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醒悟令他眼里积满泪水,泪水在他的眼眶里转动,反射出蜡烛的光亮。他站在原地不动,只是望着她。
“它”,是另一个女人,一直以来他希望解读“它”,分析和辨识“它”,他没有料到,“它”会这样出现,借助同一个身体。但他依然无法判断,她是那拉人格里分裂出来的分身,还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他看着她在镜子前,一点一点,像收复失地般收复这个身体。可那拉在哪里?他在意识的虚空中搜寻,希望她重新现身于他意念的写字板前。
她不在。但是,隐约的,有双眼睛在黑暗中望着他。他分辨不清那双眼睛的方位,但那就是那拉。他希望尽快适应这种黑暗,这样他就能看见她了。可他越努力,却越是连那双眼睛也看不见了。
“你是谁?”
“你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吗?”
她回身,用洞窟般、既看着他,又像什么也没看见的眼睛。
华文摇头。
“你站在叶赫那拉的废墟上。别四处张望,她不在这里。我推开了她。你一定以为,这是一个虚幻的世界。你错了。所有已经死去的人,从来都没有消失过。城市也一样。可很少有人能像叶赫那拉那样,变成现在的那拉。她甚至变成了汉人,认汉人做双亲。可一切又怎能改变?只要我在,这一切就不会被改变,也不会被忘记。什么也不会改变。瞧,我也换了一种样子,我变成了叶赫那拉,多可笑,可只有这样,你才能看见我。”
华文吞咽唾沫。他口干舌燥。
“叶赫那拉?你是说,历史上,那个被称为太后老佛爷的女人?”
“叶赫那拉,太后老佛爷…”
“那么你是…”华文瞠目结舌。
“我是谁?”
“可是…”
华文拼命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明显的颤音。他又向后退了两步,本能的想离她远些。
“我换上了叶赫那拉的衣服,她的血肉之躯。”
“她在哪里?”
“我是他他拉氏。”
“那拉在哪里?”
“我走了很远的路,你也走了很远,我要感谢你,带她来这里。我快要忘了我是谁,她也忘了,为了我们共同的记忆,我们一起走过了桥。你替她瞧病,可你一直不知道,她的病就是我。你用尽办法想要解开这个梦,认识我。好吧,她囚禁我太深,是释放的时候了。”
她摘下脖子上的项圈,将项圈上那颗大珠托在手里。华文见过这颗珍珠,听过那兆同说起它的来历,他眼见她抚摸珠子的表面,柔情蜜意。珠子散出的白光照亮了她的脸。这会儿,她是那拉,又不是。在她身后,层层叠叠,显现许多影子,许多面孔,许多快速变换的房屋、灯盏,贴近,又旋即退远。它们是声音,也是形体。他和那拉,或是自称为他他拉氏的那拉,既在这影子漩涡的中心,又在边沿。一个漩涡接着一个漩涡,接踵而至,许多倒影,一个波浪接着一个波浪,令华文应接不暇。
“蛾子从梦里飞出来了。”华文喃喃道。
第二章 迷宫
当我注视它时,白描花瓣渐渐动了起来。我头脑里同时有什么东西在旋转。花像眼睛张开。花瓣在自行打开,里面的花瓣不断向外涌出。它原来在沉睡,现在苏醒了。我的心跟着它狂跳不止。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另一种难以遏制的情绪。就好像我做错了一万件事,心里充满愧疚。又像犯下各种罪过,一切的腐烂和毁灭,都是因为我。
