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他本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心里想这么嘴上就直接出来了。被何青玉这么一警告,朱楣咳了咳,改口道:“朕的意思是…段兄接下来有何打算?”
段云亭道:“实不相瞒,朕的确打算打道回府了。”
“哦?”为了弥补方才的失态,朱楣闻言决定摆出一副惊讶且挽留的神情,“为何这么急着要走?”
“自然急着要走了,”段云亭微微笑道,“屈指一算,离开东齐已有两个月了,大小政务只怕早已堆成山了吧。”实则他担心的是,自己虽然装病溜了出来,但朝中不知情的大臣两个月不见他的人影,只怕早已炸了锅吧。
“那也的确,”朱楣一颔首,道,“既然如此,朕便不做挽留了。不知段兄打算何时启程,朕也好速速派人打点准备一番。”
段云亭侧身同沈秋对视了一眼,然后道:“我等不宜久留,明日便将离开。届时只望朱兄能替我二人将行迹隐匿一番,不教他人觉察。”
朱楣一笑,道:“段兄只管放心便是。”
离了南蜀,二人一改来时的悠闲,快马加鞭地往东齐赶。路上段云亭听沈秋说了对南蜀那主仆二人的新发现,不禁又讶异了一回,笑道:“着实有趣,待到天下太平了,朕一定多往南蜀走急躁,好好凑凑热闹!诶…不过你到底是如何觉察的?”
沈秋想了想道:“朱楣每说三句话便要瞅一瞅何青玉,初时我还以为是自己没主见所致,不过到后来…”她笑了笑,道,“我发现那目光竟有些含情脉脉的意思。”
段云亭笑叹道:“只可惜那何青玉木头似的性子,脸上连个表情也没有,只怕是不可能解这风情了。”
“那可未必。”沈秋笑道。
段云亭凑上去,追问道:“这你又是如何发现的?”
沈秋道:“感觉吧。”
“那…”段云亭想了想,又道,“你是什么时候感觉到,朕瞧上你了?”
沈秋闻言脸一红,别过脸去决定充耳不闻,她对这种问题向来是没辙的。
段云亭也不追问,只是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一脸笑咪咪。
这次只用了半月的时间便到了东齐。二人刚回到宫中,便听到了一个可谓是惊天动地的消息:冀禅下旨,封段楚楚为淑妃。
而在此之前,冀禅因为尚武而少六欲,一直是后宫无人。但让包括沈秋在内,都最震惊的地方在于,段楚楚什么时候去了西秦?!
沈秋再次求见段云亭的时候,对方正由着几个宫人忙忙碌碌地更衣。
她上前一步,由于不知道该行怎样的礼而呆了半晌。不过反正段云亭也背着身子看不到,于是她匆匆一抱拳,道:“陛下那日所说的‘自有安排’,莫非便是这个?”
听闻此事,再前前后后一联想,她立刻便明白了一切。只是即便如此她仍然不明白这其中究竟有什么蹊跷。
“此事朕也思量着找个机会告诉你,”段云亭摆手示意宫人退下,这才转过身来对沈秋道,“实不相瞒,是段楚楚找到朕,自行提出要替你而去的。”
“只是…”沈秋敛了眉。事发突然,想问的话太多,比如段楚楚为何会主动替自己入那龙潭虎穴,比如冀禅要的是自己,段楚楚又如何能替的了?比如…比如…
诸多问题一起涌上心头,她反而不知如何开口了。而这时段云亭却仿佛都听到了一般,一言以蔽之道:“不论如何,她现在安然无恙。”
沈秋语塞。
段云亭踱开了步子,道:“朕对她的了解,要远胜于你。她既然敢提出替你,便自然有她的理由,也自然有她的法子保全自身。至于其他…”他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笑道,“你日后便会明白的。”
沈秋抬头看他,只觉得对方神情平静得又成了一国之君的模样,同之前判若两人。心下明白,纵然是一国之君,在这宫里也不能随心所欲,她微微颔首,不再执念下去。
毕竟人已去,毕竟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否则,段楚楚所做的一切,段云亭和她所做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
正此时,宫人来报道:“陛下,许多大人在御书房求见。”
