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听到秘书不断传来的外界反响,王东旭掩着头,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诚然,质疑声确实有,但无外乎是一些疑惑政府这次投资的力度以及规模,这都无伤大雅。毕竟报以赞同、吹捧的声音可谓祖国江山一片红。若是之前,兴许王东旭肯定会第一时间打电话到省委邀功,可眼下,最关键的枢纽竟握在一个外人手里,这完全是搬石头砸自己脚。
放下手中那叠厚厚的文件,王东旭叹道:“这华鑫地产什么路子?据说才搬来咱们市不久,没想到刚来就出这么大风头。”
“王书记,华鑫地产的底子很干净,是从广南市迁移过来,据说华鑫地产的老板,与即将到任的叶市长私交甚密。”
“叶扬升?”
王东旭闪过一丝惊讶,这才缓了缓神色:“你先出去吧。”
瞧见秘书离开,王东旭悄悄拨了串陌生的号码。
“小钧,成了!”
大概两点左右,叶钧的大哥大响了,来电的是胡有财,听得出来,这位江陵财神有些微醉的同时,毫不掩饰心底的那层喜悦。
“财哥,北雍机场那边,也做得很漂亮。”
当得到叶钧很肯定的答复,胡有财拍了拍微微鼓起的肚皮,大笑道:“咱们这次可真是双喜临门,你是不知道外界的反应,我先前去了趟江陵化工厂,发现那条街可热闹了,来来回回,全是私车,沿途随处都能瞧见有人在那些房子以及地皮转悠,看样子是打算趁机跟户主买地。”
“现在的问题,就是密切关注市委的动向,估计咱们买地的消息已经到了市委办公桌。财哥,我希望你派些人守着郭叔叔那套房子,防止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借机生事。”
“好,我心里有数。”
上辈子,为了迫使郭海生知难而退,退出河坝工程的招标,政府一些人就用过见不得光的手段。叶钧对这些人私底下的阴险伎俩倒是知之甚熟,自然要将这卑鄙无耻的伎俩彻底扼杀于摇篮之中。
当下,叶钧先是跟苏文羽解释了外界的情况,然后,才离开908室。
“吴毅!你疯了?”
下午刚上班,王东旭就听到下面人的来报,本来心情就不好,一听说吴毅大闹王家村,王东旭直感一股火朝脑门疯涌,当下立刻让人将吴毅叫进办公室,还没说上两句话,王东旭就一阵劈头盖脸骂道:“我让你去征地,不是让你搞阶级斗争!你看看这报纸,外界竟然称咱们政府是领着杀人许可证的土匪!”
“王书记,这次完全是那群刁民闹事,我好歹好说,他们愣是不愿意配合,甚至在我离开前,还用石头砸车子。我差点就不能活着回来,这件事下面人都可以作证,我真是冤枉呀!”
吴毅高举着那叠报纸,瞧着几个醒目的字眼,顿时气急败坏道:“炒作!绝对是炒作!记者的话如果能信,那母猪能都长翅膀飞天了!王书记,你不能因为这群记者添油加醋甚至恶意栽赃就怪我,我可是诚心诚意去收这地。”
“好了好了!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全部涌来了!”
王东旭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道:“那你给我说说,这地,能不能收回来。”
“难,很难。”
也懒得理会王东旭渐渐阴沉的脸色,吴毅自顾自解释道:“现在这宝藏闹得是满城风雨,咱们说是假的,但别人却认为是真的,谁让咱们在这节骨眼上跑去征地,这不明摆着给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假象?再者,现在全国各地的大老板都想从这些刁民手中买下这片地,我担心继续闹下去,天知道会炒到多高的价格。”
“农村的地皮,能值几个钱?百八十万,估计也就到头了!关键是要速战速决,否则省委责问下来,咱们不好交差。”
王东旭不以为意的态度差点让吴毅咬到舌头,当下一阵为难,苦笑道:“王书记,我离开前,曾有人捧着一百万现金,说要买地,扬言事后再追加三百万。还有,一个广福地区的公子哥,开着辆名贵跑车,自称家产过亿,扬言要出一千万买下那片地。对了,还有…”
“一千万?”
原本坐在办公椅上的王东旭一屁股摔在地上,狼狈着站起身,死死盯着吴毅:“你没说谎?一千万?”
