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尽力忍住不耐,看看表,说:
“什么事?”
“我家的密莉得了扁桃腺炎,很不舒服,要到乡下——她姊姊家去——”
我咬咬牙。
“我觉得很遗憾,可是我真的——”
“听着,我还没开始说呢。我刚才说到哪儿?喔,对了,密莉要到乡下去,所以我就打电话给那个——叫什么名字的佣工介绍所——好像是——”
“我真的该——”
“问他们能不能派人来?他们说现在没办法——其实他们每次都这么说——不过答应尽量想办法——”
我从来没发觉奥立佛太太这么疯狂过。
“——结果,今天早上新的佣人来了,你猜她是谁?”
“我想不出来,你听我说——”
“是个叫爱迪斯·冰斯的女人——名字很有意思,对不对?——你也认识她。”
“不,我不认识,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可是你真的认识她,而且不久以前还见过她。她在你教母海吉斯—杜博那儿做过事。”
“噢!”
“对,你去你教母家拿画的时候,她见过你。”
“好吧,这样很好,我想你能雇到她真是幸运。我相信她一定很可靠,敏姑也这么说过。可是说真的,现在我——”
“再等一下好不好?我还没有说到重点呢。她跟我聊了很多有关海吉斯—杜博夫人的事,还有她最后病死的情形,最后她说出来了。”
“说出来什么?”
“一件引起我注意的事。她说:‘可怜的太太,受了那么多苦。她脑子里那个东西害了她,以前她身体一直很好。看她在疗养院里,一头美丽浓厚的白头发全都掉在枕头上,真是可惜,就那样一把一把地掉下来!’于是,马克,我就想到我那个朋友玛丽·德拉芳丹,她也一直掉头发!还有你说在查尔斯一家咖啡店看到跟人打架的那个女孩,也是一把被人抓下很多头发。其实头发牢得很,没那么容易就掉下来,马克,你试着拔你的头发看看,一点点就好,连根拔掉!试一下!你会发现像她们那么容易掉头发是很不自然的现象。那一定是一种很特别的病——一定有什么重要的意义。”
我抓紧听筒,头开始有点发晕。有些片段得来的消息,这时都拼凑在一起。罗妲和狗一起在草地上——我在纽约一本医学杂志上看到过一篇文章——当然……当然!
我忽然意识到奥立佛太太仍然在高兴地大言不惭。
“上帝保佑你,”我说:“你真了不起!”
我用力挂断电话,然后又拿起来,另外拔了一个号码。这次,很幸运地直接找到李俊。
“告诉我,”我说:“金乔的头发是不是一把一把地连根一起脱落?”
“这——我想是的,大概是发高烧的关系。”
“跟发烧有个屁关系,”我说:“金乔所得的病,也是那些人所得的病,根本就是铊中毒。老天保佑,也许我们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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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一)
“还来得及吗?她有没有救?”
我不安地来回走着,根本没办法静下来坐。
李俊坐着凝视我,他有耐心而且很亲切。
“你要相信,我们能做的全都做了。”
还是这个老答案,一点也不能让我安心。
“你知道怎么治疗铊中毒吗?”
“这种病例不常见,不过医生已经试过一切可能的方法了。要是你问我结果怎么样,我相信她会度过危险的。”
我凝视着他,我怎么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值得相信?
也许他只是在安慰我?
“不管怎么样,他们已经证明是铊中毒了?”
“对,已经证明了。”
“所以‘白马’所隐藏的事根本就很简单:下毒。既不是巫术,也不是催眠术,更不是什么科学死光!就是简简单单地下毒。她还对我吹得天花乱坠,我想她背后一定笑得合不拢嘴。”
“你说谁?”
