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儿。”
“娘?”
他惊得当即就要回头去找。
不对…
不对!
他的母亲明明已经不在了。
但他当真被什么至极温暖的存在拥住了。
啊,是了,是灯火。那样温暖摇曳的灯火,是幼时母亲亲手为他做的桔灯。
“好孩子,别回头。”
他听见母亲低柔婉转的嗓音在耳畔呢喃。
“一直往前走,回去需要你的人身边。”
“娘…”
心中有太多眷恋,太多未曾说的话语,他踟蹰着不能迈出步子。
然而母亲催促他,温柔且坚定地推他前行。
“快回去。你不回去,他便只能化身厉鬼来找你。”
水面上的白雾散开又聚拢。
他依稀看见水中央站着一个人。
那是谁呢?
为什么站在水里?
他不由自主靠近去,奋力涉水而行。
可他看见的却又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伫立水中的石像。
那样深刻的眉眼,刀削斧凿,轮廓英武。
他忍不住贪婪地伸手抚摸,掠过剑一般的眉峰和高挺鼻梁,心中怦然有如擂鼓。
一点喜悦,一点羞怯,安心又不安。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究竟是什么呢…?
他困惑地望着那石像,拼命在一片空白的脑海中搜刮回想,努力描绘那个人的模样:每一根发丝,每一个眼神,每一抹笑容,甚至每一次抚摸的温度与指节间坚硬的茧…
“…殿下?”
他懵懵懂懂地呼出一声。
霎时天崩。
他看见石像在顷刻皲裂,碎作尘埃。
浓黑的浆液从四分五裂的缝隙里争先恐后地喷涌而出。
水面上骤然伸出无数鬼手,俨然无间地狱。
在烈火灼烧之中,骤然睁开一双血红的眼睛。
“殿下!”
他吓得失声大叫,身子猛地一沉,接着便是剧痛。
太疼了。就好像半个身子已彻底被撕裂了一般。
甄贤张了张嘴,无声地喘了几口气,再度睁开沉重的眼睛。
眼前的景物依旧十分陌生,但依稀可以分辨,该是一家驿馆的卧房。
靖王嘉斐正合衣而卧,侧身躺在他身旁,一条手臂还正紧紧揽在他腰上。
殿下…
甄贤又一次张了张嘴,果然发觉自己的嗓子也干得生疼,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渐渐回想起来发生了什么。
好在殿下平安无事,看起来,倭寇已然被击退了。
他努力尝试了许久,还是没能抬起胳膊,只能忍着疼痛略侧过脸,痴痴望着嘉斐的睡颜。
殿下还好好儿的,虽然面容疲倦,但好好儿的,脸也是好好儿的,既没有变成石头,也没有开裂流淌出漆黑淤泥,更没有血红的鬼眼。
他怎么做了如此可怕的怪梦。
殿下怎么会变成厉鬼呢?
甄贤哑然失笑。
他一定是痛得糊涂了。
又或者,是生死之间产生的幻象吧。
伤口依然钻心地痛。他又努力动了动手,终于能曲过手臂,把掌心覆盖在腰间的那只手上。
指尖轻触的瞬间,他看见嘉斐倏地睁开眼。
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吵醒了殿下。
嘉斐似也吓了一跳,整个人都惊起来,抿着唇,拧着眉,也不说话,就紧张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翻身就出去了。
甄贤被这反应弄得莫名其妙,却又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能愣愣躺在床上等着。
不一时,嘉斐领着几个御医回来。
御医们也都神情紧张得很,围着他这儿看看那儿看看,反反复复问他的脉象。
整个过程中,嘉斐就坐在一边看着他,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甚至连眼也不眨一下。
甄贤终于觉得不对了。
太奇怪了。他还从来不曾见过殿下这个模样。
“殿下他怎么了?”
