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人射马,擒贼擒王,倒是像极了殿下一贯的风格。
靖王殿下吃定的不是别的,唯“人心”二字而已。
甄贤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
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他并不觉得殿下做错了什么。
以殿下的立场,原本并不需要这样煞费苦心,却还是竭尽所能地这样做了,用心良苦只为给三娘留一条活路,这是殿下的仁心。
但身为统帅,身为王者,只有仁心是不行的。
殿下所身负的,不是一两个人的性命,而是以千万计的性命,是天下苍生的性命,如若需要舍弃,就必须果断舍弃,哪怕这种“舍弃”充斥着欺骗与算计。
舍弃三娘和陆澜,是殿下必须做的事。余下所能尽心者,只是如何让这“舍弃”尽量温情一些,不必太过残酷、难看…
他明明十分清楚,心里却还是堵得发慌。
他到底还是太心软了。
或许殿下之所以不将这些关键处告诉他,正是因为看透了他如斯心软。
殿下太知道他下不去手。
甄贤痛苦不堪地闭上了眼。
他听见陆澜又在耳畔轻笑。
“你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定要自己也被烧成了灰,才肯死心。所幸我大约是看不到那一天的惨象了,可以假装你诸事如意宏图得展到底,不必为你唏嘘难过。”
这声音似有怅然,却叫他抑制不住得浑身发抖。
陆澜离去前的侧脸在夜晚忽明忽暗的火光下刀削斧凿一般,明暗深刻。
甄贤只能死死咬紧牙关,全进全身气力,把自己藏进火光投下的阴影里。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海边站了多久,回神时眼前已没有顾三娘和陆澜的身影,也再没有扬起的船帆,唯有冷硬海风吹得人肺腑透凉。
嘉斐从身后拥住他,将一件厚披风裹在他身上,低低在他耳边询问:“…那姓陆的又和你胡说什么了?”
甄贤心尖骤然一涩。
有些事情,殿下不与他说,也算不上骗他,反而是殿下的体贴。既然如此,他又何必非要知道…不如当做不知道的好。
他于是疲倦地垂下眼帘,回身努力扯起唇角,向嘉斐笑了一下,轻声应道:“只是些寻常道别的话罢了。”
但他的脸色太过苍白了,伤病与劳累的累积更让他看起来似纸片一般,虚弱得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嘉斐盯住他看了好一阵,始终不肯撒开手,就扶着他缓步往回走。
直这么半推半搂着把他送回营房里,按在床榻上靠好,又喂了一杯暖身的热茶,嘉斐犹豫片刻,才试探着缓缓开口。
“张二与我请命,说来日建立卫所,他愿意领着弟兄们为国戍边。我觉得他是个人才,不如荐他做个指挥佥事。你觉得如何?”
这其实也算不上一个问话。
“殿下筹谋周到。其实不必问我。”甄贤愣神半晌,觉得自己嗓音沙哑。
也许只是海风吹得太过了。
他听见殿下柔声唤他,“小贤——”欲言又止。
心里似有一根细小却尖锐的针,正不断穿刺琢磨,疼得他止不住得哆嗦。
甄贤无力地长叹一声,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抬起眼,深深看住嘉斐。
“三娘他们…这么走了,就真的没事了么?”
嘉斐沉默良久,未开口先将他拥进怀里,紧紧环起双臂。
“东厂的人不会追到海上去杀她的,冒死追杀这么一个小姑娘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回头去父皇那儿告我一状‘纵虎归山’呢。或者添油加醋说我治军无方,临战之际还跑了一艘船和几十个逃兵吧。万一再被那些番子察觉了陆澜的身份…你有心替他们担忧,怎么不多心疼心疼我?”