“王书记,我哪敢在这问题上瞎糊弄?再说这件事,在场所有人都听到,相信要不了多久,报纸就会登出来。”
听到吴毅这番解释,王东旭一阵烦躁,当下捂着头,撑在办公桌上,道:“好了,吴局长,征地的事,你得加紧时间办,这事不能继续拖下去,力求以最快的速度,将地皮谈下。”
“这价?”吴毅迟疑道。
“一亩地3000块,多给这些农民1000,希望他们能懂得知足者常乐。好了,我累了,先这样。”
若是之前,兴许吴毅一定会跟王东旭讨价还价,但现在不一样,他巴不得继续将这事闹大。不知为何,一瞧见王东旭疲惫不堪的模样,吴毅就有着一种幸灾乐祸的舒坦。
至于这价格,吴毅倒是嘴角冷笑,暗道这王书记还当真以为一两百万就能啃下王家村那群硬骨头?两个字,做梦!
既然有了江陵财神做后盾,吴毅整个人就仿佛置身事外般惬意,这已经不是他与王东旭的明争暗斗,而是完全在扮演着一个传话人。
当吴毅离开后,王东旭撑着脑袋,无精打采拨了个号码,等电话接通后,说了句:“就说召开紧急会议,让所有人全部到会议室集合。”
挂断电话后,王东旭犹豫着是不是该给省委打个电话,但愣了半晌,抬起的手数度抽回,最后,冷着张脸,自言自语道:“再等等,应该还没轮到要走这最后一步,吴毅,你最好用心点,倘若我倒霉,你也不会好过。”
当叶钧来到王家村,第一时间就被这火爆的气氛惊得连连咂舌,暗道这还是当初那片鸟不拉屎的乡村田园?
只见车马行空,但凡有些资历,上了些岁数的老人家中,都是门庭若市,似乎很多人都对这些老人口中念叨的抗战时期极为上心。也不知道是真关心那段值得缅怀的灰白岁月,还是在意那纯属捏造的宝藏信息。
当叶钧通过电话联系上徐德楷,很快,只见风尘仆仆赶来的梁皓立马拉着叶钧朝着某处不起眼的角落走去,边走边笑道:“小钧,你是不知道今天吴毅那飞扬跋扈的嘴脸,连我一开始都没想到这吴毅扮恶人的水准会如此之高,气得王家村村民就差没乱棍活活打死这王八羔子。”
叶钧暗暗苦笑,看来这心结绝非一天两天就能解开,但所幸问题不大,只是梁皓与吴毅单方面的恩恩怨怨,只要有徐德楷从中周旋,相信这两个人很难面对面“争风吃醋”。
“嘿,小钧,来,这是咱们今天录下的现场直播,你看看,怎么样?”
瞧见叶钧上了车,徐德楷第一时间捧出摄影机,同时,从摄影机中取出一块通体漆黑的录像带,放进车中的放映机里。
很快,只见原本满是雪花的小型电视,银幕上立刻浮现出一幕幕上午发生的闹剧。叶钧还在看得津津有味,忽然,一道身影才车窗走过,让叶钧猛然一惊,捕捉着这道颇为熟悉的背影,叶钧脸上浮现出一抹难以释怀的惊疑不定。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两块地(三)
“现在,摆在咱们面前的,有两件事。其一,就是这刚刚迁移至咱们市的华鑫地产,悄无声息,就将咱们市的江陵化工厂收归旗下,而且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回旋的余地,因为双方都签下了具备法律约束力的合约。换句话说,江陵化工厂,已经是华鑫地产旗下的产业。”
安静的会议室中,王东旭手捧话筒,沉着张脸,平静道:“这第二件事,就是咱们在北雍机场外的征地工作遇到一些阻碍,有一些好事者将这块地皮的价格不断翻炒,很明显,那条捏造的信息勾起了不少有钱人的窥视。”
说完,王东旭就放下话筒,死死盯着下面人的言行举止。
果然,包括张嵩在内,均是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更别提韩谦生这群明哲保身的老狐狸。这让王东旭恨得牙根直痒,暗道这多事之秋,下面人没一个值得信任,求人,还不如求己。
眼看着注定要在台上独唱,王东旭倒也不急,反而将话筒递给一旁的韩匡清,笑道:“韩市长,你是将打造江陵市商业街这条论点摆上议程的发起人,对于华鑫地产收购江陵化工厂的问题,你怎么看?”
