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华与公子所知的伶人,不同。”
“哦?有何不同?”他执起手中的玉骨扇,挑在我的下颌。
我微微侧仰起脸颊,用眼角溜过他的视线,这样的动作,我反复对镜演练多次,足以惑住任何人。
“碧华很贵,怕公子出不起价钱。”
他嗤一声笑出来,玉骨扇滑到我的颈间,轻轻一挑,松散的领口泄出无限春光。
“美人当前,谈钱,俗气!我能给你的,远比你想的要多。最后问你一次,你可愿意追随本公子?”
我夹手夺过那柄扇子,拿在手中把玩,自投罗网的少年,你的心中又在算计着谁?
“公子想在大庭广众下把碧华扒光了吗?找个地方谈谈吧。”将扇子掷过去,他稳稳接住。
自那日起,风莲城中多了一座水月阁,多了一个名满东皋的伶人碧华。
世子荒唐,太子勤勉,风莲的大街小巷流传着这样的蜚语。
想不到水月阁中第一个迎来的贵客,竟是东皋的太子殿下。月白的长衫掩不去他一身皇胄贵气,超然飘逸的姿态,恍若方外之人。
灰哥挑起硕大的琉璃宫灯,将水月阁笼进一片斑斓光影中,我在月窗下对他回眸展笑,他的神思瞬间恍惚,却又在片刻间恢复清朗。
他自称玉笙公子,我将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与他尽力周旋。
风中传来采莲女的歌声,玉笙公子成了水月阁中的常客。
他对我讲起儿时的往事,说起自小被父亲冷落的弟弟,因母亲的缘故而受尽责难,他说自己想要替父亲弥补对弟弟的亏欠,所以凡事不与弟弟计较,任他恣意妄为。
我听着歌声,看着他反复述说,他一定不知道,这座水月阁就是他的弟弟为他设下的风月陷阱,用以羁绊住他驰骋的脚步。
他可怜吗?
或许吧……
明月夜,轩窗外透进轻寒,望着天上的那轮孤月,我开口挽留他,话一出口,我自己先怔住。
为什么我想留下他?因为他可怜吗?
许是这样吧……
他错愕了片刻,轻轻笑着说,家中还有独守空闺的妻子,他不想惹来她的伤心。
既然心中已有所牵挂,又为何日日都来见我?为何流连在这风月场中不愿回家?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帘幕之后,月光照在棠梨木桌上,敞开的锦盒里端端正正放着一把玉壶,数只翠玉杯。
我拈起一只玉杯坐回窗边,将手臂伸到窗外,任风打在衣袖上,划过月轮。陡然张开手指,玉杯掉进水中,咚一声,溅起点点涟漪。
可怜吗?
呵……
“春花哪堪几度霜,秋月谁与共寒光。”
我拨弄着瑶柱间的幺弦,东皋的太子殿下斜倚在锦榻上,细耳聆听。一曲唱完,他沉默许久,脸上满是犹疑的神色。
“殿下想是嫌我唱的不好,糟蹋了这大好时光?”
“不,碧华唱得极好,我只是在想阿荻的事。”
“哦?世子殿下又做了什么让您烦心的事?难不成这次又抢了谁家的名伶,还是砸了哪座酒楼轩馆?”
“……他去了含章宫,碧华听闻过含章宫和公子兰吗?他从含章宫里带出一个女子同行,我想,这次阿荻并不是在玩闹。”
“既是如此,待世子殿下回到风莲,殿下只须备好一场大婚为世子洗尘接风,却又何来的烦恼?”
“阿荻若是真心对那女子,自然是好,就怕他是在暗中策划着什么。碧华,若你是我,你会如何做?”
“若我是殿下,我会在世子身边安插下眼线,时刻盯着他的动静,不过手段倒要做得巧妙,不然恐怕弄巧成拙。”
简笙低头思索着我的话,我弹指挑了下弦音,铮一声,将商角羽徽宫肆意打乱。
“阿荻此行必经江偃,江偃乃我东皋重镇,素来富庶风流,不如以流伶唱班为饵,引他前去自寻快活。”
“哧!太子殿下倒是对世子的性子摸得透,知道他年少爱风流,偏好这些风月之地。碧华自问深谙此道,必会为殿下觅来几个绝色妙人,让世子殿下决计逃不过这场桃花劫。”
“如此,倒让碧华费心了。”
简笙与我相视一笑,绸缪多年的珍珑棋局,于谈笑间起手拉开帷幕。只是,这一场权倾天下的珍珑,谁为棋子,下在了谁的局中,却要待曲终人散后,方知分晓……
长风万里追关山,欲饮一杯胭脂泪。
相思曲,离人醉,明日还来与君对。
只道年少不知愁,羌笛一曲昙华碎。


特别篇 碧落知何许——无尘番外
我举起手中断剑,剑锋森冷,却冷不过她眸底的寒光。
青丝,亦情丝,是什么样的痛,让她瞬息华发?
一笑浮生一场梦,我自鸿烈繁华的迷梦中惊醒,分不清是蝴蝶梦到了我,亦或我梦到了蝴蝶。
身畔如死一般的沉寂,我披衣起身,走到轩窗前,抬头望着天幕上的一轮弯月。
流丝鲛绡帐在风中回舞,拂过肩头,拂落了锦服委地,铺展成一道靡丽的画卷,静静地躺在我的脚下。
我抬脚踏上去,乘着月色,走入繁花深处……
犹记当年水月阁中初见,她藏在公子荻的身后,遮遮掩掩地走入我的视线。
我偏过头,月光恰落在她的脸上,我看到她的额头上一点血红朱砂,原本握在手中把玩的珠串蓦然断了线,散落的珍珠跳荡在眼前,一颗,又一颗,像是月下鲛人的眼泪。
她拿着一盏素白荷灯,灯角上不着痕迹地染了胭脂纹,原来她去攫荷灯,却又偏偏攫来了玉笙公子的这一只。
镜花水月总是空,玉笙吹醒碧华梦。
荷灯中的卷纸上,该是写着这一句吧?
