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哥轻轻替他拂起滑落的一缕头发,温和地说:“你明白我说的了吗?”叶玉书怔怔地说:“我明白,是不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龙哥抚一下他的脸,微笑着说:“别怕,有我。”
不知怎么的,叶玉书一听到这一句,便放下了心。他抬头看着他,轻柔地问:“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
龙哥看了他半晌,轻轻道:“你还有12天才出来。这段时间,你好好想想清楚,好吗?我想要你跟着我。”
“什么?”叶玉书似乎没听明白。
“你跟着我,我替你出这口气。”龙哥声音不大,但肯定的意味不容拒绝。
“你…喜欢我?”叶玉书无意识地问。
“傻孩子。”龙哥喜爱地抚抚他苍白憔悴的脸。“你觉得我好吗?”“好。”他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不就行了?其他的一切,你觉得重要吗?”龙哥悠悠地说道,醇厚的声音动人心弦。
“不。”他肯定地说。“不重要。”
“好。”龙哥起身。“答应我好好考虑我这个提议好吗?”他凝视着他:“好的,我一定考虑。”
龙哥看出他的虚弱,欲让他回去休息。叶玉书不舍地说:“让我再在外面呆一会儿,好吗?”
龙哥无法拒绝这样温婉微小的请求,点点头,默默地陪他坐在树下。叶玉书全身所有的肌肤似乎都在贪婪地呼吸着这清爽怡人的清洁如水晶一般的空气。此时此刻,他别无所求,只觉得就这样坐在绿荫下,自由地让风从身边流过,都是人生至大的快乐。终于,办公室里有警察向他们做了个手势。龙哥温柔地说:“小叶,你回去吧。我一有空就来看你。”叶玉书默然点头,站起身来。
龙哥握住他的手:“你会考虑的吧?”
“会的。”叶玉书对他笑笑,神情间有一种充满凄凉的欢乐。“你…会对我好多久?”
龙哥犹豫了一会儿,说:“尽我所能。”
叶玉书明白他的意思,轻轻地点了下头,不再说什么了。走回监房的路上,刘岩铭双眼放光,喜悦地看着他:“小龙说,你正是龙哥最喜爱的那种人呢。他说你的眼睛好干净。”
叶玉书想了想,却觉得头晕,然而心里还是感到有一种隐隐的快乐的情绪,在慢慢地升起。
一跨进监房,污浊的空气迎面扑来,叶玉书感到头更加晕眩。他很快回到铺上躺下。整个身体松散下来,疼得很是厉害。旁边那个瘦瘦的男人又盘腿坐着,开始沉默地吸起烟来。空气更加混浊,叶玉书昏昏沉沉地躺着,却睡不着。他的那个年轻的身形修长高挑的同伴又席地坐到了铁门边,伸长了细细的一双腿,懒懒地叼着烟看着外面。
外面依然阳光灿烂,微风爽然。有个专门帮助做饭的女犯人正在一间间监房与小卖部之间奔忙着。里面的犯人想买什么,便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与欲买东西的名称,然后将钱给他,他去小卖部代买以后,过来将东西递给犯人。这里的东西都是市面上最简陋最廉价的,平时这里的人根本不会用也不会吃,然而现在却花了比外面多几倍的价钱买这些东西。不过,即使是发潮的饼干和混浊的水,也比里面粗糙的饭食与有异味的开水美味千万倍。而那些没带什么钱进来的人只好望洋兴叹。在外面搞这种勤务的犯人也常常换,一个出去了马上又换一个新的。今天却换了个新的极年轻的男子,个子很瘦,面容清秀。
他过来门口叫:“刘岩铭在吗?”