暗暗骂了句老狐狸,韩匡清先是礼貌的接过话筒,这才平静道:“既然现在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尽管我一再主张对于这件事,一定要保守秘密,但在座的各位,依然有些人还是将这事给透露出去,对此,我深感无奈。”
韩匡清先是来了句隐晦的若有所指,这让王东旭满脸羞红,很明显,韩匡清这话就是冲着他来的。对此,他还没法子反驳,若非要竭力挽回丢失的颜面,也不会急着邀请广电局的同志进行专访,更不会在今天中午通过新闻将这信息公之于众。
不少人都听出韩匡清语气中隐晦的指责,不过都聪明的没有过问,一个是市委书记,一个是副市长,爱怎么闹腾,就怎么闹,他们管不着,也懒得管,更不希望因为这破事惹祸上身。
韩匡清瞥了眼故作沉吟的王东旭,暗道你这次倒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还省去不少麻烦。
然后,韩匡清举起话筒,道:“我认为,依着目前外商以及本土商人的热情,加上外界一致看好这个项目,咱们不能说换地方,就换地方,更不可能取消掉这个项目。否则,先不说江陵市的百姓如何看待咱们,就说好不容易拉来的外商以及本土商人,都会丧失掉原本的热情。这样,咱们原本一片大好的形势,怕也会大幅度缩水。”
“韩市长,现在咱们地都没了,还怎么谈建设?”张嵩平静道。
“地卖了,可以再买回来,但人心没了,钱再多,也没用。”
韩匡清镇定异常,这话倒是让原本与张嵩持相同意见的大小干部均是露出凝重之色,就连身处其中的王东旭也不得不掂量韩匡清这话的轻重。
“好,你们谁愿意去找华鑫地产谈一谈,告诉他们,政府愿意在项目上给予优惠政策,只要他们愿意将地归还。”
扫了眼四周露出凝重之色的大小干部,王东旭缓缓说道。
这是个烫手的山芋,处理得好,得不了太多赞赏,处理不好,就得背下天大的黑锅。即便王东旭亲口提出来,也没人愿意扛下这吃力不讨好的苦差。
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些人的心意,王东旭不以为意,反而微笑着望向韩匡清,道:“韩市长,你愿不愿意亲自跑一趟?”
“不成!”
韩匡清还在满肚子诽谤王东旭的卑鄙无耻,但一道苍劲有力的反对声紧接着就响彻全场,只见韩谦生满脸平静站起身,道:“匡清最近身子不好,我还在跟他媳妇商量,是不是该批个公休假,去京城看一看。”
“韩主席,不知韩市长得的什么病?”
这显而易见的推托之词在场人一清二楚,不过,王东旭依然不死心的追问。他不是没想过将这活揽到张嵩手底下,不过一想到对方既显山又显水的势力,也只好转移到韩匡清身上,尽管清楚这位副市长同样不好招惹。
“遗传病,至于什么病,私人原因,保密。王书记,不好意思,其实匡清下午来,就是要请公休假,对不对?”
韩谦生说完,就将目光投在韩匡清身上,这位江陵市副市长倒是很快会意,忙从公文包取出一张假条,就这么堂而皇之摆在桌面上,上面清晰写着要前往京城看病,而且还有医生亲笔盖章批录的证明。
这一瞬间,王东旭脸皮挂不住了,但还是维持住表面的镇定,笑道:“好,韩市长这假,批了。”
“如果没其他事,我先送匡清上车,唉,孩子都这么大了,媳妇也娶了,还这么让人操心。”
瞧着韩谦生一副倚老卖老的模样,表面上王东旭依旧保持着柔和的微笑,但心底下,却在痛斥韩谦生这老狐狸的奸诈狡猾。
当韩家父子离开会议室,韩匡清见四下无人,忙竖起大拇指:“爸,您真是料事如神,竟然早算到王书记要给咱们这份苦差事。”
“哼!王东旭什么性子,我早就摸清楚了,别看表面上一副道貌岸然的君子作派,真出了事,铁定第一个开溜,实属典型的卑鄙小人。”韩谦生面不改色,一副怡然自乐的模样。
“爸,那您说说,这块地,该怎么处理?”
