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三十三、净街之乱(1)
江南织造局的人前阵子回京谒见天子,耽搁了一阵才走,如若没记错的话,是当年在苏州打过那么一点交道的内官,姓张名思远的,而今大约能算是二哥的人。
嘉钰觉得蹊跷。
三年前父皇杀了卢世全几人后便立即收手,不但将二哥仍留在南直隶,七郎也并未能离开东宫返回昭王府。陈世钦虽暂时失去了对浙直两省的控制,却仍将七郎捏在手中。
而远走北疆的崔莹和小世子也一直没有回来。
这母子俩的下落,许多人并不知道,许多人未必不知,但没有人会轻易纠缠。
新的平衡一旦达成,谁也不会再妄动一子。
居庸关外从来不是陈世钦的地盘。
至于父皇,则大约是在等。
一晃三年,东南有胡敬诚,北边有白皓仁,对二哥未必有多么忠心,但识得厉害。而京中,还有他的舅父万恕有。
一向忌讳外戚的父皇独独把舅父放在京卫指挥使的位置上这么多年,并非因为对母亲万贵妃和万家如何宠信。
父皇信的,是他这个儿子。
嘉钰始终觉得,直至此刻,父皇心里也仍是向着二哥的,否则不必如此煞费苦心。
如今情势,乍看之下,七郎入主东宫,二哥却远在江南,实则内外军权都已为二哥谋。
二哥还朝,是迟早的事。
所欠缺者,除了契机,大约便只有一处关键——锦衣卫。
二哥旧时在锦衣卫中攒下的好人缘另当别论,今时锦衣卫实在司礼监与东厂之下,一位指挥使两位同知皆已是司礼监的人,余下那些下级军官纵然心里向着二哥,当年在诏狱照顾一二算不得什么,真要起事,又另当别论。
锦衣卫中,没有能为二哥杀伐决断振臂一呼的主事人。
而恰是这一点疏漏,就有可能招致满盘皆输。
嘉钰原本以为父皇会把张思远放在这个要害处。
但张思远却去了织造局。
江南织造局当然也是父皇的命门,更是二哥坐稳东南的关键。
可京中的这个死穴又该怎么办才好?
嘉钰想来想去,想不出还有何人值此倚信,更猜不透父皇的心思,纵然心焦如焚也没有办法。
他三年没见着二哥的面了,连那人如今到底好不好、胖了还是瘦了也不知道,只能透过寥寥公函书信的只言片语拼命猜测。为免落人口实,二哥这三年与他通信极少。他每每捏着一张信笺翻来覆去地看,直快要把纸也看烧出几个大窟窿来,就像他心里的窟窿一样。
他也几乎见不着父皇。
父皇不召见他,只叫他的母亲万贵妃每日侍奉御前。
但他入不了禁城,也不能见母亲,只能让萧蘅芜以内妇的身份在宫中行走,传递一点消息。
三年了,萧娘在他身边言听计从低眉顺服,仿佛真受了教训,更是真把他当作救命的恩人侍奉。但他心里始终有芥蒂。
难以释怀。
他见过这个女人獠牙毕露的模样,也见过她谋算使计的模样。她曾经为他所用,亦曾经化作对头刺来的尖刀。
又或者,他只是发自内心地无法忘怀,在他曾经的决断中,他已经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这个女人。他虽然并不曾亲手杀死她,或下令谁人追杀于她和她的家人,但在他原本的取舍之中,她也并不太有希望活着。
只是她固执不肯死去,顽强地从绝境之中回到了他的面前。
他没有办法对这样的萧蘅芜深信不疑,却非信她不可。因为他需要她。他别无选择。
许多个瞬间,嘉钰都会忍不住唏嘘。也许萧娘之于他,当真便如同他之于二哥。
一往情深也罢,求之不得也罢,有利可图也罢。
但二哥待他每一分的好,或叫他痛不欲生,或欲罢不能,总还是好的。
他却从未有一刻待萧娘“好”过。
可恰恰是这样一个萧蘅芜,刺一样揉在眼睛里,扎在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甚至嘲弄他:
二哥不肯与他的,始终是他罪无可恕的妄念。而二哥所能做到的,他从来都做不到。
他其实并没有任何立场怨怪二哥。
自从二哥走后,京中已然三冬未雪。
嘉钰深深盯着窗外萧瑟庭院,心中骤然又是一阵焦躁狂涌。
他听见萧蘅芜端着汤药走近前来的声响。
这三年来,他的饮食汤药一直是萧蘅芜亲手操持,若她当真存了害他的心思,他此刻应该已无生路了。
嘉钰疲倦地闭起眼,忍住一声叹息,听见年轻女子的声音在近处轻柔响起。
“圣上近日似乎龙体抱恙,娘娘在驾前侍奉,日夜担忧,难以安睡。”
萧蘅芜双手端一只银汤碗递到他面前。
三年光阴,她学得飞快,变得飞快,早已完全不见当年那个小绣娘的影子。唯独不变的,是那股子一望可知的狠劲。她依旧是个野兽一样的姑娘。嘉钰缓缓睁眼一瞥,便能看见她手腕上叮当作响的金镯子和嵌着大颗红玛瑙的戒指。
每日不断的汤药仍旧苦得发涩。
嘉钰只喝了两口就坚决不肯再喝了,皱眉拿丝巾子捂着嘴,低声问:“母亲有没有说过关于张思远的事?他为什么迟了几日离京?”