刘岩铭立即站起来,小心地迈过横在铺上的人体,下到门口。
他塞进来一张纸条:“隔壁房间的一个男孩子叫我拿给你的。”
“谢谢。”刘岩铭对他笑笑,接过纸条走回来。
这时,那个坐在铁门边的男人叫住了外面欲离开的男孩子。不知他说了句什么,那男孩子顿时与他熟络起来,走近前蹲了下来。两人开始极小声地嘀嘀咕咕,神情带些兴奋,有一股十分诡秘的味道。
叶玉书侧躺着,远远地看着门口清亮的天光,感觉上那边与自己是两个世界。他虽然盖着被子,却仍然觉得身下水泥的冰凉透过垫着的薄被浸上来,将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冰得生疼。
刘岩铭看了纸条,对同伴说:“小纪被抓回来了,就关在隔壁。”
“真的?真的?”几个男孩子叽叽喳喳,接过纸条看起来。
“哎呀,他真傻,明明当时他没有上班,可以躲起来的。”
“他们男孩子那边有人供出来说他买了回家的机票。”
“谁啊?这么缺德,查出来要他好看。”
“他也笨啊,明知道要查的,却还拿着机票准备上飞机,结果被公安局守在机场的人给抓住了。”
“呀,他是后被抓的,被关在隔壁,这下惨了。”
“是啊,你看,那边的津海人老是欺负他,不但打他,还把他的钱都抢了,还抢他的饭呢。”
刘岩铭拿起一袋饼干一瓶水,走到门口,向那个在小卖部门口的男孩子招手。
那男孩子朝这边走来。他尽量将声音放到最适合的音量叫道:“小纪,小纪。”
那边有个稚嫩的男孩子的声音应道:“哎,铭哥。”
刘岩铭温声道:“你别怕,我们都在这边。先给你一些东西吃。我们不给你钱了,免得再被抢。”
“好…”那边的男孩子哽咽起来。
其他穿红马夹的男孩子都围到了门口,七嘴八舌地安慰起他来。那边的小纪知道有这么多同伴在旁边,显然情绪恢复了很多。
男孩子过来将东西拿过去,递给了小纪。
“谢谢。”小纪说着,显然吃了起来。
刘岩铭轻声问:“你在外面的时候听到了什么没有?”
“只听到一点点,老板不敢出面,躲了起来,叫他弟弟到银行去提款,准备赎我们出去。结果公安局派人等在了银行,把他弟弟也抓了。这下,老板再也不敢出来,也不敢再去提款。据说他已经离开津海,跑回香港了。”
“哦,那我们呢?会怎么处理?”
“我听说只收审了中高层经理和发牌员。我们只不过拘留15天,然后交罚款3000块,就可以出去了。”
这边一听,便有几个男孩子急得哭起来。
“我才去了两天…”
“我才做了两个星期,工资都没有拿。”
“我家里人都在琼海,全不知道我出了事,我哪里来钱交罚款?”
小纪倒安慰起他们来:“别急啊,到时候总会有办法的。你们比我早进来两天,也比我早出去两天。到那时候,我一个人才真的惨了。”说到后来,他的情绪也低落下去。
几个男孩子沮丧焦急地回到铺位上坐下。其他的因参赌观赌而一块被抓进来的人都围了上来,向他们打听。没有通知到家人的那些人们全都急起来,包括几个中年男人也都急哭了。
刘岩铭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只说:“你们给我的条子我都交给小龙了。他一定会想办法通知你们的家人朋友的,放心吧。”
果然,连着几天,陆续有人进来探望他们。在津海,好像每个人都有各种各样的关系,都有很多办法通进来关系。每次来看望的人总是有办法在非探视时间进来,与他们在院子里坐着说话。一到有人来探视,被叫到名字的人便欢天喜地,其他同伴也都代他高兴。叶玉书听着他们惊喜的声音在拘留所的院中叫着各自亲友的名字,那种仿佛绝处逢生的欢乐在特有的寂静里显得异常动人心弦。“哥哥…”
“爸爸…”
“叔叔…”
“阿明…”
“舅舅…”
“阿姨…”
“姐姐…”
叶玉书无力地靠着墙。他已穿上了毛背心、外套,吃了龙哥派人送进来的药。病体初愈的他感到十分虚弱,睡得太多又叫人头晕,只好半倚半靠着,看这里每天上演的悲欢离合。
那几个津海男孩已经提前让人接出去了,接着又送进来一大批津海人,也是抓赌机抓进来的。这次进来的要老实多了,除了围坐在一起小声谈论之外,根本不敢跟四川帮较量。
叶玉书虽然生着病,但仍然轮到做了一次清洁。在黑蒙蒙的冷冽的凌晨清理恶臭的厕所、在警察挑剔的严厉眼光下倒堆积成山的污秽之极的垃圾、早午两餐清洗几十个不易洗干净的塑料饭盒、蹲在地上迅速地擦地,等等。他沉默地与其他3个男孩子做着。那3个男孩子有两个吸毒,一个在发廊卖身而进来的。他不与他们怎么交谈。他们的世界与他是两回事。他无法明白他们的话。
实际上做一点事他反而觉得好过一点。在大块大块空白的时间里,他什么也没有做的,无聊到发狂的地步。头晕得看不进书的时候,他没有可想念的,只好除了父母外,就想龙哥向他提出的要求。他很茫然。但是无事可做时,越想龙哥就越对他有种亲切感。对于与龙哥在公安局里共度的那一夜,他不知反复想了多少遍。在真正的要紧关头,也只有他照顾他。
不能再想了,他使劲摇摇头。
睁开眼,旁边那个毒瘾已不再发作的男人正看着他。这是个轮廓秀丽的男人,年纪应该不大,可是看上去憔悴惨白,显得十分萎靡苍老。他看叶玉书半晌,沙哑着嗓子问:“你是贵州人?”