他终于从干涩的嗓子里挤出一点沙哑气声,问那几个御医。
御医们各个面露尴尬,愈发紧张地直擦汗,回头看看坐在一边直勾勾盯着他们的靖王殿下,再回头,讪讪对甄贤一笑。
“公子且宽心养伤吧。王爷没事,没事。只要公子快些好起来,王爷就什么都好了。”
这算是哪门子的回答。
甄贤惊疑地看向嘉斐。
御医们给甄贤施针换药毕了,便鸟兽散似的挨个逃了。
卧房里没有别人。嘉斐仍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直直盯着甄贤,盯了一会儿,换到床边来继续盯着。
这架势当真吓坏了甄贤,连自己才是身负重伤的那一个也忘了,挣扎着就想起身。
一挣之下,牵扯了伤口,顿时又是一阵剧痛,只能抽着凉气倒回原处。
但这一痛却激起好大的反应。
“别乱动!好好躺着!”嘉斐猛站起身,脸上明显显露出焦躁的情绪,伸手死死把甄贤按在床上。
殿下大约是瞧见他受伤气急蒙了心了。但御医们不敢开罪了靖王殿下,既不敢说实话,便也没法医治。
甄贤怔怔看住还皱眉瞪着他的嘉斐,一时觉得有一点好笑,一时又心疼得无以复加。
你别这样,我这不是也还好好的在这里吗?
他到底努力抬起了手,想去够嘉斐低垂的眉眼,但吃痛地怎么也够不着。
嘉斐便低下头,顺势把脸贴在他掌心厮磨。
他的掌心是暖的,仍有柔软的触感。
嘉斐闭着眼,磨蹭着,又把脸轻轻抵在他胸口,听他的心跳声。
甄贤无语地任由他这么在自己胸口折腾了好几圈,忍痛深吸一口气。
“殿下,你再这样吓唬人,我这伤就养不好了…”
听见他说伤养不好了,嘉斐顿时抬起头,才刚舒展开的眉头又皱成一团。
“你老这么看着我,我肯定养不好的。情绪紧张,精神焦虑,不利于修养。”甄贤便也皱起眉,信誓旦旦地说。
嘉斐眼珠动了一下,好像是在思考他说的话。
这一点细微的变化立刻被甄贤捕捉到了,当即咬牙撑起半身,按住锁骨下的伤口。
“而且你刚压着我伤口了…你看又出血了——”
他额角全是因为疼痛而渗出的冷汗,说话时,鲜血已真地又从伤口处冒出来,眨眼把新换的棉纱染作殷红。
嘉斐见状明显僵了一下,瞳孔陡然放大,猛吸进一口气。
“小贤!你搞什么!”
这气急败坏的一声喊,连眼睛也亮起来。
甄贤原本就还很虚弱,这种小动作能撑多久,见嘉斐这便算是清醒了,顿时力竭歪回床上,想笑却又疼得厉害,只能蜷起身子不停地抽气。
嘉斐终于醒回神来,知道甄贤其实是故意自己又把好不容易止血的伤口压裂了,气得两眼一阵阵泛黑,手也抖了,恨不能骂他两句,可见他那“痛不欲生”的模样却又骂不出口。
“你还敢说我吓你?”
他双手按住甄贤脑袋,就如儿时嬉戏打闹一般,想把那张埋在被褥里拼命憋笑的脸强行掰过来,却又怕再扯到甄贤伤口,只能抱着那颗脑袋定住了。
甄贤却自己转过脸来,一瞬不瞬望住了他。
第44章 二十二、入狱(2)
“你有多久没好好休息了?”
嘉斐略一怔。
他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道时间已过去了多久。
看见小贤重伤晕倒在血泊之中仿佛就是上一刻的事。
一定是他急晕了头。
“我不累。”嘉斐忽然有点心虚,忙安抚一句。他殷勤扶甄贤在床头靠好,又不放心地仔细往甄贤腰后背后加了几个软枕,确认般追问:“你伤口还疼吗?”
“疼。嗓子也疼。”甄贤便老老实实回答。
小贤的嗓音还嘶哑得厉害。
嘉斐忙倒了杯药茶,仔细试好温度,送到嘴边一口一口喂下去,直看着甄贤喝完了,才又关切地问:“好些了?还要吗?”