“碧华有心问姑娘,姑娘的心里究竟装着什么?是东皋的世子殿下,还是那轮远在天边的银月?或者,是姑娘的眼前人呢?”
我半真半假地笑问她,她的额头贴在我的脸畔,她的身子轻软无力,近乎无赖地依偎着我。
她会说什么?她可知此时在她面前的我,早在含章宫里便已知晓她的存在?
黑如墨缎的长发披散在她的肩头,她挑起一缕,含进唇间。
“大美人明知故问,我心中装的……自然是你咯。”
她的手上染着两根豆蔻红甲,想必是在柔兰阁中从连真那里学来的,眼皮上一阵微凉,她的指甲划过我的眉宇,柔得像水。
曾听人说,女人如水,太一生水,她原本是如此自然而然的存在呵!
她连谎话也能说得这么自然,仿佛发自内心深处,我低头看着她阖上的双目,忍不住在唇边浮起一丝浅笑。
这样的谎言,让人听起来竟也甘之如饴。像是喝下难解的毒药,在虚伪的情意中寻找蛛丝马迹,亦如饮鸩止渴。
我是疯了吧?
我是疯了吗?
我本该亲手杀了她,不觉间,我的手拂上她的脖颈,她在睡梦中不安地动了下身子,我听到她口中呢喃的轻语。
再回神时,我的手却已抚到她的背后,为她轻轻拍打,为她驱走围绕在身畔的恐惧。
左边心口的位置,隐隐生疼,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开始孕育生长,在我毫不知情的时候……
烟雨濛濛,她打着二十四骨碧玉竹伞走出水月阁。
“看风花雪月,是种雅趣。”
她在转身前,笑着对我说:“碧华,你穿白衣一点也不适合,这是实话。”
我知道是实话,我确实不适合这素白的颜色,这世间唯一适合如雪白衣的人,远在天际。
她来了,我故意换上白衣,可是为什么呢?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心底有些赌气,想要穿给她看,看看她会说些什么。
她说了实话,实话伤人,远没有她的谎话动听。
我解下身上的白衣,颓然坐倒在窗边,真话,谎话,我究竟想听哪一个?
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盼着她来,念着她来,及至她真的站在眼前,我的舌头却像打了结,将平素满腔风月都化作虚无,再也说不出一句动听的言辞。
连碧说,小碧华,可惜了你的这张脸,连句哄人开心的话都不会讲。这女人的心啊,就如海底针,明知道是假的,却也喜欢听些假话骗自己,惟有到了再也骗不下去的境地,才会心死。
心死了,岂不刚好?
我是多么期盼着,亲眼看她去死!
水月阁中耳鬓厮磨,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到最后,连我自己也分不清了。
若是她死了……我用力闭紧双眼,不愿去想象那样的情景。
她说,碧华你像个人。
像谁?
我像谁?
她却不再说下去,只是看着我笑。
你来,仅是为了对着我发笑?你来,是想从我的身上,看到谁?
“改日我来还伞,碧华美人可莫要忘了我。”
忘了你?
若是可以,我确是想忘了你,忘了你的出身,忘了含章宫,忘了醒月国,忘了所有的一切。
碧华,在你的眼里,不过是个风月场中微贱的伶人吧……
蝴蝶振翅,烁烁其华,我似乎忘记了自己曾有个名字,叫作凤池。
目送她的背影渐行渐远,白玉桥头,我看到了熟悉的一抹清冷素白。
想不到公子兰竟会追随她的脚步来到东皋,此时正值醒月皇权争夺最惨烈的时刻,他又一次为她破了禁忌。
公子兰说,你助她完成所有筹划,护她周全,我给你想要的东西。
我默默坐在窗边,看着天上的冷月,我想要的东西,是什么?是什么?只怕是……你给不起。
我终于明白,当年他要我来东皋的目的,是为了给她铺路搭桥,他将一切筹谋布置妥当,才让公子荻将她带出含章宫。
难为他如此良苦用心,连我也要感动,可惜他千算万算,却棋差一招,忘了她从来不是个乖乖听话的棋子。
戏,按着早已写好的结局上演,公子荻大婚前夕遇刺,醒月蓥帝登基,东皋的贺使由皇世子换作太子殿下。
简笙临行前,最后一次踏进水月阁,他笑得分外牵强。此刻,怕是就连他,也不再对公子荻怀有臆想。
“殿下若是有事嘱托,尽管告之碧华。”我戴上伪善的面具,让自己笑得格外亲切。
玉笙公子,是个可怜人。
伶人碧华,比他更可怜……
身若游鸿,归去来兮,羌笛吹醒胡不归,曾相对,曾相随,一剑光寒知是谁。
醒月东皋边境的密林中,简笙一身狼狈地东躲西藏,他的随从已尽数被公子荻派去的人马歼灭。我策马入林,在山坳深处寻到他的踪迹。
“碧华,这世间我也惟有你可知可信,你带我回东皋去吧,我重重赏你,让你脱了贱籍。”
简笙的衣冠破败,连日来山野求生让他看上去万分狼狈。我坐在马上,冷眼睥睨着他,如同看一只卑微的蝼蚁。
尊贵的太子殿下,在风光无限时从不曾想过为我做些什么,呵!不对,他做了,他千金一掷为伶人,造出令东皋百姓乍舌不已的十里寒湖,传为风流佳话。
那是用金银堆砌出来的一片粪土,是太子殿下闲暇时花间戏蝶的一场游戏。她曾笑着说我不知足,我坐在寒湖画舫里,满目所见皆是灿灿金光,浓炽的铜臭几乎要将我熏晕倒毙。
简笙,如此风清月朗的一个人,也终究不过是个王孙公子,他不知道碧华心中真正想要,他的眼中只看到伶人奢求无度,挥金如土。
伶人无心只爱财,有何不对?
