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凌雪生,我对你也没有千年等待的情意。我的母后,当年驰名天下的流月夫人,因为害怕年老色衰,失却帝王的宠爱,所以在失宠之前自请离开了皇宫,带我谪居在陵州。”
“我在含章宫里长大,每个人都对我敬而远之,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尊雕塑,带着崇敬和疏离。记得小时候,母后为我找来的太傅博学多才,但是教的功课却枯燥之极,我喜欢一个人躲进藏书阁看书,看些列传,游记,外史之类的杂书。直到一次,我无意中看到醒月国史,知道了千年前天下因一个女子而乱,亦因一个女子开创了醒月国。”
“书上说,没有人记得她本名叫什么,世人传颂她是迦兰神女,于是史书中也记载她的名字是迦兰。那时候天下没有三国鼎立,中州之境矗立着一株神木,镇守四方平安。及至后来战乱迭起,神木日渐枯萎,最终迦兰神女和冠雪书生在雪山绝顶上生死对决,冠雪书生凌雪生死于迦兰的剑下,结束了群雄混战的乱世。”
“自此世上有了醒月国,而迦兰却再也没有现身。我很好奇,那样的一个女子,她的结局又是怎样的?于是我遍翻史书,想要找到关于那段被湮灭的历史,可惜众说纷纭,正史里写她在冠雪书生死后不到一年也命殒,外史写她从此再也没有下过那座雪峰,将冠雪书生的遗骸用冰棺沉入寒潭后,她最后也死在雪山上。野史传记将她描绘成神女降世,在中州之境的神木旁化身吉祥紫藤,冠雪书生的魂魄凝冰而成雪莲,两人执守千年却日日不相见……”
他的声音顿了下,似乎是在追想千年前逝去的岁月,有一个女子,曾被世人称作迦兰。
我睁开眼,怔目看着他的脸,他的唇上显出淡淡的血色,精神虽萎靡,但目光却清辉如昔。
“我从最开始的好奇,渐渐变成沉迷,在那个没有人气的宫阁里,我幻想自己是名扬天下的冠雪书生,痴心等待着迦兰。后来我突然领悟到,神话是为活人所用的利器,也许借助神话,我真的可以一步登天,去追寻幻想中的仙境。”
“含章宫是被世人艳羡的神仙宫阁,里面住着一个转世仙人,他要寻找转世神女,他以兰为名,以兰为居。多么荒谬的谎言!世人都听,都信,只有我一个人徘徊在梦境之外,直到你来了,你也不信,我看着你,明白你是又一个活在梦境外的人。”
“谎言说得再多,也永远无法成为现实。我骗了你,根本没有什么千年等待,也没有迦兰转世,那只是我的一个梦而已,是我让天下人陪我一起做的梦。大婚那夜,我看着喜床上的凤冠,突然觉得梦该醒了,梦了千年,这场梦也够长,够久了。”
“你宁可以假死埋葬自己,也不愿意与我成婚,是我强求了。想想从前的事,我对你冷淡,百般利用,最后更是为了皇位将你推给东皋的公子荻,我怎么还能要求你留在我的身边?就算世间真的存在千年情缘,过了千年,什么都变了,我怎么能够要求活着的你,去完成死人的执念?”
“今生今世,我是章兰,也只是章兰……”最后一个兰字,湮没在幽凄的叹气声中。
我抬起手臂,够到他的脸畔,他鬓角的发丝,压服在纶发的金冠下,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你不是凌雪生,我也不是迦兰,你的记忆来自史书,而我的记忆,却是从出生那一刻便烙印在心中。是谁忘了谁?这场梦,梦过了千年,实在是够久了,久得让人忘记了一些刻骨铭心的东西。在你选择放弃的时候,我却想起了一切……”
我和公子兰困在绝崖中,据他推测这里是悬崖中凸出的一片石台,因为背风,所以四周环境不因季节而变化。崖壁上刻着绝命十二峰五个字,字迹古朴苍劲,透出岁月堆积的痕迹。
一连两日下来,石台上的山雪不化,掬在掌心里,直到化成雪水再捧到嘴边喝下去。饿了的时候,我和他便以包袱里剩下的馕饼充饥,看他吃得辛苦,吞咽时总是不自禁地皱眉,对比之前那一身纤尘不染的气质,我忍不住地好笑。
雪地中的曼珠沙华菲靡艳丽,有时我靠在崖壁上,怔怔地盯着那些红花,想到小时候在花家寨的日子,想起铁牛可笑的冲天辫,想含章宫的一切,想东皋风莲的如梦美景,想……无尘。
想到他,心中便觉一片空茫,没有悲伤,没有喜悦,只有白蒙蒙的迷雾,而他就站在雾里看着我。
捱到第三日,公子兰掏出一颗蜡丸,递到我的面前,说道:“这是断情草的剩下半颗解药,你吃了吧。”
我摇头,侧头避开他的手:“公子的体内也有断情草的毒,还是留给你自己吧,我不需要。”
“怎么?你连命都不想要了吗?就因为……无尘?”
