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小贤早不是当年柔若无骨的那一小团了,纵然是瘦削修长的士子,也有一把轮廓分明的硬骨头。
只是未免也太瘦了点。也不知这些年究竟都遭了什么罪,好容易回来了,还没过上一天安稳日子,又伤成这样…
嘉斐心疼地抚过甄贤紧蹙的眉心和单薄的肩膀,忍不住在他前额浅啄亲吻。
甄贤的额角沾染着一层薄汗,嘉斐仔仔细细擦拭了,又拢了拢那些散碎发丝。他便这么抱着甄贤不知又静静躺了多久,直到窗外已不剩多少天光漏入屋中。
眼看是要彻底黑下来了。
他犹豫着是否该去掌灯,又不舍撒手。怀中的人却终于发出细微的声响醒转过来。
昏暗中四目相顾,一时忘情,嘉斐甚至来不及遮掩起眼底暗涌的思绪。
他见小贤半仰着脸,望住他静了片刻,便轻声叹息:“…殿下是有事为难么?”
太藏不住了。哪有让病人替自己担心的道理。
嘉斐暗自唏嘘,只将甄贤又往怀里搂得愈发紧,低声哄道。
“小贤,你只管信我就好,别的…你什么都不要管。”
但如此敷衍的宽慰自然是哄不住甄贤的。
自打睁眼看见嘉斐脸上的表情时,甄贤就知道殿下是有什么打算瞒着他了。
只是他却也不能多问多说什么。
既然殿下已打定了主意,说什么都是枉然了。
心里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此事多半与他接下来入诏狱有关。
当初他为了不给殿下留阻拦的余地,一意孤身撞进去,而今无论殿下还他点什么,他也只能受着便是了。
只希望这一回,不要闹得太大才好…
他们又在驿站歇了两日,才启程继续还京。
嘉斐执意将他留在自己的车驾里。
京畿重地沿途关卡不断。一路上,甄贤还在疑虑,如此张扬是否多有不妥。待到靖王殿下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一直跟到了诏狱里头,优哉游哉在他身旁一坐,丝毫也没有出去的意思,他才遽然怔住了,瞬间,五雷轰顶。
第51章 二十三、绝地一击(1)
“诏狱”乃是关押皇帝亲自下诏过问的“嫌犯”之地,历来入狱者不乏京中要臣或封疆大吏,甚至皇亲国戚,也进去过几位,要说条件,其实不差,乍一看也是两进的四方宅院,比寻常人家要好太多了。
诏狱之所以令公卿要员无不谈之色变,并非因为其中多么破败昏暗,或酷刑审讯,而是因为无望。
揣摩不透圣意,不知道自己有罪无罪,所犯为何,也不知道究竟几时才能出去,是官复原职,还是贬谪流徙…比起死,更可怕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死。
这种感觉,大约与当年殿下被关在永和宫中时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甄贤半靠在软塌上,按着伤处,看着坐在一旁翻书喝茶的靖王嘉斐,几次想说点什么,只一开口,就喘不上气得两眼发黑,只好郁郁抱着暖炉低了头。
大约是气急了。
他也知道靖王殿下是个不发作则已,一发作便要惊天动地的主,但这一回未免太事不惊人死不休了。他原以为北上关外那一出大戏,已是极致,却怎么也没料想,这戏还能一路唱回京城,直接唱进了诏狱里。
靖王殿下是就这么甩手钻进诏狱来不肯出去了,余下的人和事怎么办?
刚送去司礼监的两具尸首怎么办?
刚还朝的七殿下和以联姻之名而来的苏哥八剌怎么办?亏这“姻缘”还是王爷他亲自说和的。
还病着的四殿下怎么办?
王府上下数十口人怎么办?
江南制造局的重重公案又怎么办?
跳崖的萧蘅芜,枉死受难的浙江百姓怎么办?
万事都还指着靖王殿下主持大局,偏偏王爷一心要来北镇抚司坐牢。
若是皇帝一怒,就扔他们在这诏狱里十年八载的,正经事难道就全不管了?