他是真关心甄贤伤势,脸上全是无法掩饰的担忧。那神情,与当年十来岁时并没有太多变化。
可殿下又分明变了那么多。
甄贤忽然觉得唏嘘。
“我想起小时候,那次我偷了爹的书,还拿给你看,结果误了上课被抓个正着,连圣上都惊动了,爷爷狠狠打了我一顿,然后你来看我,还陪了我好久,照顾我养伤…”
“你就是有能耐,总把自己弄得一身伤。”嘉斐被引得回想起当时,不禁扬起嘴角。
甄贤也莞尔一笑,又接着说下去:
“不过你不知道,后来我好了,你回宫以后,爷爷转脸就把我爹也狠狠打了一顿,怪他尽收些奇怪的书在家里惹祸。我爹那么大的人了还被打得屁股开花,半个月没能下床,更不能去上朝,只好告病在家里哼哼。我娘当时都吓坏了,哭了好多回。”
说话时,小贤的眉目间有温情与哀伤流淌,嗓音里也有无限眷恋。
小贤一定又是有所感怀,思念家人了。
也难怪,毕竟刚刚死里逃生,还有重伤在身,正是难过脆弱的时候。
嘉斐无言握住甄贤的手。
这一直是他一块不愿深思,甚至不想提及的心病。
是他的父皇,杀了小贤满门。
明明也曾倚重信赖多年,恩宠有加时也能同盏饮酒无话不说,然而圣心难测,一念凉薄,说杀也就全杀了。
伴君如伴虎这句话在父皇身上,真可谓体现的淋漓尽致。
按理说,他和小贤是有血仇的。
当年他曾忧心忡忡,唯恐小贤从此连他一起恨上,再不肯如往常那样与他好。是以,小贤从岭南回来找他时,他简直欣喜若狂。
但他始终欠小贤的。
这一笔债,是父皇的,便也是他的,即便小贤不和他讨,已经欠下的,也永远不会消失…
可这件事他该如何与小贤说呢?
他根本说不出口。
“小贤…”嘉斐犹豫着唤了一声,终于还是没法说下去。
他心中已是思绪万千,甄贤却似根本未察觉,仍任由他握着,兀自说下去:
“殿下,我刚才,梦见我娘了。
“娘让我好好陪着殿下,照顾殿下,说不然殿下就会变成厉鬼。”
变成厉鬼?
嘉斐忽然心下一紧,疑虑扭过脸,紧张地看住甄贤,连眉头都毫无意识地又皱起来。
可他却见甄贤浅浅冲他笑了一下。
“但是我知道殿下不会的。”
第45章 二十二、入狱(3)
嘉斐愣住良久,心下五味陈杂。
他忽然觉得他无法确定小贤是不是在试探他。
也许小贤是察觉了什么,所以变着法给他提醒。
假称以鬼魂托梦之类,都是所谓直诤进言时常见的说辞。毕竟忠言逆耳,不挖空心思说话的人,大多死得早。
只是他和小贤之间,有什么话不能直说,何至于如此呢…
一瞬心绪万千,嘉斐静了一瞬,故意板起脸,挑眉反问:“哦,我不会,你就可以不好好陪着我了?”
甄贤却仍是轻笑。
“你不会,我也不会。”
他望着嘉斐,眼中一瞬踟蹰柔软,光华闪烁以后,是低软诉说与藏于眼帘之后的无限情愫。
“甄贤心里…从未离开过殿下。”
嘉斐呆呆望着甄贤,简直恨不能当场给自己一耳光。
他怎么能起了那样混账的念头。
他竟然怀疑小贤。
难道他不知不觉间竟也成了父皇那样的人么…?
心里骤然堵得慌。
嘉斐闷头抱住甄贤,如同幼时一般,把脸埋在甄贤怀里,丝毫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已不经意泄露了几许撒娇意味。
“我送你的东西,你若是不喜欢,随手扔了也罢。不许给别人。”
他从怀里摸出那块翡玉,再一次塞进甄贤手里。
“你把圣上赐的宝玉拿来送我——”甄贤猛瞧见这枚玉,惊了一瞬,立刻便猜知是陆澜将玉还了回来。
殿下果然是心里怪他了。
甄贤当然知道嘉斐什么意思,颇有几分尴尬的还想推拒。
但嘉斐却与他十指交缠,牢牢将玉握在他掌心里,整个人也倾身压上去,“赐给我了,就是我的,我爱给谁就给谁。何况我原本早就给你了。”
甄贤无法只得由着他这么腻着。
一旦到了京城范畴,他就必须戴上镣铐枷锁,由张思远押送着,直入诏狱,再想见殿下一面恐怕就难了。
此刻纵然放肆也罢,只要能与殿下在一起,哪怕多一刻也是好的。
“殿下,到了京城以后…”甄贤觉得眼角濡湿。
“嘘,到了京城以后的事,到了以后再说。”嘉斐立刻堵住他,“你还伤着呢,再睡一会儿吧。”
