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什么人还能弄得到锦衣卫的绣春刀了?”
张二摸着头顶,困扰追问。
陆澜一脸意味深长笑而不答的模样,仿佛随时都能吐出点什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来。
对陆澜其人,甄贤是有愧的,毕竟他曾经应诺要尽力保他一命,最终也没有做到。
但这是他和陆澜之间的事,与大义无关,他并不后悔。
而这一件事,更不该把殿下牵扯进来。
如果陆澜有怨,只怨他一个便好。
他虽不知陆澜究竟是如何逃过一死在此处落草为寇,倘若早知道,便是死谏也不能让殿下如此冒险,但既然事已至此,第一要务,他要保殿下平安。
甄贤心中紧张,面色自然也绷得紧紧地,当即低声道:“这次我随少主南下,为的是抗倭大事,不会管你,你也不必多想。”
陆澜闻言笑得愈发诡异,“贤弟这是已经彻底把我当作恶人了。”
甄贤紧紧拧眉,“你若不是恶人,就驱逐倭寇救护黎民以赎罪孽好了,何必还趁机发这国难财?”
按着甄贤的性子,其实不喜欢这样指摘他人。
人心各有不同,心里再如何想,都是自己想,没有苛求他人的立场。
但陆澜不一样。
这个人曾经一瞬,至少有那么一瞬让他感到震撼,让他看见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义。
难道就当真全是错觉吗?
纵然再如何百变玲珑,总有些什么是无可改变的。
他不信,或者说,不愿意信,对于陆澜,他是彻彻底底看走了眼。
然而眼前的陆澜始终是一脸理所当然的嘲弄。
“我做一点矿石生意,顺便杀一杀倭寇,收容几个无家可归的兄弟,未知如何就算是发国难财啊?我不杀倭寇,官军也没见好好杀?我不救民,连他们的家人都不管他们死活了。”
东南倭患日久,始终不能清剿,朝廷苦于倭寇,对这些匪盗之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好好纳贡,便不理不睬,苦的始终是无力反抗的百姓,许多人正是因此才索性落草求生,转头再去欺压更弱者。
每逢战乱,法度无存,民不聊生,人间顷刻化作地狱。杀妻抛子,俯拾即是。纵然不被家人所杀,也会被倭寇虐杀,被匪盗虐杀,甚至被路人践踏,被自己践踏。
生死面前,人性便荡然无存了,所有的不过是求活的兽性。这便是底层百姓的活法,毫无荣誉、高尚可言,甚至没有尊严,但至少可以多活一刻,只为多活一刻。
人活到了这种地步,与鬼也没有差别。
但普通庶民可以如此,陆澜却不该。
既读过圣贤之书,既有光风霁月之心,怎么能自甘堕落,轻易俯伏于泥泞!
“你看看那些因为战乱家破人亡的人,你当真就忍心吗?”
甄贤觉得嗓子干疼。
可陆澜却看着他嗤笑。
“修文贤弟你可是忘了?我也家破人亡了。”
他语声里浸着凉意,眼神更是冰冷。
“陆某是个生意人。我家三代为宫中鞍前马后,临到头来被弃如敝履,散尽家财才保得住区区一条贱命。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有什么财不能发?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如修文贤弟这般高风亮节,甘愿为那杀父灭门的仇人鞠躬尽瘁啊。”
甄贤浑身一颤,如瞬间沉入寒潭,几乎窒息。
心底有无法凝结的淤血,就这样被狠狠一刀刺下,剜了出来。
可他不能责怪陆澜残忍。
因为他也并不曾对陆澜仁慈。
“司礼监和织造局对不起你,浙直百姓没有。”他深吸一口气,艰难吐出这句话来。
“是吗?你就是这样骗自己的。”
陆澜愈发凉凉嗤笑。
“对不起你的只是佞臣,不是君,不是社稷,更不是民。可天下无罪,你又何辜呢?”
甄贤险些就要站不住了。
心深里有嘶叫呐喊的声音。
他虽然并不觉得自己错,他一直知道他只是在做该做的事,不该轻易为这三言两语的嘲弄而动摇。
但陆澜所言,比他此生所遭遇的嘲弄都更加刻薄、刻骨。
尤其令他痛不欲生的是,他明白陆澜在说什么。
人是不可靠的。人无完人,更无常圣。归罪于佞臣,只是最轻而易举的自欺。
因为佞臣杀不尽。
就算杀了这一个,又如何呢?就好像倒了陆氏立刻会有其他商贾补上那个缺。不过是新的轮回罢了。
这些道理,甄贤当然懂。他只是无法像陆澜这样把这些话说出来。因为一旦他说出来,就难免要伤到殿下。他更不想在殿下面前继续这样的话题。
甄贤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竭力平复吐息,不想被嘉斐看出情绪的起伏。
他听见顾三娘好奇地追问。
“大哥原来认识他们?他们到底什么来头?”