“塞莎·格雷。我第一次去喝下午茶的时候,她就说到波吉亚一家人,用‘少见而没有破绽的毒药’,还有在手套上下毒什么的。‘只是普通的砒素,没别的什么。’就是那么简单!哼!那一大套骗人的幌子,什么出神状态、白公鸡、炭盆、画符、巫毒,还有倒反的十字架——全都是为了欺骗迷信的人。那个著名的‘盒子’由是为了骗有知识、有头脑的人,现在很多人都不相信鬼魂、符咒、女巫,可是说到‘光波’、‘电波’、‘心理现象’,却又很容易上当。我敢打赌,那个盒子顶多只是些灯光、真空管的组合。因为我们都很怕锶90,所以一谈到科学方面,就免不了会受骗。‘白马’的整个背景都是骗人的,‘白马’就只是一匹会昂首阔步的马,既不多也不少。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那上面,所以从来没想到其他方面正在进行阴谋。这件事最美妙的地方,就是她们都很安全。塞莎·格雷可以放心地吹嘘她有了不起的法力。这种事绝对没办法让她在法庭上获罪。就算检查她那个盒子,也找不出任何伤害人的证据。任何法庭都会判决这种事荒唐而且不可能!当然,事实上也的确没错。”
“你看她们三个是不是同党?”李俊问。
“我想不是,贝拉真的相信巫术,她相信自己有法力,而且自得其乐。西碧儿也一样,她真的是灵媒,进入恍惚状态之后,就不知道外界所发生的事。塞莎说什么,她就相信什么。”
“也就是说塞莎才是主角?”
我缓缓地说:“就‘白马酒店’来说,没错,可是她并不是这整出戏的主角。那个真正的主角躲在幕后,计划一切、组织一切。这件事计划得非常完美,你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跟别人都没有关系。布莱德利主管法律和金钱方面的事,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他当然可以得到很高的酬劳,塞莎·格雷也一样。”
“你好像已经有了很圆满的解释。”李俊冷冷地说。
“那倒不见得,不过基本的事实我都知道了。几百年来都是一样,残酷而又单纯。就只是简简单单的毒药,亲爱而古老的死之药。”
“你怎么会想到铊呢?”
“好几件事突然拼凑在一起,最开始就是我那天晚上在查尔斯看到的一幕,有个女孩被另外一个女孩连根拔掉头发,可是她竟然说:‘其实不痛。’我想,那不是勇敢,只是事实。事实上真的不痛。”
我在美国的时候,看过一篇有关铊中毒的文章,上面说某家工厂的工人一个接一个死了,每个人的死因都不一样,有的是副伤寒、有的是中风、有的是……后来有个女人毒死七个人,死因也都不一样,包括脑瘤、脑炎、肺炎等等。症状也有很大的差别,起初可能会呕吐、下痢,或者四肢疼痛,可能会被医生当成风湿热或者瘫痪的征兆——有个病人还被装上铁肺。有时候皮肤上还有色素沉淀。”
“你真像部医学辞典!”
“当然!我都查过了,不过尽管每个人的症状都不一样,却都有一点相同——迟早都会掉头发,有一段时间,铊被用来当脱毛剂——尤其是得了金钱癣的儿童。后来有人发现这种元素很危险,不过偶尔还是配合病人的体重,小心地用作内服药。我想现在大多数都拿来当毒老鼠药。这种药没有异味,容易溶解,也很容易买到。只是要注意一件事:不能让人怀疑你在下毒。”
李俊点点头。
“对极了,”他说:“所以‘白马酒店’的人才坚持要他们的顾客远离被害者,以免有任何嫌疑。最美妙的地方,就是食物或饮料中没有下毒,蓄意杀人者又没购买铊或者其他毒药。真正下毒的人,跟死者没有丝毫关系,我想,那个人就只出现过唯一的一次。”
他顿了顿。
“想得出来吗?”
“好像每次都有一个愉快,看起来毫不伤人的女人,替一家庭用品调查公司调查被害者的意见。”
“你觉得就是那个女人下的毒?”
“我想没那么单纯,”我缓缓说:“我觉得那些女人倒是真的在做问卷调查,不过她们多少也插了一手。我们要是能找到在吐敦汉宫路一家咖啡店做事的一个叫艾琳·布兰登的女人,也许可以查出一点资料。”
(二)
芭比对艾琳·布兰登的形容相当正确,她的头发既不像菊花,也不像鸟巢,烫得向后紧贴在她两边面颊上,脸上几乎没化什么妆,脚上穿的是最平常的鞋子。她告诉我们,她丈夫死于车祸,留下她和两个孩子。在这个工作之前,她替一家叫“顾客反应分类”的公司做过一年多事,后来她自动离开了,因为她不喜欢那种工作。
“为什么不喜欢?布兰登太太。”李俊问。
她看看他,说:
“你是位巡官吧?对不对?”
“没错,布兰登太太。”
“你觉得那家公司有点毛病?”
“我正在调查。你是不是也这么怀疑,所以才离开?”