段云亭愁眉苦脸地“哎”了一声,道:“麻烦来了,朕还得去把他们说通了!”毕竟“病”了两个月,将静琬公主悄无声息地就嫁了出去,又把“老相好”沈秋留了下来,这么多事儿加在一起,够他把嘴皮子磨破了。
段云亭正准备离开的时候,沈秋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陛下,我现在…”
段云亭明白她的意思,沈秋现在已经是女儿身份,自然不能如过去一般处处跟着自己。只是她又不同于寻常的宫女,该如何安置便成了难题。
他沉默片刻之后,道:“你…且先暂居静琬公主处,其余的事日后再说吧。”说罢转身离去。
沈秋按照段云亭的旨意,即刻入住漱玉宫。宫中的大多数守卫丫鬟同她都是有些交情的,由于早就知道她女儿身的事情,惊讶的劲头也差不多过了。只是此番又听闻陛下竟是宁肯将段楚楚送去西秦,也舍不得放人走,更是浮想联翩,感慨万千。
宫里人私下议论说,陛下性子倔,没有看上的人,后宫一空便是数年。如今拼死拼活将人留住了,没准能一步登天,封个皇后。
十天之后,议论变了,变成:陛下怎么都不曾来过此处,也不知底发生了什么,莫不是将人忘记了吧?以沈姑娘的品性相貌,我看最差最差,也该封个妃吧?
三十天之后,已经无人再谈及此事。
这些议论虽然都是背着沈秋的,但她如何会不知道?
说若她心下没有期待,自然也是不可能的。然而放眼看着眼前寂寂无声的宫殿和苑囿,她也知道自己是不甘老死于此的,尤其是在这大仇未报,心愿未了的时候。
反身回到房内拿起越来越厚的纸页,她垂眼慢慢地看过,最终拿起一张空白的,继续写了下去。
明白自己女儿身既已暴露,便等同于被剥夺了上战场的资格。事已至此,也唯有以此方式,来尽自己的一份心力。
余者如何,已非她能改变。
段楚楚伸手推开宫殿陈旧的大门,一眼便看见坐在摇床边的妇人。
那妇人抬眼一见了她,当即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意欲起身。段楚楚几步走上前去,微微颔首道:“见过太子妃娘娘。”
那妇人大抵是许久不曾见人如此礼待自己了,愣了一下,才颔首笑道:“淑妃娘娘。”
二人一个是现在的皇妃,一个是前太子妃,身份尊卑难定,但由于太子妃母子已沦为弃置冷宫的局面,故而见了当朝淑妃,态度自然放得卑微谦恭了几分。
“太子妃别来无恙?”段楚楚却并无心于这些礼数间的微妙变化,只是笑着走到摇床边,低头看了看摇篮里酣睡的孩子。
“承蒙淑妃娘娘常托人送东西过来,我和麟儿心下感念,可惜无以为报。”太子妃尚还年轻,然而这冷宫暗无天日的日子,已将她磨得容颜憔悴。
段楚楚示意宫人将带来的吃穿用度摆进宫中,心下不免对这太子妃存了同情之意。嫁的虽是冀封那般人人心神驰往的人,然而不出一年冀封便成了冀禅的刀下之鬼,空留下这太子妃以及遗腹子。接下来西秦朝中风云突变,这母子二人能留得性命,便已是天大的幸事了。
待到宫人渐次而出之后,她才开了口道:“本宫今日前来,是有一事,希望太子妃能割爱。”
太子妃一听顿时变了脸色,她此刻别无所有,唯有…冀封留下的孩子而已。
段楚楚见她明白自己的意思,继续道:“实不相瞒,本宫有意向陛向讨了这孩子做继子。想必太子妃心下也明白,只要这孩子一日还在冀封名下,他的性命便一日堪忧。本宫如此…是为了保全他。”
太子妃闻言颓然地跌坐在地,半晌无语。
段楚楚见话已点到,便不欲久留。然而在她起身的一瞬间,却听到太子妃在身后低低道:“不要让他忘了…自己的杀父仇人是谁。”
“自然。”段楚楚脚步微顿,随即撩起衣摆出了门。
门外是一片灿烂的骄阳,同宫内的阴冷昏暗截然成了两个天地。段楚楚走出几步,回身而望,忽然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多少年前,也有个不受宠小皇子,终日同备受冷落的母妃蜷缩在冰冷宫殿的一脚,无人理会。后来,母妃病死,小皇子便愈发孤苦无依,只有母妃身边的贴身姑姑还照应着他几分。
而在那之后,一个小丫头在随父亲入宫玩耍的时候,一时迷路来到了那无人问津的冷宫。她还能清楚地记得,自己冒然推开冷宫大门的时候,看到的那双孤独、无助、漠然的眼。
听说过宫中有着这么一位可有可无的皇子,她站在门口,试探着唤道:“四哥?”
