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甄大哥你曾经说过,你希望哥哥永不南下,两国得成睦邻,你的同族和我的同族再不用浴血仇杀,而能成为朋友,互爱互助。我也很希望这样美好的愿景成为现实,希望我的族人远离战祸休养生息。假如我也能为此有所作为,能为哥哥和族人出一份力,我心甘情愿。”
说这些话时,少女脸上的表情异常平静,仿佛一夜长大。
甄贤如鲠在喉。他很想告诉她,其实事情远没有那么单纯美好,人生在世,十之八九是事与愿违。
但他开不了口。
他根本没有资格对这个女孩儿妄而论道。
神思骤然一阵恍惚。
他依稀听见苏哥八剌低声唤他。
“甄大哥…甄大哥!”她下意识抓紧了他的手臂,却并没有退缩,反而略上前了一步,摆出了回护他的姿态,一双妙目紧紧盯着狭窄山道前方来回晃荡的人影,“前面那几个人…有些古怪。”
甄贤从纷乱思绪中猛醒过来,定睛一望,果然见四个带刀的赫衣宦者聚在下山的岔路上四下张望。
躲是一定躲不开的。
这些东厂番子各个都是能从风里嗅出腥味的猎狗,与其躲避得古怪引来更多怀疑,不如直面。
果然其中一个宦者也看见他们,开始招呼着同伴迎上来。
甄贤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反过来轻捏了一下苏哥八剌的胳膊肘,将少女往身后拽了一把,就恭敬对那四个东厂阉人浅浅躬身。
“借问几位差爷,学生是外出游学的生员,带着舍妹来江南玩赏,不想却在山中迷了路,又逢雨天路滑,眼看天快黑了,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可巧便遇上几位,能否请几位差爷指一条下山回城的路?”
四个宦官将他两人团团围住,其中一个看似头领的把甄贤来回打量几圈,开始盘问:“你们打哪儿过来的?之前到过什么地方?”
甄贤早有所料,当即又施了一礼,解释道:“我们早晨跟着山下的猎户抄小道进山,一路游玩,也不知都走过哪里,这才迷了方向。原本见上头有一座古刹,想去拜访问路,不料没到门前就被拦了回来,说是有要人留宿寺中,不许闲人靠近…”
若是靖王派出来的人,与那灵岩古刹撇清关系还来不及,应该不会主动提及…那头领狐疑又盯住甄贤看了几圈,抬手指了指左侧小路。
“从这条路下去一直往东走,再有半个时辰就差不多能出山。”
甄贤立刻道了声谢,牵起苏哥八剌,快步就往山下走。
才迈出两步,忽然听那头领又在身后问了一句:“听公子这口音…是京城人士吧?”
甄贤脚步一顿。
这番子好狡猾,先故作放行使他放下心来,再趁他不备出言威慑,就想诈出他破绽。
但这破绽可不能如此便宜就给诈去了。
甄贤心思略一动,回身冲那东厂头领微微扯起唇角。
“差爷好耳力,学生确实是京城来的,家住内城西安门外,否则也不能认得差爷这身官服了。”
内城西安门外,那可是禁城门口,能住在这地方的不是皇亲国戚也是达官显贵,各个都是当今圣上闲着没事儿一遛弯就能上家里坐一坐的主。
那头领闻言吓了一跳。他虽没听说京中还有哪位大人物来了浙江,但眼前这位公子言谈神色间着实自有大气从容,与普通庶人学子截然不同,而跟在他身后的妹妹更是没有半点寻常民女的谦卑羞怯,反而从头至尾直直盯着他们四个不放…京中贵胄多有奇葩,就算哪家的少爷小姐忽然心血来潮自个儿跑出来游山玩水也是常事。想东厂虽有司礼监撑腰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那也都是上头人的威风,他们这些在下头做事的,万一不仔细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还不是吃不了兜着走死路一条?