“公子是我的天,无尘是我的命,天与命,孰轻,孰重?”我黯然说道,如今,我却是连这命都沒了啊。
“这解药,你当真不吃吗?”他冷冷地看着我,指尖轻弹,将那枚丸药丢入身后的万丈深渊,“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便陪你到底。”
我讶异地看向他,他的目光决绝,我张开口,半天却说不出话。
“你这……又是何苦?”
说话间,从山体上滑落下几颗石子,我和公子兰同时噤声,大团的雪滚下来,砸在连绵成片的曼珠沙华上,将红花压得粉碎。
一个人影轻巧落在雪地上,又迅速转身,面对我单膝跪地,说道:“殿下,主上要我带您回去,这就和我走吧。”
“……封丹?”我惊呼,随即明了,“是简荻派你来找我的?”
“主上知道三日前白将军将殿下打落悬崖,连日来一直派人四处寻找殿下的下落,并吩咐说活要见人,死要……”
“连我的尸体,他也不打算放过吗?是不是预备再做成一盏天灯?再烧一次?”我讽刺地说道,想起九幽城夜战那一幕,抓起一把雪扔到封丹的脸上。
封丹不躲不闪,跪在原地,继续说道:“主上不会杀殿下,只是吩咐将殿下不论生死都带回东皋。”
“若她不和你回去,公子荻是要你带她的尸首回去吗?”公子兰抚着胸口,勉强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封丹的面前,低头睥睨着他。
“若殿下执意不肯,也只好如此。”封丹缓缓起身,从鞘中拔出长剑。
剑锋削薄,晃过如水波般的冷光,公子兰回剑挡格,两柄长剑幻化成两道银芒搅在一起,去如破竹,矫若游龙。
十余招过后,公子兰的喘息声粗重起来,显然伤后体力不支。我扶着崖壁想要靠过去,他蓦地回眸看向我,喝道:“别过来!!”
“当心——!!”
封丹的长剑趁他分心的间隙直刺过去,他回神举剑,长剑一瞬间削断了他手中的剑,刺入心口的位置。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发生,那柄刺入心口的冷锋,他最后看我的眼神,山崖边飞曳的衣袂,在雪中微微晃动的曼珠沙华,突然全部都变得缓慢,凝滞在空气中。
有人说,曼珠沙华能够唤起前世的记忆,金冠落地,他的满头发丝凌空飞扬,仿若千年前那决绝的一幕再度重演。
“千年前……我因你而死,千年后,我亦不悔……”
凌雪生,若是今生咱俩谁先死了,奈何桥上就等着对方,不许独自喝忘川水,不许独自一个人过桥,这是约定,好不好?
这个主意好,先将我的小娘子画下来,生生世世也不忘了你的容颜,生生世世都与你长相守。
如有来世,我愿作佛前的青莲露水,只为了再见你一面。
一阵风,一场梦,爱如生命般莫测。
看桃花,会开出怎样的结果?
看着你抱着我,目光似月色寂寞。
爱着你,像心跳难触摸。
画着你,画不出你的骨骼。
记着你的脸色,是我等你的执着。
看不穿,是你失落的魂魄。
我的心,只愿为你而割舍。
绝命十二峰的山壁被他手中尖砺的剑锋划裂,十二峰顷刻间变作了十三峰。风吹过空谷,我伸出手,却惟有风过指间。
眼前,再也没有他的身影,他的容颜。
告诉你,我依然执守的誓言。
奈何桥上,等你到百年。
偶然想起,那些前世的记忆,似曾相识的往事。
沧海若能化为桑田,磐石怎会不改变?