都说下过诏狱的不是奸臣便可作名臣,他甄贤何德何能,不但入了诏狱,还能得一位王爷天天一日三餐陪着吃牢饭…
只这么想想,甄贤顿时又一阵揪心气短,连呼吸声都不由重了。
他这是在生闷气,一旁靖王嘉斐哪有不知道的,却又怕一旦开了话头便会被他抓住说教,于是一边佯装翻书,一边故作轻松地开口。
“当年你在宫中陪着我,如今我在这里陪着你,这是应当应份的。便是父皇也没什么话可说。反正任他老人家爱关多久就关多久便是。你不好好养着伤,急什么。”
但就是这么说说,也还是把甄贤那一口吐不出的淤血彻底给怄得要炸了。
“你还知道我急——”
他刚一开口,嘉斐赶紧把手里那根本没在看的书扔了。
“我知道,我知道,气大伤身啊。”
他凑到他身边来,双手把他按在软塌上不许他起身,一边满脸赔笑地哄着,一边又放软了嗓音哀道:“你伤得这么重,我怎么放心你进来这鬼地方…你扔我一个在外头,我也没有心思好好办正事,还不如进来陪你,好歹能得些许安心。改日父皇要召见了,咱俩也能互相有个照应。到那时候再细细和父皇说来,请父皇做主也不迟——”
这满口胡言乱语的,哪里还有个王爷的模样,分明就是撒泼耍赖的刁民!
甄贤一边听着,脸上黑一阵红一阵,愈发气顺不过来了,才想说他两句,又被激得咳嗽起来。
这一咳嗽,难免扯到伤口。
嘉斐见状一下子慌了,连忙一把将他整个抱进怀里紧紧搂住,不许他再乱动,一边抚着他后背给他顺气。
“你别恼我了。我杀了司礼监的人,你就当我是来这儿躲两天还不行吗。”
这语声里也见了讨饶的意思。
甄贤只是起急,也不是当真生他的气,那还能硬得下心肠让他哀求自己,终于只能叹了口气,低声嗔怨:“你这样不保重自己,再多的人替你着想也是白想的。你又不是寻常人,孰轻孰重,分不清吗?”
他原本就有伤在身,精神不大好,说了这么几句话便累了,靠在嘉斐怀里,说着说着又半闭上眼。
嘉斐连声称是,又扯了几句什么“只要能这么日日夜夜和你在一起就算关一辈子也不打紧”、“你把自己气坏了我可怎么办”之类的胡话,就哄着甄贤先休息。气得甄贤脸红脖子粗,险些又要跟他翻脸。
诏狱里头说不得悄悄话,门外头是一定有人听着的。
嘉斐下意识扫眼往门口方向一瞥,瞧见映在白纱上的两个半圆头顶。
房门外头,是宫里派来伺候药食的一个常侍和两个小侍人,一个手里捧着药盅,另一个捧着蜜水,还有一个正弯腰撅着屁股把耳朵贴在门上。
毕竟进来的是皇子。宫里自然要派人来伺候。但这一趟差事,司礼监是有交代的。办得好了,陈公公必定有赏,办得不好怕是要倒霉。
那常侍一心想要在陈世钦跟前讨个巧,指望从此飞黄腾达,拼了命得想从靖王殿下口中听见些可以上报的东西来,不料听了半天,腰都趴得酸了,也没听出个什么明白,只觉得一多半都是私房调笑的情话,反而听得自己闹个大红脸,只好站直了身子不敢继续听了。
他们三个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待北镇抚司的上差领着今日问诊的御医过来,才一起进门。
宫里来的这位御医姓李,原本也不想来接这烫手山芋,实在推不过才硬着头皮来的,打从进门起一直战战兢兢的。
嘉斐坐在一边,盯着他给甄贤诊脉看伤罢了,忽而轻笑了一声,略略眯起眼,“我还想跟李御医要点药。”
李御医肩头一颤,低着头慌忙问他:“殿下有何不适?”
“不是我,也是给他用的。”嘉斐唇角噙着笑,眸光闪动,“他伤了这一阵子,恐怕多有不适应,你给我拿点药来,能够让他舒服一点。”
话音未落,甄贤已猛地一阵咳嗽,大约是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动作牵扯到伤处,痛得他只能一边按着伤口一边拿眼去瞪嘉斐,连脖子根都已彻底红透了。
“你看你。李御医是大夫,有什么好羞的。”嘉斐迎上去,当众就搂住甄贤,一下一下给他轻拍后背。
甄贤明显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可心里又实在觉得没眼看没脸听,干脆一咬牙,闭眼侧脸,且顺着他算了。
那李御医瞧着这光景,着实想了一下才猜出来靖王殿下说的是什么,顿时满脸尴尬,不住抬手去抹额前的汗,喏喏应声:“咳…微臣这就去准备。只不过…这位公子这伤还没有大好,还是不宜…不宜太过操劳——”
“我有分寸,你只管拿来吧。”嘉斐眉眼带笑,侧目扫了那三个候在一旁的小内侍一眼,便指着那个赭衣常侍道:“不用亲自送过来,交给这个——你姓什么啊?”