珍妃的诅咒
我在黑暗中等了很久。
没有人知道,黑暗到底有多黑。对于在光明世界里的人来说,黑暗只是一个词汇。只有品尝过黑暗的人,才会知道黑暗的滋味。黑暗比黑夜黑,黑暗是无底的漫长。我在等待,在黑暗中漂浮。我在漂浮中渐渐适应了黑暗。黑暗,虽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虚空,毕竟是我的藏身之所。
我在人间的日子只有短短的二十四年,我在重重宫苑里只留下了一个名字,和一段死亡记录。有关我的死亡记录,在浩瀚的清宫档案中,只有简短的几个字:
二十六年夏,太后出巡,沉于井。
二十六年,是指光绪二十六年,也就是1900年。那个沉入井中的人,就是我,他他拉氏,光绪皇帝的妃子,珍妃。短短十二个字,只记下了我的大致死期,却并未说明我的死亡原因。从1912年开始,有大量的文字层出不穷,想要说明我的真正死因,也有一些人开始研究我,但他们却将一个贵族格格的照片,误认作我。总归,人们可以公开地谈论这件事,珍妃之死。因为,大清覆灭了。那年,是我离开人世的第十二个年头。就连皇帝载湉(tián)也已经离世四年了。
死去前,溺死我的水井还没有名字,它只是一口普通的井而已。在我死后,这口井就归我所有。它有了一个以我命名的名字,珍妃井。我喝过这口井里的水,下人们也曾用这口井里的水清洗我换下的衣衫。这口井在景棋阁西面,在乐寿堂后面,在通往贞德门的道路的右侧,它离我住过的北三所的院子,也就是冷宫,只有一百零一步的距离。在冷宫的日子里,我从未想过,我离死亡只有短短的一百零一步。
我死于一个炎热的中午。正是皇宫的午休时间。那天,没有人午休,所有的人都在为逃亡做准备。太后打算出逃。但是在逃走前,整个皇宫都在静默中等着什么。
我在临死前,有一个心愿,就是想见皇帝最后一面。可我没能如愿,这是我一生的憾事。后来,我在黑暗中细想,其实,这样也好,如果载湉眼见我被沉入井中,却没有办法救我,他的心会被撕碎的。死后,我去看载湉,他伏在看书的桌上睡着了。我坐在他身边,仔细端详他斜在臂弯里的脸。他在梦里看到了我。他向我微笑着。我俯身跪拜。我磕了三个头,再次细细端详他的脸,将他印在记忆里。我喜欢他笑着的脸,爱这笑里清澈明亮的眼睛。我想象不出,载湉这副眉眼应该在这世上哪个地方出现才更合适。现在,是离开的时候了,我将带着这个笑容,进入黑暗。我向他告别,转身离去,我听见他喃喃低语:珍,你放心,我会救你…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门边,回头,再看他一眼。
我死去的那天上午,皇宫里并不如往常那样安静。宫里向来是安静的,宫外的声音无法穿过厚厚的宫墙和一重重院落进入后宫深处。我被囚的地方,坐落在皇宫最偏僻的地方。声音在这里断绝了。这里是一片死寂的孤岛,活人的坟墓。我从来这里第一天起,就嗅到了坟墓的气息。但这里并非完全没有声音,我听到苍蝇落在窗栏上的声音,荒草在夜里疯狂滋生的声音,蚊子轻蔑的歌声,墙角处蝈蝈不知疲乏的叫声,白天,野猫突然踩落瓦片,发出让人心惊的巨响,尘土,和雪落下来的声音。