萧蘅芜手上一顿,收拾碗勺的动作停下来,“听说是圣上赏了什么东西往南直隶,赶制了几日,叫他等着一并带回去。”
“什么东西?赏谁的?”嘉钰立刻警觉起来。
萧蘅芜静了一瞬,将候在门外的几个小婢女唤进来收拾走碗碟,又摆好了蜜饯果盘,待人都走得远了,才肚子垂手站在他身边,“娘娘没有说,大约也不知道。只听说,针工局近日忙碌得很,确是赶制了些东西,但并不是给宫里的。”
她一边缓声说着,一边转身取过一张小毯,轻轻盖在嘉钰身上,似怕他着了风寒,还仔仔细细替他扎好角落处。
“圣体违和多日,宫里头人心浮动的,娘娘近来劳累厌食,命人去跟酒醋面局拿些甜醋、果子酱来用,竟然拿了两个时辰也拿不到,那些个内官也不知道怎么了,愈发得蹬鼻子上脸。”
皇帝受制于阉党,身在皇城却处处掣肘,尤其东边的太子宫里还“圈”着位皇子,弄不好便是将来的天子…这宫里的大戏可不是近几日才上演的。
但内官们拿一点酱啊醋的小事为难妃主,倒是很新鲜。
陈世钦虽然恶名在外,其实并不是飞扬跋扈的人,之所以能得势多年不倒,其中一个要因便是他始终做事体面,哪怕是死斗,也得有个能上台面的讲究。恶奴背主仗势欺人的丑事,在陈督主手下是绝不能容的,至少不能在“九千岁”的眼皮子底下。
而今区区几个酒醋面局的小内官就胆敢让他的母亲、父皇的贵妃枯等两个时辰。倒真是狗胆包天了。
究竟是父皇当真已日薄西山,还是陈督主忽然转了性子瞎了眼?
嘉钰心下奇怪,唇角却扯起一抹冷笑。
那笑容看得萧蘅芜战战兢兢,也不知他究竟什么意思,在想些什么,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只能尴尬愣了片刻,柔声软语接道:
“听说殿下近来咳嗽得又厉害了,娘娘特意亲手做了个香囊,里头装了草药,让我带回来交给殿下。殿下记得佩在身边,里头的草药要每日添换——”
她说着取出一只精巧香囊,恭敬递给嘉钰。
香囊这种东西,他要多少有多少,光母亲从前给他做的就不知有多少只,身边常佩着的一只,还是早年二哥命人替他做的,是他心爱之物,一向不离身,这些萧蘅芜也该是知道的。既然如此,不过又是一只香囊罢了,有什么好这么郑重其事的?