那头领赶紧偷摸又扫了一眼两人身上衣着,果然见他们服饰虽不见如何奢华张扬却俱是上好的绸缎丝料,便忙不迭换了一张笑脸,作揖恭道:“公子爷说笑了,小人这身皮值什么,不过就是在京中衙门讨一口饭吃。来日若是有幸,少不得还要请公子爷帮衬一二。”说着,竟点头哈腰亲自将二人送下山道,一直到了能看见官府路标的坪地,才再三讨好作别。
甄贤一路笑而不语,直到与苏哥八剌进了苏州城,才轻叹一口气。
苏哥八剌却是忍了半晌,终于好奇开口:“刚才那个人果然好奇怪,一会儿凶巴巴的,一会儿又跟哈巴狗儿一样。”
草原民风淳朴耿直,那似中国地大人多世事复杂。这小姑娘如今南下,简直就似变了天地,将来要见的怪人怪事恐怕还多着呢。
甄贤不由又在心中叹息一声,却也不知该如何与苏哥八剌解释,便柔声对她道:“天已经黑了,咱们先去找客栈投宿吧。”
苏哥八剌隐约看出他不想多说,便也不追问,只点点头,紧跟着他寻客栈去了。
两人在浙江地界最大的客栈聚福集于苏州城内的总号要了一处清净的上等套房,又吩咐客栈仆役去弄了一桌热饭菜来。
甄贤不喝酒,不食荤腥,特意让厨房做了清粥小菜,反倒是苏哥八剌这个姑娘没有酒肉根本填不饱肚子。但客栈的仆役并不知这讲究,想当然地便将米粥青菜摆在了苏哥八剌跟前。甄贤也并不计较,径自起身把菜碟拿过来,又另给自己盛了一碗热粥,对苏哥八剌道:“你也先喝一碗热粥再慢慢吃,养胃的。”
那仆役这才知道自己弄错了,顿时局促不安起来,忙上前仔仔细细又按着菜品的类别把素菜都换到甄贤面前。
那万分小心的模样不由叫甄贤心下唏嘘。
“你先下去歇着吧,不用伺候。”他取出些许银两打赏给那仆役。
仆役收了钱千恩万谢退出门外。
苏哥八剌还从没有见过甄贤这样出手阔绰的架势,连吃肉也忘记了,好奇地盯着他猛瞧。
甄贤自己也有年头不过这样富贵公子的日子了,着实有些不适应,尤其还被苏哥八剌紧紧盯着,不免生出些许尴尬,便开口哄道:“快趁热吃吧,这里的饭菜不像你们边在火上烤着边吃,冷了就不好吃了。再说,一会儿还有人要来,让人等得太久也不合适。”
苏哥八剌这才想起来,忙又将一块鲜滑鱼肉塞进嘴里,一边问:“甄大哥你约了客人来吗?”
甄贤摇头,“是客栈的老板要来。”
苏哥八剌吮着鱼肉外层酸甜的汤汁,不解道:“客栈的老板…为什么要来?”
甄贤微微一笑,“能经营起这么大的客栈,老板想必是个聪明人。既然如此,他就一定会来。”
大客栈的套房一向是专给携家眷过路的贵客准备的,不是商,便只能是官,绝大部分都会提前致函与客栈预约下订,且带着大批仆婢,如他们二人这样不期而至又没人没马是极为稀罕的。
事出反常,必为妖。倘若这客栈老板竟然能不亲自登门来摸一摸底细,未免心也太大了些。
果然,待两人用完饭,唤来仆役收拾了残羹碗碟之后,没多一会儿,客栈老板便亲自领了个茶童来敲门了。
这客栈老板自称姓曾名道伦,瞧着年纪不太大,不过四十上下的模样,面相十分和善,也并没有如何问东问西地打听,只说方才那小仆役是个生手,没眼色冒犯了贵客,故而特意带了私藏的好茶来向贵客赔罪。
甄贤将他请至座上。曾道伦便命茶童一一布下茶器,亲自沏了一盏,先双手奉给甄贤。
甄贤揭盖一看,见盏中茶汤清亮剔透,隐隐有花香之气,不由勾起唇角,“曾老板懂得花茶之道?若我猜得不错,这是今春新收的白梅。”
“公子是有见识的人,正是今春新收的白梅。”曾道伦眸色一亮,连忙笑着恭维。
中国茶道悠久,然而民间庶人吃茶,多只知煎煮茶叶,少有懂得以花入茶者。而眼前这位年轻公子只观色闻味便猜出这是新春白梅,当是有此眼界身份,要么本身便是大富大贵之人,要么也得是富贵身边之人。而这样的人物,无论是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聚福集,都不是一个迎来送往的客栈老板应该得罪的。
曾道伦一边琢磨一边暗暗又将甄贤打量一番,见他虽然端着茶盏却并不吃茶,想了想,忽然顿悟了似的,忙不迭赔笑解释道:“这沏茶的水是去年冬天里从腊梅上收来的雪水,否则如何敢拿出来在贵客面前献丑。”
“曾老板太客气了。”甄贤闻言浅笑,这才将茶盏送到唇边吃了一口。
曾道伦见他吃了茶,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又沏了一杯奉给苏哥八剌,笑道:“小姐也请尝尝。”
苏哥八剌已看西洋景儿似的瞧了半晌,接过茶来尝了一口,虽然品不出什么名堂,却也晓得味道,忍不住赞了一声:“真好喝!”便接连几口将一盏茶吃干净了。
这大碗喝酒一样的饮法好豪迈,看得曾道伦半晌瞠目结舌。
这位小姐与这位公子摆在一处,怎么瞧也不像兄妹俩的样子。然而这小姑娘虽没有大宅闺秀的雅仪,却也并不似小户民女局促胆怯。曾道伦自诩南来北往各色各样的人全都见识过,想来想去,竟从没有见过第二个这样的女子,又是惊叹又是困惑,忍不住盯住苏哥八剌看了又看。他心中飞快地做着盘算,顺着话题拉住甄贤聊了许多茶道之事,寻机话锋一转,便拱手道:“公子如此精于茶道,今日得遇公子实在是小店之福。恰巧小店近日有一批新茶上市,不知可否冒昧请公子择其名号留下墨宝,也为小店讨个彩头?”
