥的女朋友,因为贪慕虚荣,在二哥去日本留学期间认识了陈录,当时陈录是南京政府驻上海特派员,权势显赫。为了甩掉我二哥,丽丽姐把自己的表妹介绍给我二哥,自己则做了陈录的情人。陈原来答应要娶丽丽姐的,后来因为爆发战争,上海沦陷,陈转入地下军统工作,不便娶她了。丽丽姐当然不高兴,我二嫂去世后,便和我二哥又开始私下来往。我家被鬼子抄了后,二哥一直躲在丽丽姐家里。陈录知道二哥和丽丽姐的事后,公报私仇,把丽丽姐杀了,二哥侥幸逃掉。事情就是这样的。”

高宽听了点点头,说:“嗯,是够乌七八糟的。陈录这家伙是很毒辣的,现在他是戴笠的红人,下一步完全可能当上军统上海站站长。他对我们很不友好,经常对我们下黑手,我们想找个同志潜伏到他身边去,但一时又没有合适的人选。”

“你想让我去?”

“你觉得他会接受你吗?”

“你希望我去吗?”

“不,我不希望你离开我。”

“但是别无选择,因为你没有别的人选?”

“你也不是最合适的,他跟你家的关系已经破裂了。”

“只要你舍得我去,我一定可以打进去的。”

“我不舍得。”

“但你没有别的法子。”

“我再想想吧。”

“别想了,就让我去吧,没人比我更适合的。”

“可是……你们的关系已经破裂了。”

“他恨的是我二哥,不是我,而且他也知道事情发生前我已经从家里出走。所以,我要去找他,他应该会接受我的。”

“我舍不得你去,很危险的,我先找找其他人再说吧。日本鬼子是我们当前的大敌,但国民党是我们的天敌,因为他们把我们共产党当作了天敌。”

高宽站起来,走向窗边,他沉思的背影显得忧思忡忡。

尽管高宽很不想让我离开他,但找来的一个个人都没有我适合。要接近陈录,非我莫属。就这样,六月底的一天晚上,我穿着漂亮的裙子,拎着一袋行李离开了我的鸡、我的狗、我的菜地、我心爱的人、我收拾得十分温馨的小屋,住进了一家小客栈。我行李里有武汉的纪念品、良民证、土特产、标有武汉风景胜地的照片等等。总之,我来自武汉,我离家出走后的日子都是在武汉度过的……负责安排我和陈录“邂逅”的是郭阿姨老P和阎诗人。

7

陈录回家,经常要坐一路电车,我寄住的客栈楼下便是这路电车的一个站点,离二哥公司的办公楼相距也只有百十米远。那几天,我天天在房间里守着,郭阿姨则在二哥办公室守着电话。一天下午,郭阿姨接到阎诗人的电话,便来通知我:陈上车了,让我跟她走。我急忙站起来,她又说:“不急,车过来至少要二十分钟。他今天穿一件白衫衣,戴着一副大黑框眼镜,有一个戴墨镜的人跟着他。我们有个同志已经跟他上车了,戴一顶毡帽,手上拿着一把折叠扇子,应该就站在他的身边,他会偷听你们的谈话,你要注意他的帽子,如果他脱下帽子,说明你可以跟他走,否则就算了。”我说:“好的。”她又交代我:“记住,你刚从武汉回来,准备在上海找工作做,暂住在客栈里,家里发生的事你一点都不知道。”天气热了,正是梅雨季节,客栈里潮湿闷热,她一路跑来,热了身,在房间一闷,便出了汗,脸上施的粉走了形。我帮她处理时,她发现我的手在抖。她安慰我不要紧张,可我还是有些紧张。我知道,从此我单飞了,以后一切都要靠自己。

本来,郭阿姨是要陪我上车的,可上了街,在等车的时候,老G突然拉了辆黄包车来,把郭阿姨拉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突然的变故,让我变得更加紧张。事后我知道,这是高宽的决定,他这样做还是为了小心,因为郭阿姨的胖形象很扎眼,我们以前会过那么多次面,万一被人瞧见过,对我今后在那边潜伏很不利。