嘉钰侧目静了一瞬,还是伸手把那香囊接过来,揣进怀里。
“叫人备车,我要出去一趟。”
他站起身,就把那块毯子斗篷一样披在身上。
“殿下这会儿要去哪里?”萧蘅芜吃了一惊,似想要追他去,才迈出一步又怯怯站住了。
“你别管。”
嘉钰下意识斥一声,余光却瞥见那一脸焦急忧色,顿时冷硬嗓音也不由软了几分。
“…你若是想跟着,就跟我一起来。带上些新鲜的肉脯和糕点,再带些散碎银两,一会儿有用。”
他竟站下来,仿佛是在原地等着。
萧蘅芜双眸一亮,喜色顿时爬上眉梢,忙不迭就去张罗他要的那些东西去了。
第111章 三十三、净街之乱(2)
在城内漫无目的缓行了一阵后,嘉钰在一家酒楼前让那驾车的仆子下了车,给了他些许赏银许他去好吃好喝一顿,歇上半天。仆子捧着银子,千恩万谢地进了酒楼。嘉钰便叫萧蘅芜驾车往北大门走。
今日城北戍卫都是舅父的人,正是出城的好时候。
萧蘅芜一身骑装,面容如玉,亲自赶车在一众往来进出的行客中多少有些鹤立鸡群。监门戍卫却似是认得她的,又或者是认得安康郡王的车驾,并不盘查,也不要她的通行文牒,便直接放了她出城。
嘉钰让她把车驾去郊野的一片草海,在山丘上的大树边停下,又让她扶着自己下车。
萧蘅芜仔细在树下铺开毯子,把带来的糕点果子也都摆好,安置他舒适坐下,又还特意为他加了软枕。
嘉钰就这么靠在树下,闭着眼养神。
不多时,远处有人唱着歌子走过来,夹杂其中的,依稀还有犬吠声。
萧蘅芜顿时有些紧张地直起身。
嘉钰却是早已习惯了的模样,连眼也不睁开,就伸手唤了一声。
“黄龙,过来。”
应声,只见一条黄毛大狗箭一般从草上掠过,飞扑在他怀里。正是嘉斐养在靖王府上的那条猎犬。
萧蘅芜吓了一跳,险些摔倒了,本能就要去撵开那条狗。她原本就没有见过黄龙,不知道这狗的来历。
黄龙显然也把她当作生人,察觉敌意,立刻扭头瞪着她。
紧跟上来的牵狗人是靖王府的家仆,见状十分不安,连忙跑上前来想将黄龙牵开。
嘉钰一手捋着那大黄狗后脖子上的毛,道了声:“无事。”就让那家仆退到一边去。他又让萧蘅芜去将备好的肉脯拿来,亲手挑拣着,撕成一小条一小条喂给黄龙吃。
黄龙便规规矩矩坐在他跟前,跟着他扔肉脯的动作,不断伸脑袋去接。
萧蘅芜僵在一旁看着,掌心里全是冷汗,却渐渐明白了。
四殿下是特意来“喂狗”的。
京城四门由京卫指挥使麾下轮值监守,自然总有合适出城相会的时候。看起来,四殿下已不是第一回在这城郊的草海与黄龙相会,只是带她一起来却是头一次。
心中顿时不知什么滋味。萧蘅芜震惊许久,稍缓过来,便斟了茶水送给那牵狗人。
但靖王府上的家仆都知道她当年混进宫中挟持了甄公子企图要对靖王殿下不利的事,也知道四殿下留她在身边是要就近留下这个活口,当然不肯接她的茶水。
萧蘅芜只能尴尬退到一边,垂头等着嘉钰发话。
然而嘉钰却像完全没有在意她一样。他正全神贯注地喂着狗,一边顺着黄龙毛绒绒的后背,一边低语:“好吃吧。我好,还是甄贤好?甄贤给你肉脯吃吗?”那模样,竟是认真在和狗说话。
牵狗人垂目看着,一副习以为常模样。
萧蘅芜却是愈发无地自容。
莫非在四殿下的心里,她竟连一条狗也不如么?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要带她来?总不能是有意折辱她。
胸腔里骤然似有热流涌动,仿佛羞耻,更似愤怒。萧蘅芜低头死死咬着嘴唇,直见了血腥味,觉着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然而就在她几乎要不顾一切地起身跑开前,另一个声音却横插进来。
“四殿下在狗这儿也要争个强啊?可惜好的猎犬是不会因为你喂它两口吃的就背弃旧主的。若真是条一根骨头就能拐跑的狗,你要它对你摇尾巴又有什么意思呢?明天再换别人扔给它一块肉,它也一样会扔下你就跑啊。”
那是把十分爽朗的嗓音,显然是跟那牵狗人一起来的,已在不远处看了半晌的热闹了。
萧蘅芜猛地一怔,还想着这声音是有些耳熟的,就瞧见一个不高不矮的影子忽悠一下,从长草之中竖起来。
那该是个扮成小厮的年轻姑娘,穿着毫不起眼,脸上身上甚至还沾满了尘土和草屑,但遮不住面容俊俏,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亮得就像银河里的星辰。
这双眼睛,萧蘅芜确实是见过的,独一无二,是草原的公主、天朝昭王的王妃殿下苏哥八剌的眼睛。
可她竟把自己装扮如此平庸无奇,甚至可称“低贱”。
萧蘅芜死死盯着苏哥八剌的脸,指甲毫无意识地嵌进肉里。
第112章 三十三、净街之乱(3)
嘉钰也盯着苏哥八剌。
他每隔一阵都会如此在城外与靖王府的家仆见面,彼此传递一些消息,顺便送些银两。
为了打那一场靖边抗倭的仗,靖王府基本就已掏空了。二哥又不在北京。这几年留守王府的家人们日子实在不算好过。
从前住在靖王府的时候,这些人也都曾把他当作主人一般侍奉,待他都是诚心实意的好。而今他只能如此尽力照顾一二,全做回报。至少不能让忠仆寒心,连带迁怒了二哥。
但苏哥八剌竟会突然出现在此处,这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
当年让苏哥八剌陪崔莹和小世子一起北上,一则是她鞑靼公主的身份,回到北疆便是自然而然的威慑,二则是怕她一旦落入陈世钦手里,立刻就会变成嘉绶的软肋,使原本就没什么主心骨的小七儿彻底要对陈世钦言听计从。
而今苏哥八剌忽然回了北京城,那么崔莹和小世子呢?