她看我的目光,亦如看着一件待估的货物,她也与他们一样。
胸口翻滚着化不开的郁愤,我探手搂在她的腰间,故意在唇上擦了胭脂,吻向她的颊畔。她侧头避开,我就势在她的脖颈上落下唇印,她红着脸嗔怪我好色,我咧嘴而笑,心中的郁结一扫而光。
“殿下说得不错,碧华此番前来,确是要带太子殿下回到东皋。”
简笙听我说完,颤抖着步伐朝我跑来,却在看清我脸上神色的瞬间,踯躅了脚步。
“……碧华?”
我一笑,沉声说道:“太子殿下,其实碧华一直有事相瞒,今日正要和太子殿下坦诚呢。我本名不叫碧华,也不是东皋的伶人,太子殿下可有兴趣知道我的真正来历?”
“不,不,你别说,你不用告诉我。”简笙倒退了几步,他退,我进,不容他有喘息的机会。
“还是说清楚了好,不然将来太子殿下森罗殿里想要指认仇人,都不知究竟是谁,岂不是个糊涂鬼?”我眯起双眸,一字一顿说道,“我叫竹凤池,是昔日夜郎国晏平王世子。”
“夜郎国?就是那个曾被醒月灭国后又重建的小国!?”简笙自觉失言,噤声不语。
我从腰间抽出长剑,刃锋森然,剑脊上折映出简笙惊惧的脸孔,被拉扯成扭曲的一道长线。
“不错,夜郎确是小国,但由夜郎皇族亲取东皋太子的首级,也不算沾污了殿下吧?”
剑芒闪动,简笙返身逃开,我任他跑远,驰马追了上去。树梢打在脸上,划下红肿的印记,我驱马不近不远地跟着他,恣意享受将他人性命捏握在指掌间的快感。
绝命的惨叫惊起林中寒鸦,割骨裂肉的声音回荡在暮色中,我将简笙的首级割下,装入皮囊中挂在鞍旁。
一气跑上山麓顶峰,我遥望向东皋的方向,万里长空中似有风雷隐动,天地间酝酿出危险的讯息,我张开双臂,将狂风揽入胸怀。
风莲城外寒林雪原,她一双冷眸犀利,仿若凝了层冰霜,将我细细打量。
“你的容貌太美,带着你,于我来说是个累赘。我本就是孤家寡人,喜欢独自浪迹天涯,所以你走吧。”
她的眼,她的话,比漫天飞雪更加冰冷,让我瞬间凉彻心扉。
我掸去肩头厚重的落雪,故作从容地笑道:“姑娘身上的断剑,可否借来一用?”
她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我的意图,我满目决绝地望着她,向她伸出手去。
“……碧华,你想清楚,剑给了你,就再难挽回。”她的音调轻颤,目光流连在我的脸上。
我接过她手中的断剑,剑锋森冷,却冷不过她眸底的寒光。
她的发,如雪翩飞在眼前,青丝,亦情丝,是什么样的痛,让她瞬息华发?
若是这一剑斩落,我与她之间的这份缘,是否就此再难斩断?
碧华,不是我的名。
剑起,剑落,是谁说过,凤池归去,碧落无华,我将这一世绝美的容颜毁去,亦是毁去了前尘旧梦,半生浮华。
尘若无心,心自无尘,从此以后,我的名是无尘。
将一纸墨字抛入虚空,我随她策马驰入天地暮色之间……
谁的哀怨,拨断琴弦,谁的琴弦,伴我无眠。
谁的情缘,结成蹉跎的心网,谁的寂寞,照亮窗东未灭的孤灯。
是谁在梅子时节,细数着风中残红。
千千千结,指尖缠绵。
天若不老,天亦有情。
是谁在楚馆秦楼,看尽了落花飞雪。
谁的芳菲,覆我年华。
谁的年华,婉转心田。
谁曾流连,谁曾痴恋。
切莫把琴弦,闲来撩拨。
怨到深处,琴弦能说。


特别篇 莫问来时路——竹凤池番外
咫尺天涯的相思,被胭脂淡染在眉梢。
请容我喝完这最后的一壶酒,将酒作泪,抛入尘嚣。
“这朵凝晶雪,你吃下去,就可解去身上的毒。”
她缓步走到我的面前,目光沉敛,柔静得仿佛月池水,她的音调不高,轻轻浅浅,溶入夜色。
我咬紧牙关,隐忍着痛楚,将一分一毫愈发强烈的噬骨剧痛压进心底,压出心中污浊的黑血。
她伸指掐住我的脸颊,指尖冷冽,我用力将视线锁在她的眉间,倔犟地不肯张口。
“这是我从前亏欠你的,你吃下它,从此你我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
余音,绕梁,化入虚空。
若我吃下这朵雪莲,是否连这最后的一丝牵绊,也要被她硬生扯断?
“你若不吃,我立时就死在你的眼前!”