我上了车,很快看到穿白衬衫的陈录和他戴墨镜的保镖,还有那个戴帽子的同志。车上人不多,也不少。我有意往陈录那边挤,快到陈录身边时,有意借着车子启动之后的一个踉跄,踩了陈录保镖的脚,随即连忙道歉,说了一大堆话:“啊哟,对不起这位先生,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今天人不舒服,身上没劲,控制不住。哟,你看,把你鞋子都踩脏了,真对不起。”保镖说:“没事,小姐。”我说:“谢谢,谢谢您,这位先生,您真好。说真的,上个月我在武汉也是坐车不小心撞了一个人,被臭骂了一顿。啊,还是我们上海人文明。”保镖很职业地淡然一笑,不开腔,随后让出一个抓手,示意我抓好。我又是连声道谢,完了转过身来站好。

刚才我说话时故意背对着陈录,但我相信,我的声音已经引起了他的敏感,我感到他一直在暗暗偷看我。稍后我转过身去,他便一眼认出了我。“这位武汉来的小姐好面熟啊。”他笑着小声对我说。我看着他,问:“先生是……”他摘掉眼镜,我认出他,失声叫道:“姐夫……”我以前就是这么叫他的。他立即用目光示意我安静。他戴上眼镜,往我挪近一点,悄悄问我:“你去哪里?”我说:“去医院看病。”医院和他家是同一站,这样我们可以同时下车。他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刚从武汉来,路上太辛苦,几天没睡觉,可能感冒了。”他问我回来几天了,我说:“前天夜里到的,昨天在客栈里睡了一整天。”他看着我,好像想说什么又没说。我说:“你可不要跟我家里说我回来了,也不要跟丽丽姐说。”他点点头,问我:“你回来干什么?”

感谢上帝,这是我最希望他问的话,原以为他要等下了车,有更好的交流机会时才会问的,没想到这么快就问了。我说:“我也不知道干什么,反正想找个事做,我从家里带的钱花完了,再不挣钱就只有当叫花子了。嗳,姐夫,你能帮我找个事做吗?”我有意轻叫一声姐夫,明显是一种有求于他的媚俗。为了表明我跟家里誓不两立的关系,趁他迟疑之际我又加了补充说明:“你可别把我回来的事告诉丽丽姐,否则我只有再流浪去了。”我已经巧妙地打了两张牌,表明我跟家“素无来往”。他沉默着,静静地看着我,甚至似乎有点同情我。他说:“待会我跟你一块下车,下车后再聊吧。”我想,第一步计划落实了:他愿意让我接近。

那个戴毡帽、拿扇子的同志一直站在我们身边,一声不响的。车到了站,我准备跟陈录下车,“扇子同志”抢在我们前面下了车。我注意到,他下车前拿掉了帽子。刚才我虽然几次看过他,但一直没认出他就是高宽,直到下车后他有意咳嗽了一声,我才恍然大悟。真是一位化装高手啊,我暗自叹道,偷偷看着他又戴上帽子,往前走去。

我等着陈录带我走,我想最好是陪我去医院看病,次之是去茶馆坐一坐。但他也许是有事,也许是谨慎,只是把我带到弄堂口,见四周没人,站在路边就跟我聊起来。他有点迫不及待地问我:“你真的没跟你家里联系过?”

我说:“我干吗要跟他们联系?我要联系就不会走了,我可不是闹着玩的,要不是武汉那鬼热的天气,我连上海都不想回。”

他好奇地问:“你跟家里闹什么矛盾了?”

我哼一声说:“说来丢人!懒得说,不过丽丽姐可能也知道,她同你说过吗?”

他说:“没呢,是什么?”

我说:“你猜呢?”

