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于世,若心中无情无爱,和行尸走肉有何不同?”他的手指跹扬处,藤叶翩然而落,覆在我的额头。
我伸手拈住紫藤,忽然想起句佛偈,拈花一笑,涅槃妙心,得我道者,惟有迦叶。
情之于物,大多是世人作茧自缚。但若心中无情无爱,活在这世上又有什么滋味呢?
人有七情六欲,原本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我终日视情爱为洪水猛兽,却又何尝不是因为惧怕这噬心毒药的威力,近而丧失了爱人与被爱的勇气?
或许,以往竟是我想错了吧……
我支肘侧卧,望着他问道:“无尘,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你能否解答?”
他遥看夜空,挽唇而笑:“什么?”
“以情爱为借口的伤害,是否就值得原谅?”
我的话问完,他怔怔出神半晌,突然收回目光凝住我,眼中有流光宛转,灿若辰星。我被他盯得一阵发慌,收起手臂躺下身不再看他。
“你既如此问,那我也想反问一句,是人都会犯错,难道就不该有悔改的机会吗?”
他的话音落,这次换我沉默无言以对。夜幕中一颗流星瞬间陨落,拖出灿烂光华的残影,划过视线。
一声莫可奈何的叹息,在夜色中响起。
“我不知道。”
我举起手中的藤叶伸到面前,借着淡薄星光看着叶脉,错落有致的经络交缠如丝网,像极了冥冥中注定的命轮。
气氛过于沉重,我转了个话题问他:“无尘,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意中人是什么样子?”
“我今生自负美貌,曾经想过若是能遇到个绝色女子,再与她倾心相恋,共结百年之好,该是最幸福的事……”他顿了顿,偏过头,脸上突然绽出个诡秘的笑容来,“及至后来,我的容貌为你而毁,因此……”
我眨眨眼,无意识地跟了句:“因此?”
“因此你须赔还我个绝色的小娘子才行啊!”说完,他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我脸上一红,知道他是怕我多心,因此用笑语掩饰。
“那你呢?你的意中人什么样?”他笑够了,反问了句。
我毫不犹豫地念道:“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彩祥云来娶我。”
无尘愕然瞪着我,由衷叹道:“原来你喜欢妖精……”
我被他脸上的傻样逗得不行,扑哧一声笑出来:“骗你啦!”
他鼓起双颊,装出一副憋气模样,我伸指在他脸上弹了下。
天上划过数道流星,我指着流星边笑边说:“看!传说对着它们许愿,一定可以实现愿望。无尘,你的愿望是什么?”
他立即双手合什,望着流星喃喃祷念:“花丫头快正常起来吧,要不就快没人要了。”
我望着他,笑作一团:“你可真缺德,居然敢咒我没人要?”
他念叨完,双掌一拍,说道:“怕什么,没人要我要,反正我也是个[嫁]不出去的。”
我吸口气,凑到他的面前,他潋滟的碧眸中映出我的面庞,我俯到他的耳边,轻轻说道:“我的良人,他不须权倾天下,也不须俊美过人。他只要对我一心一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天上群星化过流星雨,刹那之间耀亮夜空,耀亮了我手中的迦兰紫叶。
“如果今生让我有幸遇到他,我愿意勇敢一次,爱个彻底。”
第六十三章 银面冠芳华
小院闲窗春已深,
重帘未卷影沉沉。
金铃摇曳,叮铃铃响彻凤阳城的大街小巷。犍牛缓步而行,车帏被风挽过,隐隐浮动,透出丝丝缕缕的香气。
街市上脚步声嘈杂纷乱,香车过处,人潮逐渐围拢到车辕左右,拥堵的男女老少争相探头往车内看。就连凤阳城中未嫁的少女们也顾不得矜持,将手中的羽扇遮去半张面目,含羞带怯地紧随在车旁窥望。
挑起绣帘一角,我笑眼望出去,细耳聆听众人的窃窃私语,言谈间议论最多的是华府公子出行,香车金铃,招摇过市。
月余前,醒月国凤阳城里声名鹊起了一位华府少年公子,一时风靡了整座王都。上到官宦世家,下到平民百姓,家家户户无不称奇。
无风不起浪,华府行事异于常人,令人无法窥测,更兼出入上下人等皆是华服美冠,言谈举止不凡,无端招惹猜疑。人人皆说若非是王孙公子在这里隐姓埋名,绝没有如此大的排场,若他能看上谁家的闺女,那可真是天赐的姻缘。
满城里风言风语地传说华府公子银面冠玉,风流倜傥,且日日喜好乘坐牛车绕着凤阳城最繁华的街市来回徐行。偶尔驻车停步歇息时,车帘影动,故意让人望见模糊的身影,竟是美得令人屏息赞叹。
不知是哪里来的好事之人,夜探华府后四处放出风声,那华府公子美若天人,不论男女只消看上一眼,连魂魄都能给勾走了。其俊美无匹的样貌,恐怕只有当年在宫阙楼上称帝登临的醒月蓥帝,方可一较长短。
放下帘角,我肚里窃笑不已,眼波回转间,落在车壁旁倚靠的那人身上。水绿襦服,丝绦结腰,外罩着薄如蝉翼的纱衫,虽然盛夏时节如此穿着稍嫌暑热,却也衬得他超逸俊秀,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完美的无可挑剔。
“华公子出行,引来四方耸动,凤阳城中的待嫁女春心荡漾,最近市面上胭脂水粉销得不错哇!”