七月二十日早上,没有风,几缕清白的光线,穿过钉在窗户上的木板的缝隙,迟钝而冷清。我嗅到了不安的气味。不安像一丝冷风吹遍我的全身,我看见我依在窗沿上的手指在轻微抖动,灰白的阳光让我弯曲的手指像透明的蝉翼。旧帘,小炕桌上的茶杯,小梳子,我不小心摔坏的银柄小镜子,都在轻微抖动。我屈腿坐在靠窗的炕上。三年里,我每天都这样坐着,坐在离光线最近的地方。我其实什么也没等,时间太长了,我几乎忘记了自己在等什么。只有在死去后,我才知道,我在等什么。我其实一直在等着一个结局。那天,我忽然感到,结局已经很近了。我虽然不知道死亡已经站在太后身边,等我过去,去领受漫无边际的黑暗,但我确乎觉察到,有件事正迫在眉睫。从地心深处传来了隆隆巨响,我听到了,我的命运将随着这隆隆巨响而改变。
我俯下身子,将耳朵贴在炕沿上,听到微弱的震颤。我又俯身地面,除了震颤声,还有别的声音。是奴才们凌乱的脚步声。按理说,奴才们走路向来是无声无息的,他们不能发出声音,就像他们的脚不存在一样。但是那天上午,从皇宫坚固的砖石路上传来的脚步声,是沉重而凌乱,匆忙和惊慌的。那不是一个人的声音,而是很多人。那些脚步声忽而聚拢,忽而向各个方向散开。此外,我还听到了金属的声音,以及,更为遥远的声响。那声音不是来自皇宫。凌乱、复杂的声音,来自场面更壮大,更难想象的人群。有很多人在跑,有很多人在追逐,有些人的脚步声突然失踪了,车辆沉重的轮子压在路面上发出的,是不安的沉闷的咔嚓声。还有锐利的枪声。这些声音汇集在一起,向皇宫逼近。
从地心深处传来的声音,让我的心狂跳不已。我起身后,这些声音都消失了。
我环顾四周,阴沉暗淡的房间和平时并无两样。从钉死的木板缝隙里看见的蒿草,比昨日又长高了一尺,它们就要遮蔽爬进我屋里的几缕稀薄的阳光。那天上午,没有一丝风。囚禁我的门和窗户像往常一样紧闭着。门上贴着内务府的封条。院子里空无一人,荒草毫无顾忌地疯长,光线里有盐的味道。没有人能从这荒凉的院落里,觉察出活人的气息。我没有听到离我一百米,站在北三所外,监视我的太监的跺脚声和咳嗽声。
我回到窗前,那是屋里最亮的位置,我屈起腿,在浑浊的光线下,整理妆容。我用先天晚上余下的水,一点点清理面部。然后用布巾将水吸干。即便已经被剥夺了许多日常用品,我还是设法留下了一盒粉,一盒胭脂,唇脂和眉笔。我要等屋里再亮些才能看见镜子里的我。这是每天的功课。我在脸上薄薄施了一层粉。我肤色白皙,原本无须施粉。在被囚禁三年后,我的肤色如今像一张纸,丝绸的光滑与柔润已消失不见,在我的脸上找不到一丝血色。太后若看见我这副样子一定会满意的,她会从中辨认出自己的傲慢与威严。因此,我需要胭脂和粉。我需要雪白细腻的粉遮掩我脸上所有暗淡的灰色,我需要胭脂,来掩盖我在寂静光阴中累积的落寞。因此,我一点点,仔细用粉,让我的脸看上去完好无瑕。我揉开胭脂,让那艳丽的色彩好像是从粉色中一点点渗透出来。最后,我点上了猩红的唇色。圆圆的,只在下唇中央画出一个樱桃一样饱满圆润的圆。我想,如果有大事发生,皇帝应是在太后身边的。我希望皇帝看见我,与三年前并无太大分别。
那天,唯一让我满意的就是那一点猩红的色彩。我一身青衣,头上戴着一枚素色绢花,我周身上下就只有这么一点红色。当我最后一次在镜子里端详自己,我看见那点猩红的唇色,在午后的光线里,将我所有的青春焕发出来,它提醒我,我还很年轻,这就是我要骄傲地挺起腰身,沉默地忍受全部屈辱与痛苦的原因。我起身,迈出门槛,将腰直直挺起来。我步履轻盈,流淌在七月的白光让我晕眩。有一秒钟,我觉得自己溶解在强烈的光中了,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我看见皇帝的笑容,正如初见之时。我在这目光里忘乎所以。为了再次沐浴在这双眼睛耀眼的光亮里,我在甬道上走着,沉默地走着。无声无息地走着。庄严地走着。紫藤茂盛的叶片遮住了那片白茫茫的光,我不是去见皇太后的,也不是去迎接她身后的死亡的,我穿过斑驳夏日的光线,只是为了来到皇帝面前,为了这一刻,我在沉默中等了三年。
