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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太君的意思我可以摘下眼罩了?”

他说:“这就不必了,你该听得出来,我是坐在轮椅上的,我是个废物,你还是给我留个面子吧。”

我说:“太君……”

他说:“别叫我太君,我是个学者,叫我先生吧。”

我说:“先生身边有车、有侍从,一定是个大学者,怎么会是废物?”

他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说:“不知道。”

他说:“真的不知道,静子没有向你说起过我?”

我说:“这里面的事园长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一个字,要不是有幸来见到你,我还不知道这里面有先生这么一个大学者。我可不可冒昧问先生,您是园长的亲人吗?我知道,野夫机关长是园长的亲人,好像是舅舅吧。”

他说:“是的,我也是静子的亲人,我是她哥哥。”

呸,你这畜生!我心里骂,嘴上笑道:“我叫园长是叫姐姐的,姐姐的哥哥自然也是我的哥哥,也许我该喊您哥哥,先生?”

他没同意,也不可能同意,因为考试还没有开始——万一我考输了,我就是垃圾,什么林怀靳、汪精卫都救不了我的,他怎么可能允许我跟他称兄道妹?事后我知道,当时他手里已经拿着我给静子的信,那是静子被我接走后断手佬去她屋里搜来的。他喊我来,当然不是要给我结识他的机会,而是要问我话,考我试:

“你接她去了哪里?”

“医院,陆军总医院内科217病房。”

“里面住着什么人?”

“是我们头,金副局长。”

“他们是什么关系?”

“好像是在谈恋爱。”

“他们谈恋爱跟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一个是我的长官嘛,一个是我认的姐姐。”

“据我所知,园长这几天身体不好,都在家休息,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见了她发现她有点病怏怏的,问她是不是生病了,她说没有呢。”

“你为什么要来接她走?”

“是她打电话通知我的。”

“她怎么知道你的长官生病了?”

“是我告诉她的。”

“你怎么告诉她的?”

“嗯,我……托门卫给她……交了封信。”

其实,所有问题都是围绕我给静子的这封信出的,标准答案也是这封信。所以,当时我如果要回避这封信,我就完蛋了。事实上我是有点想回避这封信的,一则我不知道信已经在他手上,二则这封信中我把金深水对静子铭心刻骨的爱表达得太充分,我担心腾村知道这些后会迁怒于老金,对老金不利。所以没有回避,完全是一念之差,也许是因为一时慌张,也许是冥冥中阿宽给我的安排吧。当我承认有这封信后,我马上意识到,后面的话我再不能编造,只能按照信里的意思说实话,因为随后腾村时刻都可以去找静子要那封信来对质。

就这样,我反而得救了,对他的每一个问,我答得都跟他捏在手中的信里说的一模一样——我几乎得了个满分!奖品是一盒包装精美的糖,他说,这是送给我未来的孩子的。我不知道这糖里有没有含毒的,我曾想找人去化验一下,却苦于找不到人,一直放在我的书房里,不知道后来落到了谁手里。如果阿宽保佑我,让我还能有机会出去,还能让我找到这盒糖,我还要继续去找人化验它。我有种预感,这糖里一定是加了毒的,这个疯子,这个畜生,你别指望他会对谁发慈悲。

话说回来,静子见了金深水后,没有像二哥预料的一样,情不自禁地倒在老金怀里倾吐衷肠。老金告诉我,静子那天的表现虚弱又镇定,好像除了生病,她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老金说:“她进来后一直坐在病床前,握着我的手,面色苍白,但依然强行露出笑容,对我作了一番解释,意思是我误会了,她这些天不接我电话、不见我,只是因为生病了,没有别的原因。我问她是什么病,她说是病毒性感冒引起的支气管发炎,很厉害,发了几天高烧,现在还没有完全好。我想把她拉到身边来,她不愿意,说是病毒性感冒要传染的,我也在生病,很容易传染给我。也因为这个原因,她坐了不到十分钟就走了。”这个结果,确实让我们有点意外又深感遗憾。