便是这一声,一切便落至万劫不复。
忽然觉得头顶的烈日有些刺眼,段楚楚拿出帕子微微挡了挡。她知道自己不欠他什么,从头至尾都不欠他的。
正此时,一个宫人匆匆赶来,道:“娘娘,陛下传你过去呢。”
段楚楚一颔首,放下帕子随他而去。她记得自己走下马车的时候,冀禅面上一闪而过的惊讶神情,也莫名地确信,自己会这么留下了。只有自己,才能留下来。
不知为何,每每面对冀禅的时候,她便能感到内心似已冷却的血,正在隐隐复苏,变得温热,甚至滚烫。
大抵因为她和冀禅说到底,便是同一种人。越深不可测的事物总想去挑战,越遥不可及的东西越想去探寻。
故而冀禅再没有将她看透之前,不会动她,而她也许究竟是存了几分耐不住寂寞的性子,才会为自己选择了另一份跌宕起伏的人生。
沈秋在漱玉宫内,一笔一划地写完了自己知道的所有东西。而此时距回宫,已经有两个月了。她居于深宫,对外界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唯有通过宫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才能窥得几分蛛丝马迹。
然而宫人们的议论,无非又是“陛下怎么不来”“陛下是不是嫌弃沈姑娘了”“沈姑娘怎么一点也不着急”之类的云云…
而对于沈秋本人来讲,或许天兴所至,并没有如何怨怼。她只是不甘于这么终老一生,不甘于自己此刻的无能为力。
直到有一天,大清早的,成渝来了。
“沈姑娘,”他显然是对这种称呼有些不习惯,顿了顿,才道,“陛下传你过去。”
沈秋闻言有些莫名其妙,只觉得这正是上朝时分,段云亭找自己能干什么?
然而成渝催得火急火燎,她也只得换了身正装,匆匆而去。
一路赶沙场似的往前走,沈秋迟疑着对成渝问道:“陛下…如何?”
成渝脚步不停,回头看了看她,又望向前方叹道:“陛下最近可是忙坏了,之前因为静琬公主的事儿和大臣们唇枪舌战,好容易压下去了,现在出兵迫在眉睫,又…”他侧头看了看沈秋,没有继续说下去,“总之一人当三人用,还忙不过来!”
沈秋听他说了一大通,不觉放了心,却又立即地有些脸红。毕竟刚才她的确是有些怕听到成渝说陛下一切都好,只是一转眼便将她忘了而已。
为自己的小女儿心思感到不好意思,她摇了摇头,把胡思乱想甩出脑袋。再一抬头,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大庆宫外面。
这里正是段云亭上朝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南蜀的两只是计划之内的,不过是不是下一个写还不一定皿
完结章
【完结章】
沈秋疑惑地朝成渝看去,被他使了个眼色示意噤声,便只能暗暗地继续疑惑。
朝门内探头望去,便可见金碧辉煌的大殿内,段云亭在最高处端然而坐,正如往常一般听着文臣武将依次上奏。
沈秋默然地看着。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段云亭没有开口说话,然而待到几个朝臣奏罢之后,他忽然开口说了句什么,底下立刻响起了一片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没过多久,宫人的一声“传沈秋”打乱了议论破空而来,沈秋一怔,却被一旁的成渝微微推了一把。
“快进去吧。”成渝冲她微微一颔首,眼中的神色却蕴藏了太多复杂的东西。
沈秋抬眼望向殿内,只见朝臣已经噤了声,齐齐回头望向门边的自己,神情里是说不清的讶异。而段云亭坐在离自己最远的位置,所有的情绪都尽数掩藏在了冕旒之下,望不穿看不尽。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沈秋举步跨入门内,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步走到殿中。
习惯性地一拱手,想要改过也已晚了。沈秋动作一顿,干脆便照了往常一般,礼道:“臣沈秋见过陛下。”到了此时,她才发现,或许自己到底是怀念过去那段无所顾忌的生活的。
大殿里一阵轻微的议论声想起,却又在段云亭一声“平身”中很快地落下。
沈秋抬起头望向段云亭,对方的神情依旧看不清明,但嘴角却仿佛微微地勾起了几分。
沈秋又垂下头去,不明所以,却也可称平静地等待着他的旨意。
大殿里片刻的沉默之后,段云亭的声音终于沉沉响起。
“众爱卿听旨,此番西征讨秦,情势紧急,刻不容缓。朕拟发兵五万,直取长安。”顿了顿,扬声道,“此战沈秋为主将,加授‘西讨大将军’之衔;成渝、赵挺为副将,成渝为副将,十日内出发,不得有误!”