“我没什么真凭实据可以告诉你任何事。”
“当然,我们了解,这是秘密调查。”
“我懂了,可是我所知道的事真的很少。”
“你可以告诉我们,你为什么想离开那家公司。”
“我觉得他们在进行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你是说,你觉得那不是一家真的公司?”
“差不多,他们不像在做生意的样子,我怀疑他们另外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不过我不知道什么目的就是了。”
李俊又问了一些问题,譬如她到底做些什么工作,她说公司交给她某个地区的一些居民名单,要她向那些人询问一些问题,再把答案记下来。
“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呢?”
“我觉得那些问题好像没什么规则,毫不连贯,几乎可以说是很随便,就像——该怎么说呢?——就像什么别的东西的借口一样。”
“你知道那个‘别的东西’可能是什么吗?”
“不知道,我就是不懂。”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怀疑的口气说:“有一段时间,我曾经怀疑他们可能是在偷窃之前先探地形。可是后来又觉得不可能,因为他们从来没要我形容过房间,或者住户什么时候可能不在等等。”
“那些问卷上包括那些项目?”
“各有不同,有时候是食品方面,有时候化妆品:面霜啦、口红啦、粉底等等,也有时候是医药方面,顾客用什么牌子的阿斯匹灵、安眠药等等。”
李俊随口问道:“公司没有要你提供客户任何产品的样品吗?”
“没有。”
“你只要问问题,把答案记下来就好了?”
“是的。”
“那些问卷有什么目的吗?”
“我奇怪的就是这一点,公司从来没告诉过我们。大概是为了提供资料给某些生产工厂——可是我们那种做法实在很外行,一点都没有系统。”
“你觉得你所问的问题当中,有没有可能有某一个问题,或者某一组问题,是那家公司真正的目的,其他的只不过是掩饰罢了?”
她想了想,皱皱眉,最后点点头。
“对,有可能,”她说:“所以问题才选得那么随便——可是我看不出有哪一个,或者哪些问题特别重要。”
李俊严厉地看着她,然后轻轻说:
“事实一定不只你所告诉我们的这些。”
“就是啊,反正我只觉得有点不对劲,于是就跟一位戴维斯太太谈起来——”
“你跟一位戴维斯太太谈过——对不对?”
李俊的声音仍然没变。
“她也觉得不大快乐。”
“为什么?”
“因为她偶然听到一些事。”
“听到什么?”
“我告诉你我没办法肯定,她没说得太清楚,只是从她所听到的话,知道这家公司专门靠不正当的手段获利。‘反正不像表面上那样就是了,’她说:‘喔,好了,反正又不影响我们。我们的薪水不错,又没做什么违法的事,何必为这些事费脑筋呢!’”
“就只有这些?”
“她还说过一句话,不过我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她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是传染病传播者。’”
李俊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递给她。
“这张名单上,有没有哪个名字对你有特别意义?你记不记得拜访过哪一位?”
“不可能记得,”她接过那张纸,“因为我见过太多人……”当她看到名单时,停了下来。然后念道:“奥玛拉。”
“你记得有一位奥玛拉?”
“不,是戴维斯太太有一次提到过他。他死得很突然,对不对?脑溢血。她觉得很不安,跟我说:‘两个礼拜以前,他还在我的名单上,看起来身体很好。’后来,她就提到有关传染病传播者的话,她说:‘有些人好像只要看我一眼,就会卷曲起来,离开人世。’她笑了笑,又说那只是巧合。不过我觉得她不大喜欢那样,无论如何,她说她不会为这个担心。”
“就只有这些?”
“这——”
“告诉我。”
“过了一段时间,我们有一天偶然在苏哈区一家饭店碰面,我告诉她,我离开C·R·C·另外找了一份工作。她问我为什么,我说我不知道那家公司到底做些什么,心里很不安。她说:‘也许你做得对。不过这种工作薪水高,工作时间又短。而且人的一生都得冒点险!我这辈子运气不好,又何必在乎别人碰到什么事呢?’我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那家公司到底有什么不对劲?’她说:‘我不敢肯定,不过我不妨告诉你,那天我看到一个认识的人从一栋房子出来,他在那儿应该没事,可是又带着一袋工具。我真想知道他去那儿做什么?’她也问我,有没有碰到过一个主持一家白马酒店的女人,我问她,白马酒店跟这些事有什么关系。”
“她怎么说?”