手中折扇挑在那人颌下,他的脸上戴着一张精巧镂刻的银面具,露在外的眼尾处描绘着一株花蔓,缠绕在面具的边缘上,从上挑的眼尾蜿蜒画过侧颈,直埋入领口中。细丝织就的衣料轻薄而透,将那株花蔓衬托在影影绰绰的肌肤上,自锁骨处绽放开重重叠叠的金丝牡丹,复又绕过肩膀延伸到背后。
他嘴里冷哼一声,挥手拂开了搭在脸上的扇柄:“你就知道打趣我!怎不想想是谁造下这么大的声势?这下还要拖累我跟着装神弄鬼!”
“诶呀诶呀!大美人就是小气,我这可是一门心思为了你好!你自己说过要找个绝色的方能配你,如今我帮你把整个凤阳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勾出来,任君挑选,怎么反倒怪起我了?”我收回扇子,刷一声展开扇了几下,鬓角垂下的发丝翻飞,如雪一般苍白。
他蓦地抬手指向我,纤长的指甲上涂满了豆蔻色,凤阳城里男子染甲虽非罕事,却鲜少有人敢涂抹如此艳丽的色彩。我盯着他的指甲细看,这颜色用在他的身上恰好,尽显出妖娆风情。
“是谁说我定要找绝色的!?你……你将人打扮成这副模样,现在又要随便塞个女人给我吗!?”他的指端颤抖,淡涂胭脂的双唇翕合不定,面具后的碧眸里满是震怒。
我悠然叹口气,收起嬉笑嘴脸:“你啊,一点玩笑开不得,动不动就发火。以前你脾气好得很啊,怎么进了华府,倒像换了个人似的。”
“你将我打扮得妖精一样,每日里招摇过市,我就是有好脾气也被磨干净了。”他冷冷瞥我一眼,碧眸婉转没有半分凌厉,却像是在故意眉目传情。
诶!碧华大美人,你就是瞪人都这么风情万种,究竟是我把你打扮成妖精,还是你本来就是个妖精啊……
不置可否地看他,突然倾身凑到他的面前,伸手刮过他眼角的花纹:“嘘!华无尘公子,请注意形象,形象啊,你看车外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呢?”
未待他发作,我已抽身退后,望着他且笑不语。他呆怔片刻,忽地眼波一荡,盈上一抹轻佻笑容:“勾勾搭搭原本就是我的拿手好戏,既然你要我把凤阳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都勾引了,我就如你所愿,反正怎么算我都不吃亏。”
说完,他故意伸手挑开绣帘一角,抿唇朝车外笑了下。碧眸银面,隔窗掠影,引来抽吸声接连不断。
“你这妖孽……当心早晚被人当街乱棒打死。”暗暗叹息,将他扯离了窗口。
他的发丝不经意间擦过我的眼角,我抬手欲揉,他笑着贴过来,朝我的眼尾吹了口气:“总比某人口是心非强得多吧?”
心里怦然一动,暧昧的气息隐约浮动,虽然明知他说的是玩笑话,却还是觉得胸口有些憋闷,瞪他一眼,他没事人一样靠回车壁,侧目望向窗外。
凤阳城郊沉香湖上,此时正是画舫流连的好时节,莺歌燕舞穿梭在繁花锦簇中,举目可见羽扇簪钗下闪烁的妩媚笑颜。
迈过浮桥步上画舫,衣角被悬挂在檐下的琉璃灯勾住,我扯动袖子,却被灯花上的银钩扯掉了半副袖管。红罗委地,随风落入湖面,漾起点点涟漪。
掌船的舟子大笑起来,指着我打趣道:“这位小公子这么不小心撕破了袖子,不知情的人定要误会是公子看上了相好的姑娘,故意扯落的呢!”