此言已出,堂上哗然。朝臣们无人想到,方才议论了半晌而未决的主帅人选,竟会是沈秋——一个女子。便连沈秋自己也是一惊,半晌没有说话。
而这时立刻有不少人出列反对,七嘴八舌说了一通,大意无非是女子率军,乃是历朝从未有过的荒谬事,如此有违祖制,不合规矩云云…
但坐上的段云亭没有说话,他很有耐心地听着底下将所有的道理都说尽了,依旧没有开口。而这时,底下倒是有人帮他开口了。
身为右相的苏逸徐徐出列道:“陛下,臣以为规矩当以时而易,制度当因事而变。沈秋虽是一届女流,但以对西秦的了解而观,无论是道理还是实战,我军中只怕无人能及。更何况,沈秋虽是西秦人氏,然而身负国恨家仇,同当今西秦皇帝冀禅早已势不两立,自当托信。”刻意地顿了顿,他又道,“故而臣以为,但凡能者,既能相助于我东齐,又何拘是否东齐人士,是男是女?”
他这一席话说得轻缓,然而却暗暗排解了朝臣对与沈秋的两大疑虑——西秦人氏、女儿身。朝臣眼见右相已然表态,然而左相却并不开口,做世外人状,便大抵明白此二人的态度了。
然而封女将带兵始终是件前所未有的大事,朝中反对者居多,且并未因左右二相的支持而动摇。苏逸这一番话说完,自然又招致不少争论和反驳。
沈秋自始至终未置一词,在短暂的惊愕之后,她已经彻底的平静下来,明白这便是段云亭数月音信无凭的原因。
自己已然放弃的事,他却存着逆转乾坤的心,去为自己改变。沈秋心下感动,却也知此时此刻并非感动的时候,她明白以自己的立场,该做的唯有一件事——相信他。
这般想着,不知又过了多久,段云亭竟是一撩衣摆,径自站起了身。
实则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他便料到定会遭致反对。不过…
段云亭朝前走了几步,在他的俯瞰之下,朝臣声音渐小,末了只剩一派鸦雀无声。
他知道有人在等待着自己收回成命,有人希望自己最后拍板定夺,轻轻地笑了一声,他开口道:“诸位爱卿不必多言了,此事朕意已决。”顿了顿,他微微仰了脸,目光仿佛是触到了大门外的万里河山。
“朕意已决,此战沈秋出征,不得有误。”他徐徐收回目光,望向殿内,却又道,“沈秋此战若败,朕愿引咎退位。”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口中的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而已。但话音落下,却惊得人人面露讶色。便连苏逸也微微睁大了眼睛,谁又能想到…谁又会想到…
此言既出,无人敢言。有谁,还敢再言?
段云亭似乎对此刻的清静十分满意,微微一颔首,他垂眼望向沈秋的方向,低声道:“沈爱卿,朕都赌上这龙椅了,”他微微一顿,竟是一笑,“此战…你可要务必凯旋。”
沈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并未意识到自己亦是泪流满面的模样。过了一会儿她回过神来,在段云亭面前徐徐跪下,任由泪水一滴滴落满了面前的地面。
“臣沈秋…定不负陛下所望!”