“她笑着说:‘去看看圣经吧。’”
布兰登太太又说:“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我不知道她现在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C·R·C·”
“戴维斯太太死了。”李俊说。
艾琳·布兰登看来十分惊讶。
“死了?怎么会?”
“肺炎,两个月以前死的。”
“喔,我懂了,真遗憾。”
“你还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们吗?布兰登太太。”
“恐怕没有了。我也听别人提过‘白马酒店’,可是如果再追问下去,他们马上就闭上嘴,看起来很害怕的样子。”
她露出不安的神情。
“我——我不希望惹上任何危险,李俊巡官,我有两个幼年孩子……老实说,除了我刚才告诉你的这些,别的什么事我都不知道。”
他严厉地看着她,然后点点头,答应她可以走了。
艾琳·布兰登离开之后,李俊说:“这么一来,我们又有了一点进展。戴维斯太太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事,她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道他们正在做些什么,其实她心里对一切都很怀疑。接着,她忽然病了,临死前,她请了一位神父来,把自己所怀疑的事告诉他。问题是,她到底知道多少?我想,那张名单上是她在工作中拜访过,不久就死了的人,所以她才觉得自己像传染病传播者一样。真正的问题是,她看到从一栋屋子出来的那个‘熟人’是谁?一定就是因为这件事,才造成她的生命危险。如果她认识他,他也很可能认识她——而且知道她认出他了。要是她把这件事告诉高曼神父,神父一定得尽早被除掉,免得他又告诉别人。”
他看着我。
“你也同意,对不对?这件事一定是这样。”
“嗯,对,”我说:“我同意。”
“也许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吧?”
“我怀疑一个人,可是——”
“我知道,我们一点证据都没有。”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
“可是我们一定会抓到他,”他说:“一定会。只要我们能肯定那个人是谁,总有办法抓到他的把柄。我们会一个一个地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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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大约三星期后,一辆汽车停在普莱斯大宅门前。
四个人下了车,我是其中之一,另外还有李俊巡官、李警员,第四位是奥斯本先生,身为这个队伍中的一员,他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喜悦和兴奋。
“你知道,你一定要保持沉默。”李俊提醒他。
“是的,当然,巡官。你可以百分之百地相信我,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最好不要。”
“我觉得这是一种特权,很大的特权,不过我不大了解可是这时候谁也没功夫解释。”
李俊按个电铃,要求见威纳博先生。
然后,我们四个人像代表团似的一涌而进。
既使威纳博对我们来访感到意外,他也没有表现出来。他的态度非常有礼。当他推着轮椅退后一些,好让这个圈子的范围大些时,我忍不住又想到,这个人的五官真是太突出了。他那明显的喉结,在古典式的衣领里一上一下,野性的侧面,加上鹰钩鼻,就像一只食肉鸟一样。
“真高兴再见到你,伊斯特布鲁克。你最近好像常在附近逗留。”
我想,他的声音中似乎有一股模糊的恶意。
他又说:“还有,您是李俊巡官吧?我承认,我实在有点好奇。我这个小地方那么平静,离罪恶那么远,可是却有巡官会大驾光临!有什么事能效劳吗?巡官。”
李俊表现得非常平静,非常有礼。
“有一件事,也许你能帮我们的忙,威纳博先生。”
“这句话听起来好耳熟,不是吗?你认为我能帮你什么忙?”
“十月七日那天,有一位高曼神父在派丁顿区的西街被人谋杀,据我所知,你当时也在那附近,就是晚上七点四十五分到八点一刻之间。我们想,也许你看到了一些有关的事?”
“我当时真的在那附近吗?我很怀疑,真的很怀疑。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来没去过伦敦那个地区,而且我记得我当时根本就不在伦敦那个地区。而且我记得我当时根本就不在伦敦。我只是偶尔到伦敦参加拍卖会,度过有趣的一天,有时候也去检查身体。”
“是到哈理街的威廉·陶岱尔爵士那儿检查吧?”