“…你怎么回来了?”
嘉钰沉着脸,掩不住眼中焦色。
“我自己回来的。”他那一点心思,苏哥八剌早猜着了,就大喇喇上前在他身边坐下,一边拍着身上的草和灰,一边解释:“崔姐姐和小世子都没跟来,虽然白皓仁不怎么靠谱,但有童大哥和那十几个卫军兄弟,还有娜仁她们在,应该没事。”
她仍然对白总兵直呼其名,却已经改口开始喊童前“童大哥”,想来这三年在北疆算是守望互助彼此倚信。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孤身一人返回北京?
“你回来干什么?”嘉钰仍拧着眉疑惑追问。
瞬间,苏哥八剌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她略颔首,思忖片刻,轻声问:“七郎他…这几年还好吗?”
嘉钰不由一怔,嘲讽已从眼底漫上来,“怎么?我们家小七儿终于守得云开见明月了?”
话音未落,苏哥八剌眼中转瞬即逝的异样便彻底扩散成惊诧。
“你难道真的就一点消息也没得到?”
她正身望住嘉钰,再开口已多了几分肃然。
“我回来,是因为有另一个人要回来了。”
嘉钰眸光一颤,那个名字张口已呼之欲出。
苏哥八剌却将手指放在唇上打了个呼哨。
应声又有一人从草海里竖起来,一溜小跑过来,还没忘了拍着头上的草发牢骚,似乎是嫌小公主让他趴着吃了太久的土。
这种时候还有功夫儿抱怨,不用细看四殿下也知道,只能是玉青那小子。
“今日可真是热闹了。”嘉钰不由看了一眼那牵狗人。
牵狗人拱手垂头向他行一礼,一副谢罪的模样。
嘉钰又瞥一眼自己身边的萧蘅芜,自忖对方虽然没打招呼就藏了苏哥八剌和玉青来吓唬他,但他却也临时起意带来了萧娘,就算心里有火也撒不出来,只能轻“哼”了一声。
既然玉青露了面,看来二哥是真要回来了。
这种时候放了玉青出来传信,说明二哥身边能够真正深信无疑者也没几个,情势依然凶险。
尤其二哥的书信能够指使得了他,未必能差遣那位公主殿下。
说动了苏哥八剌的必是甄贤。
只一想到“甄贤”,嘉钰的脸色就更不好了,立刻阴沉沉地冲玉青一伸手,就呵道:“拿来。”
玉青也不知自己这才冒个头怎么就触怒了四殿下,赶忙小心翼翼把一颗封着靖王殿下书信的蜡丸双手送上,又吐了两口沙子,道:“信和人我都送到了,得赶去与王爷回报。四殿下可有什么口信让我转告王爷么?”
嘉钰攥着那蜡丸,死死不肯松手,好一阵神情恍惚之后,才喃喃吐出一句:“京中万事有我,让他放心保重,我等他回来。”
这种话,若从旁人口中说出来,也就是一句表忠心的废话。但四殿下说来,总让玉青心里毛毛的。玉青觉得古怪,又说不上哪儿古怪,也不知怎么回话才好,于是干脆点点头转身逃走了。走前还没忘了伸手揉一把黄龙的狗头。
对玉青这小子黄龙还是熟识的,便耐着性子任之揉捏了一番,冲着他离去的背影,喉咙里发出不悦的低吼,待嘉钰安抚地又扔了一条肉脯给它,才又埋头吃去了。
黄龙是二哥的狗,他固然只是个投食儿的,甄贤又算哪门子的“旧主”了?真要论情分,他和黄龙一起住在靖王府的时日,可比甄贤要多得多了。
苏哥八剌方才那一番话忽然又在耳边回响起来,嘉钰顿时郁郁拢手,将黄龙搂得更紧。
他脸色不善,苏哥八剌也不以为意,只将手搭在额前望了一眼天色,就催促早些返回城内。
她来时是跟着靖王府的车马来的,走时多看了两眼萧蘅芜,便改了主意。
“我来赶车吧。你这身装扮抢眼得紧。万一遇上东厂的盘查,还是我来赶车、你坐车里才像个模样。”她把萧蘅芜往车里撵,自己灵巧跳上去,接过缰绳鞭子。
萧蘅芜正是满怀心事,不由僵愣在当场,怯怯看一眼嘉钰。
只一眼,苏哥八剌便挑眉笑起来。
“怎么了?四殿下有那么凶吗?”
