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条狗自然是她唤来的。
她自幼在草原骑马猎鹰,驯养的猎犬都识得她犬笛号令。但这犬笛声寻常人却是听不见的。
说来倒也奇事,看方才这小皇子的模样,倒像是听见了她的犬笛声呢。莫非他原来还有这样异于常人的能耐?
苏哥八剌心中忽然一动,略带惊讶地望住嘉绶。
这一望,正是望到了嘉绶心深里。
少年患难倾心思慕数月,终于第一回得了正眼相看,骤然激动得面红心跳,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愈发抓着苏哥八剌不肯松手。
苏哥八剌哪知道他这些心潮澎湃,被他抓得吃痛便毫不客气推开他,口中嗔道:“我好着呢,你别动手动脚的!”她探头又仔细确认了一回没人在外间偷听,才回身问嘉绶:“你二哥呢?”
嘉绶还正为被推开而委屈,猛听她这么问,顿时更委屈了。
连日来,他为苏哥八剌的下落和安危也算是好好体会了一把什么叫作“寝食难安”。万万没想到,如今少女甫一回来连问候都没问候他一声就要找他二哥。
四哥是一心向着二哥的。甄先生也是向着二哥的。人人眼里都只有二哥,这也就罢了,而今竟然连苏哥八剌都要找二哥…
“你找我二哥干吗啊?”嘉绶心酸地瘪瘪嘴,垂下头去。
眼见这少年刚兴奋地跟初次猎到黄羊的狼崽一般,眨眼又低落沮丧如被主人踹开的狗,苏哥八剌只觉得他古怪极了。但她一心记挂着甄贤的嘱托,也顾不得多想其他,便又催促:“甄大哥让我回来找他的。你别磨蹭了,赶紧去把人找来。”
这回应愈发微妙地激起了嘉绶心中一丝逆反的不爽,当即鼓起腮帮子,“我二哥照顾四哥呢。四哥伤得厉害,现在离不开人,也不能受打扰。”
他原本也就是气性上来了胡闹两句,换作平日里身边簇拥的那些“识眼色”的男女老少,肯定立刻就要多说几句好听的哄他开心。
偏偏苏哥八剌是个直来直去的草原女子,又是大汗宠爱的妹妹,众星捧月的小别吉,莫说根本不识他这眼色,便是识得,也根本不会理睬。
此刻的苏哥八剌,听了他这一番话,只觉得甄贤让她来苏州“与靖王殿下会合”的计议恐怕已要落空了。
既然此路不通,就得换一条路再走。
她当然不能就这么将甄大哥扔下不管了。那个什么陆老板,她说什么也不能信任,直觉甄大哥跟着那人走了一定凶多吉少。
可按嘉绶所言,她如今已经不能从靖王嘉斐那里搬救兵了。
但苏哥八剌天生也不是喜好依靠他人的女子。否则她便不会宁愿顶撞她的兄长远离她的家乡也一定要去做她认为该做的事。
所以,就算只靠自己,她也一定要去救甄大哥。
她知道她的蒙族姑娘们和猎犬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苏哥八剌飞快地在心中盘算着,再次摸出犬笛抵在唇上。
那奇怪的笛声骤然使嘉绶紧张起来。
眼前的少女既没有如期望中那样围着他讨好,也没有缠着他央求,而是兀自就展开了新的行动,俨然已将他忽略了。
“苏哥儿,你…你到底在干吗啊?”嘉绶忽地心慌意乱,下意识想伸手抓住她。
苏哥八剌却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许打岔。
于此同时,她听见了门外的响动。
鞑靼少女们果然追着循声而来的猎犬一起过来了。其中一只与苏哥八剌最亲近的獒犬甚至已立起前足,敏锐地开始扒拉屋门。
“带上狗、刀和弓箭,现在立刻跟我一起走!”
苏哥八剌当即推开门,用蒙语下令。
鞑靼姑娘们见别吉回来了欣喜若狂,也不管她还穿着一身小乞丐的污衣烂衫,激动地将她围住,就跟着她走。
“不是…你们去哪儿啊?”
嘉绶眼睁睁看着苏哥八剌突然回来又突然说走就走,又急又懵,整个人都糊涂了。
假如他就这么干坐着看她走了,那他这一辈子恐怕就再也没办法追上她了!
一瞬,这样的想法忽然在他脑海中闪过,如同福至心灵。
“我…等等,我也跟你一起去!”
