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江行烨依然没松口让江芝士叫她奶奶。
如果按照他自己的想法，他甚至不想带儿子见这个......他爷爷的情人。
只不过老一辈的恩怨，毕竟不能压在下一代身上，所以虽然平时处的十分疏离，江芝士也还是会给面子地喊她一声陆奶奶。
如果是陆姜宜不甘心在中间挑拨了什么，江芝士一个什么都不太懂，且才五岁多一点儿的小孩，确实有可能被她影响到。
“陆奶奶没跟我说过话呀。”
他眨了一下眼睛，“爸爸，你不是要跟我谈我最近的表现吗？为什么忽然就问起爷爷和陆奶奶了？”
“那你告诉爸爸，为什么最近忽然不吃冰淇淋了？”
“因为我要做一个好孩子。”
“谁让你做一个好孩子的？”
“你、妈妈、许老师、爷爷、外公......”小男孩掰着手指，一个人一个人数着，最后扬起脸，“你们都让我做一个好孩子。”
“哦，那我们之前天天说，你怎么就从来没听过一次？”
“......”
江芝士蔫啦吧唧地低下脑袋，声音轻轻的，“因为以前我小，你们要养我。等我长大了，我还是不听话，你们就会把我给扔掉了。”
“谁告诉你的？妈妈不是说了嘛，就算你笨一点脑一点，只要不违法乱纪，我们都会爱你的。”
江芝士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他偷偷看了爸爸一眼，却没敢说话。
江行烨一直耐心地等着。
好半晌，他才丧丧地开口：“可是陆姑姑说，她就是因为小时候不听话，所以现在你们才都不喜欢她，爷爷也不分钱和房子给她，都留给了更听话的爸爸。”
“她还说什么了？”
“她说、她说你和妈妈以后还会生弟弟妹妹的，弟弟妹妹会比我更优秀，拿更多小红花，然后我就会变得跟她一样......”
江行烨的眼眸沉沉的，漆黑的眸色里全是风雨欲来的前奏。
☆、番外二
江行烨是个很善良的人。
——初愿总是说这样的话,
虽然周围的人总是对此嗤之以鼻, 但其实, 江行烨真的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换做是一般的小孩，继母小三上位，还气死了亲生母亲, 多少都会迁怒于继母带过来的异父异母的继妹。
可江行烨几乎没有。
尽管年少轻狂的时候，他也对陆珈恬出言挑衅过。
但那基本是一种不耐烦的反击和警告。
要不是陆珈恬一直试图用“真爱无罪论”来给他洗脑, 江行烨别说报复，根本理都懒得搭理她。
只是很可惜，这么多年，陆珈恬一直没参透这个继兄对她的真实想法。
她一直以为对方对她是特别的、宽容的、因爱生恨。
小时候那段亲密玩伴的记忆，在往后漫长的日子里, 被她不断地美化、美化, 直至今日, 成为江行烨“爱过她”最重要的证据。
而母亲和初愿, 就是毁了她爱情的罪魁祸首。
她无法去责怪和报复母亲，就只能把所有的恨意都放在初愿身上。
但初愿出乎意料的难对付。
她瞪她就瞪回来, 讽刺她就讽刺回来, 要是自己真动手做什么，她下一秒就把状高到江行烨那里，反正江氏现在是江行烨在负责, 开除一个员工轻而易举。
其实陆珈恬觉得自己并没有真的很喜欢江行烨。
她认为自己就是不甘心。
不甘心对方居然对她不屑一顾，不甘心原本以为初愿“嫁入豪门”后会慢慢凋零的，可她却比自己想象的要过的好的多。
那么她又算什么呢？
一个专门为他们的爱情制造磨难的恶毒女配吗？
她忽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愤怒。
所以那天, 江行烨带着他儿子来老宅的时候，趁着江芝士一个人在花园里玩小足球，陆珈恬鬼使神差地就走了过去。
小家伙抬起脑袋，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看，好奇地问了一句：“陆姑姑，你也要踢足球吗？”
陆珈恬没说话。
江芝士就觉得她好无趣，没有再跟她说话，自顾自地低下头自己玩儿去了。
“你每天都是这样玩吗？”
小家伙没听明白。