以后,静子开始正常上班,我和老金给她去电她也接,只是很难约她出来,一个月间,我印象老金只约她出来过一次,那还不完全是为老金,而是为了老金的养子山山。山山是老金以前军统的同志刘小颖和陈耀的孩子,一年前陈耀和刘小颖相继去世,山山成了孤儿,老金把他当儿子收养在身边,朝夕相处,感情很好。一个下午,山山突然发高烧,送到我们陆军医院看病,医生怀疑是得了急性脑膜炎,建议转到日方所属的东京友邦医院去看,那里有这方面的专家。可那医院我们平时没往来,人际不熟,人送去,住了院,医生迟迟不来会诊,把老金急坏了,向静子告急。就是这一回,静子叫了就赶来,来了就找人,通了关系,山山遂及时得到救治,转危为安。

山山病好出院后,我提议老金可以以感谢的名义请静子出来吃餐饭,借机聊聊。老金约了,静子也同意出来,但临时又没有赴约,说是生病了。我知情后,给静子打去电话想慰问她,照例是小美先接的电话,说静子这会儿在医院,无法接电话。我问静子生了什么病,要不要紧,小美的回答让我十分意外:“园长没有生病,她在医院有事。”我问什么事,小美说:“我怎么知道,这你要问园长本人,反正是有事。我们医院事情多得很。”我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医院是指她们内部医院,就是腾村的实验楼。挂电话前,小美又特别地申明:“以后你找园长别打这个电话,她以后不是我们园长了,她去医院工作了。”她怎么去医院工作了?放下电话,我回味小美的话,总觉得她话音里有话,令我多思。

这样又过去一个多月,保安局院子里,那三棵从东京移植来的樱花开了,又谢了,天气转眼间变热了,幼儿园里的女孩子们开始换上漂亮的花裙子了,但我们却没有静子的一点消息。一天深夜,我已经睡着了,二哥突然敲门叫醒我,让我去楼下客厅谈事。我起床,出门,下楼,从厅堂的穿衣镜前经过时,我从镜子里看见穿着睡衣的我明显隆起了腹部,颇有孕妇的样子。我走进客厅,看到金深水立在客厅中央,一脸神采,双眼亮得像刚从战场上凯旋归来,兴奋得坐不下去。我知道有好事,问他:“有什么好消息?”老金看看二哥,示意他说。二哥对我说:“老金见到静子了,他刚跟静子分手,静子把腾村强奸她的事跟他说了。”

“是吗?”太突然了!我疑惑地看着老金,迫切地问他。

“是的,”他说,“我见到她了。”紧接着感叹道,“终于见到她了,太巧了,太好了!她真的跟我说了那些事,我明显感觉得到她现在非常痛恨腾村,她甚至说恨不得要亲手宰了他。这下好了,太好了,我觉得下一步我们可以争取她了。”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及时雨啊,雪中送炭啊。要知道,自老J牺牲后,这两个多月来,迎春行动完全陷入了困境中,我们有心无力,束手无策,前途茫茫然,甚至连静子这条线都几乎断了。这时候,静子突然出现,而且有这么大的变化,超出我们的期待!

6

很多事是后来静子告诉我的,她遭腾村强暴后,内心自是十分痛苦,甚至想一死了之,只因孩子新一这么小,她下不了狠心。死不起,躲得起,最后她决定带上孩子离开幼儿园,一走了之。腾村知情后,发话:大人可以走,孩子要留下。为了孩子,静子别无选择,只能忍辱苟活。

此时的腾村,研究上的事已经很少,药已经有了,只是个剂量问题。这也是个时间问题,三个月检测一次数据,其他时间都是空的。干吗?健身,喝茶,下棋,收藏陶瓷,总之,都是玩的事。俗话说,好吃不如茶泡饭,好玩不如人玩人。用腾村自己的话说,他天生好色,女人成了他其乐无穷的玩物。千惠,百惠,十惠,小惠,都是他的小绵羊,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也许是太依顺了,不刺激,玩腻了,才盯上了静子。静子不是小绵羊,静子有小脾气,敢跟他闹别扭,反而更挑逗他,成了他的新宠。一时间,腾村几乎天天晚上把静子留在楼里,对她进行百般折磨。腾村不但玩的女人多,玩的名堂也多,他有一间专门做爱的房间,里面有各种配合做爱的工具、刑具。这畜生其实犯有施虐症。