殿下的声音里也有许多委屈,是真真切切的。
甄贤又是好一阵愣神,良久,到底软下身子,仿佛怕冷似的蜷缩进嘉斐怀里。
第99章 三十一、东宫之变(1)
清宁宫一向是历代储君的居所,因其方位所在,又被称作东宫。只不过今上迟迟未立太子,才空置多年。
而今入主其中的,却是今上的幼子,昭王嘉绶。
贤妃刘氏病故次日,皇帝未朝,命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陈世钦上殿代为宣诏,赐昭王嘉绶暂居清宁宫,以便随侍君父与嫡母。
诏命即出,满朝震动。
圣体欠安不朝,昭王赐居清宁宫,这是要变天的先兆。
而此时的靖王嘉斐却还在海疆清剿倭寇,除非即刻扔下东南诸事不管,否则一时半会儿很难赶回北京。
可若此时靖王嘉斐不回北京,只怕将来便是木已成舟,即便侥幸不死,今生今世都很难再有机会回来了。
一时之间,从前向着靖王殿下的,或焦急愤懑,或惶惶不安。身为靖王嘉斐的老师,又是内阁首辅,曹阁老府上的门槛已然快被踏破了。
但始终见不到人。
曹阁老,诸位阁臣,连同万贵妃之父工部尚书万梁,全在安康郡王嘉钰的郡王府里,已然一天两夜没有合眼。而东厂以“护卫”为名的搜查才刚结束未久。
竟敢公然上郡王府追查崔夫人和小世子的下落,陈世钦扶立昭王之意已算是彻底摆明毫无顾忌。
圣上所谓“龙体欠奉”还未知真假,昭王嘉绶身在东宫实则形同圈禁,而众位阁臣竟然全被拦在宫墙之外,真可谓山雨欲来。
众臣之意,应该立刻传信东南,请靖王殿下赶回北京。
如今靖王殿下已经肃整了浙江都司,剿倭之事可以交给胡敬诚收尾。毕竟比起区区倭寇,大位更迭才是头等的大事。
但久久没有得到曹阁老的表态。
曹慜行动时略佝偻着背,已现出许多老态,但面相却依然威严肃穆。
他在众臣争议吵闹中清了清嗓子,转脸询问一旁的安康郡王嘉钰。
嘉钰侧身半靠在一张贵妃榻上,裹着张厚绒毯子,怀里抱着个汤婆子,已是一脸十分不适的模样,但眉眼间的神色仍是清冷孤傲的。
他也不太给这些“国之栋梁”面子,就掩着口,皱着眉,嗤笑:“二哥在南直隶有兵有将,回来做什么?造反还是送死?父皇还在呢,你们先慌什么。”真真不掩嘲讽。
这些人想要二哥回来,不是为二哥想,而是怕陈世钦接下来就要弄死他们,想要二哥回来救他们的命。
但二哥若是此时回来,就只能被迫与七郎正面一争。
那便是要逼宫政变了。
杀陈世钦,逼父皇退位,将七郎软禁或放逐…甚至一并杀了,以绝后患。
二哥被人念了恁多年的“玄武门之忧”一朝坐实,这辈子都再洗不掉谋君父害亲弟的恶名。而二哥心里又如何能当真舍得这样对待父皇和小七儿呢?即便他嘴上不说,心里也定要为此伤怀懊恼一世。
这一件事,不是做不到,只是代价太大,伤筋动骨,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走。
何况,父皇也不是个死人。
以父皇的性情和手腕,是不会轻易让陈世钦得逞的,如今看似受制,多半是蛰伏,以此安抚那老阉狗。
父皇心里,一定还是想着二哥的。
二哥的上策,非但不是舍弃父皇,相反是要设法为父皇解围。
而今能解京中之困者唯东南尔。
倘若二哥真如这群懦弱文臣之言弃东南而还京,那才是舍利剑而取鸩酒,大错特错。
“父皇的诏命自然会通传到南直隶,各位大人的公文往来仍照旧就是了。这种时候,不必要多有私下书信往来,以免被人捉住把柄,大做文章。二哥那边,我自会去信细说。”
嘉钰说了一会儿话,便捂着嘴咳嗽起来。
他此时身边也没有婢女侍人伺候,便只能自己伸手去摸茶案上的杯子,喝了一口又嫌冷地放下了,不痛快地拧着眉。
这一番话,众臣闻之反应各异,倒是颇得曹慜的心意。
曹阁老当即点了点头,表示赞许,又开口:“圣上的龙体与昭王殿下在东宫的情形——”
嘉钰早有预料,摆摆手道:“我已派了人进宫去,再等等就该回来了。大人们操劳多时,不如先去用些茶和点心。招待不敢说,一点水食,我这里还是有的。我也乏了,想先歇一会儿。”
他大概是当真累得厉害,脸上浮现出厌倦不耐之色,不等众人退出屋外,已闭上眼。他外祖父万梁巴巴等着人都走光了,想上前和他多说两句悄悄话,他也没搭理,竟当真就这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不一时竟然作起梦来。
梦境里的他站在一片皑皑雪原之上,放眼望去,银装素裹。扑面吹来的风冷极了,他不由自主瑟缩起身子抱住双臂,在雪地里茫然走着,转过一片霜雪满枝头的梅林,忽地有了熟悉人影。
他看见二哥就站在前方不远处,背对着他。
他眼前一亮,就想快步奔过去。
可他却又见二哥略侧过身,这才发现,原来二哥身边还有另一个人。
那自然是甄贤了。
视线骤然一阵模糊,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下意识便缩回身子,躲在一株梅花树下。
他也听不太清楚二哥和甄贤在说什么,只听见那两人时而低语轻笑,时而又似有争吵,但无论如何总是十分亲近的模样。
心底猛然一阵酸涩刺痛。
他觉得可笑极了。
他有什么好躲的呢?他又凭什么要躲起来?