“你知道吗，你爸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拿小枪射中靶心了。”
江芝士就拍拍胸脯：“我知道，我爸爸超级厉害的！我妈妈也是，她还上过电视呢！”
“那你呢？”
陆珈恬冷冷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这么没用？”
小男孩瞪圆了眼睛。
仿佛不太明白，为什么之前一直对自己很温柔的陆姑姑，今天忽然就这样骂他。
他才那么小一点，大人们神经质一般的反复无常让他忽然觉得有些害怕，下意识地就想去找爸爸。
但是陆姑姑拦住了他。
她说，爸爸妈妈不会只有他一个孩子的。
他这么不听话，只知道玩儿，还老是闯祸，爸爸会从外面带更聪明的弟弟妹妹回来。
到时候，不只是他，连他妈妈都要被赶出家门。
对于江行烨来说，陆珈恬是一个不重要的，只是借住在他家的“认识的人”。
但是对于江芝士来说，陆珈恬是姑姑。
虽然没有表姨和干妈她们那么亲，但是和她们是差不多的。
他才四五岁的一个小孩儿。
面对着以前对他温温柔柔的，从来没骗过他的陆姑姑，他很认真地相信了。
而且由于害怕爸爸妈妈真的把他丢掉，他甚至没敢把陆姑姑跟他说的话告诉爸爸。
只想着自己一个人悄悄地变听话就好。
他知道的。
幼儿园里和他同桌的许小朵，他的爸爸妈妈就又给她生了一个弟弟。
自从她弟弟出生之后，她的爸爸妈妈就再也没有来接过她了。
有一次，许小朵哭着来幼儿园，哭了一个上午，就是因为她弟弟把她最喜欢的洋娃娃给弄坏了，可以爸爸妈妈还帮着弟弟。
她觉得自己伤心极了，都想要离家出走了。
所以江芝士不想要弟弟妹妹。
一点儿也不想。
他攀着爸爸的膝盖，奶声奶气，眼睛里含着一汪泪：“爸爸，我可以不要弟弟妹妹吗？我会很听话的，你不要丢掉我，也不能赶走妈妈。”
江行烨揉了揉他的脑袋，笑意淡淡，说了声好。
“真的哦？”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吗？”
“可是陆姑姑说......”
“陆姑姑骗你的。”
他慢条斯理，“她之前跟你妈妈要那盒巧克力，妈妈没给她，带回来给了你，她很生气，所以故意编话来骗你。”
江芝士生气极了：“可是、可是那是我画画拿了第一名妈妈奖励给我的！”
“所以喽，你以后离她远点儿，不用听她的话。”
“好！”
小芝士一蹦三尺高，快乐地去看动画片了。
在陆姑姑和爸爸之间，他当然是选择相信爸爸。
陆姑姑这样大的人，还骗小孩儿，真是坏极了。
想到自己之前那么多天受的苦，吃了那么多青菜，江芝士就觉得非常非常生气。
再也不想跟陆姑姑说话了！
江行烨也非常生气。
他的怒火，要远远比小孩子的“不跟谁说话”来的厉害很多。
如果不是他问了芝士。
说不定日子一长，江芝士就开始习惯了这种“讨好家长”的生存方式。
他才那么小一点儿。
什么都不懂，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小的时候，大人没有给他足够的安全感，等到他长大了就算明白回来，性格也已经定型，再难更改。
陆珈恬大概是嫌自己生活过的□□逸，非要给自己找点麻烦是吧？
好。
他可以满足她这个心愿。
江行烨看着远处小孩子跟着动画片做动作的活泼背影，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
——陆珈恬被辞退了。
做到总监这个位置，无缘无故就被辞退，除了家族纷争，公司里的同事找不到其他任何理由。
她在家哭了一场，还没把眼泪擦干，家里的阿姨就敲门进来，为难地说：“陆小姐，小江先生说请你出去。”
“出去？”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去哪里？”
“随便您去哪里。小江先生说，既然您不想好好住在江家，那就别住了，他不是慈善家，没有那么多地方提供给流浪的猫儿狗儿的。”
......