十日的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沈秋受封之后,发疯似的将所有的时间投入在军力的部署,军事的商议上。由于女扮男装时同军中上下早已混的熟稔,加之军中之人豪爽不羁,并不十分介怀她的女儿身份。故而一切调度商议,倒也进行的十分顺利。
接到这边即将出征的消息,西蜀那边也秘密传来回信,只道一切部署妥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将一切的战术最后核实了一道,沈秋抽出了最后空余的时间拜访了一趟杜惜。在宫中所认识的人中,大部分都随同自己出兵了,无需话别。而余下的身份特殊的几人中,段楚楚已身在西秦,唯有杜惜已有些时日未曾会面了。
见到杜惜的时候是在苏逸府上,杜惜正坐在后园里,饶有兴致地看丫鬟缝补东西——因为自己不会。
待到苏逸将沈秋引入府邸后,三人闲话几句后,沈秋才知道了一个天大的消息:杜惜怀孕了,而这丫鬟缝制的,正是孩子的新衣。
大抵是由于怀孕的缘故,杜惜脾气变得更为暴躁,聊天的时候便将苏逸支使得东跑西颠,而后者也乐呵呵地被使唤着。
杜惜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她,二人拟定下个月便将婚事办了。实则家国未定,二人本无心于这喜事,然而眼看着肚子一日日大了,拖不下去了,便打算一切从简。
“恭喜,只可惜婚事当日,我不能亲自前来了。”沈秋见了心下有些羡慕触动。
“无妨,陛下得知此事的时候便已说了这‘干爹’非他莫属,”杜惜笑道,“待得你出征归返,定让孩子亲口教你一声干娘便是。”
沈秋笑了笑。
杜惜忽然道:“对了,屈指而算,后天便是出征之期了吧?”
沈秋颔首。
杜惜微一迟疑,道:“可曾同陛下话别?”
沈秋摇摇头,笑道:“出征当日,陛下要亲自相送的,到时话别也不迟。”实则她心里明白,经过那日朝上的事后,她简直不知该如何面对段云亭,或者是面对他给予的一切信任与包容。
她知道自己唯有打胜这一仗,必须打胜。
杜惜见她出神,心下明白,却只道:“务必保重,朝中有太多人都等着你凯旋。”
出征当日,五万人马势如长龙,盘桓在城郊十里的青山碧野之中。
沈秋素髻淡钗,只系一条绛红巾帼,映衬着一身银甲红袍,明艳之中更显英气逼人。
段云亭率朝中百官相送,将慢慢的一杯御酒亲手送到沈秋面前。沈秋微微一顿,伸手接过,仰头一饮而尽,随后摔杯为誓,动作干脆坚决。
段云亭微微一笑,道:“沈将军此番出征,身负重任,还请保重。”
沈秋冲他一拱手,道:“陛下我凯旋便是。”实则心下还有太多想说的,但不知为何竟一句也说不出。同对方对视了片刻,她收回目光,道:“陛下,出征的时辰已到,臣…”
“等等。”段云亭回身一个事宜,便有一个小校端着一叠东西小跑过来。他伸手抓起,凛风一抖,顺势便当头罩在了沈秋的身上。
沈秋低头一看,发现身上的竟是一件刻丝金凤的…红帔。
正惊讶之时,段云亭已然朗声笑道:“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将军解战袍。”顿了顿,前倾了身子,低声笑道,“朕今日亲授这红帔,他日便要亲解。红帔加身,人便是朕的…逃不了了。”
沈秋听闻此言,面色一赧,心下虽感动得犹如洪水泛滥,然而口中越发不知道该说什么。
“朕会待你凯旋,”而段云亭并不在意,微微挑眉,笑道,“你若敢不回,天涯海角,朕到处抢亲去!”说罢伸手握住了沈秋的手,带到她的胸前,替自己握住红帔的衣襟。段云亭放开手,准备退后。
然而正此时,沈秋却忽然一个倾身,将他用力地拥住。既然言语已无法表达心中所想,那么索性便付诸行动吧。
肩背上的红帔无所依托,犹如一只鸿雁,当即在风中展翅飞了开去。
段云亭起初一怔,随即欣慰地笑了。伸手轻抚摸过对方的背脊,他低低道:“保重。”
片刻之后,沈秋送开了手,但因为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了如此“不雅”的举动,她的脸已经红得跟番茄似的。看着段云亭狠狠一点头,她不再犹豫,几步走到马边翻身而上。
示意全军出发,她马鞭一扬,追着那翻飞的红帔奔驰而去。
段云亭静立在原地,看着她一个干脆低落的俯身,便将红帔捡起握在手中。整个人连人带马,犹如一团炽烈的火焰,带着身后整肃的大军,一直燃烧到了视线的最尽头处。
他收回目光,自言自语般喃喃笑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两年后。
御书房内,段云亭一拍桌子,怒道:“还不回?!”