他一下子蹦起来,慌忙追着她的背影大步奔去。


第29章 二十、不可为(9)
苏州霁园是陆家的私园,虽然声名远播,号称江南第一园,却因为陆家当今的家主陆澜性情怪癖眼光甚高而鲜有人能得幸一睹风华。
甄贤早闻霁园盛名,但直至终于踏入其中的那一刻,才知何谓传言想象均不及其万一。
霁园山水之博大,一草一木精巧自然,包容万物,自有天地。
这样一座园子的主人,当也是胸怀博大的君子雅士。陆澜取字光风,此园名号霁园,光风霁月之喻一目了然。这样的人竟也会与污吏阉党同流合污,简直不可想象。
甄贤不忍叹息。
陆澜闻之,当即笑出声来,“甄公子可是觉得陆某自甘堕落,白白玷污了这大好的园子?”
“不,我并非——”甄贤本能想解释,但惋惜之色还是从眉目间流淌而出。他静了一瞬,觉得辩解其实也毫无意义,终于又是一叹,“光风兄当初究竟是为什么要接织造局的差使呢?”
陆澜竟是一怔,仿佛从未想过会听到如斯提问,良久,怅然。
“我不接,也会有别的人接,又有什么很大的分别呢?换做别的人,或许要的就不只是生丝,还有土地。公子如今觉着陆某媾和阉党贱买百姓生丝是盘剥黎民,可曾想过倘若换一个人来,贱买的是百姓的土地,又算是什么呢?”
“贱买土地。”甄贤顿时失笑。
“公子以为不可能。”陆澜冷冷一扯唇角。
这一抹冷笑叫甄贤一阵心悸,连冷汗也渗出来。
陆澜说得并没有错。
织造局在江南为宫中操办丝织,派驻浙直的大太监虽不是朝官,却与司礼监中的那些大宦官一样,享有见官大三级的殊荣。手中掌握着这样大的权力,只要想,有的是办法逼迫百姓将赖以生存的土地拱手相让。
陆澜所处的这个位置,无论换谁来干,着实并无分别。
不,倘若当真如陆澜所说,换一个别的什么人来,官商勾结,强征土地,恐怕还要出更大的乱子死更多的人…
想到这一节,甄贤忽然有种无力感。
他怎么能当真觉得陆澜说得没有错呢。
大恶是恶,就算两害相权取其轻,难道小恶就真能变成善了吗?
许是他眼中泄露的心绪太过尴尬了。陆澜从旁看着,了然自哂:“我陆家三代都是官商,自我祖父始为宫中效力,也是仰仗天恩浩荡才得今日风光。虽有圣上恩赐的同五品冠带袍服世袭。但商贾毕竟是商贾,与公子这样的清流高门,是不能比的。”
“家祖也曾是科举入翰林的白身学子,不及三代而衰,何堪高门盛名。”这样的弦外之音,甄贤自然听得出,不免心下凄凉,“成于权贵,亦可败于权贵,既有光风霁月之心,又何苦——”
他自感慨万千,不了陆澜却又大笑起来。
“天生草芥,若不攀附权贵,如何成得了这‘天下第一园’与‘江南巨富’之名?难道公子真得不懂,钱与权是分不了家的。都是宫中乐见陆某人富,才有陆某今日啊。”
一言醍醐,如梦惊觉。
或许,是他自幼生在内城,有身为阁臣部员的祖父和父亲荫庇,本就是天生的权贵,所以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
可祖父和父亲早都已不在了啊…如今他不过是犯官之后,是抗命外逃的罪臣,往日繁华不也顿作烟云散了吗?
而他又做了什么,能做什么呢?
在岭南,他一个被流放的小子,若非仰仗恩师破格举荐,他如何能入得殿试重返京城?
在京城,若非有殿下回护,他又算个什么东西?
在应州,他不也是做了白总兵的门客才换得暂时安宁么?
便是在草原上时,假如没有巴图猛克天天围着他转,他又会是怎么个下场?
他究竟有何面目指责陆澜“攀附权贵”?
遽然之间,甄贤竟有种窒息般的眩晕感。
所谓依附,身如浮萍,总会有被弃如敝履的一天。
“那倘如…来日‘宫中’乐见你死呢?”