世间最残酷的事,是等待。
等待,是一生最初的苍老……
第七十七章 凤凰台上游
十年一梦今方醒,
回首已是百年身。
传说在天都皇城神阙的锁凰台上,困锁着一个九指妖女。
昔年三国盛世因她而乱,有人说她本是醒月国迦兰神女转世,亦有人说她是妖孽临凡降祸人间。
大正国史本册记载,东皋,醒月,栎炀三国逐鹿征战历经数载,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醒月蓥帝因此女命殒绝命十三峰,东皋王都风莲城美若仙境,却在一夕陷入火海,化作人间炼狱,其时天降血雨,惨绝人寰,据传此女亦是祸首。
北窗外的玉兰花开了,晨光透过窗棂投洒下斑驳的碎痕,我附趴在窗框上,听着身畔的宫妇一边织绣戏水红莲,一边闲谈大正国的创国史。
“听说当年风莲城被火烧的时候,全城的百姓没有一个逃出来,全都葬身在那场火里,史书上写那场面惨的……”
一瓣红莲渐显在绢布上,红线的花瓣,金线的轮廓,彩丝上下翩飞,闪烁着斑斓灼华。
和暖的微风拂过脸颊,带起阵阵花香,我惬意地叹了口气。尘封多年的记忆,随着那一声叹息,蓦然涌上脑海。
妖女!她是妖女!!
耳边一遍遍地回响起尖利的嘶叫,眼前是一片焚天灭地的火海,曾经繁华富庶的风莲城,再不复见一丝风流潋滟。天幕被惊雷劈开,滚滚铅云在夜空中咆啸,雨点自万丈高空坠下,溅在脸上竟是一股腥臭的味道。渐渐的雨势滂沱起来,一场惨烈的血雨洗刷了风莲,我站在雨中望着焚烧的东皋王都,从头到脚被浇注成臭不可闻的血人。
水云泽中洁白的莲花,变成了一朵朵盛开的血莲,最终化作焦臭的灰烬,汉玉石桥断折成几段,断壁残桓漂浮在满是油垢的江水中。
不会再有女儿节放河灯时的喧嚣烂漫,不再有美丽的少女们娇羞着脸庞,等待情郎在河岸边捞取自己放置的荷灯,也不再有穿梭在两岸沿河十八坊的檀板吴音,飞纱帘幕。
踏过焦黑的街道,仿佛每一步走过,都能够听到人们垂死前挣扎的哀号,依着记忆寻去紫宸府,惟有门首的几根断柱,尚透出昔日的势派。
城外驻守着醒月栎炀的数十万大军,同我一起观看着这场人间浩劫。为了覆灭东皋,我一次次地进谏爹爹与栎炀合作。风莲城跨水而建,水云泽穿过王都脏腑,沿江水上游倾倒下万斤烈油,再以麻袋横木堵塞住河道下游,顷刻间就将风莲变作流火炼狱。
那一夜,绯红的荷花伫立在火中,美丽的风莲成为记忆中的风景,东皋自史册中彻底消逝。
一只山椒鸟立在枝头啼叫了几声,扑棱着翅膀窜入长空,玉兰花枝兀自微微地颤动。
“据说那东皋帝君最后为栎炀国主生擒,死时惨不忍睹,听旧日这宫里的老人们说,那国君是被妖女一剑刺死的。”
宫妇绣完绢布上的红莲,忽而抬头故作神秘地一笑,几个女子彼此推搡着笑成一团。
我躺倒在锦榻上,翻个身,看着她们婀娜的剪影,鬓畔簪饰的珠花随着脖颈的转动一闪一闪,九重珠华的光晕掠过眼底。
犹自记得踏进那间漆黑狭小的密室中,看到了久违的故人万分狼狈的惨状,我的心中却没有一丝复仇的快意。
他俊美的脸庞已被损毁,纵横交错的伤痕显示着曾有多少种酷刑施加在他的身上。听到脚步声,他茫然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窝却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阿荻,桃花般美丽的阿荻,真的是你吗?
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我走上前几步,密室的角落里坐着那个艳若烬阳的栎炀国君。
“如何,看到你的仇人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是不是很痛快?”他笑着问我,笑得分外艳丽。
我摇了摇头,慢慢走到简荻的身边,他侧头聆听我的脚步声,在我开口前的一刹那,他裂开嘴笑了,露出残缺的牙床。
“……丫头,是你吗?”