泪,自她的眼角划落,我的世界,在一瞬间天旋地转。
明明比谁都胆小,比谁都寂寞,总是留下一抹背影给我。
明明早已绝情断爱,喝下噬心毒药,将多余的感情割舍。
为什么?要将这救命的仙草,浪费在一个伶人身上?
我于你来说,是否意味着不同?
意味着一点点的,情深意重?
有些想笑,看着她的眼泪,我扯动嘴角,却没有笑容流露。
心中的污秽,越流越多,随着血液流出体外。
流干了,流净了。
我就能忘了自己,忘了她……
“竹凤池,想不到你竟能引她来这无缺城,果然好手段!”
招徕客栈前堂,一身粗布麻衣的少年站在门口,笑得惫懒,我指间陡松,握在手里的笔掉在账簿上,甩下墨迹。
“怎么?看到我很惊讶的样子,难道没有想过我会出现在这里吗?”少年踱步走进前堂,左右打量,嘴里啧啧有声,“这地方难为你们收拾得干净,想必我那座苏府老宅,住得也很舒服咯?”
我讶然地看着他,随即将纷乱的心绪敛入平静的面容下:“玄黄老前辈怎么有空来无缺城?莫非也是为了那朵百世轮回的凝晶雪?”
“你来此地的目的是什么,我便是什么。”他扫我一眼,唇边似笑非笑。
“无尘助公子完成了心愿,打算在这无缺城里隐姓埋名,终老一生,莫非前辈和我想的一样,也预备激流勇退了不成?”
他知道我是敷衍,笑吟吟地说道:“无尘?又是你的新名字?难道是她给你取的?你这小子够胆色,竟连公子心坎上的人都敢拐跑了。小丫头可知道你的身份来历?还是你一直瞒着她?这无缺城里的秘密,你有没有告诉她?”
我忍不住嗤笑,无缺城天下闻名,即便有秘密,也早已是尽人皆知。
“前辈说的秘密莫非是指凝晶雪百年开花,可解百毒?来无缺城的人谁不是冲着凝晶雪,哪里算什么秘密。”
“这样看来,你应该已经知道她身中断情草,虽吃过半颗解药,却也只是吊住了半条命一口气而已。你带她来此地,难道不是为了那朵凝晶雪吗?”
他的话,我无法反驳,两年来我每每见她心绞难忍,承受着非常人能忍耐的苦楚。当初和她离开东皋,便是已经知道她不会再回到含章宫,那么剩下的半颗解药恐怕也同镜花水月。天下间唯一能挽她性命的东西,惟有无缺城忘途川上的那朵冰晶雪莲。
“碧华,别逼自己走上绝路,和公子争,你以为自己有几分胜算?待取下凝晶雪后,让她回去醒月吧,那里才是她的归宿。”
“她要走便走,要留便留,岂是我能左右?在她眼里,我不过是个纠缠不清的伶人而已,她……可从未将我放在心上。”
他似是有些同情地看着我:“碧华,别忘了她的出身,她的爹爹毕竟是云翊将军,不论你再怎么自欺欺人,总无法悖逆这一点。而光是凭这一点,你和她就永远没有可能!”
他的话,字句敲在我的心头,我清楚知道她的身份,和自己的身份。只是,心中隐约有个声音在说,这样的仇恨,一定要传承下去吗?
“我从今日起住在这里,她一日不回醒月,公子兰一日不会给她剩下的半颗解药,但要她心甘情愿地自己回醒月,我还要再多费些心思才行。”
“前辈若是闲来无事,倒也不妨一试。”我淡淡回应,并不甚热心,“只怕以她的性子,多半会让前辈失望呢。”
那天夜里,苏府后宅里多了一个不速之客,他自称苏沫,我抱臂挡胸站在灯影下看着他,看他如何掌运乾坤,让她乖乖回去醒月国。
凝晶雪花开一瞬,刹那芳华。
在前去忘途川顶峰的路上,接连遭遇奇袭,我推说自己不会武功,冷眼看着苏沫一路拼尽气力,几乎油尽灯枯。
忘途川之巅,她从我面前跳落绝崖,玄黑铁索只渡有缘人,不知为何,我坚信她一定不会有事。
“碧华,刚才为什么不出手相助?你想坐收渔翁之利吗?”
我笑而不答,以沉默当作最好的答案。
她不负所望拿到凝晶雪,我从心底感到一丝喜慰,若是她身上的毒解了,从今以后许是不必再为苦楚纠缠,可以恣意潇洒地浪迹天涯。
苏沫的话,蓦然回响耳畔,无缺城不是她的归宿,她不属于这里。
那么,下一次她再启程时,可还会与我一起出发?亦或是,独自一人偷偷上路?
心中,对她取到凝晶雪的事实,突然有了丝不满。
若是,若是她一辈子都好不了,是不是会一直这样和我守在无缺城,守着下一个百年?
一个百年之后,又是一个百年,就这样生生世世,执守下去。
一场混战,我抱着她策马疾驰,身后是追寻她踪迹而至的敌人。漫天花雨的暗器掠过身畔,我为她挡去一支梅花镖,翻身落马。
“别回头,继续跑!!”
脖颈上一瞬间麻痒难挡,这镖上定是喂了剧毒,我用尽力气对她喊道,她焦急的脸庞映入我的眼中。
苏沫抢到马前,带着她扬尘而去,我望着她的背影,一遍遍地在心底问自己,她可会回来找我?
她,可舍得将那朵救命的仙草,用在我的身上?