曾老板到底是老练的人精,择名是假,留字是真。人可以撒谎,但字却骗不了人。一个人的字足够暴露太多东西,既可以装裱高悬供往来观摩,亦可以拱手上交作呈堂证供。曾老板这是要做万全策。
甄贤看着曾道伦,不置可否一笑,又饮一口那雪梅茶,缓缓开口:“我倒是也有一件事,想请曾老板帮忙。”
曾道伦眸光微闪,不言语看着他。
甄贤笑着接道:“其实我这次来苏州,是受朋友之托,谈一笔丝绸生意。曾老板是浙江本地人,一定比我更知道,要做江南的丝绸生意,就绕不开一个人。”
此言一出,顿时,曾道伦的脸色就全变了。
“公子是说…霁园陆澜?”
甄贤点头,“我和我的朋友初来乍到,在苏州人生地不熟,想请陆老板饮酒品茶当面一续,也不得门道。不知同为浙江巨贾,曾老板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苏州府有二绝,天下闻名,一为苏绣,一为园林。
而这霁园,又是全苏州最闻名遐迩的园子。不仅因为其园中的山水秀美无双,更因为这园子的主人——陆澜陆老板,乃是首屈一指的江南巨富。
曾有擅长溜须拍马奉迎吹擂之人,描述陆澜富有,说他不仅金银满堂,更有一双点石成金之手,凡能从陆老板手中过的,不是钱,也能变成钱。
而陆澜,正是在浙江替织造局做这丝绸买卖的官商。
朝廷每年派在织造局的银子,以百万计。这么大一笔钱,可不是那么好漂没的。要贪,必须得有人帮着洗白。而要洗钱,就离不开这些商贾。
早在南下来苏州的路上,甄贤已先做了许多功课,觉得这个陆澜必是此间的关键人物。
倒不是说陆老板一定与织造局沆瀣一气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但能与织造局周旋至此,陆澜手上必定捏着不得了的筹码。
而这个筹码,十有八九却是织造局的忌惮。
甄贤并不认为陆澜会轻易投靠靖王,更未奢望陆澜能立刻交出保命的筹码,但他依然非找陆澜不可。
因为张思远也一定会找上陆澜。
不但要找,还要找得稳妥,万万不能让织造局有所察觉。
这些前因后果曾道伦当然是全不知道的。但只要提起陆澜,曾道伦也立刻明白了,这是个大麻烦。
在曾道伦眼中看来,眼前这个身份不明却大有来路的年轻公子刚刚十分客气且隐晦地给自己传达了两件事:其一,他是特意登门借道寻陆澜来的;其二,他身后还另有“朋友”。
而在如今的苏州,与陆澜有关的事,多半便与织造局脱不开关系,而会这样找上陆澜的,却一定不是织造局的人。
曾道伦经营客栈数十年,阅人无数消息灵通,早听得风言风语,说:这一回两位皇子殿下从京中来浙江,明为游玩休养,实则是替当今圣上查织造局的账来的。
至于找上门来的究竟是不是二位殿下的人,曾道伦其实毫不关心。毕竟无论织造局还是皇子,对曾道伦这样的百姓而言,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别,比起选边站队,还是两不得罪来得更安全。
“什么‘浙江巨贾’,曾某不过是经营了区区几间客栈罢了,公子未免太抬举曾某。”曾道伦当即笑得愈发灿烂起来,脱口而出的却全是推脱之词。
但甄贤当然也从未以为曾道伦就会那么便宜应承了这个人情。他也不着急紧逼,只顺着曾道伦的说辞静了片刻,缓缓开口:“早在我来浙江以前,就曾听人说起过曾老板的大名。曾老板近年在浙江各县都设有善堂,施粥舍药,救助了许多潦倒桑农。”
此言一出,曾道伦顿时唏嘘了起来。
这些年他确实在浙江做了许多善事,倒不是沽名钓誉,更不是钱多得花不完了,而是当真看不下去了,更深怕要活不下去了。