叶玉书点点头:“贵阳。”
“我是娄山关的。”他用贵州话说。
叶玉书一愣,顿时觉得与他亲近了许多:“你好,我们是老乡呢。”他也微笑起来:“是啊,不过我家在山沟里。”
叶玉书也笑道:“我们那里‘地无三尺平’,谁不是山里人呢?”见他丝毫没有自恃自己是城里人,那男子显然对他很有好感。“你是怎么进来的?”他点燃一支烟,顺手将烟盒递向叶玉书。叶玉书抽出一支,凑到他打着的打火机上。在里面,无事可做,他已慢慢学会了吸烟,至少可以打发一点时间。“非法拘禁。”他吸口烟,淡然地说。
那男子有些意外:“嘿,你一副娇滴滴的样子,倒是看不出来,是怎么回事呢?”叶玉书不欲多说:“有个小子骗了我,我找人将他扣了。”
“好。”那男子击节称赞。“有脾气。我进来也是被一个混账男人算计的,出去以后我也会找他讨回这笔债的。”叶玉书也感到意外。像他们吸毒的人,既然是被警察当场逮住,还有什么可说的?被人算计不知是从何说起。那男子显然也明白他在想什么,便解释道:“我本来是到发廊去买货的。我是老顾客了,一直都在那里拿,按理说不会有什么事。结果却被警察堵住了。不过单是吸毒,关个15天也就算了。我那个朋友不知说了什么,警察就说我还藏毒贩毒,所以必须要交了罚款才能出去。”叶玉书还是没明白他怎么被算计了,不过觉得不便问,只好听着。男子颇有点悻悻然:“我在外面的朋友一直找不到他。等我出去,非要将他揪出来不可。惹火了我,请几个兄弟砍了他。”
第43章
耽美 叶玉书觉得在这里面,最特异的感觉就是生命完全不算一回事,无论是他们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如果生命是如此脆弱易凋的话,也怨不得他们不爱惜了。他不欲深究,只是很好奇地问:“哎,吸毒以后是什么感觉?”
那男子顿时变得眉飞色舞:“就像在云里飘一样,完全没有其他欲望了。我当时是跟我女朋友一起住在宾馆里。我是离了婚出来的,家里两个孩子都判给了女方。我女朋友带了100多克粉,本来说带到岛上来卖的,结果后来她说干脆自己吃了算了。我们在宾馆里包了个房间,买了几碗方便面,就把房门一锁,几天都不出去。”叶玉书觉得很是匪夷所思,想不明白白粉的魅力居然会这么大。那男子盘腿坐着,叼着烟贪婪地吸着,边轻轻摇晃着身体边说: “我们那时候就是这样坐在床上,吸了粉以后,感觉就是悠悠然地在飘,什么都不想了,饭也不吃。所以吸毒的人都瘦呢,就是因为吃了粉以后,根本不想吃东西了。”
听到这里,叶玉书忍不住看向铁门边那个瘦高的男人。他简直像是一张人皮披在一副骨头架子上,那种瘦法,让人实在想不透要怎么样才能达到这种程度。叶玉书现在明白了。那男子也跟着他的眼光看了门边的男人一样:“他是四川人,比我早吃了一年,就瘦成这样子了。他在这里已经20多天了。”
叶玉书吃一惊:“为什么会这么久?”