那天金深水碰见静子,就是因为头天晚上静子被施虐,肩膀脱了臼,去医院看病,回去的路上,恰好被金深水撞见。这是一次具有历史性意义的会面,它把我们每一个人的历史都改变了!老金说:“我没有想到在那儿碰到她,更没想到一个多月不见,静子变得那么落魄、憔悴,埋着头,偻着腰,一只手被绑带套着,吊挂在胸前,脸上一点神采也没有,脸色黯然,目光畏缩,像个刚从战场上逃回来的哀兵。最让我没想到的是,静子一见我眼泪水就夺眶而出。”可以想象,这些日子静子受的伤害太深了,她心里积压着太多的悲伤和恨,急需一个出口,一个倾诉、发泄的机会。可谁能给她这个机会?幼儿园里的同事都是腾村的奴才,舅舅野夫一心想往上爬,几乎成了腾村的走狗,孩子太小,更不可能,老金嘛,迫于腾村的淫威又不敢相见了。腾村把她害得成了一个孤家寡人,举目无亲,苦海深重,生不如死。恰在这时老金从天而降,不期而遇,一声声亲切又喜悦的呼喊,一道道带着体温和温情的目光,把静子的内心一下戳破了。

老金说:“说实在的,我还没开始正式问她什么,只是顺便问了一句你的手怎么了,她便断断续续地跟我讲起了她的遭遇和近况。”转述了静子的遭遇和对腾村的恨后,老金言之凿凿地对我们说,“我觉得机会来了,现在我们可以跟她摊牌,把腾村的罪恶给她摊出来看,让她更加认清腾村这个魔鬼的真面目。”

二哥说:“光认清没用,关键是要帮助我们。”

老金说:“能不能帮我们现在我不敢说,但我相信她绝对不会揭发我们。”

二哥说:“如果这能保证当然可以说,毕竟她孩子也是受害者,说了只会加深她对腾村的恨。”

老金说:“我可以保证。”

我们决定放手一搏!那阵子,静子因为要上医院换药,我们要见到她并不难。难的是让谁去跟她说,是老金单独跟她说,还是我和老金一起去跟她说。因为我对情况最了解,口才也比老金好,老金要求我跟他一起说。但这样我们有预谋的感觉太明显,怕引起静子多心。如果让我单独说,又怎么也找不到一个说的途径,去路上碰她?太巧了,容易叫她怀疑是老金安排的;给她写信,又怕落入他人之手,引火烧身。最后还是我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方案,事后证明效果是不错的。

在我的方案中,老金扮演的是个不知情的角色,他先单独去医院守着,见到静子后请她到办公室去小坐。静子出来是看病的,在外面呆的时间不宜过长,喝茶、吃饭很容易被谢绝,去办公室坐一坐的时间是有的。老金一进办公室,看到桌上放着一堆我送上去的文件,即对静子说:“哟,我忽然想起来了,你那个林妹妹啊几次跟我说要见你,说她有重要事情要跟你通报,我问她什么事她还跟我保密,要不我叫她来见一见你?”静子推辞,但老金怎么都会说服她的。老金说:“我听她隐约说过,说你们幼儿园是个魔窟,藏着骇人听闻的罪恶,我在想会不会是腾村强暴你的事被她听说了?”一下点到静子的穴位,使她变得比老金还急切地想见我。