我脸上一红,跟着讪讪干笑了几声,无尘从后舱里走了出来,超逸身姿立在船头,立刻惹来周围画舫的瞩目。
湖面上一阵微风送爽,他的黑发轻挽在肩头,被风吹起几缕碎丝,水绿色的纱衫映着湖光掠影,身影融和在浓墨重彩的盛夏丽景中,仿佛是画卷上点睛的杰作。
桨橹摇动的声音漫过水面,荷花开得绚烂,远处的蓬船上采莲女软语轻柔的歌声涉水渡来,隐约中能够分辨出几句词:“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如故昔人非……”歌声婉转悠扬,如袭面的荷叶清香,让人沉醉在这片湖景中。
我站了一会儿觉得乏了,回身钻进船舱,无尘跟了进来。刚落座,一旁伺候的侍女端来两盏碧青的茶碗,揭开盖子,清澈的茶水里不见一根茶叶,茶香浓郁扑鼻。含口茶在嘴里来回翻滚,眯着眼打量他,正要放下手中的茶碗,船身猛地被撞出航道,剧烈晃动起来。
我一口茶尽数喷在衣襟上,不住咳嗽。舱外的舟子叫骂着闯进来,气吁吁地回道:“让两位公子受惊了,是外面的画舫挤到一起,撞了咱们的船。”
“船身没事吗?”我赶紧问道。
“不碍事不碍事,两位公子放心吧,咱们的船结实着呢,都怪那几艘画舫靠得太近。”舟子转身出去,边走边嘀咕道,“这年头,怎么姑娘家们都着魔了?竟然追着男人看……”
“噗哧!诶哟!”
额头上挨了一记爆栗,揉着脑门抬头,无尘的银面近在咫尺,唇角边冷挑一抹笑意:“还有脸笑?是谁惹下这些篓子的?你这人,从来都是祸惹了人就立刻跑没影,留下无数烂摊子不管不顾。”
“我哪有!大老爷冤枉好人啊!”嘟囔了句,我起身走到窗边向外望去,船身旁挤着几艘画舫,绣帘低垂,隐隐约约笼着数点袅娜的身影。
几艘船上的舟子互不相让,相互指责着你家撞了我家的船,我家挤了他家的船,其间掺杂着女子的惊呼和喧笑声,乱成一团。
砰一声,不知是谁家的踏板搭过来,几个孔武有力的家丁围堵在左右,画舫里钻出一片莺莺燕燕。飞纱翩跹,香粉琉璃,金钗在云发间闪耀着日华,灼灼耀花了视线。
“无尘公子,当心啊,只怕有人要来抢亲了。”
戏虐看他一眼,他也跟着凑过来张望:“不尽然啊,谁不知华府小公子红衣银发,最是风流倜傥人物?我看这几艘船上的姑娘们啊,搞不好是要把你抢回去养在内院呢。”
“嘿嘿!如果真是那样,你救我不救?”
斜眼扫去,他的唇色映着日光,透出淡淡的胭脂色泽,莹润剔透。喉间咕咚一声,生生咽下口水,遮去半张面目的他,如今真真是应了那句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更添一份神秘的诱惑。
记得当年水月阁中初见他,他美得让我惊诧难言,极端夺目的潋滟姿容世所难有。后来他的容貌从极美毁至极丑,但满身风情却丝毫不减,现下一番刻意打扮后,透骨而出的妖娆混合着成熟男子的丰韵,几乎闹翻了整个凤阳城。
这次跨江再回醒月国,必定有人有所求,苏沫离开时一言难尽的神情,已经足够让我明白此行绝非易事。华叔办事牢靠,真金真银的砸下来,华府一夜之间名动帝都王城。
如今整个凤阳城人人皆知,华府少年公子乃帝都双璧,银面冠芳华,红衣绾银发,时常结伴出游,风流旖旎到极致。
我虽是偷偷地回来,却要造出天大的声势,有心找我的人自然会追着这阵刮起在帝都的风寻来,风欲动,影不止,就怕这阵风最终会变成飓风席卷了整个醒月国。
隔船的吵闹声引得我和无尘同时看过去,画舫的船舷旁站着几个华服女子,但见衣带飘飘,正接耳窃窃说着什么。其中一位紫衣女子突然跨步向前,踏在浮桥上,斜刺里不知是谁的手拽住她的披锦,那女子身形摇晃间落入水中。
“七小姐!”