那男子叹口气:“我们吃粉的,平时每天差不多要花200多块,哪里有钱存下来?他如果想出去,要交2500块的罚款。他没有钱,只好在这里一天一天呆下去。唉,我也一样。”
“那怎么办呢?总不可能呆一年吧?你们没有朋友吗?可以先替你们代交了,出去以后你们再还嘛。”“我的朋友也是吃粉的,他们没有钱。不过昨天他们来看过我,答应过两天替我们想办法带些粉进来。这就算够意思了。几千块钱,他们到哪里去弄?”那男子一脸的满不在乎,只是狠狠地吸烟。
叶玉书想不通,明明他们千辛万苦地在这里面已经把瘾强行戒掉了,为什么又要千方百计地想办法搞白粉进来。不过,他聪明地决定不去问这个问题。“那你们家里人呢?管不管?”他问,不由想起自己的父母。
男子无奈地笑笑:“去年我进来以后,就是我姐姐带钱过来替我交了罚款,接我出去的。当时她硬逼着我回了家。可是我在家呆了不到两个月,就闹着要过来。临走时,他们已经说了,如果再出这样的事,他们就不管了。其实也怪不得他们,我家都是种地的,一年下来,也不过收入几千块。”
叶玉书不由关切地问:“那现在你怎么办?”
“没办法。”那男子再叹一口气。“我们已经托朋友替我们去找我们以前的情人。不过他们都已经走掉了。现在,只好给家里打电报了。他也一样,打了电报要家里汇钱来。”“那钱汇到哪里呢?”
“就汇到这里。”
叶玉书这才算彻底明白了。他慢悠悠地吸了烟,嘴里发苦,舌头发麻。然而在轻烟袅绕之间,他心里的苦与身体的痛仿佛都减轻了许多。他学着他们盘腿坐着,慢慢地竟然觉得腰痛开始缓解了。他想象着他们吸毒后的感觉,似乎有些懂了他们为何如此留恋这种对人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东西。天黑下来,电视热热闹闹地打开了,开始照例是点歌节目。
某某过生日了,某某的孩子满周岁了,某某先生点给某某小姐,各种各样的祝愿,热情缤纷地出现在屏幕上,仿佛外面的所有人都在有滋有味的生活着爱着。而时间在这里却是停顿的,叶玉书感到他们像是浮在世界的边缘,是被遗忘的人群。在这里面的一天就像是一年,在无法动弹之间,他在无可选择地老去。
“…
白天和黑夜只交替没交换
无法想像对方的世界
我们仍坚持各自等在原地
把彼此站成两个世界
你永远不懂我伤悲
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像永恒燃烧的太阳
不懂那月亮的盈缺
你永远不懂我伤悲
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不懂那星星为何会坠跌
不懂我伤悲
就像那白天不懂夜的黑”
…
叶玉书很喜欢这支歌。他原来是白天,或者也许不如白昼那般光明,是介于白天与黑夜之间的时间,是黄昏,或者是黎明,然而他现在却是处身在黑暗里。他渐渐懂得了夜的心,渐渐属于了沉寂却又扰攘的黑夜。他坐起身专心地听着看着,那黑衣男子仰首站着,张开双手伸向高高的夜空…身后的阿军不耐烦地叫道:“换个频道,看《倚天屠龙记》。”
于是有个伶俐的四川男孩子立刻踮起脚尖,按了频道的选择键。顿时,电视里面唱出了充满洒脱快乐的“人生短短几个秋哇,不醉不罢休”。许多在这里几进几出的男人们都跟着吼起来,“东边我的美人哇,西边黄河流”,然后哈哈哈地笑得东倒西歪。
叶玉书也只好靠在那里,跟他们一起看着电视里的肥皂剧。里面的男女穿着不知何朝何代的古装,束着发,却个个爱得死去活来,花拳绣腿打得更是如舞蹈一般。那些煞有介事的表情动作,在此时此地看来,真是可笑至极。真正的痛苦是无法形容的,更加没有眼泪与诉说。叶玉书深深明白了,什么叫“天凉好个秋”。在里面,除了早晨的点名与中午和晚上的两顿饭以外,就是大段大段的空白。他常常沉默地坐着,远远地看着铁门外白花花的阳光,看着深绿的树与草充满了勃勃生机在天地间自由地生长,他甚至听见了鸟儿清脆的欢乐的鸣叫…
探视日,有警察过来叫那个总是坐在铁门边的瘦干男人:“你家里汇款来了,你签个字。”
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男人闻言兴奋地起身,在汇款单上签了字,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
叶玉书旁边那个男子叫他:“阿英,你要出去了,想办法替我弄点东西进来。”阿英点头,过来坐到他旁边,并且破例对叶玉书笑一笑,递给他一支烟。叶玉书接过。
阿英对那男子说:“你放心,我一出去就想办法搞钱过来,替你把罚款交了,接你出去。”
男子点点头,脸色仍然是放弃之后的木然。其实像他们这样吸白粉吸得这么凶的人能够搞到多少钱,又能剩下多少钱,大家心里都有数。只不过听了这话,到底是有了希望,在里面的日子好捱罢了。
叶玉书恻然地转过头,下了水泥铺,坐到铁门边。
这是他第一次坐到这个位置。他将脸贴到栅栏之间,大口大口呼吸着外面新鲜洁净的空气。这种夹杂着青草与阳光的气息,简直叫人迷醉。有警察过来叫那男子:“彭素俊,出来。”
原来那个与叶玉书聊天的娄山关的男孩子就叫彭素俊,他显然没有料到居然会有人来看他,顿时兴奋地双手微微发抖,跳下来就快步往外跑。
叶玉书看着他光着脚踩在水泥地上往门口跑去,心里也替他高兴。刘岩铭过来蹲在他旁边,也向外张望着。
叶玉书笑道:“是不是想小龙了?”