莫非只因为是在梦里,就胆怯了,暴露了坚硬麟刺之下小心埋藏的软弱…
那怎么行?
他是没有资格软弱的。
他这样的人,倘若没了甲胄与尖刺,怕是只能默默冻毙于风雪,连个收尸的都难有了。
双脚在雪地里冻得几乎没了知觉,心里却似有一团火愈燃愈烈,烧得他心尖焦痛。
他猛然站起身,迈开步子走上前去,几乎要跑起来。
可他却骤然怔住了。
眼前早已没有二哥的踪影。
只有甄贤。
他看见甄贤一个人靠在一株梅花树下,闭着眼,睡着了似的。
可这人一手弯在胸前,将一本书捧在怀里,另一只手却垂在雪地里,掌心还攥着一块剔透翡玉。被风拂落的梅花坠在这单薄的身子上,就像血一样,鲜红刺目。
那卷书已经极旧了,书页泛着黄色,却珍藏得很好,在这大雪之中,甚至连半片雪花也不曾沾染。
而那块翡玉,他是认得的。
那是二哥的东西。
心里遽尔一紧。
他忽然有点着慌,下意识俯身想将这人唤醒。
但甄贤却在他伸出手的那一瞬间倏地睁开眼,定定望住了他。
那眼神竟似当真穿透了万水千山,堪堪望进了他的心底。
嘉钰惊得大叫一声,猛地打了一个冷战,从梦中醒过来。
第100章 三十一、东宫之变(2)
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来,连贴身的小衣也全湿透了,冰凉地黏在身上。
嘉钰极为不爽地抬手抹开额前沾湿的碎发,看见迎上前来的萧蘅芜。
“回来了为何不叫醒我?”嘉钰沉着脸斥了一声。
萧蘅芜尴尬低垂眉眼,“我见殿下难得安睡片刻——”
若真是安睡倒好了。
嘉钰不悦轻哼一声,重又靠回榻上,半闭着眼低低问:“情形如何?”
萧蘅芜却不立刻回答。
她只静了片刻,柔声反问:“殿下是问什么情形?”
嘉钰倏地睁开眼,死死盯住面前的女子。
她也不过就十七八的年纪罢,却已有如斯眼神。
如若换一个人,她也许当真可以得偿所愿罢。
只可惜她找上的偏偏是他。
“萧娘,你过来。”
嘉钰心下冷笑一声,面上却仍冷冷的,就换了个舒适的姿势,冲萧蘅芜勾勾手指。
萧蘅芜浑身轻颤,犹豫片刻,仍是倾身向他靠上去,才到近前便被他一把抓住按在榻上。
“你以为你做出这副模样,我就会物伤其类么?”
他靠近她,几乎与她贴面,眼神却冰锥似的,满是尖刻。
萧蘅芜秫秫如风中落叶,只能竭力咬了咬嘴唇,挤出几不可闻的话语:
“宫中现在为着贤妃薨没,才使得某些人得了借口,有机可乘。如此…殿下只需要为圣上添一件喜事,便可一切揭过了——”
她竟然对他说出这种话来,甚至颤巍巍抬起手,想要抱住他。
嘉钰眸色一震,旋即失笑。
“你觉得我会这样做么?和你?”
他像看笑话一样看着她,撒手一推,将她独自扔在那贵妃榻上。
萧蘅芜整个人都匍匐着,半晌不能抬起头,唯剩肩头不停颤抖。
“靖王爷做得,殿下为何做不得?”