威纳博先生冷冷地看着他。
“你的消息很灵通,巡官。”
“还不够我理想的程度。不过我很失望你没办法像我所希望的那样帮我忙。我想我应该先向你解释一下跟高曼神父的死有关的事。”
“如果你愿意的话,那当然。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那个雾夜,高曼神父被请到附近一位垂死的妇女的床边。那个女人跟一个犯罪组织有关,最先她并不知道,可是后来终于有些事使她怀疑事情相当严重。那个组织专门替人除掉眼中钉——不用说,费用当然很高。”
“这也不是新鲜事了,”威纳博喃喃道:“美国就——”
“喔,可是这个特别的组织还有一些很不可思议的特性。首先,他们杀人的方法是用所谓的心理手段。据说每个人都有一种死的意愿,只要加以刺激——”
“那个人就会自杀?巡官,请恕我说一句,那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不是自杀,威纳博先生,是自自然然地死掉。”
“算了,算了,你难道真的相信?这可真不像我们精明警官的作风啊!”
“据说,这个组织的总部是一个叫‘白马’的地方。”
“喔,我有点明白了,就因为这样,你才会到我们这个乡下小地方来,我的朋友是塞莎·格雷,还有她那套胡说,真是的!我从来不知道她自己到底是不是相信那一套,可是那的确是胡说!她有个傻兮兮的灵媒朋友,还有本地的女巫替她煮饭,(她居然敢吃,真是勇敢——汤里随时都可能有毒胡萝卜汁!)她们三个人在本地可是相当有名。当然,她们实在有点顽皮,可是苏格兰警场或者派你来的什么单位,总不至于把这些当真吧?”
“我们确实很认真,威纳博先生。”
“你们真的相信塞莎胡乱念些东西,西碧儿陷入恍惚状态,贝拉使使巫术,就能让人死掉?”
“喔,不,威纳博先生,死亡原因没那么复杂——”他顿一顿,又说:“真正的死因是铊中毒。”
有一会儿很短暂的沉默——
“你说什么?”
“毒药——铊盐,非常简单。不过需要一点掩饰,最好的办法就是利用假冒的科学、心理学背影——充满了现代术语,又用迷信来加强它的力量。所以这么小心计划,只是为了转移别人的注意力,不至于发觉只是单纯地用毒药杀人。”
“铊,”威纳博先生皱眉道:“我好像从来没听过。”
“是吗?通常都用来制造老鼠药,有时候也用来医治儿童的癣病。很容易就可以弄到。对了,府上的园艺工具小屋有个角落就塞了一包。”
“‘我的’园艺工具小屋?听起来好像很不可能。”
“可是的确有,我们已经拿了一些去化验——”
威纳博变得有点紧张。
“一定是有人故意放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
“是吗?你是个相当富有的人,对不对?威纳博先生。”
“那跟我们所谈的事有什么关系?”
“我想,国税局最近大概请教过你一些麻烦的问题吧?我是指收入方面。”
“住在英国,最头痛的事就是纳税制度,所以最近我正在考虑搬到百慕达去。”
“我想你暂时大概不可能去,威纳博先生。”
“你是在威胁我?巡官,要是这样——”
“不,不,威纳博先生,我只是表示一点意见。你要不要听听这个小犯罪集团怎么发挥作用?”
“反正你已经决心要告诉我了。”
“这个组织很有规律,财政细节由伯明罕一位被取消律师资格的布莱德利先生安排。有兴趣的顾客先到他办公室谈好条件,也就是说,双方约定好赌注,打赌某人在某一段时间内是不是会死。通常,布莱德利先生对他所预测的事都很有信心。顾客则抱着更大的希望。布莱德利先生赢了之后,对方必须立刻付钱——否则就可能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布莱德利先生的工作就只有一样——打赌,很简单,对不对?”
“接着,顾客就去拜访‘白马酒店’,塞莎·格雷和她的朋友就演出一幕戏,通常使顾客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现在我要说到这些烟幕背后的简单事实了。”
“有些妇女受雇给一家消费者调查公司到某些地区做问卷调查:‘你喜欢哪种面包?府上用什么牌子的卫生用品、化妆品?’反正现在一般人已经习惯回答问卷了,所以通常不会反对接受调查。”
“于是,就剩下最后一个步骤了。简单、大胆,而又成功!这个计划中唯一执行行动的人,也就是想出这一切的创始人,有时候会打扮成大厦门房,有时候是查瓦斯表或者电表的人。无论如何,他身上都会有适当的证件,随时可以拿给别人看。不管他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他真正的目的都很简单——把借着问卷调查知道被害者所用的某种厂牌东西,换成类似有毒东西。完成工作之后,他就再也不会在附近出现。”
“最初几天,也许不会发生什么事,可是被害者迟早会露出一些生病的症状。虽然找医生来看过,可是却看不出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他也许会问病人吃或喝了些什么,但是却不会怀疑病人用了好几年的一般私人用品。”
“现在,你知道这个计划有多美妙了吧!威纳博先生。唯一知道这个组织的领导人做了些什么事的人——就是那个领导人自己,任何人都没办法泄露他的秘密。”
“喔,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呢?”威纳博先生愉快地问。
“我们怀疑某个人的时候,总有办法得到确定的答案。”
“是吗?譬如什么方法?”