刘岩铭含笑推他一把:“去你的,我看你才是想龙哥了呢。”
叶玉书只笑笑。
刘岩铭斜身坐到他身边,低声问他:“怎么样?你想得怎么样了?”“什么怎么样?”叶玉书不肯说。
“行了,跟我还打什么哑谜?说实话,我要是你,立刻答应龙哥。像龙哥这样的男人,现在还真不好找。”刘岩铭的神色里满是仰慕。叶玉书不置可否,将眼光投向外面。“让我再想想。”他轻轻说。迈出这一步,他的整个一生都将改变。龙哥也许是个好男人,但是到了他的人生已走到了这一步,不得不慎重做出决定。龙哥这样的人,不是轻易会让他改变心意的人,所以一开始他就必须打定主意。
刘岩铭只好不再劝,也跟着他探头看着门外。
忽然,走过来一个警察,后面跟着个穿红马夹的男孩子,面如土色。刘岩铭看见了,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叫他,看看那警察,总算又及时忍住了。趁着警察开旁边的门,那男孩子站过来悄声说:“有人供出我是发牌员,他们要带我到看守所去,收审我。”说着,他已语带哭腔。几个穿红马夹的男孩子都围了过来,不知道该怎么劝,只好胡乱说几句:“你放心,不会有事的,最多是劳教…”那警察已带了另外一个男孩子过来,厉声命令他跟着一起走。他投过来一个无助的目光,垂头跟着走了。
几个男孩子叽叽喳喳地小声说:“我们一定不能说,谁要说了就让小龙收拾他。”叶玉书感觉得出他们的恐惧。此时,他才明白自己已经结案,是何等的幸运,至少他晚上可以安心睡觉。
彭素俊回来了,却有着明显的不安。他与阿英嘀咕着:“小金送进来了,可是现在却找不到了。”阿英显然很失望:“怎么会?当时你放在哪里的?”
“我们在探视室见的面,当时他一见那个管教转身,便悄悄递了过来。我一抓过就藏在了袖子里。”他穿了一件廉价恤衫,没有口袋。阿英肯定地说:“那一定掉在探视室外面了,想办法拿回来。”“有什么办法?”彭素俊也很不甘心,坐在那里苦苦思索。
阿英想了想:“叫阿方来。”
他跑到铁门边,看了门口的男孩子们两眼。那些男孩子连忙让开,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叶玉书看他没有赶自己走的意思,便收回了腿,仍然坐在那里。
阿英对着外面看了看。管教们都闲闲地在屋里坐着休息,完全没注意这边。他便对着远远站着的那个在外面劳动的男孩子招手。
男孩子机警地四处看看,慢慢不着痕迹地移过来。
阿英让他凑近前,轻声说:“阿方,那东西送进来了,可能掉在探视室,或者是外面的台阶上,你去看看,想办法捡起来。”
阿方会意地点点头,走了。
叶玉书很感兴趣地看着他。不一会儿,只见他从厨房里拿出了一个铁皮簸箕,另一只手拿着一个扫把,开始扫路上的垃圾,渐渐扫到了探视室。彭素俊也挤了过来,和阿英一起朝那边看着。
阿方扫着扫着,进了探视室,然后又出来,将台阶上上下下扫得干干净净。他镇定地提起簸箕朝厨房走去。过了几分钟,他若无其事地从厨房出来。看看管教们各自在做自己的事,都没有留意他,他站在树影里,向这边挥了一下手。
阿英兴奋地一拍彭素俊:“好,他拿到了。”
彭素俊的兴奋更是显而易见,一直灰白色的脸泛起了一丝红晕。叶玉书很佩服他们的胆量,也惊诧白粉的魔力,可以让人如此的铤而走险。他甚至不知道在这个拥挤如沙丁鱼罐头的监房里,他们如何吸那些粉。可见做什么都需要钻研其窍门,他就是缺了这个心眼。要在这个险恶无情的社会里活得坚强,实在是需要超卓的智慧与敏锐的感觉。日子就像快要断流的河,缓慢而沉闷无比。混浊恶臭的气息像是一点一点地渗透进了他衣服的每一丝纤维,渗进了他的五脏六腑,慢慢浸满了他身体里的所有细胞,甚至每一根头发。他觉得自己就快要腐烂在这里了。龙哥没有再来,像是要让他倍加体会出里面环境的恶劣,这样才会认识到他的好。每思及此,他都在心里苦笑。这一生,大概注定是要靠着男人,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一年的最后两天,监房里陆续放走了大批的人,包括刘岩铭他们,因为全都交了罚款,也提前一天放走了,却没有放叶玉书。刘岩铭临走时,对他说:“你放心,还有两天,怎么也过了。到时候我们一定来接你。”