那常侍见靖王殿下突然指明了唤他,忙上前应话:“回王爷的话,奴婢赵五。”
“哦,姓赵啊。”嘉斐仍是漫不经心地笑,一双眼亮得非凡,“我还以为你姓陈呢。”
他话说得十分和善,又一直满脸笑容。
那常侍一时摸不清他究竟什么意思,还以为自己得了赏识,真是王爷想要他帮忙当这拿药的差使,顿时心头一喜,跪在地上就道:“谢王爷赐姓,从今儿起奴婢就姓陈了!”
这姓改得却快。
嘉斐看着他,静了片刻,摸了摸下巴。
“别呀,这个小王说了哪儿算。得看陈督主让不让吧。不然你先问问陈世钦呢?”
他特意把陈世钦那个“督主”的诨名说得特别重。
急转直下,赵常侍蒙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顿时脸色惨白,腿软地瘫在地上,一边自扇耳光一边哭喊“奴婢该死,王爷恕罪”。
嘉斐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任他如何嚎哭也毫不动容,只厌烦地一摆手把人往外撵。
“问去罢。反正你不问,陈公公也得问你,你不还是得说吗?就算你不想说,那俩小的也得说啊。”
从前下诏狱的朝官贵人,哪一个不是苦着脸小心翼翼,偏到了靖王殿下这里,这诏狱已俨然都快成靖王府了。
倒霉摊上这苦差事的李御医哪亲眼见过这笑着杀人不见血的场面,目瞪口呆站在一旁,心里不由仔细琢磨着,方才王爷跟他要的那药…到底还用不用送了?
第52章 二十三、绝地一击(2)
当天夜里,赵常侍便死了。
陈世钦知道了这件“改姓陈”的蠢事,大怒把他扔出去打了一百个大板子,打到一半人就已经断气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陈世钦便亲自来了北镇抚司,身后领四个内侍,抬着一具已经打烂的尸体。
再次见到陈世钦其人,甄贤骤然心下一痛。
就像是一根早已深埋的刺被触动了,涌出新鲜的血。
他其实对这个老宦官已不太有印象了。
当年祖父和父亲还在时是绝不与这人往来的。他还曾依稀记得有一年元春,陈世钦来甄府拜访,被祖父拒之门外。那天下着特别大的雪,他偷偷从门缝往外张望,看见一个人浑身被白雪覆盖,已然像个雪人。
甄贤微妙地觉得,他很难把当年那一点微博的印象与眼前这个苍老却孤高的银发宦官联系在一处。
他看见陈世钦昂着头走到靖王殿下面前,但不行礼。
“这不知事的狗奴婢咱家已经罚过了,还请殿下息怒。”
小内侍们将赵常侍的尸体摆在地上,掀开罩布。
那尸身几乎已被打烂了,只能勉强看出个人形。
甄贤忽然一阵作呕,忍不住掩住口鼻别开了视线,不肯再看。
嘉斐露出个嫌弃的冷笑,让那几个小内侍立刻把尸体抬出去,转脸向陈世钦叹道:“陈公公这是何必呢。我不过是一时气性上来了,吓唬吓唬他罢了。我虽然没什么大讲究,但‘扒墙根’这种事儿,是人都得有点脾气吧。何况我屋里也不是我一个。”
陈世钦一脸谦恭,躬身应道:“王爷说得对。是老奴失察。今儿立刻给王爷换个懂规矩的来伺候。”
看这意思,他似乎明面上还不想和靖王殿下翻脸。
嘉斐静了一瞬,也不想与他多废话,便直截了当问:“父皇龙体可还安好?我自回京以来,未能得见父皇,很是挂念。”
陈世钦闻之一笑:“殿下一路辛苦劳顿,姑且安养。待过些时日养好了,圣上自然就会召见了。”
陈世钦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他如是说,便是皇帝如是说。
父皇不肯见他,想来还正在气头上。
也怨不得父皇。他这一件事做的,着实让父皇很为难。
嘉斐心中怅然,面上却没什么变化,只静静点了点头。
陈世钦来得突然,走得也干脆,寥寥数语,看似无奇,却是彼此都已试探过了。
虽然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但毕竟不是什么喜闻乐见之事。
嘉斐沉着脸坐在屋里,若有所思。
甄贤靠在一旁看着,想劝,却又无从劝起,只能叹了口气,轻声唤道:“殿下。”
嘉斐闻声抬起头望着他。
甄贤犹豫一瞬,略有点吃力地指了指桌上的茶杯。
想喝茶当然是假的。小贤一向规矩得四平八稳,几时使唤过他这个王爷?小贤这是瞧见他的脸色,又在替他担心了。
嘉斐稍稍收敛起神色,给甄贤倒了一杯热茶,喂他慢慢喝了,终于苦笑。
“我有时会觉得,说起来我是父皇的儿子,却还不如几个太监与父皇亲近。想要见父皇一面,还得由太监在中间传着话。岂不可笑。”
他郁郁将头枕在甄贤腿上,闷声如是低语。
甄贤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说,不由怔了一瞬,低头问他:“殿下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个,做什么这会儿纠结起来?”