“当然不必完全用到,不过例如照相机就可似。现在有很多精巧的发明,可以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拍下他的照片。譬如说,我们有几张很好的照片,照的是一名门房,或者查瓦斯表的人。虽然那个人有时候戴假胡子,有时候装上不同的假牙等等,可是还是很容易就被人认出来了——先是凯瑟琳·柯立根(化名马克·伊斯特布鲁克太太),还有一个叫艾迪斯·冰斯的女人。辨认别人是件很有趣的事,威纳博先生。譬如说,这位奥斯本先生就愿意发誓,十月七日晚上八点左右,他亲眼看到你在巴顿街跟在高曼神父后面。”
“我的确亲眼看到你!”奥斯本先生俯身向前,兴奋地说:“我形容过你——形容得一点都没错!”
“也许形容得太正确了,”李俊说:“因为你那天晚上站在你药店门口的时候,并没看到威纳博先生——事实上,你根本就没站在那儿!你跟在神父后面,等他走到西街时,就杀了他……”
沙乔利·奥斯本先生说:“什么?”
也许会可笑,不,本来就很可笑!惊愕而下垂的下巴,目瞪口呆的模样……
“威纳博先生,让我向你介绍沙乔利·奥斯本先生,他本来是派丁顿区巴顿街一位药店老板。要是我告诉你,我们在监视他行动的这段时间中,发现他曾经不智地在府上放园艺工具的小屋中,悄悄放了一包铊盐,你一定会觉得很有意思。本来他不知道你的行动不便,所以就诬指你是凶手,非常自得其乐。可是他既顽固又愚笨,所以始终不肯承认自己犯了错误。”
“笨?你敢说我笨?要是你知道——要是你知道我做了什么事——能做什么事——我——”
奥斯本愤怒地颤抖着。
李俊仔细地打量他,那神情使我想起一个渔翁提到鱼的神情。
“你不应该有意表现得那么聪明!”他责备道:“要是你就那么静静待在你店里,随我们去做,我也不会到这儿来,依照我的职责提醒你,你所说的任何话都会被记录下来,而且就在这时,奥斯本先生尖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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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李俊,有好几件事我想请教你。”
正事忙完后,我终于抓着李俊一起坐下,两人面前各摆了一大杯啤酒。
“不错,伊斯特布鲁克先生,我想你一定觉得很意外。”
“当然!我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威纳博身上,你一点也没暗示过我。”
“我没办法给你暗示,伊斯特布鲁克先生。这件事本来就很不好办,事实上我们并没有多少根据,所以必须靠威纳博先生合作才能完成。我们必须把奥斯本弄得心花怒放,然后忽然攻击他,希望他会崩溃,结果果然有效。”
“他疯了吗?”
“我想已经差不多了。本来当然没有,可是后来却发生了一点改变。杀了人之后,一个人往往会觉得自己比别人了不起,像是全能的上帝一样。可是事实上不是,只是一个被人发现的肮脏、卑鄙的东西。等到忽然面对现实时,就再也没办法承担了。会尖叫、吹牛,说自己有多聪明,有多大的本事,做了些什么了不起的事。你也看到他那个样子,不是吗?”
我点点头,说:“原来威纳博也参加了你分配的角色,他喜欢跟你合作吗?”
“我想,他觉得很有意思,”李俊说:“而且他很鲁莽地说,一次好的改变,就该得到代价。”
“喔?那是什么意思?”
“噢,我不该告诉你,”李俊说:“这不在笔录上面。大概八年之前,发生了一连串银行抢案,每次的手法都一样,可是歹徒偏偏每次都有办法逃脱。负责策划的人实际上并没有参加行动,结果他还是分了不少脏款。我们虽然有些疑犯名单,可是始终没办法证明,那个人实在太狡猾了,尤其是在财政方面。他非常聪明,不会再尝试这种方法发财。好了,我不多说了。他是个聪明的骗子,却不是杀人凶手,他没有杀任何人。”
我又想到沙乔利·奥斯本,“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怀疑奥斯本?”