叶玉书无力地笑笑,点点头:“我知道。”
平哥他们也朝他鼓励地笑:“没事的,小叶,就算我们不在,这里的人也不敢把你怎么样的。”“谢谢你们。”叶玉书客气地对他们微微一笑。
监房里只剩下16个人,顿时大了许多。到处都是走的人丢弃下来的被子、毛巾、洗漱用具、矿泉水瓶子、剩余的糖果饼干、扑克牌、翻烂了的杂志,甚或衣服,一片狼藉。
电视里,新年的钟声在喜洋洋的气氛里敲响。他们沉默地散坐在水泥铺上,听着钟声在昏黄的灯光下寂寥地发出回音。有几个新进来的男孩子掩面哭泣起来。阿英也走了,只剩下彭素俊是这里资格最老的了。他躺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冷冷地一声不吭。
因是元旦,电视破例开到12点。等钟声响过,管教过来将电视关掉。大概是过节的原因吧,今天所有管教的态度都变得和蔼起来。他看了看铁门里的情况,居然问了一句:“你们需要点什么吗?”没人回答,叶玉书只好说:“不需要什么了,谢谢。”管教点点头,不再说什么,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叶玉书打开已关上10来天的手机,铃声被他调到震荡的机器便剧烈地颤动起来。他仔细看了看,原来都是家里发来的短信,说一直与他联系不上,要他迅速回话。他赶紧回了一个,说自己在山里出差,没有信号…
然后,他重新关上机,悲伤地躺下来,闭上眼,想像着寒冷的家乡,在温暖的灯光下,父母焦急的脸庞。
“爸爸,妈妈…”满眶的泪模糊了他的视线。
第44章 (第一部完)
耽美 新的一年到来了,仿佛太阳也温柔了许多。
叶玉书正靠坐在铁门边,凝神感受着元旦的气息,管教过来说:“叶玉书,今天你可以出去了,先把伙食费50块交了。”
叶玉书站起来,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机械地从衣袋里掏出钱来递给他。
管教接过,在手上的表格上划了个勾,然后离开了。
叶玉书连忙上了水泥铺,准备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可是看了一看,其实什么都不必带走,只除了那本《荆棘鸟》。
过了一会儿,管教又过来,打开铁门:“叶玉书,出来。”
叶玉书走了出去。清凉的空气顿时罩向他全身。他痛快地打个寒噤,深深地作了个长长的呼吸。
管教开了旁边的监房,又叫出了几个人。他们一起跟着他到了门口。
所长拿着他们的《裁决书》依次看过,然后点着名,问他们的姓名、年龄、家庭住址,如果那人全部答出来,并核对过准确无误的,就让他们走。
那几个男人都很年轻,大多穿着皱巴巴的西装,却光着脚,想必是鞋被别人穿走了。他们乐呵呵地朝所长鞠个躬,便走出了大门口。
轮到叶玉书,所长多看了他两眼,循例问了两句,便挥挥手:“你可以走了。”
叶玉书握着书,略略低一下头,向大门走去。四周监房门口都挤满了人,全眼巴巴地望着他们。叶玉书不愿再停留,快步走出大门。
门外没有什么人在等,那些与他同时放出的人都孤身走上通往外界的土路。
现在往外看时,居然与当初进来时的景色大相径庭。路边不但有充满生机的池塘,还有干干净净的亭台楼阁等建筑,衬着蓝天白云,更加显出一种与旁边的高墙迥异的诗情画意,简直让人感到十分的意外和惊奇。
叶玉书站在大门口,四处看了看。
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的丰田陆地巡洋舰。在这空无一人的地方,这辆车越发显得气度不凡。见他出来,车门打开了,从上面跳下来一个高大沉稳的男人,定定地站在那里看着他。
他没有犹豫,一直向他走过去。