他说:“我哪里猜得着。”

我说:“他们要我跟阿牛结婚!你说荒不荒唐?所以我宁愿死也不想回去。”

他突然说:“现在你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我说:“那你错了,只要回去,他们肯定高兴,他们就我一个女儿,肯定还是希望我回去的,只是我伤透了心,回不了头了。”

他掏出一根烟抽,同情地看我一眼,说:“点点,不瞒你说,你家里出事了,你爸妈、大哥大嫂和一家子人都死了,包括你丽丽姐,也……和他们一起被日本人杀害了。”

我说:“不可能!”

他说:“真的。”他把大致经过跟我说一遍,只是虚构了丽丽姐和二哥,说他们也都死了。他说:“事发当天夜里,你丽丽姐正好在你家里,也被冤杀了。”他说得有名有堂,真真切切。我这才演起悲痛戏,如遭雷劈一般,昏过去了……他只好送我去医院,晚上又送我回客栈,一切都是我们计划中的。第二天上午,他又来客栈找我,带我出去吃中午饭,跟我商量下一步我该怎么办。

当天整个下午,我都在等同志来找我,可就是没人来。当晚,我实在想念高宽,怎么也睡不着,后半夜索性溜回家去,让高宽大吃一惊。“你怎么回来了?”高宽说,“你应该呆在客栈。”我说:“我等你们去人找我,你们怎么没去人呢?”他说:“我们看他上午去找过你,担心他留了眼线,想等观察一天再说。你这样回来太贸然了,万一他派人跟踪呢。”我说:“没有,我注意了的,绝对没有。”他问:“你这么急回来,有事吗?”我说:“我想你,我想到真要离开你了,不忍心走啊。”

高宽一听,知道我这边情况不错,问我:“他被你骗住了?”

我说:“应该不错吧。他告诉我,我家里的人都死了,我哭得昏过去了。”我把大致情况讲了一遍,“你看,我眼睛现在都还是红的吧。”

他说:“既然家里人都死了,他是个什么态度呢?打不打算安顿你呢。”

我说:“我开始跟他说,我准备去南京或杭州寻工作,让他帮我找找关系。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说既然家里人都没了,我就想在上海找个工作,毕竟这边熟人多,生活不会太孤独。”

“他怎么说呢?”

“他说我的想法对的,工作嘛他可以帮我找。”

“嗯,看来你真把他骗住了。”

“他还说,这两天就给我找房子住。”

高宽说:“很好,只要他把你留在身边,我敢说他一定会把你发展为军统的人。不过我要跟你指出,你昨天在车上不该把他的保镖作为碰撞的对象,应该找旁边其他人,你这样做太巧了,容易引起他怀疑。”我说:“当时我其实是想到这点,但不知怎么的身子就朝他歪过去了。”他说:“这就说明你心里不放松,心里全是他们俩,就像刚学骑自行车,明明想躲开人,但就是朝人撞过去。这是个时间问题,以后会好的。不过总的说,你的表现还是蛮不错的,那些话说得很好,没什么破绽。”我说:“我正要问你,昨天你怎么自己去了,应该派其他同志,幸亏我当时没认出你,否则你肯定会影响我心理的。”高宽笑道:“首先我相信我的乔装水平一定能够骗过你,其次——我想亲自把把关,看看你的表现,要是稍有不妥,我准备取消这个计划。”我说:“说来说去,你是不信任我。”他说:“不是不信任,而是太在乎你,我不允许你有任何差错,去冒任何风险。”我把头抵在他胸前说:“我心里很矛盾,一方面是很想为组织上做点事,打到陈录身边去,同时想到要离开你,我心里……就空空的,很难受。”他抚摸着我头发说:“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我问:“如果他真发展了我,以后我还能见你吗?”他说:“都在一个城市,明的见不了,暗的总是有机会的。”我说:“看来我以后只能做你的地下情人了。”他轻轻吻了吻我的脑门说:“这年月啊,所有美好、真心的东西都转移到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