我点头,突然想起他已什么都看不到,轻轻地恩了声,透出沉重的鼻音。
“你肯原谅我了?以前……是我对你不好,你肯……原谅阿荻了吗?”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带着粗重的喘息,他的嗓音嘶哑,像被砂纸挫过。他不再是我记忆中的简荻,眼前的他,孱弱颓败,像一盏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生命的火光。
简荻,从你决定与我背道而驰的那一刻起,有没有预想过此刻这样的重逢?我是该恨你,亦或怜悯你?
这样的你,还值得我恨吗?
我许久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他听不到我的动静,强自挣了下身子。啪一声,一件事物从他的怀里掉下来,落在地上。
幽暗的烛火下,我看到了那只绣着小鸡吃米的荷包,安静地躺在他的脚边,蹩脚的绣图染满血迹,早已斑驳难认。
“丫头,我知道……我知道,阿荻对你做了……许多坏事,你恨我……也恨东皋,你和他们一起……毁了风莲,我只有最后的……最后的一个请求,你成全我吧?成全我吧……”
眼中莫名地有些涨涩,我侧过头,避开那双眼窝的注视,他的嘴裂成奇怪的形状,从唇角淌下血水。
“我一直在等你,等你来……帮我解脱,阿荻今生……欠给你的,下辈子一定还,加倍地……还给你,求你,给我解脱……”
他用尽力气向我求恳,就差跪倒在我的脚下,如果他还有那份力气,栎炀的国君从椅中起身,走到我的身边,看着垂挂在刑架上的简荻。
“怎么,你心软了?别忘了,他可是你的杀夫仇人。”美丽的人,连说出口的话都像蛊惑的毒药,掀起我心底深藏的恨意。
我拔出冷艳,走到简荻的面前,几乎与他的脸贴在一处地直视着他。记忆中花树下的少年,我曾为他悉心梳理着那一头长发,绾成髻,打上一个同心结。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又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恍惚还是昨日的事,那首出嫁梳头的歌谣,犹响在耳畔。
“阿荻,如有来生,我们再相遇,可好?”
手起剑落,血雾自他的喉间喷涌而出,溅在我的脸上。我亲手终结了与他的半世牵绊,将这一生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在最后的一剑中湮灭……
月儿挂上梢头,我对着菱花镜,卸下只画了半面的残妆。
今夜在大正宫鸾霄殿上,帝君正带领着文武百官后宫嫔妃们举行宫宴,处处鲜花簇锦,歌舞升平,我披上华贵的锦袍从锁凰台中走出,画着半面妆,出现在大正宫的金殿上。
那一刻,原本繁华热闹的景象静了下来,几乎落针可闻。我看着金殿中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讥笑声中转身走开。
锁凰台上,并没有传说中的凤凰,却被帝君困锁着一个妖女。
菱花镜里的容颜浅淡,眼角堆积的痕迹清晰可见,我抬手拂鬓,将垂落的发丝挽回鬓畔。
十年生死如一梦,遥想当年醒月东皋相继覆灭,天下尽归栎炀,年轻的国君猝然薨逝在我的膝头,没有留下关于传位的只言片语。
那一天,我亲手捧起传国玉玺,捧到了君氏一族的面前,君亦清接过玉玺的刹那,我以万里河山偿还了今生对他的全部亏欠。
新帝登基之初,改国号大正,翌年于神阙楼上筑锁凰台,从此以后,锁凰台变成金丝银铸的鸟笼,里面装着遐闻于世的九指妖女。
大正宫中的每个人,都猜不透帝君的心思,他不杀我,亦不宠我,只是困着我,用这个宝石镶嵌的牢笼。
我对着镜中人笑了下,既然是猜不透的心思,何必还要去枉自猜测?
拈起心爱的翠玉杯,斟满梨花白,我悠然地伏在窗下自斟自饮。宫灯摇曳不定,流苏丝拖过殿砖,轻轻地来回摇荡。
琉璃光影洒下满室清辉,酒到酣处,我正欲击节而歌,雕花长窗忽地被晚来的疾风吹开,不停地开阖碰撞,发出碰碰的响动。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分不清是在唱是叫,我拿起翠玉杯走到窗边,手抚上窗棂的瞬间,玉杯落地,溅起一地碎玉。
长窗外伫立着一道修颀的身影,如雪衣袂翩飞在夜风中,一张银色面具遮去了容颜,依稀只能看到漫扬在唇边的笑意。
“记得你曾说过,这个时节的绿川冈地最是秀美,我想和你一道去看看,可好?”
这是……又一场梦吗?如果是梦,为何感觉如此真实?曾经千百次在梦中见到的情景,此刻就在眼前,我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好,好!”