她这是意有所指。
嘉钰闻之暗自冷嗤。
萧娘是如何伤了甄贤的事,毕竟是靖王府按下去的隐秘,大约没有人对这小公主细说过。就算知道一星半点的,多半还不如知道那些“被逼跳崖”、“全家遭难”多。不然她怕是难有这么好的闲心,来他面前锄强扶弱打抱不平。
在苏哥八剌眼里,定是他这个阴险狡诈的恶人在欺负萧娘。
可嘉钰又实在懒得解释,觉得毫无意义。反正他早习惯了。他天生来就是做恶人的,多一桩恶事不多,也并无兴趣让苏哥八剌对他保留什么好感。
他如今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听她的。你过来。”
嘉钰靠在车里,眼皮也不抬,不轻不重如是吩咐。
萧蘅芜得了令才钻进车里,一路缩在角落埋头不敢看他。
进城以后不久,果然遇到东厂戒严盘查。原本以为应付一下也就过了,谁料几个番子推窗瞧见是四皇子殿下本尊带着姬妾也还是不依不饶地,查完了车马还想要搜身。
这些个番役多是看上头眼色行事,指望做得好了即便搜不到什么东西也能凭借“姿态”邀一把功。足见近来确是有什么风向,让这些阉党彻底不把他这个四皇子放在眼里了。难怪母亲在宫中受气,连酒醋面局都能对她摆架子。
嘉钰一向高傲执拗,哪肯让这些宦官近他的身,何况他此刻身上还有一枚装着靖王殿下信函的蜡丸。
他半步不肯退让,那几个东厂内官也不肯罢手就走。其中一个竟大胆就上前来伸手要揪住他腰带。
嘉钰气得脸都白了,却又自持身份不愿和区区宦官拉扯起来脏了手,便抬腿想将那小阉狗踹开。
但东厂的番役虽不一定武艺精湛也都是练过的,嘉钰却是养尊处优自幼体弱,莫说从没有一天练习骑射武艺,就连剑也根本拿不好,如何能与这些人强争?
果然那番子只轻巧一闪便反过来将他的靴子抱住了。
嘉钰重心不稳几乎要摔倒,满脸都是受辱的羞愤,连呼吸都不顺畅起来。
“你们干什么?难道是要反了不成?!”萧蘅芜见状大叫起来,扑身就想上前护住嘉钰,却被另两个番役一左一右拧住胳膊按在地上。
其中一个番子笑得小人得志,“小人们都知道四殿下‘生啖人舌’的威风,万万不敢造次。但我们也是奉上命行事,就请殿下自己配合一二,少受些委屈。”
原来是故意来寻事报复的。想必是早得了消息,知道他带着萧娘单独出城,身边没有别的人,更没有护卫。
嘉钰双眼赤红,下意识死死将那颗蜡丸攥在掌心,已然开始思索对策。
此时街上早已被清扫干净,看不见半个活人了。
静无人烟,是最坏的,却也是最好的。
万一…实在扛不过去了,他衣袖中的护腕里藏着一枚大针,是银质的。自从有一次在前来问诊的御医处瞧见,觉得有趣,他便命人依样制了一套,藏在身边备用。这样的一枚针,可以做许多事,比如试毒,比如杀人,最不济,还可以杀己。
但嘉钰的性子,纵然自损,也定要先咬死对头才痛快。
他唇角噙着冷笑,指尖已压在护腕上,随时都能动手。
可他却忽然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犬吠声。
且不仅有一只,而是一群。
嘉钰不由微微一怔。
就这么一恍神的功夫,他就看见黄龙率先扑上前,一口死死咬住还正抓住他不放的东厂番子的手臂。
那番役痛得惨嚎一声,只得撒开手去打黄龙。
但黄龙是训练有素的猎犬,虽然已上了年岁,仍然犬牙锋利威风凛凛,当场便将那番子的小臂骨头咬碎了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来。