“那陆叔叔呢，他怎么说？”
阿姨眼观鼻鼻观心：“江先生什么都没说。”
“那我妈妈呢！”陆珈恬站起来，“我就不相信我妈妈会答应这么荒唐的要求！”
“......您母亲也什么都没说。”
女人红着眼眶站在那里，门口的阿姨还在等她快点收拾东西，她忽然想到了不久之前因为一时赌气和江芝士说的话，整个人都僵住了。
江行烨有两片触不得的逆鳞。
一片是他老婆，一片是他儿子。
她妈那么聪明那么厉害的女人，敢朝江叔叔发脾气，甚至有时候还敢刺江行烨一两句，但从来就不敢给初愿和江芝士一点儿脸色看。
她没听她妈妈的话，如今果然，自讨苦吃了。
搬离江家的第三天，陆珈恬忍不住去了江芝士的幼儿园。
她知道初愿和江行烨工作忙，平时经常都是阿姨去接孩子。
阿姨认识她，应该会让芝士和她说几句话。
结果很巧的是，今天幼儿园有个活动，早一点儿放学了，她到的时候，江芝士的阿姨还没来。
陆珈恬走江芝士旁边，笑了笑：“芝士，姑姑来接你了。”
江芝士抬头看见她，呲溜就跑到了老师后面。
“芝士啊，这是你姑姑吗？”
“不是！”小男孩拧着小眉毛，“爸爸说，她是专门骗我的坏人。”
老师的表情一下子就警惕起来了。
而后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眼睛一亮，冲她身后不远处喊道：“芝士爸爸，您看，这位女士说她是芝士的姑姑......”
“她不是。”
男人的声音很沉稳，穿透嘈杂的人群，似笑非笑地落在她脑袋上方：“芝士没有姑姑。老师，以后这种不认识的人冒充身份来诱拐小孩，您可千万别相信。”
“哎，您放心，芝士也聪明的很，我一问他，他马上就否认了......”
陆珈恬忽然觉得浑身都冷的很。
她看着男人抱起小孩从她面前走过，一个眼神也没给她。
芝士问：“爸爸，我妈妈呢？”
“你妈妈和表姨都在车上等你呢，等下带你去表姨婆家给你表姨婆过生日。”
她看着他上车，片刻后终于反应过来，连忙追上去。
“江行烨......”
——“啪！”
车门在眼前关上。
他还是没搭理她。
陆珈恬不放弃地拍着车窗，就像小时候骑着自行车在后面追他一样固执：“江行烨，我有话跟你说，你误会我了，我当时是......”
车窗被打开。
露出一个陌生女人的脸。
估计就是江芝士的表姨。
女人瞅了瞅她，嗤笑道：“你还真是从你妈肚子里出来的。”
“你说什么？”
“我说你跟你妈一样，好好的人不做，非要上赶着做小三。陆珈恬，人家老婆孩子都在呢，你能不能要点脸啊？”
“......”
“你知道为什么你能被这么和平地辞退吗？是你妈跪在地上求江叔叔，我们才没下狠手的。要是你再继续纠缠，别怪我不客气了。”
陆珈恬茫然地收回了手。
看着车窗被毫不留情地关上，汽车在眼前嗖的驶远，溅起一滩污水，落在她昂贵的裙摆上。
有点儿难看。
.
汽车内，江芝士缩在爸爸怀里，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爸爸，我们真的不理陆姑姑了吗？”
初愿挑挑眉，瞥了他一眼。
“她已经被拐卖儿童的犯罪团伙给策反了。”
江行烨漫不经心，“就是那种内奸，内奸你懂吗？”
小芝士肃起一张脸：“我懂。”
“所以你觉得你还要理她吗？”
“我——不能理她了。”江芝士很有危机意识，“不然我就会被她骗走，会被卖掉，我是我们班领头的，我要是被骗了，我们班所有的小朋友就都被骗了。然后我们就会被卖进那种黑不拉漆的煤矿里，每天都要去挖煤，如果山崩塌了，我们就还会死掉，对不对？”
“......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嗯，道理？”
“《守护超人》里面说的，玄武超人小时候就是被坏人给拐卖走的，在煤矿里工作了好几年才逃出来，可惨了。”
江行烨面不改色地点头：“是啊，所以以后你看见这个阿姨，别忘了躲远一点。”
“好！”
......好个屁。
初愿在旁边心累地啃蛋糕。
她觉得江芝士再被江行烨这样教下去，长到幼儿园大班的时候，说不定就要勇敢地飞出外太空去拯救地球了！
这对父子中二病怎么那么严重啊。
“妈妈。”
江芝士偷偷看过来，“你的蛋糕看起来好好吃哦？”
初愿陡然严肃：“你还想吃蛋糕？江芝士，你再胖下去，你就穿不上宇航服了。你上大班后，还要不要去外太空拯救地球了？”
江芝士：“......哦。”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呀。
这几天在准备国考的面试。
现在面试终于失败了我可以专心码字了！