于是甄贤便只好贪恋的闭起眼,顺着他,什么也不想,享受这一刻短暂宁静。
直到次日清晨醒来,嘉斐才渐渐整理清楚思绪。
做过的事,他当然都还记得,说的话却未必句句出于本心。
也可能,是太过顺从本心了。
小贤还沉沉睡着,显然如此沉重的伤势还是消耗太过了。
嘉斐蹑手蹑脚地爬起身,小心翼翼为甄贤掩好被角,理好自己的衣物发冠,又仔细擦脸漱口,才走出门。
此处是入京之前的最后一处官驿,在往前不到半天路程,便是京畿。
嘉斐按了按太阳穴,就去找嘉钰。
有些事,他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先和嘉钰说一说。
何况,嘉钰也还伤着。这些天他一心扑在小贤身上,丝毫也没顾上关心嘉钰的伤情。依着四郎那猫儿脾气,多半还正生他的气呢,少不得又得一阵好哄。
他如是想着,踱到嘉钰下榻的厢房。
留在门前的侍婢见着他,明显吃了一惊,忙福身行礼,就进去通报,不一时转出来,垂着眼细声道:“四殿下请王爷进去呢。”
嘉钰身边伺候的仆婢全是靖王府的人。嘉斐平日里对府上的家人虽谈不上如何亲近却也从不薄待。王府上下皆感念王爷的好,真心把他当作主公侍奉。然而这丫头此时说话却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也不知是嘉钰又在闹什么了。
嘉斐心下微微一动,刚步入厢房便先打量着往里瞧了一眼。
这一瞧,却见屋里不止嘉钰一个,还有玉青和童前两个也全在坐。
第46章 二十二、入狱(4)
童前脸上的表情着实尴尬,见到嘉斐立刻站起身,垂头行礼退到一边去,一副犯了忌讳被抓现行的模样。
玉青就没有这么老练,整个人都沉静在“王爷您可算是好了,吓死属下们了”的欢欣雀跃中,不但不退,反而迎上来,两只眼睛里全是热切。
嘉钰仍歪在床上,衣袍都只随意披着,从开敞领口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胸脯,乌黑长发也披散着,些许细碎发丝湿津津的粘在额角,眼角湿漉漉的。
嘉钰和小贤这性子果然是南辕北辙。
看小贤便是伤成这样,只要还能动弹,也要尽量把仪容收拾齐整。哪像嘉钰,一副落拓风流的散漫模样也无所谓,俨然一个病西子,就这么歪歪斜斜的。
他这个弟弟天性如此,嘉斐也不当真以为有什么不好,只是每每“不羁”起来也不管有无外臣在场,多少有些一言难尽。朝中诸人,当面恭维两句,赞四皇子殿下“魏晋遗风”,背后便换了一张嘴脸念些“不遵礼节,有失皇家尊贵”的也不在少数。
嘉斐起初罚过一个不慎在他面前漏了嘴的京畿武官。但他心里也知道,这件事根本没法治。这么些年,嘉钰就不管不顾地粘着他,有些话,无论说不说出口,心里如是想的人,甚至还要往更龌龊了去想的人,都实在太多了。
纵然童前和玉青是家臣,不会乱想乱说,总还是有些不妥。尤其是对着玉青这样年轻俊俏又无家室的军官,又不是在自家府里,万一被什么嘴碎的人看去了,少不了要污言秽语编排几句。
嘉斐无意识地撇了玉青一眼。
只这一眼,玉青便缩回去了。
他虽然没什么城府,但触觉却还是敏锐的,立刻便察觉王爷又生气了,赶紧老老实实退到童前身边,乖乖一起站好。
“你们两个先出去吧,我有事单独和四郎说。”嘉斐沉着嗓音下了令。
“别呀,他俩又不是外人。”嘉钰立刻嘟起嘴,“再说我现在可不想跟二哥说话。”
眼看四殿下这是偏要留他们两个下来气王爷的,童前哪里肯接这倒霉“差事”,忙拽着玉青应了王爷给的台阶跑了。
“你也知道他们两个都是我的臂膀肱骨。不要趁机就欺负他们。”
见自己麾下的得力将领都被四郎吓成这个样子,嘉斐也只能无奈苦笑。
“谁叫二哥你满心里除了一个甄贤什么也装不下了,才给了我这种欺负忠良的机会咯。”嘉钰仍噘着嘴,不爽地扭脸“哼”了一声。
“四郎。”嘉斐哭笑不得。
在苏州时,他对嘉钰着实是有些心狠了。后来一路紧张,又遭遇倭寇,小贤还受了那样的重伤…多少疏忽了嘉钰的感受。也难怪嘉钰这回气性这么大。