陆澜立刻哂笑。
“修文贤弟是曾与我泛舟太湖对饮寒山的好朋友。至于这位‘王爷’的来头,那可就更大了——”
这人偏要摆出一副处处针对靖王殿下的模样。
“陆澜!”甄贤终于忍无可忍怒喊一声。
在靖王殿下身边众人眼中,甄贤一向是个谦和的人,极少高声与人争吵,更勿论发怒。从前在草原时甄贤骂巴图猛克的模样,卫军们更没有见过,充其量也就偶尔见他被王爷惹恼了拌嘴置气一阵,如今见他竟然和陆澜发起怒来,都颇为诧异。
陆澜虽是嘲弄甄贤,并不太说起靖王殿下,但凡提及,针对之意之盛,显然是故意想要甄贤生气的。卫军们虽然不爽,却吃不准王爷的心意,都不敢妄动,便各自按住了腰间佩刀,俨然随时都能杀上去。
如此一来,情势毕竟有些微妙的一触即发了。
甄贤立刻察觉自己情绪有异。
或许是因为牵涉到殿下让他失了冷静;或许是因为陆澜这个人多少曾让他生出几分相惜之情,是以而今才格外愤恨;又或许,只是因为被戳中了痛处。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该轻易失控。
甄贤骤然白了脸,毫无意识地后退一步。
只这一步,便被身后那人撑住了。
“小贤,没事。”
嘉斐不动声色将手抵在他后心扶住他,眼中丝毫不见波澜,反而愈发笑意深浓。
“听闻陆老板做生意一向讲究。我当初在苏州欠了陆老板一个天大的人情,迟迟没能还上是我的不是。若是陆老板此刻就要跟我讨,我也没有二话。但我如今这里还有一笔更大的买卖想和陆老板谈,如若成了,连着上一回的一并加倍奉还,不知陆老板意下如何?”
这一番话说得轻松自在,实在难以捉摸。一时之间,谁也不知靖王殿下这一句“加倍奉还”究竟是什么意思。
陆澜静了片刻,唇角上扬出一抹颇具挑衅意味的弧线。
“能得王爷如此纡尊降贵来和我谈买卖,陆某倒是无比期待。怕就怕…陆某想要的,王爷不肯割爱啊。”
他说时竟放肆地把视线往甄贤身上瞟过去。
甄贤怔了一瞬,明白过来,顿时只觉得浑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
这已然是毫不遮掩的羞辱了。
打从“重逢”的那一刻起,陆澜字字句句处心积虑都无外乎是当面讥讽。
讥讽无关痛痒,但羞辱则完全不同。
且这人所羞辱的不止他甄贤一人,更是靖王殿下。
此言一出,嘉斐身边的一众卫军便全黑了脸。尤其玉青又是个不攻心计的暴脾气,哪里咽的下这种窝囊气,当即咬牙斥一声“放肆”,就要扑上去打人了。
但嘉斐却扬手将他截住。
他把玉青拦回来,再开口时笑容仍在,眸中光华却已冷冽。
“所谓‘买卖’,自然是用我能出的,换陆老板愿卖的。如若强求,无论哪一方,这买卖都没得做。陆老板是聪明人,定懂得进退余地,不会一意为难我的。”
陆澜闻之堪堪盯住嘉斐,良久竟抚掌大笑。
“王爷果然是个痛快人。和王爷做买卖想来一定十分有趣。”
他躬身摆出个迎客的姿态,请嘉斐与甄贤上座,又命人布下酒肉水果给众卫军。
卫军们并不领他的好,虽然迫于王命入了席,也不肯动面前的酒食。
陆澜也不介意,仍是当年陆大老板的那副架势,张罗着大家入席。
然而,当众人坐定以后,才发觉,这匪寨的寨主并不是为张二和顾三娘恭恭敬敬的“大哥”陆澜。
坐在头一把交椅上的竟是那个面若桃花的少女顾三娘。
二寨主的座次是张二的。
陆澜坐在一旁特设的席位上,惬意自若。
那顾三娘跳下地来,端起一大海碗酒,朗声高喊:
“大哥是我和二哥的恩人,我们既然拜了把子就是亲手足,大哥说的话,就是我说的话,大哥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方才有所误会,得罪了朋友,顾三给几位陪个不是,先干为敬!”