于是,我就被叫上楼去。

于是,我就一五一十把幼儿园的秘密毫无保留地端出来。包括我们窃听到的静子儿子新一也被当作试验品的事,全都告诉了静子。

静子听得目瞪口呆,老金却暴跳如雷,大骂腾村。骂够了腾村,老金又掉头骂我:“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么丧尽天良的事我们必须阻止他!”我说:“第一,我也是才听说不久,第二,我想先跟静子说,让她帮我证实之后再跟你说也不迟。”老金说:“你撒谎,我怀疑你早知道了,没准就是那次腾村见你时他亲口对你说的。”我说:“胡扯!他在作恶怎么可能自己跟我说?”老金说:“因为他是个疯子,变态狂,他要跟你炫耀他的狗屁才华。”我说:“你少跟我废话!现在我们需要尽快证实他到底有没有在干这事,如果确有其事,说明他真是个疯子,我们要想法阻止他才是,你怎么还在跟我啰嗦这些。”他说:“我哕嗦是因为我不相信有这种事,这哪是人干的事,连孩子都要糟蹋!”我说:“我也不相信,所以我想问了静子后再向你汇报,现在静子就在面前,你可以问她。”他说:“你自己都说不清楚,让我问什么。”我说:“我刚才不是说了那么多,你可以问静子我说得对不对,以前是不是有个女孩突然死了,现在那些孩子是不是在分组吃一种糖果,还有,医院地下是不是有通往熹园的暗道,暗道里是不是有个地下工厂。”我们就这样,故意当着静子的面吵,唱双簧,目的是要把我们想对静子说的话巧妙地说给她听,让她表态。

静子表了态:以前确实有个女孩死了,现在那些孩子也确实在分组吃一种糖果。至于医院地下有没有通往熹园的暗道,暗道里有没有工厂,她表示不知道。老金听了静子这么说,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自言自语道:“这么说,看来确有其事。我的天哪,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恶的人,对孩子也下得了手。腾村,你这个没人性的魔鬼,你糟蹋大人也罢了,怎么能把魔掌伸向孩子。静子,我相信你以前一定不知道这事,因为当中有你自己的孩子,但现在你知道了,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静子沉默一会,说:“我听你的。”

我连忙也对老金说:“我也听你的,为了救这些孩子,我甘愿赴汤蹈火。”

老金继续跟我演着,对我说:“你连门都进不了怎么赴汤蹈火,暂时我们还是要靠静子。我觉得先还是要以证实为主,刚才静子也说了,地下有没有暗道,暗道里有没有工厂,她不知道。那么到底有没有,这个必须要搞清楚,如果有,就不用怀疑了,说明腾村肯定在搞鬼名堂;如果没有——我希望没有,到时我们再来商量。”

我说:“肯定有。”

他说:“口说无凭,眼见为实。静子,这就拜托你了,你回去后去查一下,因为如果有,这也是我们下一步行动的主要目标。”

静子答应了。

老金说:“要快,因为你今后出来不容易,最好就在这几天,你去医院看病期间。”

静子又答应了。

从静子的态度看,我们没有理由怀疑她在敷衍我们。但是,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静子都没有出来,也没有联系我们。她的伤情肯定还没有好,但就是不出来了。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静子反悔了,还是出事了,她的行动被发现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静子!静子!静子!我们在心里一遍遍呼唤她的名字,白天黑夜都在幼儿园四周转溜,试图捕捉到一点信息,却是一无所获。就这样,绝望的阴影被时间拉长又拉长,一个星期过去了,依旧没有一点静子的信息,我们基本上绝望了。为此,我们决定冒险行动,紧急调来阿牛哥,准备远距离射杀腾村,同时安排赵叔叔去炸毁那个地下工厂。我们想只要阿牛哥干掉腾村,里面一定会乱套,赵叔叔也一定能得手。如果这不行,二哥准备硬拚,出动所有人去干一票,豁出去了。总之,我们决定孤注一掷,付出一切代价也要完成任务!那几天,我们小组所有同志都天天在外面,密切注视敌人行踪,紧张配备武器弹药,准备行动,包括也准备好了逃跑路线。

到第九天,大清早,我刚起床,正在漱口,老金打来电话,让我迅速去单位。到了单位,我看到反特处屋前,几辆摩托开着引擎,反特处的官兵进进出出,都忙着整装出发,一副风声鹤唳的样子。我进了楼径直去老金办公室,他正在打电话,在朝人吼:“你的人怎么还没有出发?少啰嗦,快走!野夫都已经到场了,你不是找骂嘛!”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可听说野夫出动了,想必是大事,我替老金着急。哪知道,老金挂了电话对我笑,“天上掉馅饼了,昨晚熹园着了大火,而且我要特别说明,是鬼子高级将领住的那片院子,据说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希望能烧死几个大家伙。”我问是怎么回事,他说:“我也不知道,这不,正准备去现场看嘛。”他让我在单位守着,静候佳音。