嘉斐轻笑一声。
“你觉得我跟着你一起入诏狱是莽撞。但我就算不跟你一起来,也只能留在王府上等候传召。还不如索性就进来这里,让他天天惦记着,一想起来就窝火。”
这话里已现了几分负气自嘲地味道。
殿下与圣上,是父子,却又不是寻常父子,个中滋味,外人实在无法体会万一。
甄贤一时无言,默然安抚地将手抚在他臂上。
嘉斐便也不再说了,只抬起一只手,覆在甄贤那只手背上。
靖王殿下在北镇抚司也算是薄有人缘,锦衣卫中人多愿意看靖王殿下这份颜面,两人除了不得自由出入外,其余并没有什么不便,一应照顾周全。
陈世钦也不再派宦官来盯梢,大约是怕再被靖王殿下弄死一个,这脸就彻底留不住了。
这暴风骤雨前的宁静,竟让甄贤恍惚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但心深里当然是知道的,此时宁静,不过是风眼偷安罢了,而外间只怕早已炸开了锅。
二哥执意送甄贤入诏狱,然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嘉钰在靖王府等到半夜,一颗心凉得跟冰一样。
他不是没有想过二哥会这样做。他只是不信,二哥怎么能这样扔下他一头扎进诏狱去。
有那么一瞬,他当真气得发抖,恨不得就此算了。
你既无情,我又何必有义呢?不如干脆撒手,让你和那个甄贤“长相厮守”去好了,爱在诏狱里也好,爱在哪儿都好,和我还有什么相干?
但气头过去了,心却还是清楚明白,他怎么可能撒得了手。倘若能够,他大约也不会走到今天这凄凉的境地。
小七那个没心没肺地刚进京城就再也牵不住缰,连心爱的姑娘都忘了,飞一样地奔回亲娘那儿去。
而苏哥八剌却还在靖王府上。
鞑靼人在中土没有驿馆,两国联姻之事也还未见诏书,一个鞑靼小公主孤身在此,处境实在微妙又尴尬。
苏哥八剌不能留在靖王府,否则这事将来,无论从哪一方面论起,恐怕都难以说清了。
嘉钰立刻找来童前和玉青,让他们先秘密寻了一处稳妥的宅子,将苏哥八剌安置好,然后立刻进宫去拜见母妃、请见父皇。
没料到,父皇竟连他也不肯见。不但不见,还不许他去拜见母亲。直接一旨口谕,把他堵在西安门外。
父皇这是铁了心要把二哥一起关在诏狱里了。
嘉钰心里苦得跟浸了黄连似的,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折回靖王府,另作他法。
第53章 二十三、绝地一击(3)
父皇定会先召见张思远。
但他不能找张思远游说。若想要张思远对二哥有利,就不能让父皇以为张思远已被他和二哥“笼络”了。
他只能找别人。
第一个想到的是内阁首辅曹慜。
曹阁老是朝中肱骨元老,是实权派,更是二哥的老师,在朝门生广布不说,与甄家也算颇有旧交。而曹家的东床王显又是父皇钦定的兵科给事中,虽无什么大品阶却近得天子,是为父皇进谏兵事、稽查兵部的要员,之前二哥执意北上那件事就有他参与其中的份。倒是未必要请曹阁老和王显在父皇面前“美言”,但摸一摸圣意,探一探情势总还是可以的。
其次是他外祖万家。母亲万贵妃出身小官宦之家,算不得士族,蒙受恩宠以来虽不曾如何为娘家谋利,但主动贴上来巴结的也不在少数,再加上父皇不时恩赏,外祖和舅父自然今非昔比。祖父万梁在工部出任尚书,为皇帝掌管工事,舅舅万恕有也在京畿五军中任至指挥使,虽算不上什么朝中权党,但在京中也有一席之地。能帮上什么忙都是其次的,嘉钰对母族其实从没有太多要求,重要的是别添乱。