她嗓音神态里皆透着一股匪气,虽然身形娇小,却威风凛凛,仰头将一大碗酒饮尽。
酒是民间常见的烧刀子,并不顺滑,咽下肚去辣得喉管生疼,她却比嗜酒大汉还更豪迈几分,除了脸颊染上一缕红润,半点不改神色。
可她还分明是个眉目甜美的小姑娘,难怪要戴着那铜青面,想来是怕以貌取人之徒要小瞧了她。
这龙虎寨的名号在浙直也就是近年才响亮起来的,说来,只怕还要多亏了织造局压低丝价逼着百姓贱卖土地的“功劳”,其中自然也有陆澜一份力。这顾三娘称陆澜为恩人,从各种意义上说来,倒是都不冤。
嘉斐在心中冷嗤,面上仍旧挂着微笑,开口问道:“陆老板不给我等介绍一下诸位英雄?”
其实是一句反话。
虽然靖王殿下说得和善。
陆澜闻之摇扇轻笑。
“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
龙虎寨的寨主之所以是顾三娘,是因为最初落草的,只有顾三娘一个人。
数年前,顾三娘还只是个豆蔻少女,其父曾是浙江金华的桑农,因为被低价强征的生丝入不敷出,领着几个乡邻一道去跟官府要说法,结果反被打成作乱谋逆,判了斩立决。
顾三娘为救父扮作小丫鬟夜潜案察使司,向时任浙江案察使喊冤,却正撞见三司与织造局密议盘剥百姓田地之事。当时顾三娘年纪幼小,失手被擒,原本要被杀死灭口,是陆澜用陆府一个重病而死的婢女掩人耳目替换了她的“尸身”,才将她救下。但顾三娘之父仍被当作逆党市斩了,其母随后被夫家“典”与杭州城内的一个屠户,不堪凌辱,也投井而死。
双亲死后,顾三娘再不能还家,唯恐自己也被父族卖掉,便在山中过起了野人一般的生活。陆澜常会接济她,使家人给她送些吃穿。偶尔顾三娘也会替陆澜做些事,但更多时候是在东南一代游任,为受欺辱的百姓打抱不平,渐渐又收罗起几个亡命弟兄。
没过多久,陆澜又给她送来一个人,便是张二。
张二是军户出身,本在胡都堂部下抗击倭寇,因吃了败仗,军官又不肯担待责任,便将罪责全推在他头上,要将他杖杀。张二不服,不肯就死,逃了出来,倒卧在路旁,恰巧被陆澜捡了回去。
陆澜预感织造局可能有变,为给自己留条后路,有心金华矿产生意久已,于是便将顾三娘和张二凑到一起,与他们钱财安营扎寨,占了一处要地,又陆陆续续从各处募集敢死之士,一共三百余人,想要开辟出一条商道,贩卖矿石。
金华素来民风彪悍,想要在金华做矿石生意,没有自己的人马是不行的。
谁知才刚有些起色,一道圣旨降下,锦衣卫便奔赴浙江来拿陆澜的人头。
陆澜闻得讯报,自知终是难逃了,便一把火烧了霁园,金蝉脱壳退避在龙虎寨,从此隐姓埋名,保住了性命,正式做了草寇,带着这一群兄弟们趁乱做起了走私矿石的黑市买卖。
寨中的火器一部分是从倭寇处缴来的,另一部分却是陆澜多年经营所得。
“从前的陆澜已经死了,如今只有龙虎寨的陆大,没别的本事,带兄弟们谋条生路罢了。”
说这句话时的陆澜的语声平稳,仿佛只是在说不相干的人的故事,眼中却有隔世沧桑划过。
甄贤怔忡良久,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心中五味陈杂,最多的还是痛。
他看着眼前的顾三娘,就宛如看见另一个萧蘅芜。
而她们,还有这龙虎寨中的每一个人,都不过是这天下每日上演的人生。
相比之下,他自己那点遭遇又算得了什么?