我缓缓阖上双目,蜷缩起身子,方才的那只毒镖,我原本该是躲得过呵……
她终将那朵冰晶雪莲喂进我的嘴里,浓烈的药味夹裹着清香,一瞬间沁入心扉。
含在嘴里的凝晶雪,它不是我要的救命灵丹,它是撕心裂肺的毒药。
心被剖开一道缝隙,藏在阴暗角落的灵魂,再也无处遁形。
它叫嚣着,咆啸着,想要重新回到黑暗中去。
我的心,骤然因她的泪,痛到无以复加。
别哭了,别哭了,我不想看你哭。
我只想看到你的笑,你在我身边,留下一处处属于笑的回忆。我站在梅林深处,你笑着画下我的背影,你不许我去小书房,却不知我早已私下去过无数次,每一次我隐没在夜色中,看你笑着将那些背影改成艳情图,你说有了它们,从此以后不必再白吃白喝,被我整整念了七百多个日日夜夜。
七百多个日日夜夜,从我自毁容貌,追随你的脚步那一天算起。一年三百六十天,一天有多少时?多少刻?我陪在你的身边,你笑着画我?
我是该恨你,不是吗?你的爹爹毁去夜郎国,你的出现让我沦为伶人,我亲手杀了东皋太子成全你的性命,你却到最后还说自己是孤家寡人。
我还要怎么做?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做?
可是比起你,我更恨自己,恨自己的这张脸,恨自己身上流淌的血液。
所以,别哭了,记忆中的你,从不轻易落泪。
为了我,不值得。
你还欠我很多,多得你还不清。
你以为仅凭一朵花,就能从此两不相欠?
我不会放手,绝不放手!
眼中有泪,缓缓落下。
原来,我竟哭了。
原来,我竟会哭……
她一步步走远,走向高台之上,我怔目看着她。
风帘影动,雪殿冰魄,她屹立在雪阁长窗下,白发翩跹,冰绡红衣朔风飞扬。
“这座雪阁的窗外是千年寒潭,传说里面埋藏着冠雪书生的水晶冢,若你从这里跳下去,孤便成全了伶人碧华的性命。”
东皋的帝君,站在高高的雪台上,等待着她的答复。
他要她做出抉择,选自己,亦或选我。
她回眸淡淡地望着我,我匍匐在殿砖上,仿佛看到了一双鹏翼裂展在她的背后。
她是天地间一缕无人可以羁绊的魂灵,我不是她的绊脚石,不,不,不!不要管我,不要跳!!
眼中的泪,越流越多,模糊了视线。
我比任何时候都恨自己,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眼中的泪,像断线的珠玉,依稀化作一颗颗跳荡的珍珠,那是月光下点点鲛人泪。
犹记惊鸿初见,她手中的荷灯,褪尽铅华。
“无尘,不许哭,我不喜欢。”
她安静地陈述她不喜欢的事,我用力擦去眼泪,她不喜欢我哭,从此以后,我不会再哭。
“记住,男儿有泪不轻弹,为了我,更不行!”
夜风从长窗灌入,扑打在脸上,她的满头白发,划过空中高悬的月轮。
“不——!!!!!”
长窗外,一角红衫殒落。
似是久远的重茧在心中层层剥裂,身体的一部分渐渐消弭,而另一部分,正在相应重生。
眼前,重又浮现出多年前看到的那一夜漫天星斗,月光下,闪烁着莹华的蝴蝶,翩然起舞。
身体蠢蠢欲动,是什么东西,正在挣扎着破茧而出?
记忆蓦然间倒转回儿时的年华,织绣在衣摆上的斑斓彩蝶,腾空飞起,飞过无边荒漠。
心中的蝴蝶,扇动了几下翅膀,忽地从胸口飞出,追逐着她的身影一闪而逝……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如故昔人非。”
正是湖光缭绕,莺歌燕啼的好光景。湖心中,几蓬采莲船飘荡,采莲女立于船头,婉转的歌喉轻吟小调,青丝千寻垂在脑畔,手中的莲蓬映着袅娜的身影。
凤阳王都沉香湖上,她倚在画舫阑干旁,望着远处水烟氤氲中的采莲歌女。
我端起一碗清茶,递到她的唇边,她微抬起眼梢,睇过淡淡的一瞥。
我的心,因这瞬间的凝眸振荡不已。
情之所系,她笑,我笑,她悲,我亦悲。
想不到莲湖一游,为她博来个轻薄无行的骂名,也招惹来糊涂难算的风流债。
银河清浅,月朗星稀,流萤在风中舞尽低回。华府花园的后墙上,少女羞红着面庞诉尽情意,我将脸上的面具摘下,露出不再绝美的容颜。
“我心甘情愿将脸毁成这样,只因为我心中喜欢着一个人。她因我这张脸而接近我,亦是因我这张脸而避开我,我若是不将容貌毁去,只怕那人今生都不会多看我一眼。”
抬手拂上眼尾的花枝,花丝牵牵绕绕,缠缠绵绵,仿佛我与她之间的这份缘。
“她心里没有我这个人,却又事事为我着想,她自己的性命只在朝夕之间,却逼我吃下救命仙草,她分明怕死,却装作义无反顾。她总说我的相貌因她而毁,她定要补偿给我个绝色佳人,其实她不懂,她怎么能懂?我只要陪在她的身边就已心满意足,我的眼里,又怎能容下旁人?”