“一个字,拖。”
韩谦生拉着韩匡清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压低声音道:“现在就怕王东旭直接找上华鑫地产,我会跟那群老朋友商量一下,尽可能阻扰他们直接发生接触。毕竟始终是政府开口,普通商人还没蠢到跟政府作对,否则,不一定就有好果子吃。倘若华鑫地产拒绝,势必会引起张嵩这些人的猜忌,那样形势就不太好办。”
“能拖多久?”韩匡清疑惑道。
“拖到这块地炒出天价,不过也用不了多长时间,相信现在华鑫地产已经热闹得快翻天了。”
韩谦生脸上的狐狸味更浓,而韩匡清,也露出一副了然之色。
确实,现在的华鑫地产已经彻底忙开了,伴随着那条午间新闻的专访报导,只要与那条街地皮沾边的私人或企业,都快被吵得鸡犬不宁。而江陵化工厂,可不止一次被银幕中的王东旭提起,甚至扬言,是以江陵化工厂那块地为中心,朝外扩延发展。
这条震撼人心的消息一经传出,无数老板都疯了似的给江陵化工厂打电话,当听说厂子已经卖给别人,一时间无不捶足顿胸,显然后悔当初为何就不趁机盘下这家快被银行清盘的落魄工厂。
而身处董事长办公室的郭海生,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暗道这次收购江陵化工厂不仅得以大赚一笔,还莫名其妙就赢得一大票名声!因为刚才就有不少在全国小有名气的大公司提出合作意向,打算携手开发江陵市这条市政府指定打造的商业街。
收到消息的董素宁,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先是挂断郭海生的电话,然后才站起身,缓步走到窗前,俯瞰着广南市的一角怔怔出神。
同一时间,原本满脸笑意捧着电话的叶扬升,当放下话筒后,脸色沉得可怕。打电话过来的正是江陵市市委书记王东旭,目的很明确,希望叶扬升帮忙扮演一次中间人,尽可能让那块地皮重回江陵市政府手中。表面上,叶扬升满口答应,保证一定会抽时间跟华鑫地产老总郭海生商谈,但实际上,却暗暗拍手称快,显然也没想到这块地皮能引起外界如此非比寻常的关注,不由联想到收购江陵化工厂的三方,怕是要在这笔买卖上大尝甜头。
至于应承王东旭的一言一行,倒是在挂断电话后,全被叶扬升抛之脑后,对于政客许下的承诺,甭说别人,就连叶扬升都不一定会相信自个嘴中的信誓旦旦。倘若政客的话也值得信任,那么相信的人不是傻子,就是过于纯洁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显然,王家村现在也是热闹非凡,自从吴毅上午狼狈逃跑,这下午临近傍晚,竟然领着武警大摇大摆折返王家村。
比之先前的热情客套,这次吴毅重返王家村,能明显感受到一股冲天的怨气与敌视。好在有着武警护佑,这才得以有惊无险再次光临村长办公室。
当瞧见孟德亮跟东子正坐在椅子上有说有笑,吴毅先是推开门,然后随口笑道:“孟村长,政府通过开会,决定以每亩地3000块的高价,收购北雍机场外的几百亩地,希望政府这次开出的诚意,能赢得你们投诚。”
“滚!地不卖,你们敢咋的?”
瞧见一群身穿制服的武警正包围这间简陋的村长办公室,东子愤怒的高举那条竹篙,摆着副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姿态。
“这位小兄弟,我只是负责转告来自政府下达的政策,你们愿意接受,固然好,毕竟彼此互惠互利。但倘若你们一意孤行,告诉你们,我们代表着政府,代表着法纪,你们如果敢在这节骨眼上扯国家实施发展的后腿,那么,就休怪我们使用强制性措施!”
“东子,别激动!”
眼看着东子就要冲冠一怒对吴毅发难,孟德亮赶紧起身拦住东子。而吴毅基于自保的本能,也第一时间躲到武警战士身后,冷声道:“言尽于此,我给你们一天时间决定,明天这个时候,如果你们还不交出地皮,政府不排除使用强制性措施的可能!”
吴毅撂下一句话,就挥了挥手,在武警战士的护卫下,气焰嚣张走上车,驶离了这片今时不同往日的王家村。
路上,一些随行的官员神色复杂,吴毅瞧出端倪,挥挥手,示意他们有话尽管说。只见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人咧开嘴,苦笑道:“吴局长,咱们是不是立场太过强硬了?以往征地都是采取怀柔政策,毕竟太过强硬,容易激起民众的反抗心理。”
“关于这点,我早想过了。但是,咱们得审时度势,你是没看见,一听说咱们是来征地的,这群人就冷着张脸,一副不情愿的模样,加之又有富商趁机抬价生事,咱们这点钱,还真就拿不出手。再者,有句俗话说得好,穷山恶水出刁民,这群乡巴佬穷了这么久,眼看着那地能卖个好价钱,咱们如果不来点狠的,让他们感觉到危机感,岂不是一天拖一天,跟咱们直管打马虎眼,背后却打着待价而沽的如意算盘?”
吴毅将从胡有财身上听到的、学到的,一股脑儿全用上,这么一解释,一车子人原本有些迟疑的脸色彻底全无,反而面露尴尬。其中一些人还一个劲感慨,吴局长就是吴局长,这官当得一点水分都没有,堪称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楷模,他们还沉浸在怀柔政策里,而眼前这位吴局长,却早已窥视掉这表象外的猫腻。
面对同事、下属,以及武警队长满脸的赞不绝口,吴毅受用的同时,也有些尴尬,暗道倘若告诉你们我是故意扮这黑脸,而这些借口也是江陵财神爷事先替他找出来的,也不知你们这群蒙在鼓里的家伙会是个什么表情。
想到这里,吴毅顿时联想到胡有财那副阴恻恻的面孔,当静下心来,立刻做出一个决定,就是征地这件事,一定要听从胡有财的指示,方才有着脱困的一线生机。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两块地(四)
张娴暮!