甄贤觉得自己的嗓音在无法自控的打颤。
陆澜却不见半点凝重,反而轻描淡写一谑:“若是连甄公子也救不了陆某,那陆某恐怕也就只有慷慨赴死了。”
他俨然已在拿生死之事说笑了。
甄贤无可应对,只能怔怔看了他许久,便埋头往前走。
余下时间里,两人谁也没再说话,彼此都仿佛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陆澜直把甄贤引至园中一处幽僻竹苑,在竹影斑驳后的雅舍门前站下来,也不推门,反而忽然看住甄贤。
“公子既呼我一声‘光风兄’,愚兄却还未请教公子美字。”
甄贤略略迟疑,“家祖曾为兄长与我立字,兄长为明辅,我为修文,寄望我兄弟二人辅佐明主,修文德以安四方,只可惜…”
只可惜他未及冠礼,祖父和父亲便已不在了,而他也辗转边塞,数年之中,竟连真名也不能够与他人言,又何提表字。
祖父与父亲对他的期望,他时刻不敢忘怀。他只是,常常无法确认,自己是否担得起如此期望。
念及故去的亲人,心中难免感伤。甄贤不由自主别开脸,听见陆澜慨叹。
“阁老有圣贤之心。奈何在人世为圣贤,大不易啊。”
陆澜安静看住他,眼中竟有罕见纯色,是真是诚。
“愚兄是个俗人,斗胆也称公子一声贤弟。但望贤弟得辅明主,修文德,安四方,继往盛,开太平,阁老宏愿得践。无论我陆某人此生有没有福分亲眼得见,都是我朝之幸,天下之幸。”
甄贤默默听着,想了许久,终只是点了点头,将手按在面前那扇门上。
但陆澜却忽然又抓住他。
“贤弟可当真都想好了?你若后悔,此刻还有退路。”
突如其来的一握,力道之中,竟扼得他手腕生疼。
甄贤垂目,盯住那只紧紧钳在腕骨的手。
“我若后悔,光风兄当如何?”
他确实还有退路。
但陆澜已没有了。
卢世全不是瞎子聋子,织造局的耳目遍布江南,他与陆澜见面之事,卢世全迟早也会知道。或许更是早有预料。
倘若他要陆澜帮他,就必须先帮陆澜稳住卢世全。
而要稳住卢世全,便只有让陆澜把他献出去,除此以外,别无选择。
这一件事,他并没有与陆澜互相表明过,也无需如此。
甚至,他的心里无比清明,这一件事,如火中取栗,着实不可为,然唯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或可以搏一线生机。
他相信陆澜与他是一样清楚的。
“你放我走,卢世全必不会放你。”
他将那只扼在腕上的手轻轻拂开,毅然一推门。
雅舍木门发出“吱哑”低叹,向两侧退去,隐隐有松柏清香扑面。
甄贤凝神定睛,见屋内端端正正坐着另一人,身着朱红纻丝飞鱼服,腰悬御赐金牌,手按鎏金薄背绣春刀,逆着光,纵然甄贤不识其人容貌,也能猜知,这必是销声匿迹的张思远。
果然如此!


第30章 二十、不可为(10)
失去踪影的张思远果然是在陆澜这里。
恐怕也只有陆澜才有能耐在卢世全的眼皮子底下藏起偌大一个活人。
“贤弟,诸事已备,千万珍重,愚兄这便不得不去了。”陆澜在门外躬身行礼。
甄贤沉默向他点头,自己双手合了房门。
雅舍之中唯余下二人,骤然间,静得可以听见心跳。
甄贤知道,张思远一定也在观察他。
飞鱼服是锦衣卫中三品以上堂官或有大功劳的军官才能获赏的服制。
但张思远其实并非锦衣卫,而是东厂的人。
皇帝把张思远以锦衣卫的身份派来浙江,还特意赐了飞鱼服,是为了给张思远保命。
若非这身飞鱼服,陆澜恐怕根本不能留住张思远,否则便无法对卢世全交代。
也多亏了有这身飞鱼服,即将成为他们能否顺利破了卢世全在江南摆下的这一局的关键。
而今唯一只缺那一样东西,正是他此行想从陆澜手中换取的,也是张思远找上陆澜的目的所在。
账册。
记录陆家这许多年来与织造局及浙江各级官员“生意”往来明细的账册。
只有拿到这些账册,才能拿住卢世全,乃至陈世钦利用织造局与陆澜行贪污公帑的实证。
这是陆澜应允要给他却又不能给他的东西。
那么陆澜又还能怎么做呢?