下一章是初愿堂姐的青春回忆，和本文剧情没什么联系，不看也可以——所以大家谨慎购买呀！
☆、番外三
惘然的是时光怎么就这样过去, 回多少眸你也已经不在身后。
【一】
醒来的时候, 天才蒙蒙亮, 初槿眯了眯眼，昨天晚上和堂妹通电话通太晚了，今天却不知道为什么, 怎么也睡不着。
于是她爬起来，循着混沌的光线走到窗前, 秋末的寒意，隔着玻璃窗也能清晰地感觉到。白茫茫一片雾气。
她顺着窗帘中间的那丝缝隙向外看去，模糊只见一大团一大团绿色，她也不知道那是植物还是什么，只觉得那绿色在白雾里被柔化, 边缘隐隐透出霓虹一般好看的色彩, 就像以前坐在窗口边, 向外看去, 一些叶子从树尖哗哗落下来，她看得入迷, 甚至没有注意身旁男生投过来带着笑意的眼神, 只有那不断下落的绿色，漫漫无尽地旋转着。
思绪到此戛然而止，因为她突然感觉到指尖传来坚固的冷意, 那种感觉一直渗进心底，切断回忆的脉络，她才猛然惊醒。
“初槿, 你在写什么？”室友睁开眼，一副刚睡醒的样子，靠在床头，迷迷糊糊地问她。
写什么？初槿把目光转到窗玻璃上，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在窗上无意识地划着，以绿色为背景的玻璃上还有残留的水迹，但什么都看不清。
什么都看不清。看不清那团绿色是什么，看不清男生笑意里藏着什么，看不清那些因矜持怯意而错过的另一种结局，初槿拉开窗帘，想笑，原来你真的就是一个傻子。
所以你唯一看清楚的，只有那么多日子过后，你依然会无意识地在玻璃窗上写他的名字。
————张扬。张扬。张扬。
初槿转过身，对迷惑的室友笑笑，那笑容甜而且真实，自然得连每一丝失望都恰到好处，“我也忘记了，什么都看不清。”
包括你的名字，你的样子，你的声音，统统都，看不清了。
你不在那里。
【二】
初槿第一次听到张扬的名字的时候，还是在高一开学没多久。
她记得是因为英语作业吧。有一道题目是写和自己生日月份相同的五个同学的名字，都还是心思简单的学生，作业又少，于是每节下课时间都可以在喧哗的人群中听到一两个问生日月份的声音。晚自修前丁末子兴冲冲地挤过人群跑到她面前，抱着作业大叫，“找到啦，加上你刚好五个诶！”
她那时只顾着盯着女生手上作业本封面的图案看，在心底发出一个近似嘲笑的音阶，“真丑啊。”与此同时，丁末子的声音近乎同步地响起，“......叫张扬。”
前面半句是什么，她漏了听，只恍然觉得那个名字初接触耳廓就变得格外清晰。
“张扬。”她轻声念着，发音柔软得近乎呢喃，像是有一种奇妙的引力，将感官和情绪联系在一起，明明不是多么好听的名字，她却突然感觉好像听到了最美的字句。
当时她不明白，这么巧妙的捕捉，到底注定了什么。
初槿是典型的内向型女生。矮个，没有刘海，露出光洁的额头，笑的时候会忍不住低下头，看上去就很羞涩。再加上温吞的性格，总让人觉得好欺负。
但张扬跟她完全相反。
他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外向、开朗，朋友一大堆，每到下课就和伙伴们勾肩搭背去打球。
青春期的记忆里，他背影修长，面容帅气，中午食堂排队时，在人群里显得种鹤立鸡群。
好多女生都喜欢他，女性缘甚至比江行烨还要好。
毕竟一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天上星，只能在远处看看，知道不可能属于自己，所以很少有人敢接近。
但一个却是接地气的阳光少年，谈过恋爱也分过手，机会大的多的多的多。
可是初槿喜欢他，并不是因为他帅气的面容，也并非那张扬的性格和优越的球技。
而是他的背影和声音。
张扬的座位就在她前面。
晚读课的时候，她捧着书，读着读着，目光不由自主地就落在了前座男生身上。
是夏季，他大概刚打完球，白色短袖贴在背上，却很奇怪的没有汗渗出来，越发显得和那些体育课后满身汗臭味的男生们不同。
初槿想着，视线慢慢向上移动，看见任修被阳光染成栗色的头发。
有些吊儿郎当的样子。
前方传来他读英语课文的声音。
其实发音挺不标准的，但是嗓音又沉又缓，充满磁性，一个单词一个单词蹦出来，连蹩脚的发音都莫名其妙染上了杰克苏式的迷人味道。
她不由自主地忘记了自己还在背诵的课文，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后脑勺的头发看。
然后下一秒，后脑勺忽然就变成了一张帅气的脸。
“你在看什么？”
男生眯着眼睛盯着她，表情很严肃。