上辈子,在叶钧还努力上位的那段年代,张娴暮三个字,就早已如那俗语一般,生动诠释着“人的名,树的影”的真正深意。
只是没想到,这位贵为京华上层公子哥的妖孽,会现身江陵,更出现在这处鸟不拉屎的王家村里。
“跟了这么久,是不是该出来打声招呼?”
当左拐右拐进了一处较为偏僻的不毛之地,张娴暮丝毫不理会脚底下坑坑洼洼的邋遢,而是停住脚步,满脸若有所思。
被发现了?
叶钧满脸苦笑,缓缓从一处拐角走了出来,似乎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张娴暮没有回头,而是不咸不淡道:“给你一分钟,如果不能解释你跟踪我的原因,那么,我会让你知道后悔两个字的真意。”
张娴暮,确实有说这话的资格,叶钧也很清楚,以他目前的能力与势力,在眼前这个早已名满京华的公子哥面前,单说份量,连鸿毛都不如。
“珠穆朗玛的绽放,只有身居高处的有缘人,方可体会到那白芒中的凛然寒意。”
叶钧的开场白令人摸不着头脑,但原本坦然若定的张娴暮却本能转过身,脸色隐隐暴露出些许震惊。这句话是他时常念叨的“至理名言”,别人听不懂,他自己也不懂,却很单纯的认为,当所有人都不懂,那么,就能成为一门哲学。
但是,张娴暮对外人较为生分,属于那种你即便想打招呼客套,都不一定有机会的性子,所以,这段看似无厘头的哲学,也只局限在那狭隘,却足以吓死寻常老百姓的圈子里。
换言之,叶钧能说出这话,就算不属于张娴暮混迹的圈子,但实则也已经近在咫尺。只不过,在脑海搜索足足两圈后,张娴暮依然找不到对眼前的叶钧有那么一丁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是谁?”张娴暮平静道。
“一个对你来说无关紧要的人,或许也只会是人生中的匆匆过客,对于这类人,我个人倒是习以为常,不会追问,更不会关心。”
“有趣。”
张娴暮泛起一抹淡淡的兴致,道:“这么说,你认识我,而我却不认识你,这是不是很不公平?”
“这世界毫无公平可言,有时候,同样的东西,放在不同的两个人手里,都会产生不一样的化学反应。就比方说明明是同一天降临这个世间,却注定了一个是含着金钥匙长大,另一个,却得背着箩筐拾荒度日。”
叶钧的话,让张娴暮微微露出的兴致更浓,他喜欢跟聪明人说话,这样不会太累,尽管张娴暮并不排斥蠢人。
“你来这做什么?”
“跟你一样,买地。”
张娴暮的回答,让叶钧稍稍升起惊讶,不过联想到这莫须有的宝藏,顿时笑道:“宝藏是假的。”
“我当然知道是假的。”
张娴暮脸色彻底平静下来,这四平八稳的气质根本无法让人将之与未成年的孩子联系在一起,当下饶有兴趣打量着叶钧,笑道:“你应该就是躲在幕后布局的人吧?”