“快救人!快救我家小姐!!”
“诶呀!!七妹落水了,快来人哪!!”
扑通扑通声接二连三,几个粗壮家丁跳下去将那紫衣小姐捞了上来,平放在舢板上。她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不见动静,身边立刻围上女眷开始哭天抹泪。
我捅了捅身边的无尘,挑眉笑道:“喂,经此一事,只怕明日凤阳城大街小巷热议的话题又该换了,这次是什么?为男颜众女争看落水?红颜失足沉香湖?”
“这当口还有工夫调笑?还不想想怎么救人要紧!”他屈指作势又要敲我。
我缩缩脖子,嘿嘿干笑道:“无尘公子真乃凤雏龙驹,将来流芳千古,实在是一段风流佳话啊,诶诶诶,你别拉我……”
我话没说完,他已经拽着我走出舱去,画舫上的女子看到我俩站出来,呼啦一下全都钻回舱内,隔着粉帘绣帐观望。
快步走到那紫衣女子身边,她的黑发透湿粘在额头上,脸色苍白毫无血色,五官却极是秀丽。一个青衣小鬟蹲在旁边呜呜哭个没完,边哭边摇晃女子的衣袖,嘴里叫着七小姐快醒醒。
蹲下身掐了下女子人中,见她毫无反应,但胸口可见微微起伏,应该是溺水后呛到水堵塞了喉管,只需要顺气疏导就可救活。
征询地目光投到无尘脸上,拉他蹲在身边,小声说道:“这姑娘因你落水,道义上应该你出手相救,她是被水呛到,你灌气到她嘴里就行了。”
无尘一扁嘴角,将我拽得靠近几分,附到耳边说道:“怎见得她就是为了见我才溺水?说不定她看上的人是你呢?况且我与她男女授受不亲,我若是……若是亲了她,岂不是毁了人家姑娘的清白?”
我咂嘴横他一眼,叹道:“你不是刚喊着要把全帝都的姑娘都勾搭上?如今现成的便宜还不捡!你不亲难道要我亲吗?”
“就是你亲!”话音落,他伸手按在我的脖颈上,强压着我的头亲下去。
我用力梗脖子,肚里暗骂他真小人,眼看离女子的双唇越来越近,我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掰开她的嘴亲了下去。
耳边响起众人惊呼声,我一手捏住她的鼻子,均匀地将气息吹进她的嘴里,反复了十几次后,见她有些缓过来,双手合叠向她胸口按落。
啪!
手背被人狠狠拍开,守在一旁的青衣小鬟怒瞪我,扯开嗓门喝道:“你这登徒子!刚才对我家小姐无礼已属非份!你,你还要怎样!?”
我委屈地揉揉手背,伸到无尘面前让他内疚,他端起来凑到嘴边呵气,正要开口,地上的女子猛地咳了一声,吐出几口清水。
“诶呀!我家小姐醒了,她醒了!”大嗓门的小丫头嚷嚷起来,舱里的女眷再顾不得避讳,争相跑出来围在那紫衣女子身边。
看那女子眼眸微张,已无大碍,我一扯无尘衣袖,对船上众人拱手道:“小姐的性命无恙,请回去后好生调养几日,吃些压惊的药就可痊愈,我兄弟二人告辞了。”
转身正要迈步,身后响起女子的声音:“这些公子且慢走,七妹今日蒙公子搭救,我等同感大恩。如今七妹虽说已醒,却不知是否能够恢复如初,如果公子不介意……我想,我想请公子随我等回府去,将此事禀明父兄知晓……”
我偏过头打量说话的人,见是个发髻作妇人装扮的女子,她一双眼眸中殷殷期盼,时不时扫在我身后的无尘身上。
我拂袖断然说道:“小姐的美意心领了,只是我兄弟二人与众位小姐同船实属不雅,更遑论登门云云,小姐的七妹实在已无大碍,回去喝两副汤药即可望安。”
“等,公子稍等!”见我又要迈步,那女子急道,“方才虽说是救人从权,但我妹子这一身清白已送在你的……你的手里,你此刻说走就走,让我等回去如何交代?”