她忽然嘶声喊出来,竟是双眼赤红,不甘极了。
她反身扑上来,双手抓住他衣袍的下摆,不顾一切地紧紧贴着他,亲吻他腰带上镶嵌的白玉。
玉石冷硬棱角刺痛了她的双唇。她皱起眉,却执意不肯离开。
但嘉钰仍只冷冷俯视她。
“你别会错意。我留着你,是因为我需要一把剑。剑是用来杀敌的。会刺伤主人的剑,没有存在的价值。你若是不愿意,没人逼你。但你若想留下——”
他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萧娘,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萧蘅芜怔怔仰脸望着他,良久颓然瘫软下去。
嘉钰静静看着那女子失魂落魄的身影。
赫然察觉,他竟然与二哥说出了庶几相似的话语。
难道他在二哥眼中的模样竟也是如此不堪么?如若不是兄弟,不仗着那一点自幼相伴血浓于水的情分,他是不是也会这样被二哥弃如敝履地冷冷推开?
梦境中的霜雪犹似落在心上,一片凄凉萧瑟。
嘉钰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用力地咬住了沾染腥气的舌尖。
萧蘅芜是扮作药童跟随常年替嘉钰问诊的御医一起进的宫,最先见到的自然是嘉钰的生母万贵妃。
但并没有能见到圣上与昭王。
据万贵妃所说,自贤妃病故以后,昭王便被陈公公关在清宁宫中,由司礼监择定的人轮番看守着,未经陈公公亲允,任何人都不得进出,着实与圈禁无异。
昭王殿下少年丧母,又遭禁锢,于东宫啼哭不止,哀嚎之声彻夜达旦不绝,实在令闻者不忍。
但圣上却并不似外间揣测那般受困于阉党。
相反,贤妃仙逝当晚,是圣上主动以“思念爱妃,悲伤之至”为由拒绝了一切朝见。
这其中,亦包括陈世钦。
圣上命人用一盏鎏金铸银的缶盛酒上殿,又在殿中摆满兰芷芳草,焚香起舞,祭酒当歌,以奠贤妃芳魂。
倘若陈世钦在殿外问话,便击缶作答。
乍闻此讯时,嘉钰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只觉啼笑皆非。
父皇果然是在等,等一个可以逆转局势的喜讯。
但并不如萧蘅芜所图谋的那样。
父皇在等的,是二哥在东南决战的捷报。
只要二哥能掌控局势稳坐南直隶,陈世钦就不敢得寸进尺,一切就还尚有可搏。
但这一点,陈世钦也一定知道。
这老阉狗一定会竭尽全力阻挠二哥,甚至很有可能会为此命手下那些东厂爪牙伤害二哥。
只想到二哥如今是身处何等险境,嘉钰便是五内俱焚。
如若能够,他也想二哥能够立刻回来,全须全尾地回到他身边,让他亲眼瞧着守着,才能安心。
可他明白这样是不行的。
每一个人都在煎熬中搏命。他也只能熬着等着,直到二哥终于归来的那一天,亲手为二哥打开通向奉天大殿的最后一扇门。
“你去把曹阁老和外公请过来。”
他出神了好一阵,回头看向仍然跪坐在地上的萧蘅芜。
萧蘅芜眼眶里还浸着泪水,眉宇间却全是倔强,咬牙不肯发出声响。
那模样叫嘉钰好不是滋味,不由又拧起眉,沉声斥责:“连死都不怕,哭什么?给人瞧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
萧蘅芜闻声摇摇晃晃站起来,就低着头拿手抹了两下面颊眼角,转身疾步出了门。
第101章 三十一、东宫之变(3)
嘉钰送来的书信,比东厂来人只迟了一天。
京中的情势变化却快得叫人惊心。
与此同时,前前后后送来的,还有各位阁臣肱骨们的书信,连同曹阁老在内。
其中说辞不一,有请靖王殿下即刻回京“清君侧”的,也有劝靖王殿下留在南直隶紧握兵权静观其变的。唯一相同之处,大约是四殿下那一句“避免私下书信往来,免得被人捏住话柄”算是白说了。
而四郎的书信中其实没有多说什么,更没有指指点点教他该当如何,寥寥数言所述,不过贤妃病故,七郎少年丧母,夜啼哭于东宫,父皇伤怀不朝,罢见群臣,愿他早日破敌,为君父分忧,又叮嘱他注意身体,切莫操劳,亦无需为家人担忧…也就是一封普普通通的兄弟家书罢了,该说的一字不落,不该说的一字未有。