见叶钧平静的点了点头,张娴暮倒是不意外叶钧的这份坦诚,道:“既然宝藏是假的,而作假者也现身了,看样子,我也该走了。”
“西部?”叶钧若有所思道。
知道他叫张娴暮,又清楚他的习性,能道出他的去向,张娴暮并不奇怪,只是微微沉下脸,道:“我很讨厌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就仿佛我在你面前,是一个衣不遮体的婊子,而你,对我来说却有如全身披上面纱一般神秘。我希望下次见面,你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否则,我并不介意亲手剔除掉这股不安。”
说完,张娴暮留给叶钧一个漠然的背影,就渐渐消失在这片今非昔比的王家村。
遥望着张娴暮渐渐消散的身影,叶钧脸上终是泛起一抹苦涩,这次冒险跑来接触张娴暮,初衷只是担心这大智若愚近似妖的怪胎现身江陵,会扰了他的计划。诚然,多少也猜到张娴暮此行是与那宝藏有关,只是没想到这怪胎才来不久,就通过细致入微的观察,得出这只是一场骗局的结论。
不过依着张娴暮的能力,加上王家村村民不算高明的演技,被这么快识破,叶钧倒是不奇怪。不过,却奇怪这位险些被某些京华大佬钦定为未来接班人的怪胎,会为了这经不起推敲的宝藏,而只身来到江陵。
带着一股厚重的顾虑,叶钧悄悄返回那辆貌不惊人的面包车。
王家村,依然沉浸在欣欣向荣的气象中,但孟德亮与东子,望着这渐渐朝着好方向发展的村子,却露出担忧、顾忌,以及患得患失的喜悦。
经过一天的商议,王家村能说上话的人,都赞同与政府对抗到底。毕竟现在王家村渐渐走向繁荣,依着如此大的游客比重,料想政府也不敢公然挑衅王家村,不管怎么说,也要顾忌公众影响。再者,地不是他们的,他们没有权利跟政府妥协,这几乎让他们毫无退路的尴尬,不仅没让王家村村民丧失心中的勇气,反而为了王家村这山这水,以及子孙后代的幸福,他们没道理在这要命的节骨眼上退缩。
即便眼前已经出现一大群真枪实弹的武警,就连市委书记王东旭也亲临现场,对于骂他不配姓王,叛逆祖宗的村民,早已满腔怒火的王东旭只是单纯给出一群刁民的评价。
“王家村的乡亲父老,这次我代表省委,请求你们将地让出来,千万别成为国家发展道路上的羁绊。”
即便憋着满腔怒火,王东旭依然保持那风度翩翩的涵养,试问周围全是媒体与来自各方的游客,真可谓兹事体大,一言一行,都不能让外人误解江陵市政府的善恶是非。
只不过,王东旭很清楚这种怀柔政策对于眼前这群刁民,完全是微不足道的耳边风,吹一吹也就罢了,能不能渗入耳膜,也就只有天知道。
“地不卖!要我们说几次?就算要卖,我们也会卖给那些大老板,起码人家每亩地出一万以上的高价,你们呢?给多少?”
因为市委书记在场,即便想维护王家村的孟德亮也不好公然现身,尽管他与王家村村民早已同气连枝,但依然摆脱不了公务员的身份。他的职权,是国家赋予的,倘若在这节骨眼上唱反调,就算不会背负叛国的罪名,怕也好不到哪去。
东子他们自然清楚孟德亮的为难,当下站出来,指着满脸阴晴不定的王东旭,怒道:“等我们卖出个好价钱,你们大可直接从这些有钱老板手中买回来。也就知道欺负咱们乡里人,国家怎么就养了你们这群吃好睡好却剥削穷苦老百姓的吸血鬼?”
“大胆!你如果敢把地卖给别人,我立马就把你们抓起来!”
吴毅怒视着这个敢朝他亮竹篙的东子,当下也不理会王东旭阴沉的脸色,先是扫了眼附近围观的游客,这才四下无人般念叨道:“我就不信谁敢买这地,谁要买,就是跟国家过不去!”
“操!等你们走后,老子就买下这地,冲着你这话,老子买了地,立马将合约书藏起来,然后移居海外。你们如果敢动老子的地皮,咱们就打官司!我还真就不相信,这世道当真没王法了?市里护着你,咱们就去省里闹,省里护着你,咱们就去京里闹!”
说这话的人,明显属于那种躲在人群背后瞎吆喝的,不过这话倒是让不少意图染指这块地的人流露出意动。
“吴局长,住口!”
面对渐渐群情激愤的现场,王东旭算看出来了,这吴毅有错,但这错一点都不过分,甭说吴毅火大,他要不是顾忌着市委书记的身份,怕也得吼上一阵子。不过,当着这么多人面,多少得顾及自身形象:“吴局长,咱们代表着政府,不是为祸乡里的恶霸,回去后,自己写一份澄清报告,然后交给相关部门。”
也不理会吴毅脸上的不情不愿,王东旭不由望向身旁的孟德亮,道:“孟村长,这事,我交给你负责游说,如若不能将这些地顺利交割,你就自己跟省委澄清事情原委。”
“王书记,万万不可,我偷偷告诉您,咱们村已经有好几户人家私底下跟那些老板交流过,都表示愿意将地卖给他们,毕竟他们可是以每亩地两万块的高价收购,我根本管不了。倘若你们走后,他们就背着我偷偷跟这些老板签订转让合同,那我岂不得冤死?”