老金还没回来,我从反特处那边已经得到消息,昨晚大火烧死了十几个人。这么多人!真是上等的佳音啊。中午老金回来,给我带回更好的消息:着火的地方是老J发现的那个院子,就是我们怀疑跟幼儿园有暗道、地下有工厂的那片日式园林建筑。这不正是我们一心想捣毁的地方!老金说,现在完全成了一片废墟,住在里面的人有一半葬身火海,尸体都烧糊了。天哪,真是天大的喜讯啊!这到底是谁干的好事?我们首先想到可能是革老那边的人干的,毕竟重庆也曾经给他们下达过任务。去见革老,革老只字不提,问了也是三不知,足见这事跟他们无关。那么会不会是我们组织其他小组的同志呢?或者是重庆方面的其他小组呢?四方打听,也没有相关消息。照理,这么重大的任务,哪个小组完成了都一定会报上去,上面也会通报表彰。现在这事上无文,下无音,成了无头案,确实叫人费解。

很快,相继冒出两件怪事:一是野夫被调走了,据说是去了前线,明显是被罚了;二是我们保安局新来了一位局长,可以说老金也被罚了,因为这本是他“煮熟的鸭子”,现在飞了,成了别人的盘中餐。说来两人都跟静子有关:一为舅舅,一为情人,不禁使人猜测,这把火是静子放的,他俩在替她受过。但确切的消息一直没有,我们见不到静子,也见不到幼儿园任何其他人。火灾发生后,幼儿园彻底成了一片禁地,日军宪兵司令部直接接管了它,大门由持枪哨兵把守,以前孩子们还偶尔出来踏青、出游,现在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后来,慢慢地,消息一点点冒出来了,先是我们听说静子死了,就死在那场大火中;后来又听说腾村和医院的那个院长也死了;后来又听说院长没有死,只是受了重伤,住在某个医院里。后来我们查到,住的是天皇友邦医院,我们去人侦察发现,他伤势非常重,一直昏迷不醒,随时都可能死。算他命大,经过半个多月抢救,他起死回生,醒了过来。醒过来就要接受调查,腾村之死是个大事,怎么能死得不明不白?他受命把事情经过写成材料,事隔两个月后这份资料被老金看到,至此我们才完全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那时我已经怀胎十月,大腹便便,在家等着临产了。

根据院长提供的材料,加上我的猜测,我想事情应该是这样的:静子跟我们最后一次分手是领了任务回去的,回到幼儿园后她一定在四方寻找地下暗道。她可能没有马上找到,但后来还是找到了,并沿着暗道一直走到尽头,发现了那个地下工厂。不巧的是,静子返回途中正好被院长撞见。那个工厂是院长在管的,他经常要去现场指挥那些女犯干活。事情暴露了!腾村连夜对静子进行审问,审问不出结果开始折磨她,变本加厉地对她施行性虐,先是让院长用高压电棒击打她,把她击昏后用尖刀在她背上刻字,静子痛醒后,腾村又令院长强奸她。就在院长实施强奸时,静子抓起尖刀连刺院长,接着又刺腾村:一个是猝不及防,一个没脚的废物,都是该死的!之后的事情谁都不知道,但我想静子杀完人后一定是去放火烧了工厂。据说,静子的尸体是在暗道接近幼儿园的方向发现的,且身上没有烧伤痕迹,我猜测,她放火后可能还想回幼儿园带上儿子逃走,但火势迅速蔓延,加之暗道里通风条件差,烟雾迅速灌满通道,她因窒息而死。糖和糖纸都是油性的,一着火蔓延的速度是非常快的,所以才会烧死那么多人,他们当时都应该在睡觉吧。