夜风凉薄,吹动我披在肩头的华裳,单薄的衣料下,是她一针一针亲手刺下的朱砂。她说莲花太净,不若牡丹适合我,她伏在我的背上,将朱砂血轻轻吻落齿间。
“即便这世间爱我的人千万,我却只要她真心一眼,弱水三千,我只求一瓢饮。她说自己心性不好,命也不好,会害到身边的人,但她又是那么害怕寂寞,她爱闹,也爱笑,我便陪着她闹,陪着她笑。她说总有一天要挣脱一切,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我不知道她说的那个地方在哪里,但只要有她,哪怕她嫌我碍眼,我也要找到她,生生世世守在她的身边。”
曾经一遍遍徘徊在心底的执念,终于被我亲口说出,她侧过头不愿看我的脸,却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双肩。
“她说,这世间从来总是女子痴情至深,伤人伤己,她不知道,或许是不愿知道,用情至深的并非只有女子。每每望着她的背影,我也只是想着不知何时,她能回头看我一眼呢?”
倾尽一生的思念,我求的……终不过是那真心的一眼啊!
我也愿意,凭感动生死相许,拥抱前离别后,是否魂梦就此相依?
我也可以,凭勇气一见钟情,人海里这一步,走向另一段长旅。
我们相爱的那一季,梦里不知蝴蝶翩然舞起。
给你承诺一句,就算生命在这一秒,化作灰烬。
木莲花丛下,我将她的残指含进嘴里,她依偎在我的怀中,那一刻,我以为自己拥有了整个世界。
凤池归去,碧落无华,尘若无心,心自无尘。
曾经,我有个名,叫作凤池。
如今,我的名,是无尘。
凤池或碧华,碧华或无尘,兜兜转转,我的人生回到起点。
夜阑似水,凉月如眉,檀木桌案上双燃着一对红烛,她身披霞彩嫁衣,望着我盈盈浅笑。
“娶我,你后悔吗?”
她的笑容明艳,我的心颤跳难抑,一呼一吸间尽是紊乱。
这一生,我誓不负卿,又怎会后悔?
“娶你,我永不后悔!”
将发丝缠绕,十指紧扣,生生世世,抵死缠绵。
这一场情爱,焚天灭地,只为了成全你我!
狼羽箭刺破长空,割裂了宁和的假象,东皋与醒月三年免战盟约届满,边关燃起烽火狼烟,金戈铁甲动地袭来。
霜冷锋寒,立马银枪,云翊将军重披战袍,战鼓如雷交织在耳边,我头戴青铜鬼面,化身令人闻风丧胆的獡鬼将军。
“我早知你即是当年的夜郎余孽,但我既将女儿托付给你,便是以你为醒月国的大好儿郎,盼你上阵杀敌,莫再心心念念当年的旧怨。”
我接过他手中的银枪,沉甸甸的枪身,满载着他对我的冀望,以及醒月国万千黎民的安危。
大丈夫志在四方,真英雄豪气跌宕,我驰马杀入敌阵,将一身抱负才学尽展。
九幽城外囤石滩,三国大军混战,戍宁将军王冲杀于阵前,屡次遇险。我看着手中调动三军的虎符,陈兵不动。
是役,栎炀殒兵折将,东皋神锋将军重伤,醒月戍宁将军王被栎炀擒获,十万大军群龙无首,节节败退。
中军帐内,醒月众将互相指责,针锋相对,直闹至拔刀相向,立时便要血溅当场。
我冷眼旁观,心中却兀自游移不决,救,亦或不救?
救,他是夜郎国灭国元凶,曾害我族人无数。
不救,他是她的生身爹爹,醒月国中流砥柱,国之栋梁。
我低头凝视握于掌心的錾金虎符,之前陈兵不动,我确是有心陷害,但虎符下压着醒月国的河山万里,无数生灵的生死存亡。
她,亦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人。
“将戍宁将军王已被栎炀擒获的消息,匿而不发,未免军心浮动,只说他暂时失踪。”
我将虎符拍落案前,同时在心底已有决断。
九幽城外哀鸿遍野,幽泉谷前满目苍凉。
英雄泪,莫问来时路,浮生所欠,不过一死。
“若用我的死,换你一生相忆,我死而无憾。”
反手拔出背上羽箭,箭簇深嵌骨肉,我听到肢体断裂的残音。
强自支撑着身躯,我半跪在雪地上,握紧了银枪,决不肯在她面前露出半分怯弱之相。
告诉我,若是有一日我选择离开,你会用多少时间记得我?
告诉我,若是有一日我选择离开,你会用多少时间忘记我?
手中银枪,兀自闪耀寒光,耀花了我的双眼,我颤动眼睫,将视线投入浩渺的远方。
告诉你,若是有一日我选择离开,请用一生将我记忆。
告诉你,若是有一日我选择离开,请在转身前将我忘记……
那一刻,我看到青碧如洗的长空,截一段无人沉醉的东风,撩乱心湖,恍惚又回到儿时的年华,听母亲轻唱着歌谣。
那一时,我听到了长歌一曲九万里,谁在梦中朝天阙,无边荒漠,纤指拨断了琴弦。
那一瞬,我与你凝眸相对,在心中许下来生的诺言,让风替我亲吻你的脸,随落花飘零化作思念。
蝴蝶儿飞去,心已不在,林花儿谢了,连情也埋。
凄清长夜谁来,拭泪满腮,他日春燕归来,身何在?
血,染红了苍茫大地,雪落在肩头,寂然无声。
她在绝尘而去的马背上回眸凝望,我绽出最后一丝微笑,将记忆停顿在她落泪的瞬间……
谁的梦向天阙,冷月边关。
谁的爱让天下,万方奏乐。
纵横九万里,大漠孤烟,一曲长歌可听见,拨动的琴弦?
谁的梦为江山,盘点冷暖,日月歌天地鼓,了断风雨恩怨。
谁的爱情未了,古今流传?