浙江的丝价不太平,桑农入不敷出,偏偏浙江又担负着年年为宫里织造丝绸的重任,凡是登记在册的桑农都不许改种稻田。生丝不可少交,赋税不可减免,可丝交出去了却又收不回多少钱来,桑农们被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举家逃亡被官兵追捕而死,或困在家中为饥寒病痛所苦已不是个案。
狗被逼急了尚且会跳墙,何况人乎?但人性之罪与懦弱,也恰在于此,一样逼上梁山,真正敢与官府权贵抗争者凤毛菱角,绝大多数只会将屠刀杀向比自己更弱小的人。
许多年轻力壮的男丁为此便干起了劫道的营生,抢劫往来客商的钱财,甚至害命。
没要多久,浙江地界已匪患深重,过路之人但凡可以绕道而行便都不肯从浙江地界过了。
而曾道伦开的却是客栈。
设善堂,舍粥施药,都是迫不得已的无奈之举,无非想让给那些走投无路之人一口饭吃,免得他们全去做了杀人越货的路匪,否则到那时候再无人敢来浙江,只怕他家的客栈也是要彻底门可罗雀关门大吉的。
自己的生死,指望不得别人,除了自救别无他法。
许多时候,曾道伦心里是真想过,这样的荒唐事,能不能有哪位不怕死的官老爷来管一管?可老百姓的疾苦,当官的又哪里真能懂?无论在心里想也好,骂也好,总归不过是在心里,泄了这一口怨气也还是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就算如今来的是皇子们,又如何呢?
就算今天皇子们当真一时心血来潮,锄强扶弱了一把,又如何呢?
天理就真的昭彰了吗?善恶就真能有报吗?
毕竟皇子们总是要回京里去的,织造局却永远在浙江。
“曾某是做客栈行当的,靠得就是个名声,需得南来北往的朋友们捧场照顾,才有这口饭吃…”曾道伦心里矛盾极了,踟蹰再三,终于重重叹息一声,试探着问:“不知公子的这位朋友——”
甄贤当即应道,“我的那位朋友,身份非同一般,不便露面。但曾老板大可放心,浙江的事,苍天有眼。”
他声虽不高,但说得笃定。
顿时,曾道伦只觉浑身的热汗冷汗全一起下来了,又犹豫了片刻,苦笑摇头,“公子有所不知啊,那陆光风个性孤傲脾气十分古怪,并非我不愿给公子帮忙,而是…着实怕他陆澜不肯买我的面子呀。”
甄贤闻言心间一松,知这事已八九成有了眉目,便从袖中取出一方雕花木盒递给曾道伦,微微一笑,“请曾老板把这个交给陆老板便可,如此,他一定赴约。”


第20章 十九、不敌天下人
太湖上的画舫精美绝伦,阳光打在琉璃画屏上,如有光华随水波流动,比虹光更斑斓。
苏哥八剌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好奇地盯着水中游来游去的金色鲤鱼看了半晌,扭身望向甄贤,眼中始终有担忧地问询。
“那个姓陆的还会来吗?”
“再等一会儿。”
甄贤并未抬头。
就在他面前是一局尚未完成的棋局。
他捏着一枚白子,正欲落下,听见苏哥八剌又好奇问他。
“甄大哥,你怎么能自己跟自己下棋呢?”
少女的嗓音里满是困惑。
甄贤指尖微微一颤。
苏哥八剌是鞑靼人,又天生尊贵,或许从未想过,也很难明白,其实人这一生,大多时候自以为在与人厮杀,都不过是自己同自己下棋罢了。
甄贤将那枚白子放下,抬眼看住少女,思忖着该如何向她解释才好。
忽然,画舫外传来水浪声与人声。
苏哥八剌急忙将纱窗推开一线望出去,见一叶扁舟已靠在船头,一个梳着双髻的青衫小童正立在舟上,拢着双手,用一把脆生生的嗓音问:“我家主人请问,舫中是何方来的贵客?”