他看了他一会儿。只见他脸色青黄消瘦,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里虽然闪烁着痛楚,却另外多了很多东西,深黑色的纯净眼眸显得深邃而坚定。
他温柔地问他:“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他静静地闭上眼,对他说:“我愿意。”
龙哥轻轻将他拉过来,紧紧地搂进怀里。
…
在秀英的立交桥旁边,是一片片杂乱低矮的建筑。这些建筑没有规划,十分简陋,因此租金很便宜。住在这里的都是生活在津海最低层的大陆人。沿着一条细窄蜿蜒的小街,拐入一条更窄的坎坷不平的土路,便是一个小院子,一角有个简单的厕所和洗脸台,四面是窄窄的小屋。这种小屋,没有厨房没有厕所,只有一间房,可以放下一张床和一个简易的衣柜或者是一张桌子。正因如此,租金每月才200块,并且可以一个月交一次,于是不少工资不高的打工仔们打工妹租住这里。此时,华灯初上,这个小院子里已是人满为患。沿着那条小路,排满了满身汗味的年轻男人,一直排到院子角落里的一间小屋前。看装束显然都是附近建筑队的工人。他们看样子都很着急的样子。小屋的门开了,常蓝穿着一件吊带短睡衣站在门口,示意3个男人进去。她的脸稍稍有些浮肿,瘦了一些,显得更黑,神情呆滞,仿佛已整个放弃了。那3个男人急不可待地进去后,门关上了。剩下的男人更加焦急。叶玉书被龙哥牵着手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进来。龙哥与他隐入旁边房子屋檐的暗影下,静静地看着。
过了好一会儿,那3个男人提着裤子一边系裤扣一边满意地开门出来。接着又有3个男人急急地推门进去。常蓝在黯淡的灯光下关上门。叶玉书有些不相信地转头看龙哥。
龙哥带他出去,上了车。看着外面尘土飞扬的街道上穿着俗艳的女人和衣着狼狈的男人们,他轻笑着说:“你看到了?常蓝现在已是个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上的土鸡了。这些男人,只要花20块就可以跟她干一次。她平均一晚上接20个。一个月里,除去打麻将和休息的时间,她会做20天。这样一年做下来,她也能弄上个十万八万的。”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冷冷的残酷。
“她…”叶玉书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她花光了你的钱,卖光了你的东西,仍然找不到工作,而且现在没有一家歌舞厅、KTV敢让她去坐台。”龙哥淡淡地说。
叶玉书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心里十分平静,既没有快意,也没有不忍心。
这是常蓝自己选择的路,别人没什么可说的。
…
除夕夜,西安这座千年古都沉浸在欢乐团圆的气氛里。
在靠近郊区的住宅小区里,申常青与妻子女儿欢笑着吃完了团年饭,收拾好了桌子,坐在客厅里看春节文艺晚会。
他如漏网之鱼般赶回家里后,一直与郑彬保持着联系。据郑彬说叶玉书已将一切事情承担了,并且已进了拘留所。这样整个案子实际上已经结了。他这才放下心来。虽然偶尔想想那个美丽温柔的男孩子此时却在污浊的环境里受折磨,心里难免有些许不忍,可是随即想想自己的安全、名誉及家人要紧,也就心安理得了。春节晚会也算好戏连台,特别是对于放下心来,与家人团聚的申常青来说,整个晚上都是欢乐的时光。
年纪已大对他十分体贴信任的妻子坐在他身边,不时起身给他倒茶、拿糖果瓜子、递烟点火,照顾得他无微不至。已是袅袅婷婷的12岁的女儿紧倚着他,不时叽叽呱呱地评论着电视里艺员的表演。他满足地坐着,看那些在他眼里可笑又愚蠢的节目。