大梦无边,大爱无言。
一世倾情,一场虚幻。


特别篇 人生若初见——华容番外
看那一场杏花春雨,月上林梢。
听那一声暮鼓晨钟,独上西楼。
是谁在为谁一生画眉,寂寞空庭,碎了芭蕉,醉了春宵。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香柏殿外,一茎新荷钻出横塘,宫中女子们乘着兰舟泛波碧池上,将采撷下的莲叶含进口中。
宫中女子多寂寞,春日游湖,已是于她们来说最快乐的消遣。
我放下手中朱笔,抬眼看向御窗下静默的女子,她仰首望着窗外,连一丝生息也无。
她实在太过沉静,有时我会忘记了她的存在,只在偶尔抬头的刹那,看到窗下她的侧颜。
紫檀云纹雕龙案上铺陈着冗长的奏折,上面记载着獡国夫人一生跌宕起伏的传奇,霖渊阁学士竟上书求旨要为她著书立传。
这个出身山野的女子,她的人生自走入天下驰名的含章宫柔兰阁那一天起,彻底改变。
含章宫,柔兰阁。
那个以兰为名,以兰为居的醒月公子,我还记得他。
那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
幽泉谷绝命十二峰,被公子兰一剑裂作绝命十三峰,迄今依旧矗立在苍茫天地间。
他以帝王之尊赶去幽泉谷时,可曾想过那里将是他葬身的绝命崖?是什么让他放下江山和皇位,执意孤身犯险?是为了那样的女子?
我抬眸扫一眼窗下的女子,为了她,值得吗?
可惜我不是蓥帝,所以永远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刚收到个挺有趣的消息,你要不要听呢?”
我从龙椅中起身,一步一步,踩踏着斑驳的光影,踱到她的面前。她无动于衷地坐在椅中,我拿起案上的潜龙海青盏,放到她的唇边。
“喝了它,孤便告诉你。”
将杯缘倾斜,她不抗拒,亦不顺从,张口喝着盏中的莲子汤,只是在重复着喝的动作。
“从幽泉谷传来的消息,听说当年蓥帝并没有死。”
话说完,小心翼翼地窥看她的反应,她的眼睫动了下,一瞬间,我仿佛在那双眼中看到狂掀的波澜,却又在瞬息之后归于沉寂。
“这些年孤一直派人下到绝命十三峰的崖底,寻找蓥帝的尸首,可惜总是无功而返,听闻醒月国亦是连年派人寻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蓥帝从这个世界凭空消失了,又像是他从未出现过一样,很有趣,不是吗?”
杯盏见底,从她的唇边移开,我从袖中取出绢帕,轻轻为她拭去唇角的汤渍。
“最近有人传闻见到过蓥帝,可惜都是捕风捉影的事。孤权当是个笑话听听,这天下早晚尽归栎炀,看不透天命所归,实在是愚笨之极。”
窗外的飞花飘零,洒落在她的眼底眉梢,我将她身上的花瓣一片片拾取干净,俯身枕在她的膝头。
“怎么你从来不说一句话,你讨厌看到孤吗?不,你就这样不要说话,安静地听孤说就好,这个世间能够安静听孤说话的人,惟有你一个。”
我闭上眼,她身上淡淡的花香涌入鼻腔,缭绕在胸口,透窗而入的日华柔洒在肩头,一切皆是温暖宁馨。
“东皋的帝君陛下,竟有兴致贲临栎炀的地牢,实乃贵客。”
我坐在角落的椅中,看着悬吊在刑架上早已面目全非的男子,昔日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今日他是即将化为腐肉的阶下囚。
世事云千变幻,这是于他来说多么讽刺的结局。
“昔年孤曾助陛下夺得东皋皇位,陛下却未曾按诺言履约,害孤白白蹉跎了三年光阴,让醒月蓥帝坐稳了皇位。虽说江山美人不可多得,但陛下为了美人,竟将与栎炀联手进犯醒月的盟约视作儿戏,陛下此举不嫌背信弃义吗?”
“前些时日那场火烧风莲的好戏,倒略微弥补了孤这些年的遗憾,原来还有人如此厌恨东皋,连一草一木都不愿留下。若不是陛下执意将敌国战将的夫人掠到身边,又怎能给了栎炀和醒月里应外合的机会?那夜若不是有人持令牌开启上游闸门,数万石脂水也不会轻易灌入风莲的河道,自掘坟墓这四个字,真该送给陛下了。”
我清楚记得那一夜,风莲城坠入无边炼狱,顷刻间被大火吞噬,风携雨裹着腥臭砸向人间,却无法浇熄地上的烈焰。
那一场天降血雨,不久之后即被列入史训,谓之惨绝人寰,生灵涂炭,更以美色误国警醒后世。
“孤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女子,竟能让陛下覆尽天下。孤还有一事要向陛下请教,醒月国的獡鬼将军,真的被陛下剥皮制灯?只怕又是多方的谣传吧?”
我等了许久,他一言不发,仿佛一具已经失去了生命的躯壳立在眼前。案上的油灯剥地一跳,我挑高眉梢,再也没有耐心陪他耗下去。
从椅中起身,细碎的衣摆拖过地牢肮脏的地砖,从他身前走过时,他空陷的眼窝正对着我,双唇微颤似乎嗫嚅着什么。
我停下脚步,仔细辨认他的话语,他的声音自幽明中断断续续地传来:“我要……见她……见……她……”
“好,孤便如你所愿,让你见她最后一面。”
我从旧梦中醒来,身边已没有她的身影,略动下僵硬的身子,一件锦袍自肩头滑落,覆在一地落花上。
唇边,忍不住浮起笑意,原来寒冰,也终有会溶化的一天。
或许下一次,你就会开口对孤说话了吧?