至少他还有殿下…
他如今还能坐在这里,锦衣玉食,被照顾得周到,既没有暴尸荒野,也没有被迫落草,都不过是因为他有殿下回护。
比起这些人,他要幸运太多了。
甄贤忍不住暗自长叹。
他听见嘉斐与陆澜说话。
“你们跟我去打倭寇,另外再招募五千人,聚一支义军,只要有军功在身,我可以保你前罪尽赦重见天日。”
靖王殿下的语声沉静,听来是认真的。
但陆澜却很不屑。
“白道有白道的活法,黑道有黑道的活法,王爷以为如今的陆大还在乎朝廷的‘罪名’么?”
嘉斐继续说道:“你把山寨选在这里,是有心打通海上商路,平定倭患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
顾三娘闻言挑眉,“那我们也去做海盗,和那些东洋人打就是了,为什么要归顺朝廷?”
她也说得认真至极,仿佛做海盗是比归顺朝廷还要好得多的事。
嘉斐看了她一眼,不由笑了。
“我不是在诏安你们。你们想做海盗,日后大可以去。我只是在和你们借兵。”
他略顿了一顿,再次看住陆澜,沉声允诺。
“你们可以开价,待东南靖绥,我必如数奉上。”
王爷竟要雇佣这一群匪盗之徒去打倭寇,简直闻所未闻。
众卫军头一回听到这消息,心里各个不服气得很,却也不能违拗王爷的决定,只能狠狠瞪着陆澜和顾三娘他们。
陆澜似乎也惊诧极了,看住嘉斐好一阵没有说话,良久颇有些意兴盎然地摸了摸下巴。
“如此说来,这笔账我倒是得仔细算算了。”


第84章 二十八、龙与虎(7)
陆澜请他们夜宿寨中,次日再共商大计,还特意命麾下收拾出四间最好的客房,虽然条件有限,礼数不可谓不周到。
甄贤原本是不愿的。
此次重逢陆澜,总给他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本能地想要回避。
都说人劫后余生,性情多少会有些变化。
甄贤也说不好究竟是陆澜变了,还是他多想。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他看错,是他一厢情愿把自己的执念强加于人。
如今的陆澜着实与当初那个与他泛舟太湖上对谈寒山中的陆光风不太一样了。
陆澜是个聪明人,今日之事他是早有预料的,正是因为早有预料,才能有所准备,得脱其身。按理说,该早已看得通透才是,何至于反而愤世嫉俗呢。
但无论如何,有一句话陆澜说得不错,从前那个为宫中支使的霁园陆澜,着实已死了。
甄贤靠在椅子上,手里握着书卷,却是一阵阵出神。
一旁的嘉斐见状,干脆把他的书抽过来,扔在一边不让看了。
卫军们轮班戍卫,只需要两间房便足够休息,另两间原本是给他和靖王殿下一人的,只不过殿下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要从他这间屋里出去另住的意思。
此时的殿下,拿走了他手里的书,定定望着他的眼,还要特意抓着他的手不许他逃走,软言软语问他:“你胸口还疼不疼?”
“已经不大疼了,只是有些容易累。”
甄贤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想要想笑。
这一路诸多辛苦不假,但殿下一直将他照料得很好,甚至亲手替他料理伤口。他也终于渐渐习惯了在卫军们的注目之下为殿下解开衣衫裸露出留有伤疤的肌肤。
只是殿下每每小心翼翼,好像他是雪做的,捂在心窝里都能化了,实在让他也无奈得很。
甄贤主动褪去外袍,又仔细解下裹伤的绷带,露出新长好的嫩肉。
嘉斐细细替他擦了身子,换好伤药,又盯着他把药汤喝干净了。
喂小贤喝药是全然不同的。
以往伺候嘉钰,总得蜜水、蜜饯、糖豆子全部备齐了,再抱着哄上许久,直哄得药都快要放冷了,才能把药送下去。
小贤虽然也不是不怕苦,但比起嘉钰可算克制太多了,每每自己皱着眉一口一口努力往下咽,反叫人心疼不已。
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了,先是四郎,后是小贤,他与谁亲近,老天爷便好似偏要格外为难谁,弄得一身伤病,整日离不开药罐子。
嘉斐眼看着甄贤的药碗空了,便将他扶起来,哄着他早些上床去休息。
甄贤顺从地任由他脱了鞋袜,躺在床上,却仍是大睁着眼,难以成眠。
“睡吧。外面有玉青他们守着,不用担心。”
嘉斐便自己也宽衣解带爬上床去,将他搂在怀里,一边安抚轻拍着他,一边如是哄慰。
甄贤缩在他胸口,良久沉寂,轻叹一声。
“殿下当真决意要收编这一路匪徒么?”