临走前,陆澜特意向他叮嘱的一句“诸事已备”究竟是何深意?
甄贤下意识在这雅舍中四下打量。
陆澜虽是商贾之后,但毕竟家中三代积累,出生富裕,果真颇好风雅。这间雅舍藏于竹林深处,格局清幽,舍下除却名家藏品外,还有许多陆澜自己的字画,都装裱得精美,齐整收拾在架上。
甄贤从架上拿起一只画卷展开来,见所绘乃是一幅织造图,其栩栩如生,精雕细刻,与其余诸多画作之写意大不相同,非亲眼见过丝绸织造坊者不能绘出。画上精细处有小字,像是针刺上去的,并无印章,唯有一角落款,时间是元贞十一年腊月,算算年头,竟已是二十余年前的旧作。
二十余年以前,陆澜尚且还是幼童,这幅画当不是他的所作,或许是他的父祖辈。
甄贤不由将这画卷细细又看了一遍,见装裱画卷的纸张也与其余画卷大不相同。
陆家巨富豪门,裱画亦讲究气派,常用金泥混入纸浆之中,压得如同金箔蝉翼一般,用来装饰。但这一卷画的裱纸却平平无奇,俨然一卷不受重视的废作。
可若当真是废作,又为何要精心装裱甚至收藏了二十余年呢?
甄贤扫眼一看,见架上还有些许画卷,也是用同一种纸装裱,粗略一数,也有十余卷,毫无规律地散落在架上各处,被众多奢华画卷遮掩着。
心尖遽尔震颤。甄贤觉得,他忽然生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想。
他将那些画卷抽出来,一卷一卷展开来看,愈看愈是心惊,不知不觉间,竟陷进去了,待终于看完最后一卷,已是掌灯时分。
雅舍外的天,无星无月,如一汪墨池。
屋内几盏被西域琉璃罩着的长明灯,在这寂静浓黑之下,显得愈发明亮。
而张思远仍然坐在正中那张椅子上,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看着他,仿佛在等他先开口说话。
甄贤将最后一卷画卷收拾好重新放回架上,转身迎上那道笔直目光,终于问了一声:“在下失礼,尊驾可是姓张?”
“公子是否姓甄?”几乎立刻,张思远便反问了他。没有犹豫,甚至没有体态表情的变换,仿佛早有准备。
这个提问,是甄贤不曾深思过的。
他当然曾设想过,除了二殿下之外,还会有别的人也在追查他的下落,但远没有想过,他的行踪,他的身份,东厂已知晓的一清二楚。
既然东厂已经知道,被皇帝知道便只是早晚。
又或者,皇帝陛下已然知道了。
如此一来,靖王殿下又该如何自洽呢…
想到嘉斐安危,甄贤情不自禁蹙眉。
那是一个明显担忧的思绪流露,落在张思远眼中,以为他有所惊疑,便又补了一句:“小人身在东厂,比寻常人等多知道些,不足怪。”
甄贤生在帝王近臣之家,自幼也见过许多宫中人,像张思远这般自称以“小人”而非“奴婢”者,已然越来越少了。
然而与之相应的,却是阉党权胜如日中天,东西二厂如同恶鬼,无论朝官百姓皆闻风丧胆避之不及。
越是自认为奴的,越是只手上下横行无阻,其名竟能止小儿啼哭。怎不讽刺。
甄贤暗自叹息,嗓音也不由低沉下来。
“那么张公还知道什么呢?”
张思远仍不答他,“比起小人还知道什么,不如先说说,公子已知道了些什么?”
“不该甄贤知道的,甄贤什么也不知道。”
张思远查织造局奉的是秘旨。旨意给的,只是张思远一人,并不是靖王嘉斐。
所以他其实什么也不该知道。他不知道,靖王便也不知道。
但他却又不能当真什么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张公如今需要立刻回京去,且还需要带走一样东西。”
他如是应了声,便静静看住张思远。
张思远眼中光华飞转,“莫说苏州,织造局在江南的势力遍布整个浙江,甚至连南直隶也有所染指,要走没有那么容易。否则我此刻又如何还会在这里。”
“那么张公为何不直接走呢?”
甄贤神色愈沉。
“张公奉旨护卫二位皇子来苏州虽然不便私自还京,但锦衣卫缉拿在逃钦犯,莫说织造局,便是诸州县府衙也无权过问,往来关卡都有免检放行的便宜,如有胆敢阻拦者,以欺君谋反论罪,可以先斩后奏。”
张思远眼中陡现精光,“缉拿谁?”