可惜,没有烧死小野。

不过,无所谓了,工厂毁了,腾村死了,腾村疯狂的春蕾行动只有去阴间进行了……

外一章

那天下午,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家的,找到我家时我和妻子刚午睡起床。

是十七年前,那时候,我在福州郊区洪山桥某部服役,我妻子颜丽是我的战友,我们在营区里有一套两室一厅的公房。福州是没有冬天的,部队上的生活又很单纯,一年四季我们都有午睡的习惯,也许是白天太长的缘故吧。我记得,他叩门的声音很轻,以至开始我听了好久也吃不准是不是在敲我家的门。那声音很缥缈,很不真实,也许更像是记忆中的声音,或者是在敲旁人的门。后来有一声敲得有些绝望的用力,我终于听清楚是在敲我家的门,便去开门,看见一位银发老人,穿一套毕挺的西服,头上戴一顶黑色的礼帽,手上还握着一根漆亮的拐杖,跟电影中的人物似的,有种我陌生的风度。我想他一定是敲错门了,因为我家的门从来没有被这样的人敲开过。但出于对老人的恭敬,我还是客气地问他找谁。他问这是谁家吗,问的正是我妻子的名字。

我说:“是的,我是她爱人。”

他说:“哦,你好,先生,请问她在家吗,你太太?”

我说在的,并专门为他敞开门,请他进屋。他似乎有些犹豫,慢吞吞地把鞋子在棕垫上擦了又擦,一边磨蹭一边又有些遗憾地说:“最好去我那里,我住在珍珠饭店,不远,但这天……突然下雨了……”他说话的口音很怪,既有江浙味,又带有港台腔。这时我妻子已从卧室出来,我一边把老人迎进屋,一边告诉妻子老人是来找她的。我妻子客气地上前,接过老人的手杖和帽子,安排他在藤椅上坐下。他坐在那里,有很长一段时间一句话不说,只是神秘地看着我妻子,好像有话难以启口,又好像脑子短路了,把要说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突然,他仿佛醒过来似的对我妻子说:“你长得真像你母亲。”

我想他是在无话找话,因为我妻子和我岳母并不像,我岳母的长相有点冷漠又带点儿怨气,而我妻子人们都说她有张高高兴兴的脸,一对甜蜜的酒涡使她显得格外亲切,讨人欢喜。在生活中,说我妻子像她母亲的人很少,他是少有的一个。

我妻子问他:“您认识我母亲?”

他点点头,说的还是刚才那句话:“像,真像,简直跟她一模一样。”沉静一会又说道,自言自语地,“多少年了,我总是反复说要来看看你,现在总算来了,看到了你,啊,想不到……”他抬起头深情地望着我妻子,目光充满惊喜的光芒,抚摸着我妻子。后来,他突然又困难地摇摇头,感叹道:“唉,她要能见到你该会多高兴。”

我问:“谁?”

他说:“你妻子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岳母大人。”

我和妻子变得越发惶惑,我妻子说:“我们夏天才回老家看过母亲。”

他说:“不,那不是你母亲。”话像子弹一样射出!但马上他又冷静下来,用一种客气的请求的目光注视我妻子和我说,“也许我不该告诉你们,你们不会相信的。但我又必须告诉你们,因为这是你母亲生前对我的嘱托。”顿了顿,专门往我妻子凑近了一下,说,“我说的是你亲生母亲,不是你家乡那个母亲。你觉得我说的很荒唐是不?是的,这是我想得到的,我今天才从你家乡来,我知道他们什么也没跟你说。他们不跟你说也许是为了爱护你,也许是想等我来说。我理解他们的心情,确实,事情到今天再来提起实在是晚了,你接受不了,他们也接受不了。也许我要早来三十年他们就不会这样的。可我迟迟不来,他们一定以为我死了。”

尽管他口音很怪,我还是听清了他说的每一个字,可同时我又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相信,我妻子一定比我更有这种感觉,如入五里云雾,如在梦中。