他忽然如是问,嘉斐似没有料到,略诧异地看住他。
“这些悍民比官军还能打,收了他们,多一支善战之师助力东南,少一路匪寇为祸乡里,不好么?”
甄贤垂着头,暗自咬唇,“匪毕竟是匪,都是些亡命之徒。”
他显然是在担心什么,却又不愿明言,所以才这般闪烁其词,说出些生硬牵强的理由。
嘉斐不禁失笑,紧了紧手臂,愈发抱住他,道:“就是要不怕死的,才打得了硬仗。古来盗匪罪犯充军者不胜数,军功洗罪者不胜数,何况这些人只不过是逼上梁山,给他们一个机会,未必不能出名将功勋。”
“正是因为逼上梁山…”
甄贤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仿佛自己也觉得荒谬,良久,只得又重重叹一口气。
“这是陆澜的人马——”
他到底还是把这句话说出来。
嘉斐为之一静。
“你怕陆澜对我不利。他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么蠢。”
然而这回答丝毫也没能让甄贤宽下心来,仍旧皱眉屏息。
嘉斐静了一瞬,伸手撩起甄贤散落肩头的长发,深深望住他。
“小贤,你很在意那个姓陆的?”
“不,我只是…”甄贤脸上顿时一涨,下意识反驳,却又语塞得不知该如何自辩才好,只能尴尬说道:“我觉得他好像…有些奇怪。”
“在我看来,倒是一点也不奇怪。”
嘉斐凝视他许久,不由苦笑,暗叹一瞬,便干脆将话说出来。
“他喜欢你。或许也不是别的,就是一点单纯的相惜之情。但是他喜欢你,将你引为知己。所以才因为你舍弃他而心生怨愤。他倒是眼光不错,难怪有纵横一方的本事。”
他如此坦白毫不掩饰。
甄贤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显是想竭力否认,撇清,却终没能发出声音。
嘉斐摇头宽慰他。
“你这么好,他喜欢也是应该的。我又没那么小气,有什么不能和我说。”
他深吸了一口气,安静片刻,才怅然苦笑。
“可是小贤,你可曾喜欢过他?”
小贤自己或许还未意识到,他对陆澜的意识已然远超过其他普通路人。
当然是因为他心善且自律,不能容自己违背诺言。
但更是因为陆澜其人深深地刺痛了他,令他在无意识间对这个人产生了认同感和亲近感,因而特别在乎。
“你也喜欢他。至少他曾让你动心过。你高看他一眼,所以才格外在意他。也所以,才会对他有承诺,有愧疚,才会因为他辜负你的期许而发怒。”
嘉斐很是惆怅感慨地做下结论。
“果然我还是弄死他算了。”
“殿下!”
甄贤终于忍不住地叫出声来。
殿下最后那一句当然是随便说说的,或者成心说来吓唬他,这一点自信甄贤总还是有的。
然而即便如此,能让殿下说出这样的话来,已是十分可怕了。
“我没有喜欢他。”
甄贤觉得自己嗓音发紧。
他对陆澜,或许确如殿下所言,有那么几分相惜之情,但绝没有其他。
他不信殿下不懂。
可殿下偏要故意说这种话来引他辩解。
一旦开口自辩,少不得要说几句羞煞人的,要他如何启齿。
甄贤心里羞恼,却又不知该如何说才好,只得闭紧了嘴,嗔怨瞪着嘉斐。
那神情反叫嘉斐心悦不已,当即倾身凑上去,正要在他耳边再说些什么,忽然却听门外传来人声。
“修文贤弟已歇息了吗?可容愚兄进屋一叙?”
赫然正是陆澜。
这曹操来得却是时候,还如此明知故问,更明知故犯,简直其心可诛。
顿时,嘉斐脸色一阵诡谲变换。
甄贤见状翻身,一手下意识扯住自己衣襟,一边伸手去摸外袍一边就想抢先应话。
嘉斐哪能容他这会儿还去搭理别人,伸手一捞便将他又捉回来,一面从容开口。
“夜深至此,衣衫不整,不太方便吧。”
话音未落,甄贤的脸已快要由红转绿了,当真有可气又好笑。
陆澜此时来寻他,必是故意为之。但殿下这句话应得也没好到哪儿去。
也不知这两人究竟怎么回事。明明都是上流人物,偏要做这种有辱斯文的无聊事。
起初,甄贤还想劝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