甄贤眸色略微一敛,低声对苏哥八剌道:“王女,请你回他。”
苏哥八剌眼中闪过一瞬不明所以的诧异,却也没有追问,只歪头想了想,便朗声开口应道:“北边来的,在此游湖赏鱼。”
那小童得了这话,扭身钻回舟中,不多时又钻出来,依旧拢着手,又问:“我家主人请问,小姐观这太湖锦鲤乐否?”
此问一出,苏哥八剌不由“噗嗤”一声笑了。
“我瞧着是挺高兴的,可我又不是鱼,哪里知道他们乐不乐。”她回头看一眼甄贤,又对舫外笑道。
那小童却没像方才那样钻回小船里去,反而立在原地,也不说话。
却有另一个声音,从那扁舟中传来:“小姐也读老庄?”
鞑靼人的贵族也有习汉文读汉人经书典籍的,老子、庄子的许多名篇苏哥八剌都是读过的。但她既然听得出这人诚心拿《秋水篇》来“考问”自己,顿时生出一股草原女子不服输的傲气来,反问:“读过怎样?不读又怎样?”
那人语声里不掩笑意,“小姐有慧心。在下不才,斗胆请小姐共赏这太湖美景,不知小姐肯否赏光?”
苏哥八剌又回看甄贤一眼,见甄贤微微点头,便道:“你的船太小了,我不想去,不如你来我的大船里,我请你吃茶?”
那人道:“既然如此,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甄贤听见一阵有人登船时夹板发出的“吱呀”声响,眨眼,那名青衫小童已挑起船舱前的垂帘。
一个年轻男子步入舱中来,拱手略作了一揖,含笑道:“承贵人大礼,霁园陆澜特来拜会了。”
甄贤看着这人,不由得愣住了。
太年轻了。
眼前的陆澜着一身月白暗绣的衣衫,打扮十分儒雅高贵,半点不像个整日逢迎应酬的商贾,倒像个洗手焚香的文士名流。他的脸庞有些瘦削,眉目却十分俊朗,年纪瞧着也就在廿五上下而已。
甄贤原本以为闻名遐迩的江南巨富怎么也该是个千帆过尽的商场老手,当已过不惑之年,万万不曾想竟是个不及而立的俊雅青年,一时惊讶得连还礼也忘了。
他不说话,只怔怔盯着来人看,苏哥八剌也不知怎么回事,不敢随便开口,便也抿着嘴,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又看看陆澜。
画舫中一时静得只剩下微风拂浪的“哗哗”声。
反倒是陆澜静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公子这样盯着在下,莫非是陆某一介末流偏要附庸风雅闹了什么笑话不成?”
甄贤心尖一悸,这才回过神来,顿时羞愧得脸都红透了,慌忙起身低头相迎,“是我失礼,让陆老板见笑了。”
两人在画舫中相对坐下。甄贤亲手斟茶奉上。陆澜接过饮了一口,抬眼继续看着甄贤。
“陆某和公子所想的不太一样。”他浅浅勾着唇角,放下茶杯,“公子和陆某所想的,也不太一样。我原觉着,能做下如此手笔的该是个老成之人,却不想公子少年俊秀。”
简单两句话,一时间,甄贤竟琢磨不透这人究竟是在夸还是损,不由默然无声,只紧紧望着他。
陆澜却也丝毫不客气,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来,径直推到甄贤面前。
“陆某是个生意人,公子送我如此厚礼,是想要陆某拿什么来换呢?”
案上棋局被这么一推,犹如被利剑劈开,立时全乱了。当中空出一片,摆着的赫然正是甄贤托曾道伦转交的那只雕花木盒。
甄贤在这木盒里放的,是一块翡玉,本是皇帝陛下赏赐给靖王嘉斐的,价值连城,稀世罕有自不必说。出行在外,事有匆忙,一时半会儿弄不到什么像样的见面礼,是以甄贤才向嘉斐讨了这枚翡玉来用。
但甄贤要这枚翡玉,却不是因为贵重。
陆澜是首屈一指的大富商,虽不敢与天家相比,世间珍玩宝玉也已见怪不怪,区区一枚玉石未必就能打动得了他。
但这枚翡玉却是靖王殿下的。所谓佳翡,是一个讲头,皇帝陛下之所以把这枚翡玉赐给靖王嘉斐,也是为的这个讲头。倘若这陆澜真是个精明人,便是冲着这枚翡玉,至少也非见甄贤一面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