孟德亮赶紧压低声音,有板有眼道。
“我管不着,你自己想办法!”孟德亮这话,让他再一次联想到江陵化工厂那群蛀虫先斩后奏的行为,顿时一阵火大。
“行,王书记,但我得跟您借点人。”眼见王东旭铁了心,孟德亮忙请求道。
王东旭点了点头,当下没多想,就朝身旁的武警喊道:“你们听他指挥,征地的事,全权交给他跟吴局长负责。”
说完,王东旭便转身进了辆黑色轿车。
目送这位市委书记离开王家村,孟德亮先是与吴毅互视一眼,均瞧见对方眼里的苦涩。之后,孟德亮话锋一转,指着以东子为首的十几个青壮村民,喊道:“他们曾跟一些外地老板接触过,为避免夜长梦多,先抓起来!关个三五天,等他们老实了,才放出来!”
“孟村长,你!”
眼见一群武警扑过来抓人,东子等人均是露出惊怒交加的神色,似乎没料到孟德亮说抓人,就抓人!不过,只有一直站在附近的叶钧瞧得仔细,不管是被抓的,还是围观的王家村村民,脸上的惊怒之色或多或少有着虚假的成份,当下也不理会这足以引发外地游客骚乱的场面,反而转身离去,同时掏出大哥大,拨了串号码:“财哥,让媒体的朋友准备好,咱们可以到市政府大楼欣赏好戏了。”
“收到!”
电话另一头的胡有财似乎有些兴奋,笑道:“我这边也差不多了,这些广电局的人还真好使唤,看来果然是清水衙门,随便给点甜头,就卯足劲办事,咱们可是拍了不少特写。”
“很好,财哥,咱们待会见。”
挂断电话的叶钧,先是冷笑着瞥了眼仍处在骚乱的现场,然后便直接钻进停放在王家村外围的车子,驶离了这片“是非之地”。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两块地(五)
临近下班,当王东旭刚返回政府办公楼,就连续接到省委打来的数个电话,无一例外,都是过问关于那五百亩地的事情。
显然,宝藏的谣言,以及征地遇到的阻碍,都已经被省委知晓,不仅在电话中对王东旭的鲁莽行为进行指责,还责令王东旭一定要在短期内落实好地皮。
起初,王东旭还莫名其妙,显然不清楚这鲁莽行为从何说起,直到吴毅满脸微笑走进办公室,道出孟德亮指挥武警以莫须有的罪名逮捕十几位王家村村民,才彻底让蒙在鼓里的王东旭幡然醒悟。
可还没来得及宣泄那股酝酿在肚子里的暴怒情绪,王东旭就接到电话,说是王家村村民全部云集在市政府大楼前,而且还有多达数十家媒体现场采访,其中还有几家是省里的知名媒体。这让王东旭一骨碌差点摔在地上,痛骂孟德亮是个害人精,同时,也升起搬石头砸自己脚的郁闷,谁让他亲自授以孟德亮指挥武警的权利?
当下马不停蹄走进办公室,瞧见眼前越聚越多的围观群众,以及哭着跪着哀嚎遍野的王家村村民,王东旭一阵胆寒,暗道倘若让省委知道这事,怕是头上的乌纱就保不住了!
王东旭丝毫不怀疑省委会不会为了安抚群众的情绪,而选择牺牲掉他这位市委书记。
王东旭最后是如何摆平堵在政府大楼前的王家村村民,以及堵住媒体的嘴巴,具体经过倒是不得而知。不过为了这事,王东旭可是从下午五点左右,愣是忙到凌晨快三点多,当然,被扣押的王家村村民,也第一时间“刑满释放”。
神色疲惫的王东旭洗了把脸,却根本掩饰不了心底的忧心忡忡,瞧着不远处坐在椅子上就差打呼噜的吴毅,冷声道:“捅了这么大篓子,吴局长,你倒是睡得舒坦呀。”
吴毅猛然惊醒,先是迷茫的瞥了眼王东旭,这才神色渐清,苦笑道:“王书记,其实孟村长也是没办法,谁让这些村民都私底下跟那些外地老板谈买地卖地的事情。孟村长也只是想控制住局面,防止被这些刁民钻了空子。”
“话是没错,但这手法拙劣,而且太过极端!”
对于王东旭这话,吴毅表面上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但肚子里却一阵腹诽,暗道你这书记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有本事怎么不自己试试?老将这责任往别人身上挪,让别人遭罪受苦,自个倒霉了,还躲在暗处说风凉话。
“好了,先不说这事,现在省委已经给咱们下了限时令,怎么办?”
王东旭只是若有所思的长叹一声,但这话,显然又让吴毅嗅到不好的气味。这吴毅吃过一次亏,哪敢接话,只是装作一副困乏的模样,故意打着鼾声。
王东旭估摸着也猜出这吴毅是装腔作势,当下微怒道:“吴局长,我们现在该讨论对策,要替国家分忧,岂能为满足一己私欲,就置国家利益于不顾?”