他仍然看着我妻子,接着说:“你现在的父母——叫我别来找你,我甚至都答应了,可我还是来了,告诉你事情真相是我一生的愿望,也是你母亲——我不得不说明是你亲生母亲——的愿望,临终遗愿啊。我知道,在今天,在你自己都已经做了母亲的年纪里,我,一个你平素未闻的人,突然跟你提起什么亲生父母,你一定不会相信的。你相信自己的记忆和感情,你的记忆和感情在忠实地告诉你,你现在的父母就是你的父母,你唯一的父母,你相信他们就像相信你手上的一颗痣。但我要告诉你,一个人对自己的出生是没有记忆的,也请你相信我的诚实。你可以看得出我已经很老,死亡对我来说是转眼之间的事。你看,这满把皱褶的老脸,还有这手杖,这样一个老人,生活是真空的,他扳着手指计算着末日的到来,同时要扪心自问一下:什么事情我应该在生前把它完成,否则死不瞑目啊!好,就这样,我想到了你,想到了你母亲,想到了让你知道事实真相,就是我此生此世该做的最后一件事。这件事我必须要做,因为能做这件事的人这世上也许只有我一个人,我是这世上唯一掌握你秘密的人,包括你现在的父母,他们对你的身世也是一知半解。他们能告诉你的无非是多少年前,我,一个汪伪政府里的伪军长官,在怎样一个夜晚,怎样将你委托给他们,他们又是怎样把你带回那个小镇,怎样抚养你,等等,而背后的很多真情他们是不知晓的。”

一个几十年都对自己身世确信无疑的人,有一天,一位素不相识的人突然告诉你说,你现在的父母亲不是你的亲生父母——像《红灯记》中的奶奶告诉铁梅一样。发生这样的事情当然是可怕的,也不公平。确实,接下来我和妻子被他陌生又离奇的说法搞得非常紧张不安。我说过,那天下午天在下雨,雨后来越下越大,我家的这位客人,这位神秘的银发老人,他为自己的信念驱使,跟我们讲述了我妻子秘密的身世,也是他传奇的经历。

他就是金深水,是从美国来的。

这天下午,老人的心情一直处在激动中,他告诉我们,我妻子的真正父母是他的战友,父亲是高宽,母亲就是林婴婴。高宽在我妻子出生前已经不幸遇难,而林婴婴则在我妻子出生后第二天又遭不幸——身份暴露,被捕入狱。

“是我亲自带人去医院抓她的。”老人对我妻子说,“那时你出生才两天,我担心把你留在医院,没人管,会死掉。所以,我暗示你母亲一定要把你带走,她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死死抱住你不肯放手。当然如果没我在场,你母亲怎么闹都没用的,那些人都没人性的,他们会把你当场摔死,也不会准许一个犯人抱着孩子去坐牢。这也是我为什么要亲自带人去抓她的原因,我要把你送进监狱,给你一条生路。”

据老人说,我妻子出生第二天就跟她母亲林婴婴一起去坐牢了,一坐就是三个多月。其间,金深水花钱买通了两个狱卒,在敌人对林婴婴执行枪决的前几天,他用一个死婴把我妻子从牢房里调换出来。老人对我妻子感叹道:“唉,那天晚上,天也像现在一样下着大雨,你被我装在一个旅行袋里拎出来,一路上我鬼鬼祟祟的,像是拎着一袋偷来的赃物,害怕你随时的啼哭把我出卖。你倒是好,始终没哭一声,我几乎一路都在感激你的沉默。可到家一看,才发现真是可怕啊,你知道怎么了?原来我把拉链拉得死紧,中途没给你透气,你差点就被闷死在里面。幸亏天在下雨,雨水淋湿了布袋,总算有些水汽透露进去,要不我这一辈子都要向你母亲忏悔。你不知道,你母亲为了生下你把她一切都抵上了。”

老人特别跟我们提到了最后迎春行动的完成,他说:“我们最后其实是靠静子完成了迎春行动任务,这说来好像……怎么说呢,有点不光彩是不?我们投入了那么多精力,牺牲了那么多人,最后竟是靠一个日本女人来完成任务的,好像我们很没有用场似的。不能这么讲的,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尤其搞地下工作,我们很多付出是得不到回报的,即使没有任务,出一个叛徒,一千人都要去死,去付出惨痛的代价。为什么说我们是在刀尖上行走的人,就是这个道理,付出、牺牲是我们的代号,而我们要做的事总是那么难、那么险,如果敌人不出错,堵死了所有漏洞,不露一点破绽,我们也许很难完成一项任务。就是说,我们提着脑袋在干什么?等敌人犯错!只要是人总会出错的,你从小吃饭喝水,吃喝了几十年还是难免要呛着,要漏饭粒。我们的工作就是在等敌人出错,或给敌人制造错误。从当时情况看,我们已充分了解腾村的个性、喜好和作息规律,以及地下工厂的情况,即使没有静子,我们照样可以完成任务。”