“噢,那是他自找的,”李俊说:“我不是告诉过他吗?如果他静静坐着,什么事都别插手,我们绝不会怀疑那位可敬的药店老板跟这件事有任何关系。可是有趣的是,凶手偏偏做不到。本来他们可以坐在家里,安然无事,可是他们偏偏过不惯安逸的日子。我真不懂是为什么。”
“死的意愿,”我说:“跟塞莎·格雷的理论殊途同归。”
“你越早忘掉塞莎·格雷女士和她告诉你的那些事,对你越有好处,”李俊严肃地说:“不,我想真正的原因是凶手觉得寂寞,认为像自己那么聪明一世的人,居然没有可以谈心的对象,真是可惜。”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的?”我说。
“喔,从他一开始说慌,我就怀疑他。我们要求那天晚上见过高曼神父的人跟我们联络。奥斯本先生跟我们联络了,他所说的话明明就不是真的。他说他看到一个人跟踪高曼神父,而且形容了那个人的长相,可是像那种雾夜,根本就不可能看清街对面一个人的五官。也许他从侧面看到了鹰钩鼻,却不可能看到喉结。否则就太假了。当然,他说这个谎并不一定有什么恶意,也许只想让他自己显得重要,很多人都是这样。可是这么一来,我就开始注意奥斯本先生,他也确实是个奇怪的人。一开始,他就告诉我很多关于他自己的事,实在很不聪明。他让我觉得他一直想做个比目前更重要的人,他对他父亲旧式的产业不满意,曾经到舞台上碰过运气,不过显然没有成功。我想,也许是因为他不能接受别人的指导。谁也不能告诉他,他应该怎么做!他说想到法庭上指认杀人凶手的话,也许是真心的,他一定一心朝那方面想。当然,我们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想到,如果他能变成一个真正的大罪犯,却又聪明得不至于受到法律的制裁,那岂不是更美妙。”
“不过这些都只是推测。回过头说,奥斯本对他所看到的那个人的形容很有意思。看起来,他所形容的的确像是他亲眼见过的某一个人。你知道,要形容一个人的眼睛、鼻子、下巴、耳朵等等,实在非常困难。要是你试试看,就会发现自己正在下意识中描述一个你在某个地方——火车或者公车上——见过的人。奥斯本所形容的人,显然长相非常特殊,我相信他一定曾经看见威纳博有一天在伯恩茅斯坐在汽车里,并且对他的长相留下很深刻的印象——果真那样,他当然不知道威纳博是个残废。”
“另一个使我对奥斯本产生兴趣的原因,是因为他是个药商。我想,我们手上那张名单可能跟麻醉药那方面有关——但是事实上不是,所以要不是奥斯本先生自己存心插一脚的话,我也许早就忘了他这个人。他一直想知道我们有什么进展,所以又写信来说,他在马区狄平村一个教会园游会上,再度看到他所说的那个人。当时他还是不知道威纳博先生得了小儿麻痹症。等他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没办法让自己闭上嘴了,这就是他的虚荣心,典型的犯罪者虚荣心。他一点也不肯承认自己错了。他像个傻子一样,一再坚持自己的理论,并且提出各种荒谬的解释。我曾经到他在伯恩茅斯的住处看过他,很有意思。他把那栋房子称为‘埃佛勒斯’,并且把埃佛勒斯峰的照片挂在大厅,告诉我他对喜马拉雅山非常有兴趣。其实他就是喜欢那种廉价的笑话,光从这个名字就应该知道他在玩什么把戏——‘埃佛勒斯’,从字义上来说就是永恒的休息,他的职业就是这个,只要别人付出适合的代价,他就可以给人永恒的休息。整个布局非常聪明,布莱德利在伯明罕,塞莎·格雷在马区狄平村举行降神会,而奥斯本先生无论跟塞莎·格雷、布莱德利,或者被害者都没有任何关系。这件事所需要的技术对一位药剂师来说,真是牛刀小试,算不上一回事。可是问题就是,他必须理智地保持沉默。”
“可是那些钱呢?”我问:“他做这些事总是为了钱吧?”