这次轮到吴毅唉声叹气,这凌晨三、四点,非要将这国家大义搬出来,目的仅仅是出于自己想不出法子,又眼红别人睡的香。吴毅很想骂一句,滚个蛋的国家大义!国家再重要,也不能阻止别人睡觉吧?
不过,吴毅还是耐住性子,想起胡有财交代下来的一句话,道:“王书记,咱们也甭想了,两三千块就想弄到那地,难,甚至根本没希望。这没外人,咱们说说也就行了,如果有人愿意出两万块买你的地,王书记,你会愿意只收两千块?”
“依着你的意思,是这地不征了?还是说,真跟那群哄抬物价的混蛋竞拍这地?”
“王书记,其实也不是没办法,每亩地两万块倒是不需要,但八九千估摸着逃不了,当然,这法子不一定管用,兴许还可能更多。”
吴毅的话,倒是让王东旭有些意动,正色道:“吴局长,说说你的法子。”
“虽说王家村地处偏僻,但也是咱们江陵的地界。咱们不妨以市区的地价征收,这样报告上就说得过去。加上现在这莫须有的谣言早就传到省委,王书记,你就算写这样的报告,相信省委也不会多说一句,兴许还会赞扬你审时度势,懂得随机应变,因地制宜。”
吴毅有板有眼的话,让王东旭露出思索的韵味,好半晌,才苦笑道:“就算可以,但也要有人能说服那群见钱眼开的刁民。”
“我倒是有一个绝佳的人选。”
“咱们市的财神爷。”
吴毅点出的人选,王东旭先是露出一丝惊疑不定,但很快,便点了点头,平静道:“吴局长,倘若这事能处理好,今年换选,我担保你能扶正!”
“干杯!”
“干!”
盛满山珍海味的酒桌上,胡有财高举着酒杯,满脸笑意。同桌的,有叶钧、徐德楷、梁皓等人,这是一场首战告捷的庆功宴,也预示着北雍机场外的五百亩田地,已经距离抛售近在咫尺。
自从吴毅来电,告诉胡有财已经成功说服王东旭,同时将这征地的苦差全权交由胡有财负责,叶钧就知道,这次运作的成功,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徐德楷一饮而尽,兴奋道:“没想到这么快就让政府妥协,小钧,这可比你最初的预料要快了不止百倍。”
梁皓也满脸兴奋,笑道:“没错,我跟徐老师还没做出点成绩,这事就成了。原本还以为要忙上三五个月,没想到这才不到一星期,就完事了,可苦了我这段日子的恶补。”
“皓哥,这话可不能这么说,正所谓活到老,学到老,多掌握一些知识,对日后的发展绝对有着极大的帮助。”
见梁皓露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叶钧笑道:“其实我也没想到这随口捏造的谣言,竟会产生这么大的化学反应,更没想到王家村村民会愿意演一场苦肉戏。说句心里话,这次布局,明显超出了咱们的预期,不过,好在事态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让财哥先拖两三天,再给市委一个答复,到时候,咱们就能够收钱了。”
胡有财刚想再次举杯庆功,却忽然流露出忧虑之色,为难道:“小钧,现在政府这边的工作,咱们已经顺利做通了,但王家村那边,又该怎么办?”
胡有财这话,顿时让原本兴奋喜悦的气氛悄然骤降,叶钧沉着脸,苦笑道:“财哥,关于这件事,也困扰了我一个晚上,毕竟这次做通政府的进度实在太快,依着我最初的估计,起码也需要一个月以上,却没想到面对媒体的炮轰,咱们市的王书记会这么快妥协,实在令我很费解。”
或许连叶钧都没想到,接连捅出两个篓子的王东旭,已经长期沉浸在极大的心理压力下,说白了,上辈子只是应对刁民,加之没有宝藏的化学影响,媒体的曝光极为有限。加之当时打造商业街的提案并未摆上议程,且就算事后有了一层压力,但地却掌握在政府手中,瞧着地皮的价格一天天疯涨,自然处在兴奋喜悦之中,哪会是眼下的忧心忡忡?
所以,当某件事一旦发生改变,就会产生一大堆无法抽丝剥茧的联系,这势必会演变为另一种局面。
“走一步,算一步,咱们明天去探一探王家村村民的口风。”
说完,在场人均放下了肚子里的忧心忡忡,尽可能装出一副无事人一般喜笑颜开,但依然无法掩盖那各怀鬼胎的妖异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