苏逸小心翼翼地把桌上险些被拍掉的镇纸往旁边挪了挪,无奈道:“沈大人说…”
“西秦初定,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善后…”段云亭摇头晃脑道,“每次都是这几句,朕都会背了!”
苏逸心想,自打打胜了之后,段云亭简直是三天一封信地往西秦送,这频率,那边的“善后”工作再快,只怕也跟不上吧。
迟疑了一下,他把手上的东西伸了伸,道:“陛下,这信…”
“给朕!”段云亭一把抢过,展开瞧了瞧,又抱怨道,“每次都是这几句!”
苏逸见自己没什么事儿了,便道:“那个…陛下,臣可以告退了么?”
段云亭斜了他一眼,道:“又要回去带孩子了?”
苏逸一点头,笑道:“孩子初生,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善后…”
段云亭一个镇纸甩过去,道:“都能打酱油了还‘初生’!”摆摆手道,“赶紧滚吧!”
苏逸喜滋滋地走了,段云亭从柜中拿出一个锦盒,放在桌上打开。锦盒里是厚厚的一摞书信,准确来说,这三年里沈秋亲笔或者代笔的书信或者战报,无一遗漏地放在这里面。
段云亭将书信统统拿了出来,如往常一般,一封一封地展开看。
第一封是攻下西秦第一座城池的战报,那时离出兵不过两个月。
第二封是冀禅亲征迎敌的战报,以他穷兵黩武的性子,自然不会在宫里坐视。
第三封是南蜀出兵的消息,南蜀三万人马,由大丞相何青玉亲率,由南望北,为援助宗主国西秦而去。
第四封是南蜀攻克长安的消息,南蜀假借援助同东齐人马打了不疼不痒的几仗,途径长安时请求补给。冀禅不在城中,段楚楚做主,强行打开了城门。南蜀进宫之后陡然翻脸,将城中杀了个鸡犬不宁,出奇制胜地便躲了都城。何青玉拥护冀封之子冀如麟为帝,段楚楚太后之身临朝称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将冀禅皇帝的名分废去了。
第五封是沈秋亲笔的书信,心中只道冀禅惊闻都城被战,自知无路可退唯有背水一战,打发愈发凶狠。沈秋避其锋芒,并不主动迎敌,而是避城不出,挫其锐气。因为守在城中稍稍闲了些,便亲自动笔写了这封信。此时距离出征,已是一年有余。
第六封是南蜀来援的战报,南蜀在长安稍做整顿,便再度发兵,自西面包抄西秦后方。沈秋眼见西秦锐气已不复当年,便也开了城,双面夹击,经过六个月的鏖战,终于将西秦一网打尽。冀禅无路可走,于水畔自刎。历时整整两年的大战,终于落下帷幕。经此一战,南蜀独立,不复为西秦的附属国,而西秦因同东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目前称制掌权的又是段楚楚,故而两国重新结盟,互为兄弟之国。三国目前谁也吃不掉谁,也没那个野心,故而各派使臣于长安召开弭兵会议。于是,天下太平。
第七封是沈秋率军入长安,协理东齐政务的战报。
从那之后,段云亭便开始毫不客气地写信催她回来,但被沈秋“每次都是这几句”给打发回来。
这时,段云亭又一次拿出信纸。提起笔,他学着人家皇帝写了一句“陌上花开缓缓归”,但心里想的其实是“难道你要朕等到花谢了才回?!”