“喔,没错,他是为了钱才这么做。他显然梦想自己能够像个有钱的重要人物一样,到世界各地旅游、享受,可是他却不是他自己所想像的那种人。我想,亲手杀人使他觉得很快乐,一次又一次地逃开杀人罪,他更是沉醉不已。”
“可是那些钱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问。
“很简单,”李俊说:“不过要不是我看到他布置那栋小平房的方式,我也不会想到。当然,他是个守财奴,他爱钱,也想得到钱,可是不是为了要用。那栋平房没怎么布置,全都是从大拍卖的时候买来的便宜货。他不喜欢花钱,只是想拥有钱。”
“你是说他全都存到银行里了?”
“喔,不,”李俊说:“我想我们会在他那栋平房的某块地板下找出来。”
李俊和我都沉默了一会儿,我在想,沙乔利·奥斯本实在是个很奇怪的人。
“柯立根一定会说他是脾脏或者胰脏的某个腺体有毛病,不是分泌太旺盛,就是分泌不足——我可记不清了。我是个单纯的人——他却不是好人。我觉得最奇怪的一点,就是一个人怎么会既聪明又偏偏那么傻。”
“有些邪恶而又伟大的人,头脑往往很好。”我说。
李俊摇摇头,说:“不,邪恶不是超越人性的一种东西,它比人性逊色。罪犯希望自己重要,但却永远没办法做到,因为他永远缺少一点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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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马区狄平村的一切都非常正常,使人觉得非常愉快。罗姐忙着照顾狗,这回,我想是在替狗抓虱子。我走进去时,她抬头问我愿不愿意帮忙。我拒绝了,问她金乔在什么地方。
“她到‘白马’去了。”
“什么?——”
“她说到那边有事。”
“可是那栋屋子不是空了吗?”
“我知道。”
“她一定会太累,她的身体还没——”
“你真会大惊小怪,马克,金乔已经完全好了。你看过奥立佛太太的新书吗?书名叫‘白鹦鹉’,就在那边桌上。”
“老天保佑她跟艾迪斯·冰斯。”
“艾迪斯·冰斯到底是谁?”
“她认出一张照片,是我去世的教母的忠心家仆。”
“你说的全都是些莫名其妙的话,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没有回答,径自前往“白马酒店”的旧址。
进门之前,我碰到了凯索普太太。
她热心地跟我打招呼。
“我早就知道自己笨,”她说:“可是一直看不出为什么。因为我被烟幕骗住了。”
她用手朝在深秋阳光中空荡而平静的酒店旧址摇摇手。
“那儿从来就不曾有过邪恶,只有一些为了钱而不顾人命的小花样。这才是它邪恶的地方,没有伟大。了不起的事,有的只是渺小、令人轻视的事。”
“你和李俊巡官的看法倒是一样。”
“我喜欢那个人,”凯索普太太说:“我们进去找金乔。”
“她在里面做什么?”
“整理一点东西。”
我们穿过低矮的门口,有一股强烈的松节油味道,金乔拿着破布和瓶子在忙。我们走进去时,她抬头看看我们。她仍然非常苍白瘦弱,头上围着一条头巾,因为头发还没完全长好。和以前的她比起来真是像幽灵一样。
“她没事。”凯索普太太还是像往常一样,一眼就看出我在想什么。
“看!”金乔胜利地说。
她指指正在处理的那个旧酒店招牌。
岁月所带来的污迹已经除掉了,马上骑士的身影可以清楚地看出,是个露齿而笑的骨架,骨骼闪闪发光。
凯索普太太用低沉宏亮的声音在我背后念道:“启示录第六章第八节:我凝视着,看见一匹马,坐在马上的,即是死神,地狱就跟在他身后……”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凯索普太太说:“就是这么回事了。”语气就像把什么东西扔进拉圾桶一样。
“我该走了,”她说:“有个母亲聚会。”
她走到门口,对金乔点点头,出人意外地说:“你将来会是个好母亲。”
金乔羞红了脸。
“金乔,”我说:“你愿意吗?”
“愿意什么?做个好母亲?”
“你知道我的意思。”
“也许……不过我希望有更肯定的许诺。”
我给了她非常肯定的许诺。
过了一会儿,金乔问:“你确定你不想娶那个叫贺米亚的人吗?”
“老天!”我说:“我差点忘了。”
我从口袋拿出一封信。
“这是三天前收到的,她问我愿不愿意跟她到旧维多利亚剧院去看‘爱是劳力的损失’。”
金乔接过信,把它撕成两半。
“以后你如果想去旧维多利亚剧院,就跟我去。”她坚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