他实在是欠嘉钰一个道歉,原本就该多说几句好话。
“你是我的亲弟弟,我心里怎么会没有你。若是当真没有,我也不来看你了。”嘉斐当即放软了声调。
嘉钰靠在床头,撇撇嘴。
不过是你的甄贤没大碍了,你才想起来要哄哄我罢了。
但这一句话实在刻薄太过了,他到底没能说出口。
二哥原本也最不喜欢他牙尖嘴利。他之前已招了二哥两回了,再来一回,可就说不好是什么结果了。
嘉钰委屈地叹了口气。
那个甄贤,当真有这样的心思和胆气,其实他也该依言服了。
他并不是偏想揪着甄贤不放。
他实在没法放的,始终还是二哥。
那杨思定不算是个冤死鬼,杀了也就杀了。但有什么必要非要在这时候送去司礼监不给陈世钦和织造局脸呢?便是父皇也不能随便做这样的事。二哥竟然要抢这个先。
就算真要打织造局,也大可不必这么个打法。
“二哥,鞑靼人你也打过了,可你当真要为了一个甄贤和司礼监翻脸么?”嘉钰忍不住又叹一口气,忧愁地拧眉不舒。
四郎果然还是要说这事。
嘉斐靠在座椅上,暗自叹息。
他当然知道嘉钰是如何想的。
他还知道,父皇也是这么想的。
陈世钦经营多年,党羽众多,大权独揽,不可轻动。这么些年来,已不知有多少按捺不住急功冒进的刚直忠勇之臣为此遭了杀身之祸。父皇明面上不动声色,而只叫张思远暗查织造局,也正是为的这个。
但他和那些大臣不一样。
他是皇子,是亲王,是父皇和母后的儿子。
陈世钦此人,谁也杀不动,只有他来杀。
莫说今日小贤为此受了伤。
便是没有小贤,他也不能漠视不理。
因为这天下,是他父皇的,而将来总有一天,是他的。
“我不是为了小贤。”嘉斐不由自主沉敛了神色,“这等欺上压下私通敌寇侵占国库鱼肉百姓的事,难道就能放任吗?”
不料嘉钰闻言却是一笑。
“你撒谎。”
他平静抬起眼,直直望住靖王殿下。
“你才多少年岁?陈世钦已经多老了?不是为了甄贤,你急什么?”
嘉斐眸光一震,竟是瞬间语塞。
四郎说的是权术。
他也知道,陈世钦已是个老者,而他尚在青年,意气风发。老贼总有死的一天,根本不需他费劲厮杀。
但…
他固然可以等,那些因宦官专权谋私而受苦甚至死去的子民还能等多久?因为阉党勾结外敌而残破的国门还能等多久?
国事始终是不能与私事相比较的。
“有些事情,不能这样算计。”
嘉斐脸色一点点寒下来。
倘若是小贤,就定不会劝他为了稳住自己的权位,默默忍视陈世钦所为。
这样的念头一瞬在心底闪过。
但他立刻看见嘉钰眼底泛起自嘲的笑。
嘉钰撑着半身,白着脸,用那双漆黑明亮如夜幕点星的眼睛深深望着他,冷冷开口:
“二哥你错了。你迟早还是会发现,你生在这个位置上,你的私事就是国事,而国事,就没有一件事不是算计。你总还是得回来找我。”
第47章 二十二、入狱(5)
出了四殿下的房门,童前也没敢走,便就在外头站下来,垂手候着王爷。
王爷来看四殿下,说明甄公子那边多半是没什么大碍了。
然从王爷方才的表情来看,王爷的心情依然只坏不好。
可能是因为离京城一日日近了,一旦到得京城,就不得不把甄公子送进诏狱去,王爷实在舍不得,故此心焦。
也可能,是因为方才他们犯了王爷的忌讳。
他和玉青原本不该擅自去拜谒四殿下。
这位小郡王虽然与靖王殿下关系亲近,又长年住在靖王府上,但毕竟不是他们的主上。
他们的主上,只有靖王嘉斐,也只能是靖王嘉斐。
背主私谒这种事,搁在别家,或者说这私谒的对象不是四殿下,他和玉青恐怕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即便今日不受责罚,日后也再难受到重用。
又及,四殿下是那样一个妙人儿。
他童前是个皮糙肉厚的军汉,在京中又有妻小,也就罢了。玉青却是个俊俏的年轻后生,也没有家室,多多少少总有些不妥。王爷心里究竟什么想法可还不好说。
王爷当时不言语,只叫他们先出来,是给他们留面子,更是给四殿下留面子。
但王爷不言语,不代表他们就能仗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