初槿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摆手：“没、没有。”
脸颊却已经紧张地变的通红通红。
“哈哈哈哈哈哈。”男生忽然笑起来，“初槿你怎么那么胆儿小啊，我就是诈你的嘛。”
什、什么。
诈什么？
女生迷茫地放下英语书。
——但大概就是从这里开始，她和张扬的关系终于从“前后桌”变成了“好兄弟”。
【三】
夏季的空气带着惯有的燥热感，渗进皮肤里，更何况是这种好像要下雨的闷热天气，乌云浓厚，让人觉得不舒服，喘不过气来。
学校却偏偏要把篮球赛决赛定在今天。大概也觉得只是班级友谊赛，不太重要罢了。
初槿被偷懒的体育委员委以重任，在篮球场上跑来跑去，又是送水又是送毛巾又是绞尽脑汁地想口号，一圈下来已经满脸通红，好像比球员还要辛苦。
中场休息的时候，她才算是告了一段落，喘着气到场外的椅子上坐下，手上还拿着一瓶没发出去的冰水。
“大忙人，终于舍得休息了。”男生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张扬坐到她身边，充满男性荷尔蒙的气息袭来，本来已经有些热的女生，顿时觉得更热了。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好歹慌乱之中，初槿还是随便找了一个话题。
篮球场另一边才是球员的集中休息地，身为队长居然撇下队员独享清闲，她大胆地开他玩笑：“未免太不负责任了吧。”
男生嘻嘻哈哈：“他们太闹了。”
初槿想了想：“......说不定是被你传染的。”
“嗯？”
“上课传小纸条、下课打扑克，语文课上抄数学作业，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还和老师顶嘴......反正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整个教室最最最吵的。”女生一样一样认真细数过来，最后补充似的总结。
大概是最近这段时间相处的比较好，张扬又大大咧咧说什么都不会生气的样子，初槿渐渐就放开了话头。
“那是因为......”男生打算解释，说到一半却突然停下来，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说起来，你对我观察这么仔细？”
空气依旧燥热，头顶就是满乌云的天空，却不知为什么迟迟不下雨，像此刻初槿的心情，因为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连呼吸都觉得滞留，面上渐渐浮现出惊慌失措的神情来。好在男生也觉得玩笑开得有点大了，立马正色解围。
“好了，其实我过来主要还是因为......”话忽然顿在这里，他蹙蹙眉，伸手把女生手上的冰水拿过来。
初槿赶紧开口，表情不安，“是水不够了吗？”
说完，就要起身去买。
“不是。”男生抬手制止她的动作，顺便把自己手上的矿泉水递给她，声音居然带几分责怪，“自己有胃病还不注意，不知道大幅度运动过后不能喝冰水吗。”
女生怔住。
从来没有和其他人说过自己有胃病，最好的朋友也不知道。外表善解人意的女生，内里同样也十分敏感，不想把自己的痛苦告诉别人，觉得这样就像变成了弱势群体，显得比可怜更可怜。
谁都不应该知道。
“还是会偶尔表现出来吧。”男生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似是而非地解释了一句，却又马上语气轻松转移开话题，“好了，先走了，下半场要开始了。”
初槿还是站在原地没动。
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
这时间，团团乌云间突然开了一个口子，大抹亮光就这么投射下来，落在男生远去的背影上。就好像整个灰暗的背景里，只有他是清晰的。
又或者其实只是在她眼里，只有他是清晰的。
偶尔确实会表现出来。
会偶尔脸色发白，会偶尔捂住胃的位置，会偶尔偷偷吃胃药。但明明是所有人都可以看到却不会注意的事，向来粗心大意的他却注意了。为什么？
开朗的少年，内向的少女。从不熟悉到熟悉时间花的不算长也不算短，却又微妙得在心底泛起点点涟漪。
只有在他面前会变得活泼，会大胆地开玩笑，甚至偶尔刺他几句。
他也只有在她面前会因为一部言情而感动的眼眶通红。
为什么？
——可能只是因为不想在大家面前丢面子而她恰好又嘴比较严而已。
会在某个时间，因为某个动作某句话感觉到对方不同的温情和关怀，一个眼神就能了解对方的意思，十足默契。