我没有见到皇帝。
我被推入井中。
怕我不死,颐和轩的管事又投下两块石头。这两块石头的分量,一直压在我的记忆里。
死亡是一个很长的瞬间。
这个瞬间太长了,以至于我在身体的各个角落躲藏,逃避。只有在我死后,我才看出,这个过程多么短暂,与我停止不前的24年比较,死亡用去的时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死亡是我最重要的记忆,它彻底改变了我。我在黑暗中坠落。四面圆形的墙壁打击我,它们滑腻腻的,却坚硬而锋利。向下落去的力量让我感到身体的重量,我像一枚被抛出的石子,在狭窄的隧道里颠簸着,被突然活过来的黑色巨龙吞咬着。我的手被咬断了,我的胳膊被打断了,我的头骨裂开了,巨大的轰鸣声冲击着我,骨骼断开的声音在隧道里回响。我身体的各个部分被拆散,掰成细小的碎片,纷纷扬扬,在隧道里飘扬。血从断开的地方喷洒出来,骨头,许多错综复杂的器官,在皮肉里搅成了一堆乱麻。
然而,我仍然在身体里,我抛弃了已经死去的部分,继续在还能感受疼痛的地方呼吸着。我仍然没有穿过那个瞬间,疼痛从四面八方汇集,它们集中在那块最坚实的石头上,它还在跳动。我的心。我脖子上面的部分死了。我的手变成了两只鸽子,我的一双脚变成了蝴蝶,我的胳膊和腿变成了羽毛,它们向有亮光的地方飞去,我不再感觉到它们的存在。活着是痛苦的,我是以感受痛苦的方式来感受活着的。现在,我只剩下了心,我还能用这件东西做什么呢?时间不多了,血液即将流空,井底冰冷彻骨的水,正沿着血管灌进来,也许几分钟,几秒钟,心也将死去,我用这块迟迟不肯死去的东西,做些什么呢?
我失去了眼睛,鼻子,嘴唇,我失去了耳朵,额头,下巴和头皮,我失去了脸,头发,手指和脚趾,膝盖和胳膊,我还在失去我的心。但这并不是最终的结局,我在一片红色的血光中,发出我此生唯一的诅咒,我的咒语将跟随叶赫那拉的踪迹,一直追到海角天涯,我的咒语将穿越此生,跟随叶赫那拉的所有来世。时间因为我的死化为乌有,而我将成为叶赫那拉无法逃避的噩梦。这个噩梦将永远伴随着她。那血色的光芒也将永远尾随她。
随后,我离开了那一点点熄灭的红光,从张开的眼皮退了出来。
这就是莺络说的那个瞬间,我穿过了它。之后,我看见了所有我愿意看见的东西。束缚消失了,我从痛苦中脱离,一束光吸引我上升。我在离开井口时,回望我自己。黑暗中,我看见自己悬浮在井水里,一半身子浸泡在水中,一半身子露出水面。我看上去完好无损,皮肤和衣物掩盖了内部的损伤,我的眼睛,我曾经用它寻找皇帝鲜明的脸庞,现在它却死死盯着黑暗中的某个角落。唇上的那一点红色还在。红色一同死去了。一年后,弟弟打捞我时,那红色,竟然看上去没有太大变化。
死亡给了它无法褪去的色彩。
人们会在死亡的瞬间看见所有。关于此生拥有和失去的一切,都会从那个瞬间爆发。当所有的痛苦远离我,我知道,我穿过了死的瞬间。身体的重量没有了,无论我旋转,向上,向左,向右,都运转自如,随心愿去往任意一个方向。这是我在太后的宣判声中向往的自由。她尖利的嗓音,割裂了我与人世的最后一点联系。现在,我可以做到了,自由。