老人一口气说完这些,顿了一顿,意犹未尽的样子,接着说道:“当然,最后由静子帮我们完成任务,是有些偶然。其实,我可以说,我们很多任务都是在偶然中完成的,但决不是无意的偶然,而是有意的偶然,是必然中的偶然。比如说静子,如果我们不在她身上付出那么多,不做她工作,她会去寻找暗道吗? 她去寻找暗道,说明她已经是我们的同志、战友。我们能把一个鬼子的同胞发展成我们的同志,你能说我们没有用场吗?没有付出吗?我们付出太多了,灵和肉都付出了!”

我和妻子都被他说服了。从那一刻开始,我们都相信,我们也成了那段历史的延续。

后来,老人把我岳母——林婴婴在狱中留下的日记给了我们。这是我和妻子的遗产,珍贵的遗产。日记是写在一本三十二开的褐色牛皮纸外壳的线装笔记本上的,在漫长岁月的侵蚀下,白纸已经成了浅黄色,墨迹也变得疏淡,有一种历尽沧桑的意味。日记的起始日是1942年10月7日,终止时间是个谜……

作为狱中留下的日记,它能保存下来实属不易,但它就这么结束了多少让人遗憾。其实没有结束,只是后面的内容被漫长的时间弄丢了。我数了一下,后头还有二十一页的墨迹,但清晰可辨的字迹却几乎寻不到一个。显然,笔记本落过水。我想象落水的方式:不是浸入,不是雨淋,而是——也许笔记本是放在箱子底部的,水从箱子底部慢慢渗入,积了个底,然后又经历了一定时间的洇透。幸亏只洇透了二十一页!当然,我们更要感谢金深水老人的记忆战胜了漫长时间,让我们有幸看到墨迹被吞没的二十一页的大致内容。

老人告诉我们,林婴婴是在医院生孩子时暴露身份的,孩子胎位不正,难产。巨大的疼痛消耗了她全部体力,她多次昏迷过去,醒来后又多次拚了命地发力,最后拚了整整一个通宵总算把孩子生下来。可是她的身份也因此暴露,因为她在迷迷糊糊中反复多次喊叫一个人名——阿宽!高宽!新来的保安局长原来是警察局行侦大队长,曾是缉拿高宽的主力,这事被他得知后,他马上把林婴婴和高宽联想起来,然后去水佐岗家里一查,电台、密码本、联络表都找出来了。就这样,林婴婴和杨丰懋,还有小红,都被逮捕归案。

说完这一切,老人沉默了很久,他说了这样一段话:“地下工作是世上最残酷又最危险的工作,任何一个举动、一个眼色、一滴眼泪、一道喷嚏,甚至一声梦呓,都可能意想不到地出卖你,使你苦苦营造多年的一切毁于一旦,毁于一瞬间、一念间……然而,我们从未后悔过,因为我们心中那种崇高信仰的力量是多么强大……”

我妻子抱着那本日记,突然哭了出来,她到这时才明白,她有着这样一个母亲,也许,从那个日记本上,她依然感觉到了她亲生母亲林婴婴的生命。确实,母亲的日记,就是为女儿写的。

金深水老人的回忆和林婴婴留下的日记,最终成了摆在我面前的这部作品,我不知道我是作者还是编辑,其实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历史在时间深处的说话声,如同林婴婴日记最后那消失的文字,有一天,它又在金深水老人的述说中浮现:

在南京监狱,我每天都在回忆,把记忆中的点点滴滴记在本子上。亲爱的女儿,总有一天你会看到这个日记本,明白很多应该明白的事情。

明天我就要走了,该说的都说了,我还想补充的是:我一点都不害怕,因为,有你们的陪伴,虽然只是在心里,但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