除此之外,还有一封信,稍迟一些送到,却是从北疆送来的。送信人,是朔州总兵白皓仁。信中述,甄大人的友人已到了朔州,在总兵府做门客,一切安好,又还夸赞此人文韬武略,熟知关外地形,与胡马也多有了解,对他颇有助益,特此感谢甄大人举贤之德。
嘉斐看得心中感慨,把那些废话连篇的全烧了,独留下嘉钰和白皓仁这两封,拿给甄贤看。
甄贤看完沉吟片刻,面色凝重。
这两封书信合在一处看,意思再明白不过。
陈世钦软禁了七殿下,意欲挟“东宫”以变京中。圣上罢政不朝,乃是拖延。苏哥八剌则逃去了北疆,现在白皓仁处。而崔夫人和小世子,应该是被四殿下妥善安置了,暂时无忧。只不过京中情势激变,不容乐观。
陈世钦当是早已谋划好的,先借皇帝之命对顾三娘出手,意在扰乱军心,给殿下在东南的靖绥肃清制造麻烦,紧接着才在京中发难,以为殿下必然难以兼顾。
好在三娘这事总算是暂且了结,多亏了殿下果决。但东厂来寻人的爪牙仍秃鹫一般盘旋不散,一旦殿下落败,或是不慎露出破绽,立刻就要冲上来食肉饮血。阴云不散,实在不是大意之时。
这种时候,京中着实不该有太多书信来。
苏哥八剌机敏,并未与七殿下一起落入阉党之手而是逃去了北疆,这一点并不意外。但白皓仁这一封信,却着实有些蹊跷。
信上的字迹娟秀,用词也典雅含蓄,绝不是白皓仁这糙老爷们的手笔。
也不像是苏哥八剌的。
这鞑靼小公主的汉文大部分都是他教的,他知道她写不出这样的书信。她的字也不是这个样子。
这封信该是个颇为知书达理心思缜密的女子写下的,知道用这样的方式暗示讯息。
甄贤忽然有一个很危险的猜想,犹豫了一瞬,忍不住还是低声试问:“这封信的笔迹…莫非是崔夫人?”
这封信若真是崔夫人所写,说明崔夫人与小世子母子此刻也在朔州,多半是在四殿下的安排之下与苏哥八剌一起北上的。
陈世钦已直接对靖王府动了手。
既然如此,陈世钦找不到崔夫人和小世子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势必会全力搜寻。白皓仁那里只躲得了一时,终不是长久计。除非能够压制陈世钦,让陈世钦放弃拿这母子俩做人质的念头…
思及此处,甄贤不禁一阵心焦,堪堪抬头看住嘉斐。
他方才的提问,殿下并没有否认。
殿下脸上的表情多少有些复杂,夹杂着忧色与感慨,但似乎并不焦急。
可殿下怎么不急呢?
老父与幼弟受困,夫人弱子流离,怎么能就是这么个反应?
“殿下,必须即刻拿下卢世全,万不可让他金蝉脱壳遁回北京去。”
甄贤等了一会儿,等不到嘉斐什么反应,实在等不下去了,便皱着眉,小心握住嘉斐手腕拽了一把,唤醒一般先开了口。
卢世全是陈世钦在东南的命门,而今唯有抢先拿住卢世全,才有与陈世钦一搏的筹码。倘若让卢世全逃了,这一仗就难打了。
如此浅显的道理,他相信殿下是无需旁人提点的。
但此刻的靖王嘉斐心里所想的压根不是这个老太监的事。
靖王殿下觉得心情非常微妙。
按理说,他此刻应该生气,甚至感到焦急紧迫。
毕竟他的幼弟已经被关起来了;他的儿子更还在被搜捕,不得已孤儿寡母一般逃到困厄寒冷的北疆;他的父亲只能闭门自守,明明手握天下,却只能孤军奋战…而那些食腐的豺狼却还围着他打转,一边谄媚讪笑,一边獠牙毕露。
人生至此,危机四伏,错一步便是全军覆没家破人亡。
然而他却意外地平和镇定。
至少四郎暂且是没什么大碍的。四郎还在京中,为他筹谋,为父皇和小七儿担当。
而他身边,还有小贤陪伴支持。
小贤望住他的眼神如此专注,写满思虑和担忧。
那眼神却叫他觉得平静,心中温暖且安定,反而奇异般充满了力量。
眼前的每一步路都格外清晰,无论鲜血或是黄沙。
他甚至觉得再没有比此刻更好的时候。
他所珍视的一切都尚未失去,而他最不畏惧的,恰是一战生死。
眼前熟悉的眉眼浸染着焦色,声声唤他的嗓音情真意切。
嘉斐反而轻笑起来。
甄贤原本见他迟迟没有反应,以为他只是克制,还十分忧心,唯恐他心中淤塞不得疏解,不料这人竟忽然笑了…甄贤心底的忧虑简直如同野草疯长,忍不住又抓住他唤一声:“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