其三,是嘉绶。这个七弟和他不一样,深受父皇宠爱。父皇可以将他拒在宫墙之外避而不见,但一定会见嘉绶。弄不好这小子已经在父皇面前胡说八道一通过了。
嘉绶是二哥如今最大的威胁。
这话他虽不想这样说,却也不得不这样说。
他不能让嘉绶落进别人手里,尤其是陈世钦。
陈世钦最想要的,不过是父皇气性上来了把二哥和那甄贤扔在诏狱里自生自灭,他好在另立新主扶嘉绶上位。
以七郎那个天真憨傻的劲头,必然被陈世钦捏得死死得,沦为傀儡。如此一来,莫说他和二哥了,只怕先祖打下的江山和普天黎民也要一起遭难。
是以他此时绝不能任性置气,或是绝望放任。
权臣,外戚,皇子,只要他紧紧握住这三把剑,虽不一定能立刻把二哥保出来,但逼着父皇见他们、好好听他们说话,还是可以做到的。
还能说话,一切就都还有回还余地。
但他不能叫父皇起疑,更不能让阉党捏住把柄。
嘉钰一夜无眠,第二天大早还红着眼眶就去了万府。倒是也没有刻意掩人耳目,毕竟外孙回去探望外祖父、顺便也看一看亲舅舅都是人之常情,刻意遮掩反而显得古怪。但不曾想,到万府时,曹阁老竟早已在那里了。
他原本是想请祖父以商议明年宫中修缮工事的名义去将曹阁老请来的。怎么曹慜却自己来了?
难道是走漏了消息?
嘉钰脑子转得飞快。
二哥昨日刚入的诏狱,消息不应该扩散得这样快。
或许是曹阁老见靖王殿下还京以后突然就失了踪影,既没有主动拜谒皇帝,也不见皇帝召见,而他连夜进宫请见又被拦在了内城门外,于是察觉有异,才特意来打探消息。
可为什么不直接去靖王府,而是来了万府呢?
曹慜也是官场老手了,当年甄裕任内阁首辅时,曹慜为其副手,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屡屡博弈,最终是甄氏一门倒了,内阁辅臣尽数清洗,唯有曹慜一人自保,反而接任了内阁首辅之位,与陈世钦相安至今。以陈世钦干掉一任内阁首辅之狠厉,曹慜这个继任者能做到既不与阉党同流,却也不被阉党践踏,其圆融老辣,在朝百官拍马难追。
如今这种情势,曹慜避开靖王府而前来万府,是与他不谋而合,还是另有所图?是想寻求盟友力保靖王,还是想改换门庭以图自保?毕竟,若以权术论,此时无论倒向七郎,还是改而向他这个四皇子伸出绿枝,都比死死抱住自己一头撞进诏狱里去的靖王殿下要明智得多。
嘉钰实在难以猜透,也不敢立刻开口就说了实话,只得察言观色,小心应对,坐在一旁听外祖父万梁和曹慜两个老头打着太极聊了半晌为父皇翻新仁寿宫的事。
父皇虔诚玄黄,多年来一直有心将仁寿宫改建为玄修之所,并供奉列位天尊,只是苦于国库空虚,工事进展十分缓慢。
修宫殿的事,说白了,其实不全是工部的事,主要还得户部拨银子。按理,这一件事,工部尚书和内阁首辅两个人凑在一起聊也聊不出什么结果,根本是白聊。当真要聊,就应该将户部尚书也叫到一起来,才能聊到实处。
但圣朝今时,户部尚书一职是从缺的。
自从上一任的户部尚书甄蕴礼死后,圣朝就没有户部尚书了,每年官员的俸禄、宫中的开销、军饷粮草、各地灾荒民需…全都是皇帝亲自过目核算。为此司礼监还特意弄了几十个精通算数的小侍人,每天不用干别的,专职侍奉圣上打算盘。
换言之,圣朝如今的户部尚书,是皇帝本人。
这翻修仁寿宫的事,不去御前议是毫无意义的。
既然如此,这两个老头坐在这里长吁短叹愁眉苦脸,又是聊得什么呢?
多半是聊给他看的,想等他自己接话。
可单是那曹慜也就罢了,万梁是他的外祖父,是他亲生母亲的爹爹,这打断骨头连着筋肉的关系,也跟着起得什么哄演个什么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