为什么？
——也可能只是对普通朋友的关心和天生感知敏锐。
表现出对同一本书同一部电影的喜欢并放弃自修时间和她在草稿本上聊天。
为什么？
——可能本来就有这样的喜好而且天生热情不擅拒绝。
在她不开心时讲笑话，无条件答应她许多要求，面对她时笑容会忍不住扩大，对视时会不自在转开目光，冬天也会借外套给她穿。
为什么？
那道口子越来越大，光也越来越亮，耳边还是喧闹的加油声，不远处男生穿着球服，黑色发梢滑下一滴汗水。乌云一点点散去，像是阴天就这么突兀地来突兀地消失了。
整个世界都亮起来。
如果，你喜欢的人也恰好喜欢你。
这真是一件美好的想要流泪的事。
【四】
可是初槿忘记了。
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喜欢张扬。
就像电视剧里的男女主角从来就不能好好在一起，现实生活中，爱情好像也必须要经历一点磨难。
在她还没确定张扬究竟喜欢不喜欢她之前，已经有别的恶毒女配来告诉她，张扬不是她可以“觊觎”的。
开学不过半学期，她就被年级上有名的“女老大”给盯上了。
走在走廊上，会有人假装不小心地往她身上泼墨水，放学之后，会有人把作业扔到她面前让她写，嘻嘻哈哈地说给她换个发型却把她的头发剪得乱七八糟，在下雨天打电话让她坐七八站公交车去送伞，最过分的一次，还假装不小心地把滚烫的热水洒在她身上。
......她不敢反抗，也没有人敢帮她。
因为邹鑫钰的爸爸是教育局局长，妈妈是学校里的副校长，邹鑫钰本人又和高年级的老大陆肖维他们玩的很好。
整个年级上，都没有人敢惹她。
更别说是初槿这样的胆小鬼。
她甚至偷偷瞒着张扬，因为不想在对方心底留下一个“可怜虫”的软弱形象。
所以宁愿自己忍着，也不敢和别人诉苦。
终于有一次，她给她们送作业时，因为跑得太快，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了下去，终于被堂妹发现了端倪。
堂妹义愤填膺地就要告诉家长，但是被她阻止了。
初槿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她困惑的“为什么不反抗”的问题，自己又找不到解决的途径。
只能日复一日活在被霸凌的痛苦和得到喜欢的人一点回应的喜悦当中，惶惶不可终日。
直到有一天。
邹鑫钰一气之下，喊了一帮人，把她拽进体育器材室里，打算“教训一下”她。
初槿虽然一直被人欺负，但这种实打实的动手却是头一回，她惊惶之下，只能病急乱投医地跟堂妹求助。
然后事情就开始变得一团糟。
堂妹不知道走什么关系，找来了陆肖维，陆肖维阻止了邹鑫钰他们之后，第二天又跟张扬说漏了嘴。
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
男生站在走廊上，眉目冷淡地闯进隔壁班，把椅子摔在邹鑫钰面前，问她“你贱不贱？”
所有人都惊呆了。
包括正在上课的老师。
邹鑫钰无措地站在位置上，最后大哭起来。
张扬彻底出了名，在一中内部的知名率，几乎可以和高年级的那位江学长所媲美。
邹鑫钰后来转了学，张扬也被处分，回家反省一周。
他家庭条件一般，没有邹鑫钰那样有背景，得到这样的结果，已经算是“从轻发落”。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那天之后，男生却越发的沉默起来。
对人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淡，曾经那样阳光开朗的笑容，变得越来越罕见。
【五】
十月末，这个城市才算是进入了冬季。
凛冽的空气触到窗玻璃，似乎发出一声几近不可闻的叹息，冬天，一片枯索荒凉的畏寒景象。
“喂，在发什么呆？”
后肩被重重拍了一下，带着异常爽朗的声音，女生抬起头，看见张扬正抱着篮球冲她笑，露出一口白牙，她一下子笑出声来。
男生疑惑，抬着眉毛显得纠结，“我的话很好笑吗？”
“不是。”初槿弯弯唇，“黑，黑白配嘛。”
黑白？还配？男生好半响才反应过来，很郁闷，“我有这么黑吗，你们也太夸张了吧。”
“唔，现在白了。”女生半开玩笑，一边把手上的小熊饼干分给他，接收到男生“你好幼稚”的眼神后立马反驳，“我这是有童心好不好。”
“是啊是啊，从心理到生理都充满童心......不过这样说起来，你好像从高一开始就没长过个吧？”
女生想了很久，没话讽刺回去，脸涨的通红，老半天冒出一句，“我们家的人基因就是这样的。”
半秒后，男生哈哈大笑起来。
“......”