勉强作答,颤抖的音调泄露了我心底的不安。如果这是一场梦,就不要让我醒来,我愿永远沉睡下去。
“这个时节的绿川冈地,有青山,有绿水,有川原飞花,还有你……和我。”
我伸出手够向那道身影,他的手臂伸来,与我近在指尖的距离。
你是谁?
告诉我,你是谁?
生或死,是道无法跨越的距离,这一次我绝不放手。
你说过,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沧海桑田,磐石不移。
一滴泪跌落,惊飞起飞花万朵。
相望的两颗心,情爱炽烈如火。
三生石上结姻缘,不愿在今生幻化蹉跎。
泪,碎了你,醉了我,依旧纷然如昨。
“不语,我来接你了,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今生今世与你相守到百年。”
眼前,漫过一片又一片飞花,川原花海,想必此时正开得烂漫吧……
全文完
特别篇 归去凤池夸——碧华番外
蝴蝶儿飞去,心亦不在。
凄清长夜谁来,拭泪满腮?
旧缘该了难了,连心也埋。
他日春燕归来,身何在?
林花儿谢了,连情也埋。
檀板胡琴的曲调穿透门扉,卷入一团凝烟中氤氲,窗下悬挂的绿头鹦哥忽地聒了几声,似是合着调子鸣唱。门下的小鬟从睡梦中惊醒,顺手抓起一把百合御香,扔进鎏金猊炉中。
“凤儿,你又顽皮了是不是?弄得屋子里这么熏人?”
温柔的嗓音传进耳中,我从案前抬头,转身一笑,冰绡织锦的宫裙漫入眼帘。
“母亲,是小鬟打盹睡迷糊了,放多了香料。”
母亲的手放在我的头顶上,轻抚而过,我看着她美丽的脸庞,母亲有一双苍碧如洗的眼眸,浅颦轻笑时会弯成两钩细细的新月。
曾听人说,母亲是昔年夜郎国名闻遐迩的第一美人,盛名可媲醒月国白马银枪的云翊将军,醒月国君和夜郎帝君都曾追慕过母亲的美名。而今,母亲是晏平王的宠妃,尊荣高贵,艳羡了天下女子。
“凤儿乖,让小鬟给你换上吉服,今日王上要在韶景宫里召见你。”
……皇宫?
心中不由一悸,想起父亲终日严肃的面容,我摇了摇头,求恳地看着母亲:“不,我不去皇宫,爹爹知道了会不高兴。”
“凤儿别怕,王上知晓今日是你生辰,特意在韶景宫里安排了宫宴,你父王带你进宫谢恩。”
母亲目光溶溶地望着我,她不会懂,父亲看我的眼神时常透出审视,似是极力想从我的身上攫出什么人的影子。我害怕这样的父亲,他的注视让我常自惴惴,仿佛自己的存在即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自记事至今,我从未去过皇宫,当皇族里其他的世子们早已在御花园混得厮熟时,我却独自一人在晏平王府里读书习字。
父亲从不许我提到关于皇宫的一切,我暗自猜测,或许那座黄金搭建的宫阁对他来说是个禁忌。偶尔,我会从父亲刚正不阿的脸庞里隐约读出鄙屑,于是将满怀的疑问埋入心底更深的地方。
那座华丽的宫殿里究竟有什么?竟让父亲恨得这么深,这么沉?
父亲是在恨我吗?还是恨母亲?为什么父亲可以对母亲笑,却在无人时瞪着我?我有太多太多的不明白,就藏在父亲冷冽的视线后面。
小鬟为我换上厚重的常礼服,将披散的头发绾进精巧的金冠中,礼服的下摆织绣着斑斓彩蝶,这是夜郎国象征皇室的图腾,亦如竹姓的尊贵。我低头盯着脚边的彩蝶,蝶翅灼灼闪烁着光华,仿佛随时会腾空飞走。
母亲牵着我的手,将我带到父亲的面前,他盯着我上下打量,竟然出乎意料地笑了出来。记忆中,父亲从未笑得如此爽朗,笑容柔化了端方的棱角,让父亲看起来不再如平日里那么可怕。
“凤儿与我幼时几乎一模一样,连性子都差不多,闷葫芦一只。”
父亲俯身将我抱入怀中,第一次,我可以这么近距离地看着父亲,他的眼底流过冰川一般寒峭的冷光,我浑身忍不住地颤抖,咬紧了双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