墨还没干,他就一把将纸揉成了团。托腮在桌边想了又想,他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西秦长安,沈秋和段楚楚俱是一身寻常百姓的打扮,在街上闲闲的走着。这段时日里,二人朝夕相伴,时不时地便要换装来外面溜达溜达,凑凑热闹。
今日好像也赶上好事了,还是热闹的事。
不只是哪家成亲,声势排场极大,迎亲的队伍足有半条街那么长,而锣鼓歌吹更是震耳欲聋。街道两侧人头攒动,全都伸着脖子看。
段楚楚仿佛是头一次见人成亲,立即就把沈秋往人堆里带。沈秋拗她不过,只好跟着挤了进去。
只见新郎官一身喜服,高坐于马上,乐呵呵地冲着两边的人拱手,接受着他们的一声声“恭喜”。
沈秋定定地看着,只觉得那马上的影子同冀封几乎就要合二为一。曾几何时,他也是这般一身大红地坐在马上,自这条街昂扬地走过,意气风发。
眼前有些模糊,她默默地想,逝者已矣,太子哥哥,如今我总算也为你报了仇了。日后不论我人究竟身在何方,你的国,我们的过,我将会待替你守下去。
摇了摇头再望去,行至面前的已是新郎身后的大红轿子,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新娘子微微掀开窗,露出一段绣金的绛红衣袖。
一瞬间,沈秋又想起了段云亭,想起两年前,他亲手披在自己身上的红帔。而两年后纵然自己身在西秦,他身在东齐,当年的话,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将军解战袍。”
“朕今日亲授这红帔,他日便要亲解。红帔加身,人便是朕的,逃不了了。”
她默默地想,自己是该回去了。这想法不生则已,一生仿佛带了藤蔓,紧紧地将她裹住。周身都被什么撩动催促着,几乎一刻也不能多待。
她楞了一下,终于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么想念段云亭了。
而仿佛是看穿了她心里的想法一样,段楚楚在一旁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和陛下把事儿办了?”
耳畔太嘈杂,她对着沈秋耳畔几乎是用喊的,但即便如此,这话也只有沈秋一人听得清楚。
她闻言笑了笑,同样附在对方耳侧,大声喊道:“我恨不能马上就动身!”
两人相视而笑,但正此时,却听前方突然一阵骚乱。沈秋一看,只见几个黑衣人骑着快马从街道后面冲了上来,一下子便将迎亲的队伍冲散了开了。围观的人群也惊得四处奔走,场面登时就乱了。
黑衣人将轿子团团围住,和迎亲的家丁缠打在一起,但显然占了上风。
有人大喊:“抢亲、抢亲啊!”
沈秋见状,回头对段楚楚道:“你现在找地方躲一躲。”说罢已经推开人群,一跃而起。
段楚楚挑起嘴角一笑,没动,只是抱手在原地站着,看着沈秋动作干脆利落地便立在了轿子前,喝道:“光天化日之下抢人新娘,成何体统!”
黑衣人不买账,拔刀纷纷冲了过来,然而伸手却不怎么样,一个被沈秋夺了刀,其他的便被这把刀看得稀里哗啦,最后作鸟兽散。
沈秋赶走了捣乱的,定了定神,一看队伍早就没几个人了。只有街边稀稀拉拉的围观人群,正在一点一点往这边靠拢看热闹。
沈秋在街上扫了一圈,发现新郎居然不见了。心想这人也太没用了,光顾着自己逃命,连新娘子都能直接扔下不管了。
最后将目光定在轿子边仅存的两个家丁身上,她寻思着新娘子心里也挺难受的,便清了清嗓子对二人道:“那个…你们快去将新郎寻回来吧,虽然出了点乱子,但好歹是大喜的日子,别让新娘子等太久了。”说罢一拱手,回身去找段楚楚。
然而还没走出几步,便听闻身后懒懒散散地飘出一个声音:“本公子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怎么会是新娘子?”
沈秋陡然怔住,猛一回头,还没看清对方的脸,眼前一红,一袭红帔已上肩头。
段云亭立在轿子前,一身绛红的喜袍纹龙绣凤。衣衫华美非凡,嘴角的笑却是一贯的懒懒散散。
他定定地看着沈秋,眯起眼笑道:“娘子,朕抢亲来了!”-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