上午还挺开朗了，但到了下午，初槿突然发现张扬突然沉默起来，她凑近同桌小心翼翼地问：“张扬怎么了？感觉心情很不好的样子。”
同桌摇摇头，用同样低的声音回答：“你还是别管他比较好，他这次成绩惨不忍睹，反思着呢。”
成绩？初槿愣住了。
她向来不太关心这些东西，不过也知道从开学开始张扬就一直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就是因为成绩一直退步。
对了，一直退步。
女生突然觉得有些怅然。
现实不是文艺电影，喜欢的人也不会十全十美，但她竟一直没想过，看起来大大咧咧的男生，也会有一天为了成绩、分数这些事情费心劳神，甚至变得愈加沉默。
初槿在这一天，突然为世事无常而伤感起来。
.
“初槿我，其实喜欢你很久了。”
那天凌晨两点，突然收到学校短信说积雪超过八厘米，全校停课。
住校生都疯了似的冲出寝室楼，雪在一层层积厚，尽管连空气都带着寒冷，冰雪弥漫的教学楼，却是无数女生心心念念的浪漫故事发生的场景。但初槿觉得自己在这一天接到的告白一点儿也不浪漫，反而让她有些抗拒。
是温柔的男生，也和她同桌了近一年，但偏偏对方也是张扬的好兄弟，这种情节就变得恶俗而且为难。
她微微抬起脸，看着满视线不断下落的无数白雪，好半天才开口：“对不起。”
对方预料之中的变得失落，不过很快振作了表情，笑着：“能告诉我原因吗？”
“......我有，喜欢的人了。”
有喜欢的人了。出乎意料的答案。
不管是对男生还是对自己。脱口而出这句话后，初槿突然就怔住了，连对方跟她告别都没听到。
眼前是漫漫无尽的雪，落在树上、花坛里、地上、手心里，刚落下的那一秒又被手心的温度给融成一团雪水，一直在疑惑的事情，自己却给了自己答案。
变得喜怒无常，容易委屈，总是怀疑，患得患失。是因为有了喜欢的人了。
喜欢谁呢？
有一个名字就在嘴边了，熟悉无比的发音，曾经念了无数遍。欣喜的语气，埋怨的语气，讨好的语气，感动的语气，关心的语气。
————弓长张，飞起来的扬。
“张扬，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女生回到教室时，男生还在对着试卷发呆，听到她郑重其事的语气，有些奇怪，但还是点了点头，“嗯，说吧。”
“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想好的告白突然扭捏在嘴边，一下子难以开口。
她本来就不是大胆的性格，只是在爱情这件事情上，忽然就变得异常勇敢。
“嗯。”
初槿犹豫了好久，终于还是决定铺垫一下，“刚才，季广朝跟我告白了，那个，我告诉你是因为，我......”
“那你觉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男生突然打断她，用同样郑重其事的语气。
“诶？他啊，他挺善良的......脾气很好，不太会生气。嗯......很聪明，成绩挺好。还有就是，就是......很文艺，看过很多外国电影......”女生还在绞尽脑汁想着赞美的话。
男生却突然笑了，他看着停下来疑惑的女生，声音前所未有的平静：“嗯，我知道了。”
说完，他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外面走去。
初槿被落在原地，愣了愣。知道了，知道什么了？
难道这就叫，出师未捷身先死？
......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女生都还百思不得其解。
带着“他究竟知道了什么”和“要不要在告白一次”这两个巨大的疑问走进教室，她有些心不在焉。
“初槿初槿！”丁末子在这时旋风一般冲过来，一脸“八卦好想聊你听么”的表情。
初槿向来不会拒绝比别人的要求，闻言后也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丁末子兴奋地把她拉到走廊外面，“告诉你一个不可思议的秘密！”
雪在昨天晚上就已经停了，现在天空一片澄澈，带着初霁的感觉，很漂亮。
“你知道么，张扬有女朋友了呢。还是昨天上午的事，就是九班的那个“黑美人”，听说已经喜欢他很久了！”
就算是初霁，也好像在一瞬间变得沉重混杂，仿佛那天散开的乌云又重新合了回去，心里灰蒙蒙好像要下雨，雨又自下而上逆流涌出眼眶。
————我知道了。
————初槿有女朋友了。
换成男生的独白，是不是应该就是：我知道了你喜欢我，但我不喜欢你。所以我有女朋友，是想让你主动放弃。
“哎呀，你怎么了？初槿，你怎么哭了呀？”
“没事，就是忽然明白了很多事儿。”
【六】
寒假补课中间难得休息一天，大概是想到那些已经相处两年现在却不再同班的同学，以后也很难得再见上一面，大家决定叫上他们去唱K。
高三时再一次分了班。
像初槿这样成绩优秀不用担心的好学生当然是还留在自己班，但张扬就已经被分到普通班去了。
没想到早上刚刚在玻璃窗上写他的名字，晚上就能见到自己喜欢的人。
听说他变得越来越开朗，一下课就和他们班男生去打篮球。
听说他不怎么关心成绩了，只打算考上二本就很好了。
听说他十分受女生欢迎，老是被堵在走廊上告白。
听说他都拒绝了她们，而且，早就和那个‘黑美人’分手了。
听说......