甄贤深深吸了一口气,略顿了一瞬,哑声叹道:“永福二年进士一甲,翰林院侍读学士,罪员甄贤。”
他平静站在张思远面前,坦然平举双手,置于身前,宛如等待枷锁。
“请张公即刻将甄贤押解还京,下诏狱,以待圣裁。”
这一回,张思远没有立刻回他。他只紧紧盯着眼前的青年,仿佛看见了什么古怪的存在,眼神惊愕又怜悯,静默良久,摇头道:“那样东西未曾拿到,我便不能回京向圣上复旨。”
甄贤却蓦地抬起眼,轻轻指了指自己心口位置。
“那样东西,张公已然拿到了。自元贞十一年腊月始,陆氏与江南织造局二十余年的往来账目,已全都在这里。我就是张公将要面呈圣上的活账册。”


第31章 二十、不可为(11)
张思远眸色震荡,但没有立刻应话。
面前的这位年轻公子,甄贤,他虽从未谋面,却也在多方传言之中先闻其名。
少侍王侧,受尽荣宠,恃才傲物,桀骜不驯,是他曾经在流言之下对甄贤的白描。
直到方才,看见这个青年走进屋来,一言不发开始翻弄屋中的画卷,他都未曾改变这想法。
身为宦官,张思远见过许多达官贵胄不与人言的怪癖,并不以为那位靖王殿下执着于一个面容尚佳才情尚可的幼时伴读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甚至,以见惯京中繁华烟云之眼观之,张思远觉得眼前这人,论姿容,虽清俊却非绝色,论才智,既已入翁想来也不过尔尔。
然而就在这一刻,当甄贤自请起解还京,甘下诏狱以破浙江僵局的这一刻,张思远觉得,关于甄贤其人,全部的既有认知都被颠覆了。
以至于,他甚至顾不上深思甄贤究竟是在何时何地翻阅了陆氏的绝密账册,何以如此重要的东西,他威逼利诱也始终没能让陆澜松口反而为此被软禁园中,而甄贤竟“轻而易举”便得了手。
以身饲虎。
这样的字眼在张思远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也曾见过死谏的忠臣,见过不畏死的勇士,但甄贤此举是不一样的。
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是一切的终结。
甄贤并非在求死。
他只是毅然把自己献了出去,任由豺狼扑猎撕咬,恰恰是为搏一线生机。
是他自己的,也是靖王嘉斐的,更是天下人的。
哪怕等待他的将会是比死更冗长无望的活着。
这样的一个人,原本不该生在帝王侧。
“你,为什么…”张思远只觉嗓音发紧,怔忡开口,才发觉自己失言,忙又收敛好神思,清了清嗓子,问:“公子何时在何处见得陆氏账册?”
“就在此时此地。”甄贤安静地低垂着眼。
张思远骤然想起甄贤从进门起便在翻看的那些画卷,一时震惊,难以置信。
可笑他被软禁在这雅舍恁久,所求就在眼前,他却从未察觉。
他下意识飞身而起,就伸手去抓那些画卷。
甄贤却一把将他拦住。
“张公自可以翻看,但不能取走。”
按理说,这是绝佳的证物,应当全数封存,急递送入宫中面圣。
但倘若他将这些画卷拿走,卢世全一定立刻知道,紧接着便会将陆澜灭口,同时倾尽势力追杀他销毁证物。
如此一来,他恐怕就再难返回京城了。
这一样物证,必须带走却又无法带走,正如甄贤所言,存在他的心里,与他一起还京师,下诏狱,面天子,是最稳妥的办法。
张思远察觉自己的掌心已一片湿冷。
“你就这么看了一遍就已全记下了?”
甄贤静静点头,“我已记下了。”
张思远追问:“你可知道,下诏狱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甄贤仍是静着。
张思远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那你可知道,圣上虽有旨意要‘查’,却未见旨意要‘办’。查而不办,乃是常态。你就算粉身碎骨,这结果却未必能如你所愿。”
甄贤默认片刻,依旧沉声应:“我知道。”
张思远几乎要急起来,反手一抓,竟是用力掐住甄贤衣襟低吼:“你就当真不怕吗?”


第32章 二十、不可为(12)
张思远本是东厂的武官,劲力惊人。甄贤被抓得几乎不能站稳,整个人都顺着力道倾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