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就要零点了,远近各处已有零星的炮仗声响起。“爸爸,快来。”他女儿急急地拿出一长串粗大的鞭炮来,边催他边往阳台跑去。市政府已明令自今年春节以后,不准再燃炮,所以今年大家像疯了一样地采购火炮,准备最后一次大放特放。听到女儿的催促,申常青微笑着走身跟过去。他女儿兴奋地涨红了脸,拿起鞭炮挂到竹杆上,随时准备让他点火。马上就到零点了,有人按他们家的门铃。
申常青父女都在阳台,没有听见。他妻子起身去开门。伴随着零点的钟声,申常青点燃了那串长长的粗大的鞭炮。他女儿高兴地尖叫着将竹杆提起来伸出阳台。震耳欲聋的响声与浓烈的硝烟味一起向他们卷过来。申常青微笑着看着这一切。忽然,他感觉到一种异样。可是还没有等到他转身,就感到后心被一股重重的力量狠狠地推撞了两下。他甚至没有感到痛,顿时只觉得全身的力量都忽然从后心流泄净尽。他只来得及看见女儿的身体也软软地垂下,便眼前一黑,倒向了地下。接着大门与防盗门又重新关上,来人静静地踏着鞭炮的纸屑,在震天响的一片火炮声中,消失在夜色里。…
过了年初五,各航空公司恢复了航班,候机大厅重又变得熙熙攘攘起来。在通道口,叶玉书已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容光焕发地提着一个小小的路易维当皮箱,靠在龙哥的臂弯里,与刘岩铭和小龙话别。
小龙笑道:“大哥,这次去拜见丈母娘,倒也罢了,只是要小心老丈人找你麻烦。”
龙哥笑问:“为什么?”
小龙嘻皮笑脸:“常言道:‘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生气。’”大家全都笑起来。叶玉书好笑地说:“小龙那张嘴啊,阿铭也不管管。”
刘岩铭笑道:“我怎么管得了他?根本说不过他。”
叶玉书指指他们:“小心,等我们回来,看我怎么整你们。”
小龙做个鬼脸,一副放马过来的味道。
龙哥看看表说:“好了,时间到了,我们进去吧。小龙,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当心点。”波音737飞机呼啸着直冲蓝天。这一阵津海的天气好得出奇,一直是风和日丽,水波不兴。
海州的街道都干净清爽了许多。随着大批人回家去过春节,整个城市都变得安静了。除了树和花外,似乎再也看不到往日的尘土与垃圾了。庞大的机身擦过海州林立的大厦,掠过星罗棋布的田野,横过波光粼粼的琼州海峡,昂首直钻进白云之上。
叶玉书从机窗看出去,只见巨大的机翼在耀眼的阳光下闪着银色的光。刺眼的光线射进来,他不由眯缝起双眼。
龙哥伸手过来,拉下机窗上的遮阳板,对他温柔地一笑:“你要不要睡一下?”
他摇摇头:“我想看看书。”
“好的。”龙哥怜爱地拍拍他的脸,顺手从前面的椅袋里抽出一张报纸,低头看起来。
这是今天的《津海日报》,头条大大的一行字写着:“英雄浩气长存。”
标题下几行小字:“海州市公安局振东分局刑警大队长符英明同志在追击抢劫犯的枪战中,不幸中弹,英勇牺牲。公安部追认他为烈士,并追记一等功,同时号召全国公安战线上的同志向符英明同志学习…”
龙哥仔细地看完报道,接着翻过来看关于钻石俱乐部案件进程的报道。
漂亮的空中小姐推着车过来,对他微笑:“请问先生要喝什么?”
“啤酒。小玉,你呢?”
“茶。”
叶玉书拿出了《荆棘鸟》,端起茶喝一口,然后翻开了第一页。
“传说中有一种鸟,它毕生只歌唱一次,但歌声却比世界上任何生灵的歌声都悦耳。它一旦长成,就会离巢去找最适合它的那颗荆棘树,并且定要找到才肯罢休。那时,它会把自己钉在最尖最长的刺上,在蓁蓁树枝间婉转啼鸣。它超脱了垂死的剧痛,歌声胜过百灵和夜莺。一次绝唱,竟以生命为代价,然而整个世界都在屏息聆听,就连天国里的上帝也开颜欢笑。只有忍受了极大的痛苦,才能够达到至美的境界…反正传说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