初槿闭上眼。手机屏幕上的一大段字还有烫人的温度。
“初槿，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其实张扬当时喜欢过你的，但是他当时以为你喜欢的是......我，又觉得你是知道了而且很为难，才谈了那个女朋友的......我不知道现在说还来不来得及。”
也许，是来得及的。
那个男生自远处走来，不管他变了多少，表情却还是一样的，走路的姿势也还是一样的，连开朗中带着笑意的声音也还是一样的。甚至连他看见她，眼睛里出现的暖意，对视时不自觉移开目光的动作，都还是一样的。
......
“张扬，我那天想告诉你的其实是，”喧闹的包厢里，女生坐在男生旁边，没心情去打闹，沉默了好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对男生开口，“我喜欢你。”
男生没有说话。看到他的表情，眉毛细微挑了一下，抿了抿唇，轻易地就勾勒出一个了然而略显平淡的意思，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等的发慌时，男生终于开口了，“......谢谢。”
谢谢。
她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仍然不死心：“为什么是谢谢？季广朝......”
“初槿。”男生打断她，沉默半晌，开口道：“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的。”
“......”
不远处有人在叫他，点了《勉强幸福》让他唱，他起身，笑着应了。
她什么都来不及再问，音乐声就已经响起。
认识张扬起，第一次听他唱歌。
音箱的质量算不上好，将男生的声音磨出虚幻的棱口，听起来很粗糙。听起来太暖了。
初槿靠在沙发的一头，静静地望着男生，她清晰地看见他瞳孔里聚集的高光，那么亮，就要一点点吞噬她，成为世界上唯一的光亮。她在他暖的歌声里触到回忆，仿佛感应不到那些痛极，累极的情绪，她甚至感觉到自己的眼睛里湿润的泪意，再也不能让她难过了。
————假使世界从这一刻开始不停旋转，再不向前走去。
【七】
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初槿独自回到了母校。
她走在路上，看这一届高三向他们当初一样被留下来补课。
明明是寒假，校园里却依然很热闹。
她依然期待在拐过下一个拐角时会突然碰到张扬，她一直很想当面问问他的，为什么是谢谢，为什么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她不是执着于成就爱情，只是很想要一个答案，也算是对她青春期的一个交代。
拐过下一个拐角，她却看到了一对情侣，穿着校服，大概是这一届的高三。
“真抱歉啊，也许并不太可能和你考上同一所大学了。”男生的表情显得失落。
女生却紧紧拽过了男生的手，话语有些执拗：“这有什么关系，我们相爱就好了，你不能放弃我的，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
很偶像剧很孩子气的话。
男生却点了点头：“嗯。”
初槿站在不远处的拐角，怔怔地望着他们，望了好久，直到人都走远，直到暮色四合，直到四周昏黑。
她突然就泪流满面。
不是因为不喜欢，也不是因为喜欢却误以为我喜欢别人，也不是因为怕我为难。
你一直都看得比我清楚，我们，没有未来。
不仅仅是考不上同一所大学这么简单。
会在不同的城市，还会有不同的朋友圈子，毕业后有不同的工作环境，工作后有不同的价值观念。
我们在那时不过一步之遥，却背对背如同两条反向游动的鱼，终有一天，愈游愈远，再也找不回当初的那一片海域。如果硬要在一起，最终只会溺死在浅壁滩里。
我们，还是不在一起比较好。
你看得清楚，却不愿意这段自顾自的故事以浪漫开始却被现实切断，所以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不过是因为这么简单可笑却又不得不在意的原因，我们的爱情没有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