其实什么都不需要做,不需要使劲回忆,我的一生像燃放的烟花,在黑色背景里爆裂。这是死亡的酬谢,我本该知道。
南方
我听到了细碎的笑声,和耳语般的谈话声。我一生中的重要时刻都是从他人的谈话开始的。
两个年龄相当的年轻女子,坐在软垫上,商议我去往广州的事。
很快,这件事就定了下来,为了避开京城的天花,父母放手让我跟着伯父去广州。
我们家没有孩子死于天花。弟弟和哥哥早已从天花里获得了永久的免疫力,可以继续留在京城。我是家人唯一的忧患。而我愿意去广州,理由却是,我一心想要推迟使我成为淑女的课程。女工,诗书,礼仪,茶事,坐姿和走姿,笑容和笑声,这些都需要学习。虽说我的祖父是陕甘总督,父亲是礼部左侍郎,但这样的家世并没有使我的母亲松懈下来,甚而,这是每个贵族女人半生操持不变的工程。因为,每个满族少女都有可能被选入宫,成为皇帝身边的女人。
然而,嫁入皇室并非我母亲的理想,她早就想好,要隐瞒我的存在,在避开天花的同时,避开选秀。入宫和天花在我母亲的眼里是同一件事。所以我南下,既可以避开天花,也可以避开选秀,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南下的行程定下后,父亲的侧福晋说,要让她的大女儿,我的姐姐,陪我一同前往,以免这路途的寂寥和思乡。父亲说这是一个不错的建议。这样,我们带着很多只箱子,一长串仆人,跟着接任广州将军的伯父南下了。怀着丧子之痛的伯父的福晋,虽然答应我尊贵的母亲,要继续两个女孩子的教育,可她更愿意我们得到快乐。对于这样的旅行,我实在是很满意。
我们是初冬时节起程的。越是往南走,气温越高。我一件件褪去身上的衣服,换上更薄更单的衣衫。准备好的衣服大都挤在箱子里沉睡。我们坐船,坐马车,乘轿子,花了一个多月,才到了伯父的新家。我们先是住在当地一个官员的宅子里,等伯父的宅子翻修好后,才搬了进去。
伯父的新宅子甚至比京城的还要敞亮。屋子依照福晋的想法,到处都摆上盛开的盆花。我们在京城的冬天难得看见这么多花,到广州后,大批的花草伴随家具,一起搬进了伯父的庭院、书房、卧室,和我的闺房。很多美丽的树不知从什么地方运来,种在了伯父的后花园里。我们四个人组成了一个看上去不错的家庭。福晋很快替代了我严厉的母亲,用时新的方式为我们裁剪衣服,买贵重的丝绸和首饰。福晋对时兴的衣装有着天然的鉴赏力,她迅速地让我们从大家闺秀变成了新潮事物的拥戴者。福晋身上的这些魅力,我很快就学会和拥有了。
至此,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是从海上刮来的热风开始的。
风里有鱼。吃人的鱼和像首饰一样闪烁变换的鱼丛。
丝绸样的水草,珊瑚,和山峦。珊瑚是红色的,水草是青色的,山峦是金色的。
刚从窑厂运来的瓷器,小伙计洗净手,将它们摆放在柜台最明亮的位置。
刚从内陆运来的薄纱和绸缎。从国外运来的桌布和沙发。
香水,表。
福晋喜欢的各种好东西里,还有外出去餐馆吃饭,以及海边的散步。
看涨潮和退潮。
听戏,喝广式下午茶。
我们踢毽子的笑声几乎掀翻了屋顶,红绿相间的羽毛一直飞上了天空。
画着双燕的风筝,仆役牵着风筝的另一头,将风筝引向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从街道乳白色的阴影里走出来,鬓边插着鲜花的少女,长辫子在身后左摇右摆。