“如何交代那是你家的事!与我何干?难道我救人还救出错了不成?”冷冷瞥她一眼,我踏上浮桥走回座船,喊一声开船,舟子撑开桨橹,船身已遥遥离画舫而去。
无尘笑嘻嘻地凑到我跟前,冲着我左右打量,我被他盯得浑身发毛,蹙眉不语。
“啧啧!想不到我家二弟魅力难挡,竟让人家想强拉你去做上门女婿!”他摇头晃脑地说着,故意将湖色纱衫晃得簌簌作响。
恼羞变成怒,我恶狠狠地瞪着他,口气不善说道:“还不都是因为你!居然敢笑我!她要是死活非把七妹妹嫁给我,我如何娶她!?”
“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抬进门啊,到时候为兄定要给你办得风风光光的,你说可好?”
看着他笑得近乎无赖,我由衷一声长叹:“无尘啊,你故意报复我是不是?”
船入菡萏深处,采莲女的歌声飘渺在湖畔,将我的叹息掩去。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如故昔人非……”
第六十四章 篱篱陌上桑
陌上花开蝴蝶飞,
江山如画昔人非。
暑夏的月夜,流萤穿梭在低垂的藤萝架下,拖出一道道流光,与漫天星河交相辉映。
无尘伏趴在竹榻上,一头青丝枕在脸畔,我端着碗朱砂走到榻边,斜倚着身子坐在他的旁边。
他背上披着月白色的织锦缎,裸露的肩头上清晰可见金色的牡丹花瓣,缠枝纹绕过花丝,蔓延到颈项一侧。
揭开月白织锦,月芒洒在他背后的牡丹花上,花瓣随着他的一呼一吸间轻轻起伏,仿佛在月下欲待绽放而又含羞娇怯。
用针蘸了下碗里的朱砂,刺入那殷红的花蕊中,他咝一声吸气,背脊紧绷成一道微微隆起的圆弧,花瓣瞬间舒展绽放,艳丽诡秘。
银芒洒落朱砂,一点血珠涌了出来,我低头将那滴血含进嘴里,他的喘息声起伏在月夜下。
“原本想着刺朵红莲,但你这人实在不像莲花,倒和牡丹有几分相似。”
笑着落下第二针,他偏过头,斜眼看着我说道:“一肚子馊主意,还嫌不够惹眼!”
“银面冠芳华的无尘公子,什么时候怕起惹眼了?”
第三针故意刺得重了些,他腾地翻身一把捉住我的手腕,将我扯到面前:“回来这些日子了,也没见你做过半件正事,总是每日里游手好闲,你难道忘了你身上的……”
“嘘——”抬指按在他的唇上,我眯起眼笑道:“别这么大声,天气很热,肝火旺盛当心中了暑毒啊。”
“你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总要想想旁人,我一路跟着你到今天,难道忍心看你糟蹋自个儿吗?”他的口气恶劣到极点,脸上的神色因为隔着面具看不到。
伸臂绕到他的脑后,扯开了流苏丝上的结,细巧的银面具从他的脸上落下来,露出面具后那张纵横交错着伤痕的面容。
指腹沿着他脸上的伤痕细细游走,勾勒出每一道伤痕的形状,旧迹斑斑,想起这张脸曾经历过的碎骨重塑,我忍不住打个寒颤。
将愈合的骨头一一敲碎再重新拼接,是怎样的坚忍才能让他扛过那些深入骨髓的痛楚?
心头骤然而痛,勉强对他笑了笑,说道:“放心吧,我一时半刻还死不了,况且这次回来攸关性命,轻易不可妄动。我总不能跑去皇宫门口直喊着要见皇帝老儿吧?只怕到那时连人影都没见到,我就先被禁军乱棒打死了。”
说完扮个鬼脸,惹得他笑出来:“哧!你就是能在旁人认真时还说笑,替你担心也是白担了!”
“诶呀诶呀!大美人替我担心,我领情,大大地领情。”笑嘻嘻地起身,将剩下的朱砂泼到草丛里,我低头睨着他说道,“为了报答兄长这份心意,小弟决定好好替兄长物色个天上有地上无的绝品人物,也好一偿兄长多年的夙愿。”
“你——!!”趁他没发作前,我哈哈大笑着跑出院子。
转过花圃,倚墙而立的假山上滚下一粒山子石落在我的脚边,我停下脚步,左右看了看,并不见一丝动静。想来许是石子滑脱才滚下来,我迈步要走,墙外传来细碎的谈话声。
侧耳聆听,似乎是女子的声音,我也不以为意,只是深夜墙外为何会有女子潜伏,倒让我一时兴起好奇。侧身闪入石洞,墙外的声音隔了片刻又响起,这一次却听得真真切切。
“你说华府内院就是这道墙里面?不是糊弄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