呵……
我拈起妆奁中的一支螺子黛,在她的眉上轻轻托出远山的痕迹。
为她扑散开柔细的珍珠粉,画上一个半面妆,镜中的她,一半明媚,一半素净。
她任我摆弄,我将螺子黛抛到案头,抬手抚在她未施脂粉的半张脸畔。
“夫为妻画眉,是不是表示伉俪情深?孤亲选的帝后,是个贤良淑德的女子,大婚后,孤要日日为她画眉,君王画眉,许是会被传为佳话吧?”
她不说话,我亦不需要她的回答,习惯成自然地俯身枕在她的膝头,她沉静地令人安心,褪尽浮华,没有敷衍和谄媚的笑脸相对。
御案上还有堆积如山的奏章,我却一动也不想动,就这么靠在她的身边,直到华灯初上。
一场繁华一场梦,耳边,隐约响起暮笳声依依……
“她为什么不喜欢孤?孤要为她画眉,她却推开孤的手!”我一掌挥落了案上的茶盏,茶碗扣在地上,滚热的茶水泼在她的脚边,“孤的新后,看孤的眼神那样陌生,满是憎恶,你肯让孤画眉,她却偏偏不肯!”
她将目光从窗外收回,第一次主动迎上我的注视。
心,怦然一动,她的眼不再是平日里的混沌晦暗,像是璀璨光耀的珠玉,将我的视线卷入她的眸底。
我向她走去,每近一步,那个我从所未见的“她”便清晰一分,直到我端然站立在她的面前,她的目光又变得晦涩不明。
淡淡的失望划过心头,我蹲在她的身边,抓起她的双手握进掌心。
“从此以后,孤只为你一个人画眉,只为你一个!”
将饱蘸浓墨的狼毫在雪浪纸上挥洒下满腔豪情,我正要叫她来看,心口蓦地一阵钝痛。用力咳了几下,墨字旁溅上血痕,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传来太医诊视,望闻问切把脉之后,太医瑟缩着跪倒在地,不敢将实情说出口。
“恕你无罪,说吧。”
“陛下,陛下体内的寒毒乃先天自胎中所染,如今已转入五脏六腑,非药石……药石可治……”
这具身子,许是到了极限啊……
永延宫宫宴席间,我在衣香鬓影的宫嫔中寻找她的身影,隔过层层叠叠的香肩绿鬓,我没有看到期望中的那抹沉静。
她去了哪里?
早一日我曾赐给她最华丽的宫装,要她今日前来,她不是一向最听我的话吗?
活死人一旦有了生的意识,就会变得不再听话吗?
那么,我要亲手揉碎她心中最后的残存,让她彻底成为我的……成为我的,什么呢?
传报的宫人惊惧地回禀,她在香柏殿里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私会,那人给了她一粒丸药,她想也没想吞了下去。
什么!?
啪一声,我捏碎了手中的酒杯,酒水混着血水滴落在锦袍上。
竟有人将栎炀皇宫视作无物,那人是谁?给她的又是什么?
是……毒药吗?
不!
我还不许她死!我还没有准许她死!!
心底掀起狂炽的怒火,我点起御林军,冲去禁锢着她的香柏殿,她在长窗下与那人有说有笑。
她竟在笑!
看着浮白月色下她的笑容,我的心中蓦忽划过似曾相识的感觉,快得一闪而过。
乱箭成雨,将那枯颜老者钉死在宫墙上,我下令将那具尸身倒挂去飞廉台上,正对着香柏殿的长窗。
我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沉寂之外的神情,却独独没有我要的。抽出长剑,我一剑挥落,斩断了她的满头白发,亦是斩断了她这一生的情丝。
将前尘往事,一剑割舍,要她永远都无法再追忆。
王图霸业,功名半纸,天下一统归于栎炀,从此再也没有了醒月和东皋,经历了烽火硝烟数年征战,河山已是满目疮痍。
我随手翻检着桌案上的诗册,一张纸自书页夹角中翩然落地,我捡起纸,看到上面几行娟秀的字体。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纸下,是我未曾作完的诗,如今已被填补完整,两种异样的字体交织在一处,衬着斑驳血痕,满目苍凉。
二十弱冠解书剑,五陵风流出少年。
杯酒高歌轻红袖,一壶能更几回眠。
凤阳战鼓如蛰雷,惊破含章流云乱。
西出玉门非吾土,驰行蒿里无人烟。
玉钗敲断金钿冷,铁甲凝霜青锋寒。
阵前掷碎琉璃盏,金戈挥断五十弦。
愿使丹青酬碧血,不辞镜中凋朱颜。
她悠然枕在窗下,望着宫墙一角繁密的重瓣玉兰,忽地绽出笑颜。
我走到她的身边,枕在她的膝头。
洗天池畔绿水涟漪,她躲在芦苇丛蒿深处,我转身的瞬间,阳光照耀在她的脸上,那时的笑容,亦如此刻明媚。
我缓缓阖上双眼,双手,不觉握紧她的指尖。
人生若如初见,争若不见。
韶华灯灭,风起,云散,将这一生尽付……
落花缱绻,你一笑,醉了红颜,碎了前缘。
是谁在反弹着幺弦,对酒当歌,留下相思复牵连。
细雨霏霏,云树绕堤,缭乱了心醉,不问这一生是与非。
就让时间停顿在那一年,那一天,我从菱花镜里望见,你展露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