这些,都从海上刮来的热风里展开。但是没有人提到或记着风。我记着这样的风,因为我第一次闻见它,就走出了父亲幽深的厅堂,房屋各处的门和窗户都一扇一扇打开,我的心在迅速长大。
雪花天子
据说,伯父为了挽留文廷式,给了他一个家庭教师的职位。可在我看来,伯父实在是为了房顶不被我们的笑叫声掀翻,才请来了文师傅。
文师傅住在前庭的客房里。这样,他们经常能在晚饭前后见面。伯父喜欢和文师傅聊天。伯父欣赏文师傅的口才,也喜欢他的诗文。文师傅最先是父亲的朋友,后来,伯父又和文师傅成了忘年交。文师傅是江西人,尽管梳着辫子,戴瓜皮小帽,着长袍马褂,是伯父的座上客,可他是地道的汉人。他是大名鼎鼎的文天祥的后人。
身为满人,我们规定自己在这个以汉人为主要成员的国家,是地位最尊贵的少数人,但我们敬畏汉人的历史与文明。自从崇德皇帝带着他拼凑起来的军队,通过野心、欺诈、阴谋、许诺,以及天赐良机,使他的儿子,福临,住进明朝皇帝的宫苑以来,我们一直以汉人的规矩与趣味,改造着我们自己的规矩和趣味。这一点,我们却从来不愿承认。我们仰慕汉人久居的富庶之地,仰慕他们美丽的瓷器与丝织品,还有他们闲适优雅的生活。但是,汉人在他们过于精致的生活与自相残杀中衰落了。一旦我的满族祖先看准时机,就毫不费力地抢过了汉人的政权和国家。我们学会使用汉语。在学习中,我们开始迷恋汉人一代代传下来的礼仪与规范,我们渐渐消失在他们繁复的文化与历史编织的迷宫中。
所以,经过两百多年的演化,我们被改变了。我们只留下了满族人的发型和服饰。我们甚至忘记了满语。我们造作的语调,无非是在炫耀和强调过去血腥的征服。朝堂上颁发的文件,都用满汉两种文字写成,那是为了提醒满族人,不要忘记自己的文字,也是为了提醒汉人,现在是满人的天下。但是,自从我们离开马背,我们就在一步步走向虚弱。宫里规定皇帝是有骑射课程的,但是没有人再以骑射,当作一个满族男人必备的技能与荣耀。春秋时节,宫廷照例要去郊区狩猎,但是狩猎变成了郊游,而不是为了训练旗人的体魄与强悍的性格。就连八旗子弟,也已成为浮夸娇弱的公子哥的别称。汉人发明了那么些个愉悦性情的游戏,书法,诗歌,戏剧,水墨画,这些东西,一旦染上,就会为之着迷。我们在熟习汉人的书法时,放下了我们自己简陋的文字。我们在学习汉语诗歌的韵律时,忘记了北方的自由与荒蛮。我们在汉人婉转的曲调中沉睡,血液中奔腾的热情变得细柔哀婉。我们是自愿被改变的。我的祖先从未想到,当我们以胜利者的姿态,君临这片神秘的土地时,出现在我们眼里的城郭与园林,优雅的人群,已经为我们内心的臣服与虚弱,拉开了序幕。
如果我能回到祖先的时代,我将理解太后为什么会以无比贪婪的心情积累财富,也会明白,她为何会将整个紫禁城,变成了每日必须上演剧目的舞台。也许我会最终理解,为什么皇帝和他的皇后、妃子,都成了这座华丽之城的演员和道具。而我,皇帝深爱的人,又为何会被沉入这禁城中的水井里。也许从那一天开始,从我们进入汉人建造的城市和园林,以不竭的热情疯狂享用他们的丝绸和瓷器,被这些我们从未见过的物品绚丽的光芒所围困,从那时起,我们就已盲目迷失。也许我们从来都不是胜者,我们只是一群闯入者,被优雅萎靡的文化弄得头晕目眩,汉人开启了我们的欲望,然后以各种新奇的玩意儿满足我们,我们毫无戒备地沦为自己贪欲的仆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